吳敏文
社會生活中,有一門很深的學問叫“做人”。所謂“做人”,其實就是處理人際關(guān)系。中國社會歷來欠缺個人融資渠道,借債、討債、還債,就成為“做人”這門學問中的“硬功夫”。鑒于有“欠債的是大爺,討債的是孫子”之說,“討債鬼”也是一句非常惡毒的罵人話。因此要在“做人”這門學問上過關(guān),得到“會做人”的肯定,最直截了當?shù)霓k法就是:不討債。
“不討債”的成因與成色,也有不同。有的不討債,是真誠情愿的。
道光十八年(1838年)春闈,時年28歲的曾國藩高中進士,入翰林院。道光二十年(1840年)散館,授翰林院檢討,始做從七品的小官,歲俸加月費銀,全年收入不過六十三兩。當京官十年,因為曾國藩刻苦自修且為官勤勉,屢次朝考成績優(yōu)異而連升四五級,道光二十七年(1848年),曾國藩一躍而為二品大員,以內(nèi)閣學士兼任禮部侍郎。
但因清朝官員俸銀很低,二品大員年俸也就四百兩銀子,加上曾國藩為官清廉,不屑于投機取巧為己牟利,當咸豐二年外放江西鄉(xiāng)試正考官、得訊母親病逝直接從江西回湖南老家守制,交給兒子紀澤操辦全家還鄉(xiāng)之事時,曾國藩家的經(jīng)濟狀況是舊債新欠達數(shù)百兩。十年京官,二品大員,還鄉(xiāng)之際竟然一身舊債、兩袖清風,曾國藩堪稱清官無疑。
曾國藩欠人家的債,同時人家也欠曾國藩的債。朋友欠曾國藩的債,總數(shù)不下千兩。對欠自己債的朋友,曾國藩將心比心,心存恕道,囑咐兒子紀澤切莫催要。曾國藩在給兒子的信中,是這樣說的:“找我借錢的,都是比我光景還要差的窮朋友,咱家雖有舊債要還,但也不能向這些人索要。有些窮朋友看我家要還鄉(xiāng),家境也不寬裕,可能會千方百計湊錢來還,還來也要退給人家。既然我不能還清別人的欠賬,人家欠我的又要人還,這就有違恕道了?!?/p>
從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曾國藩不去催討別人欠自己的債,完全出于真心誠意,并非不得已而為之;既是體諒欠他債的朋友的難處,同時也是對自己道德品質(zhì)的要求。曾國藩最終能夠成為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之人,從他中年以二品大員離京時的境況和應(yīng)對,可見端倪。
有的不討債,是半情半愿的。
在上海灘的“三大亨”中,素有“黃金榮貪財,張嘯林善打,杜月笙會做人”的說法。杜月笙怎么個會做人法呢?我想其中最為關(guān)鍵的因素,就是不討債。
杜月笙幼年窮苦,父母先后亡故,4歲失怙,14歲時到上海灘水果店當學徒,仍是衣不暖食不足。后加入青幫,靠上青幫老大黃金榮,以其機靈詭詐,善解人意,從此發(fā)跡。人生頂峰時在上海灘呼風喚雨,杜某人跺跺腳,整個上海灘都要晃三晃。
1951年,杜月笙病危,清楚自己快要不行的時候,他叫來大女兒,從香港匯豐銀行拿回一包東西,里面全是向杜月笙借錢的借條:最少的一張是5000美元,其中有一張是500根金條,也還算是少的,借款人不乏當時的國民黨軍政核心人物。杜月笙一張一張看,一張一張撕,女兒非常不解:“為什么要撕掉?”杜月笙說:“我是不愿意你們?nèi)ヒX,我不想讓你們在我死后去打官司?!?/p>
杜月笙非常自得的名言是:“別人存錢,我存交情。”我說杜月笙的不討債是半情半愿,世界上最還不清的債,其實是人情債,杜月笙存下的“交情”,是要生息的。杜月笙從一貧如洗到榮華富貴,靠什么在上海灘呼風喚雨?一是靠他的交情讓一幫人為他打殺拼命,二是靠花他錢的那些權(quán)勢人物,給他撐著場面。臨死前撕掉那些巨額借條,是因為這些東西或許不僅要不回來,還會給后代惹禍;畢竟他杜某人已經(jīng)歸西,他的那些交情,很多也就一筆勾銷了。
還有一種不討債,是超脫和智慧。
著名學者錢鍾書,一生著書等身,自己和夫人楊絳生活簡單,巨額的稿費成為有人向他借錢的理由。拒絕顯然得罪人,來者不拒又恐欲壑難填,怎么辦呢?錢先生想出一招:折半奉送。你不要拿走那么多,我也不指望你還,即時兩訖。錢先生省了惦記著人家還錢,拿走錢的人,也不好意思再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