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要把一條路賣掉。母親是這么說的:“再去這一次,這條路我也就賣了?!蹦赣H說的這條路,是去她娘家的路。說這話時,母親已年近九十,自認(rèn)為來日無多,去這一次便是最后一次,不會再去了。但她不說不去了,而是說賣掉。
母親說得堅定,但也悵然。我聽后,一陣心酸?!百u掉”這條路我并不心疼,而是如果沒有了母親,那這條路還能有什么風(fēng)景!
這條路,也是我和母親共同的路。在這條路上,我陪母親最多。或許因為我在家是老小的緣故,但凡母親走娘家,帶上我是常事。在我所有的童年快樂中,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內(nèi)容。
這條路,過去是一條土路,細(xì)細(xì)長長,曲曲折折。從我們村北行不遠(yuǎn),就是一個叫孟家坡的小村,只有三四十戶人家。這個村很奇特,多少年過去,人口始終不見增長。據(jù)說在計劃生育最緊張的那個年代,這個村也從未實行過計劃生育,由著生。因為由著生,也生不出多少來。周邊村莊被結(jié)過扎的女人都羨慕這個村,但真正讓大姑娘們嫁人時,她們卻大都選擇了回避。其中緣由,不得而知。
由孟家坡再往北,是一條河。這條河從上游到下游都是由北去南走向,唯獨這一段是由東往西流淌。河上有一座漫水石板橋,橋下只有三兩個洞眼,河水涌來,形成并不太大的漩渦。但母親說:“你可小心著點,靠太近了,頭太低了,就會被水卷進去沖走?!蔽覐男∠矚g玩水,每次走到這條河,都得停下來,在這漫水石板橋上玩上一陣子。母親這么說,顯然是怕我玩得過瘋。但我很信母親的話,我真的認(rèn)為只要靠得過近,只要頭低得過低,就會被那漩渦卷走。想來我童年時很信別人所說,比如說村里小胖墩的一句話我就信了多年。我和小胖墩常常一人挎?zhèn)€籃子,一起去挖野菜。記得有一次,他神神秘秘地跟我說:“你知道不,女人那里面只要有兩個男人的精子,就會產(chǎn)生一種毒,就會把她毒死?!蔽耶?dāng)時覺得這小胖墩懂得可真多,同時對女人也生出了深深的憐憫,感覺做女人太不容易了,生命也就是一不小心的事。因此,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和小胖墩都很注意打探女人的信息,一旦聽說哪個女人出事了,我都會和小胖墩找個角落坐下來,長吁短嘆半天,不敢想象這個女人會在多長時間內(nèi)被毒死。可事后看,這些女人竟個個都活得好好的。這樣過了好幾年,我不知道小胖墩對自己的觀點修正了沒有,反正我對他的話已經(jīng)產(chǎn)生懷疑。我推算,小胖墩的這些話,應(yīng)該是他母親教導(dǎo)他姐姐時被他偷聽去的,然后他又當(dāng)作天大的秘密偷偷地告訴了我。而我呢,也覺得自己一下掌握了有關(guān)女人生命的獨家秘籍。
其實,去姥姥家我們根本不需要過這條河,只需沿著這邊的河岸往上游走便是。河對岸是一個很大的鎮(zhèn)子,叫善疃,那里交通發(fā)達(dá),人來人往。我其實很想多走點路,能路過那個鎮(zhèn)子。但母親說:“你忘了小燕的事了?”母親說的小燕,是我們村里長得很俊俏的一個小姑娘,我挺喜歡她,甚至還在心里偷偷想過,如果將來自己能娶到她這模樣的媳婦就好了。可按輩分,她得喊我爺爺,不知怎么的我覺得挺別扭。小燕有點假小子味,挺活潑的,某年到鎮(zhèn)上,看到一個大變壓器,感覺很新鮮,就爬上去摸了一下。這一摸不打緊,命保住了,但把一只胳膊給摸沒了。她長得那么俊,我想她應(yīng)該會嫁一個很好的人家,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一切都改變了。至于她后來嫁了誰,生活什么情況,我無從知曉。
去姥姥家必經(jīng)的這條河,叫繡針河,有說是沂河的一條支汊,也有說是沭河的一條支汊。后來,我到市里工作后,經(jīng)常這樣給客人作介紹:如果說黃河是母親河,那么沂河就是姨河,沭河就是叔河,繡針河就是一條女兒河。它們之間都是親人或親戚關(guān)系。在我的小說中,這條河經(jīng)常以司息河的名字不斷出現(xiàn),那里面有繁茂的故事,盛載著我無盡的童年記憶。
那時,河的兩岸的確植被茂密,著名的善疃大集有好多年就設(shè)在這岸林里。我曾將這個清爽的場景,嫁接過一段故事。故事是這樣的:曾經(jīng)的那片樹林,當(dāng)時是個很大的牲畜市場。我姥爺是有名的牛市經(jīng)紀(jì),我舅很年輕就跟我姥爺學(xué)會了這活。牛市經(jīng)紀(jì)人最常用的工作方法就是“摸襟子”。這個“襟”,當(dāng)?shù)厝瞬蛔xjin,而是讀ken,四聲。經(jīng)紀(jì)人先是把手掏進賣方的衣襟,掰掰指頭,再伸進買方的衣襟掰掰指頭,經(jīng)過這么幾個來回,一樁生意可能就成了。一次,來到牛市賣牛的竟是一個小姑娘,眼睛亮亮的,皮膚白白凈凈,很是清爽。不少買方都把眼睛盯上了她,臉上堆著各式各樣的表情。我舅開始了跟她摸襟子,這是必須的一道程序。我舅跟她摸襟子的時候,她一直扭扭捏捏,臉上陣陣緋紅。這場景讓人看得心醉。我舅在買賣雙方之間來回穿梭,卻始終達(dá)不成意向,這給我舅創(chuàng)造了能與她多次摸襟子的機會。最后,我舅從小姑娘的襟子里抽出了手,撲打了撲打。正當(dāng)大家都以為這樁生意大概要黃了的時候,卻見我舅抄起兩手,把小姑娘輕松托到了牛背上,然后牽起牛繩,揚長而去。這成為了我舅做牛市經(jīng)紀(jì)人以來,完成得最牛的一樁生意。自然,這個讓整座牛市都心旌搖蕩的小姑娘便成了我的妗子。
之所以要編造這則故事,絕對是我想向我妗子致敬的結(jié)果。因為不論我們家還是我姥姥家,都是長壽之家。我姥姥是102歲去世,80多歲時,每年還要到我家住一段,一大早摁著她50歲的閨女不讓起床,自己爬起來收拾家務(wù)。90多歲時還養(yǎng)著豬,蒸饅頭,照顧重孫子上學(xué)。一直到老,雖然一臉的皺折,但仍然細(xì)皮嫩肉的皮膚,摸一摸,手感十足。我姨今年95歲,每晚都要扭秧歌,白天則從裁縫店收攏碎布頭做荷包,收入每年都在六七千元。我舅是92歲過世,我想如果有我妗子在,她的生命一定會更長。可惜,兩邊家族中,唯獨我妗子過世得早,僅僅三十出頭。而我舅當(dāng)年是那么年輕,卻從未再娶。
我妗子過世時,還沒有我。沒能見上她一面,這是我的一件憾事。因為在母親或其他親戚的敘述里,妗子的美似乎無以復(fù)加,我只能從帥氣的表哥和漂亮的表姐們身上搜尋到她的星星痕跡。另外,她的言行舉止,也一直被傳贊不已。那么,這樣一位漂亮嫻靜的女人,是怎么認(rèn)識我舅的,她們又是因為什么走到了一起,這對我是個謎。我覺得必須得有一段傳奇,才足以配得上他們,所以就生編硬造了牛市這一段。
到了,張家坡,母親的娘家。母親每年都要回娘家好多趟,其中必須的一趟,就是給我姥姥祝壽。記得從我姥姥八十歲開始,所有祝壽的人都敞明大亮地說,像這樣的聚會只怕是聚一年少一年,沒想到這樣的話大家一說就說了二十多年。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去姥姥家那絕對是一趟遙遠(yuǎn)的旅途,路上要走大半天,去到后還要住下來,有時甚至要住好幾天。而這一次,母親坐在副駕駛座上,我們娘倆用了不到十分鐘就到了。怎么會這么快!其實,想來也對,母親的娘家和婆家相隔不過六七公里,開著車,也就幾分鐘的時間。而且,過去彎彎曲曲的小路,如今全部變成了通暢油路。這一通暢,途中就少了故事,對我來說,感覺去姥姥家少了太多不該少的意味。
母親已經(jīng)高齡,母親的娘家已經(jīng)只剩下一些晚輩,母親去不去,已經(jīng)意義不大。我把我編造的我舅與我妗子那段傳奇說與她,她聽后竟然只是一笑,卻并沒否定我。其實我說的目的,是很想知道母親當(dāng)初是怎么嫁給我父親的?對這個問題,我雖然多次鼓足勁但始終沒好意思問出口。
與妻子結(jié)婚前,我?guī)拮踊剡^一趟家。那時,繡針河的水汩汩流淌,漫水石板橋已被沖斷。妻子不愿下水,我只好把她一把抱起來,涉水而過,惹得岸上一群小姑娘艷羨和竊笑不已?;楹蠖啻位乩霞?,妻子都試圖再讓我抱過河,可惜先是河上架起了橋,再后來就是河水已經(jīng)斷流,而且妻子的體重也早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的八十八斤。我們很想讓母親去城里住,可這些年母親始終堅守在村里,堅決不往城里去。每次動員,母親都會說:“你爹在這兒,我得陪著他,離不開?!逼鋵?,父親早已經(jīng)過世了,可對母親來說,父親好像并未走遠(yuǎn),甚至就在身邊。
多年前,我本家的四叔當(dāng)了縣工商局局長,給村里立了集,雖比不上善疃集大,可也方便了很多。晚年的母親,一項重要內(nèi)容就是趕集。母親趕集并不單純?yōu)橘I東西,而是樂于享受趕集途中街坊鄰居們紛紛打來的招呼,然后攀談其間,其樂融融,一場集沒有大半天時間趕不下來。其他時間,母親常常與一班老女人焚香燒紙,誦念天地諸神,拜求福祿壽祥。長時間無雨時,還要設(shè)下祭壇,乞求蒼天恩賜,普降甘霖。說來還是我哥會辦事,每每看準(zhǔn)天氣預(yù)報后,再指點母親設(shè)祭。這樣一來,母親晚年求雨成功的概率得以大幅提升。每次等雨落下來,母親便與一班老人聚到一起,交流體會,一伙老人會像孩子一般高興,成就感好幾天都體會不完。
我住城里,與母親的分開總讓我思念不已,我必須時?;乩霞铱赐?。有時,與母親坐在鄉(xiāng)下老屋的小院里,冬日也好,春陽也罷,總是暖暖地分披在我和母親身上,微風(fēng)吹來,掀動著母親的花發(fā)。每每這時,我的心里都很明靜,很敞亮,很安詳。但也偶爾會出現(xiàn)幻覺,感覺在這個灑滿陽光,插滿了母親細(xì)密針腳的小院里,仿佛有好多個母親都在忙,她們有的洗衣,有的淘米,有的做飯,有的收柴,有的提食喂豬,有的撒豆養(yǎng)鴨,滿院子的母親煙火濃郁,汗水淋漓。我甚至能看到,當(dāng)年剛剛二十歲,六七公里開外的母親,一身紅衣紅褲紅頂頭,向我們村走來。然后用一雙纖細(xì)的手,怯怯地推開了我們家的院門。自此,我和我的哥哥姐姐們開始從母親的懷抱和胸脯上,茁壯成長。記憶中的母親難得這么沉靜地坐下來,等到她真正坐下來的時候,人便老了。
去母親的娘家,這不過是人生的一段短途,但母親的生命卻一直在向著歲月的深處,無盡地流淌!
張世勤,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文學(xué)院副院長,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200余萬字, 中短篇小說散見于《收獲》《解放軍文藝》《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小說界》等國內(nèi)知名文學(xué)期刊。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詩選刊》等多次選載。散文隨筆在全國近百家報刊發(fā)表。著有紅樓隨筆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