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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排版、校對同志注意”

        2018-05-14 11:17:42王國平
        美文 2018年9期
        關(guān)鍵詞:聾子錯字趙樹理

        《新校舍》,汪曾祺寫西南聯(lián)大新校舍大門東邊有面圍墻,墻上除了貼著各色各樣的壁報,還有各色各樣的啟事。有一次貼出的啟事內(nèi)容是:“尋找眼睛。”

        “眼鏡”誤為“眼睛”,文字上的此類差錯,是很普遍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

        不過,有些差錯,一直錯著,習(xí)慣成自然,謊言百遍,“真理”自現(xiàn)。

        就拿這個“啟事”來說?!罢衅竼⑹尽薄罢魑膯⑹隆薄皩す穯⑹隆薄皢⑹隆倍?,幾乎鵲巢鳩占,讓位給了“啟事”。于是,“鳩”如魚得水,暢行無阻,儼然成了“正宮”。

        《有意思的錯字》,汪曾祺寫道:“有錯字不要緊。但是,周作人曾說過:不怕錯得沒意思,那是讀者一看就知道,這里肯定有錯字的;最怕是錯得有意思?!?/p>

        按照這個路子,“啟事”讓位給“啟示”也是對的。想想,一則好的“啟事”,段落大意深邃,中心思想深刻,還有暗功夫,運用象征、隱喻手法,話中有話,有言外之意,有引申義,給人以“啟示”。

        當(dāng)然,這是“順桿爬”,屬于戲謔。這樣的“有意思”透著無奈。

        王國平 江西九江人,供職干光明日報社。著有報告文學(xué)《一枚鋪路的石子》、人物傳記合集《縱使貞累也輕盈》,曾獲第五屆徐遲報告文學(xué)獎、中國報人散文獎、中國報紙副刊學(xué)會年度銀獎等。

        汪曾祺說,這種有意思的錯字往往是編輯改出來的。并舉了自己的例子:

        我最近寫了一篇談?wù)勲s書的小文章,_提到“我從法布爾的書里知道知了原來是個聾子……實在非常高興”。發(fā)表出來,卻變成了“我從法布爾的書里知道他原來是個聾子……”這就成了法布爾是個聾子了。法布爾并不聾。而且如果他是個聾子,我又有什么可高興的呢?閱稿的編輯可能不知道知了即是蟬,覺得“知道知了”讀起來很拗口,就提筆改了。這個“他”字加得實在有點魯莽。

        同等的魯莽行為,我聽說過一例。

        《世界文學(xué)》雜志主編名字就叫高興。一次接受了采訪,記者提供給編輯的稿子中寫的是“《世界文學(xué)》雜志主編高興說”。閱稿的編輯讀到這一句,估計心里琢磨著,這句不通啊,不是“的地得”用錯用亂的問題,而是忽略不用、干脆不在乎的問題。太糟糕了!

        大筆一揮,在“高興”后邊鑲上一個“地”字。繼而長舒一口氣。

        這確實魯莽,讓人不知道說什么好。

        就編輯來說,作者的勞動要尊重,不要按照自己的思路,動不動就來個三下五除二。

        《趙樹理同志二三事》,汪曾祺說趙樹理對文字有“潔癖”,容不得一個看了不舒服的字。有一陣子,有人愛用“嫁”字。有的編輯也喜歡把作者原來用的“你”字改為“女爾”字。趙樹理很生氣。兩個人對面說話,本來沒有必要標(biāo)明對方是不是女性。世界語言中第二人稱代名詞也極少分性別的?!凹蕖弊肿x“奶”,不讀“你”。有一次趙樹理在他的原稿第一頁頁邊寫了幾句話:

        編輯、排版、校對同志注意:文中所有“你”字一律不得改為“妳”字,否則要負(fù)法律責(zé)任。

        把人給惹毛的。

        “此文原應(yīng)一刊物之約而寫,但刊出時被無知編者刪截太多,內(nèi)容十分單薄……”這是鄧云鄉(xiāng)在《舊時北京的會館》里寫的,毫不留情。

        《寧靜的熱情》,關(guān)于美國詩人艾米莉·狄金森的傳記電影。這位詩人一度離群索居。詩歌編輯鮑爾斯前來拜訪。她只是站在樓梯上遙遙望著來客,指責(zé)他為何要修改自己詩作中的標(biāo)點符號:“對很多人來說也許并不算什么,但對我來說這是難以忍受的,唯一有權(quán)利干涉詩人作品的只有詩歌本身,任何人的修改都是一種襲擊?!?/p>

        這是人魔了。

        不過,閱稿途中,尚有疑慮,還是跟作者溝通一下,最好不要擅作主張。

        汪曾祺同鄉(xiāng)陸建華給他編選文集。1993年4月26日,汪夫人施松卿給陸建華去信,叮囑道:“關(guān)于文集事,有什么新的具體要求,哪怕是很小的、瑣碎的,盡管來信。”

        想起施松卿是在新華社當(dāng)過編輯的。

        當(dāng)她以作者家屬的身份出現(xiàn)時,就自覺換位思考,給編者以提醒,還有尊重。

        這就涉及作者的心態(tài)了。說什么“改我一字,男盜女娼”,大可不必。其實,想想,你拿出來的文字真的過硬,一字不易,編者省事,心情舒暢,豈不快哉。

        當(dāng)一個編輯,遇見云里霧里、字不通句不順、讀著喘不過氣來的文字時,不下手修剪修剪,怎么忍心將之直接搬到紙上!

        有些差錯也確實離譜,防不勝防。

        我當(dāng)編輯時,遇到過這么一個句子,“……對于歷史人物和故事,也不屑于舊瓶裝新酒,嚼別人吃過的饃,也沒有興趣停留在‘戲說層面”??催^去,感覺沒毛病,也就“放行”了。有讀者火眼金睛,看報紙時發(fā)現(xiàn)了問題,來信鄭重指出:嚼是指在嘴里嚼未咽下,吃是咀嚼后咽下去。別人吃過饃已經(jīng)咽下去,怎么可能再去嚼呢?

        ??!原來是“吃別人嚼過的饃”。

        一頓臉紅,哭笑不得。

        “編輯細(xì)致一些,作者寬容一些?!蓖粼髌诖蠹也灰驗檫@點事鬧得“不痛快”。

        他家公子深諳此理。

        汪朗著有《刁嘴》,三聯(lián)書店出的,在“感謝編輯”的后記中,他寫道:

        在此之前,我也曾在其他地方出過兩本書?;揪褪歉寮簧先?,原樣印出來,十分省事。至于質(zhì)量,另說著。這一次才碰上了真正的編輯。如此認(rèn)真負(fù)責(zé),如此嚴(yán)謹(jǐn)細(xì)致。確實少見。偶爾,編輯的嚴(yán)謹(jǐn)也把文章中有意的不嚴(yán)謹(jǐn)給抹掉了。例如,我在一篇談川菜的文章的開頭和結(jié)尾用了兩次“現(xiàn)在如今眼目下”,這自然是廢話,于是被改成了“現(xiàn)如今”。不過這句廢話卻是有出處的。五十多年前有一部用四川方言演的話劇《抓壯丁》,劇中的人物王保長也叫王麻子,便經(jīng)常說這句話,以此表明自己很新潮,知道“現(xiàn)在”就是“如今”等于鄉(xiāng)下人說的“眼目下”,實際卻是狗屁不通。我因?qū)懘ú?,便想拿這句話來調(diào)侃一下,增加點氣氛。結(jié)果被“嚴(yán)謹(jǐn)”了。細(xì)想一下,還是“嚴(yán)謹(jǐn)”為好。如今,有多少人還知道五十年前的《抓壯丁》以及其他種種事情呢?

        這段文字寫于2012年10月。此時,經(jīng)由情景喜劇《武林外傳》輪番的病毒式傳播,“確定一定以及肯定”“否認(rèn)否決以及否定”之類的說法,已經(jīng)紅火了好一陣子,“現(xiàn)在如今眼目下”實在不算什么了。再說,他這是“有意的不嚴(yán)謹(jǐn)”,有意在“用典”,自有一份趣味。依我看,編輯這么處理,他多少有點情緒。但“細(xì)想一下”,還是爽利地接納了意見,頗有父輩風(fēng)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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