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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府姑娘

        2018-05-14 16:21:46黃墨卷
        閩南風(fēng)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小廟廟里兄弟

        黃墨卷

        小時候,經(jīng)常跟著母親到一座小廟進(jìn)香。

        母親準(zhǔn)備了米飯、青菜和煎魚,盛在籮筐里,用扁擔(dān)挑著,我提著裝香燭紙錢的小籃子跟在她身旁。小廟臨海而建,黃墻灰瓦,樸素簡陋卻香火甚旺。大人們在這座叫“萬福公”的小廟里虔誠地膜拜,孩子們便在廟前的沙灘上你追我趕,玩得天翻地覆??晌抑粚R里的那座土墳感興趣,總愛圍著墳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那墓碑刻著“水府姑娘”,神龕前供著花和香粉。廟里為何有墳?母親告訴我,這是漁民打撈上來的水流尸,不知何方人氏,也無人認(rèn)領(lǐng),人們憐惜她年紀(jì)輕輕魂歸異鄉(xiāng),便集資將她葬在這里。那時我還小,只是覺得這人真可憐,每次去總在墳前拜了又拜。

        不知為什么,多年來我一直忘不了這座小廟,忘不了廟里的那座墳。它在我的記憶里鈣化成一根刺,不時戳破日漸麻木的神經(jīng),滲出縷縷溫?zé)岬摹㈩愃凄l(xiāng)愁的牽念。

        這天,母親陪著我重訪記憶中的小廟。昔日簡陋的“萬福公”已擴(kuò)建為頗具規(guī)模的“翠云宮”。我心里一沉:她還在嗎?我無瑕欣賞那些精美的木梁石柱,急切地尋找著她。??!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依然沉靜地斜臥在那里,周圍多了一圈精致的石欄桿。還是以前的位置,未曾移動半分。她就那么斜斜地橫在一邊,與整座廟宇的坐向相背離,顯得尤為突兀,極不協(xié)調(diào)。在“拆”與“遷”席卷著城市化進(jìn)程之路,是誰如此執(zhí)著地容納一個異鄉(xiāng)亡靈的落地生根,安如磐石?牌位前的神龕心香幾柱,青煙裊裊,依然供著鮮花和香粉,在人們的心目中她是這片土地的女兒,永遠(yuǎn)不會老去。這姑娘,何其不幸,又何其有幸!

        廟前的大樹下聚集著閑坐聊天的老人,見我流連在墳前許久,熱情地招呼我喝茶。我由衷地感嘆這座廟的變化,老人們告訴我,“翠云宮”數(shù)次重建都是群眾自發(fā)捐資的,讓這些無主亡靈有了更敞亮的家。我向他們打聽當(dāng)年打撈“水府姑娘”的漁民是否健在,老人們七嘴八舌地說:“在哩在哩,今年快八十了,家住碼頭街?!?/p>

        他就是阿江伯。在幽深的巷子里一處寧靜的院落,我見到了他。

        我永遠(yuǎn)忘不了他的眼睛,歷盡滄桑的雙眸卻依然澄澈,讓人感覺到深邃而溫暖的仁慈之光。他熱情地往我的杯子里續(xù)上巖茶,香氣是有的,但茶色略黑,有點(diǎn)澀。聽我說明來意,他點(diǎn)上煙,6塊錢一包的紅梅,深深吸一口,“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想知道,我就說給你聽?!?/p>

        1962年,那時的阿江伯還是個小伙子。夏末的一天,他在過冬村海域附近討海,眼看太陽就要下山,這時的海最美,那波浪閃著金光,阿江伯眺望著海面,準(zhǔn)備收網(wǎng),忽然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漂著一個黑色的東西。他覺得好像是個人,急忙把船靠近,真是個人,一個落水的女人。看樣子已經(jīng)在海上漂了一兩天了。

        阿江伯趕緊招呼其他人,聽說遇到了“好兄弟”,大伙兒呼啦一下圍了上來,網(wǎng)也顧不得收了,七手八腳地推下船上的小竹排。阿江伯急忙跑回船艙取了睡覺用的草席,卷住她的身子,頭和腳用魚簍護(hù)住, 小心翼翼地把她撈上竹排。按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好兄弟”上岸后一定要用白布包好,而且不能“見星”??墒茄劭刺炜旌诹耍€在海上漂著,上哪去找白布?大伙兒束手無策。情急之下,阿江伯望向船桅上的帆,有瞬間的猶豫。那是一張剛做的帆,透著新月般的白。

        說到這兒,阿江伯將煙蒂掐在煙灰缸里,一縷殘煙掙扎著在他指尖騰起,瞬間消散。我理解那瞬間的猶豫。1962年,全國性的大饑荒剛剛接近尾聲,物資相當(dāng)匱乏。一張新做的帆,寄托著生計的希望。再說,沒了帆,如何返航?

        船上的兄弟見阿江伯望著帆,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拆了,趕緊拆了!大伙兒你一言我一語地支持著阿江伯。阿江伯扯下了船桅上的半張帆,這個不幸的姑娘,在一雙雙粗礪的大手的呵護(hù)下長眠于半張潔白的帆。天黑了,阿江伯和船上的兄弟奮力搖擼,只剩半張帆的船拖著系在船舷邊的小竹排順利靠岸了。

        “我們把她帶上岸了,完好無損地帶上來了?!卑⒔煨焱鲁鰺熑Γ蛄丝诓?,那是從心底里發(fā)出的欣慰和釋然。要知道,在水里泡過的人是很脆弱的,一不小心就散了架。要是缺了點(diǎn)什么,那是要愧疚一生的。阿江伯盯著我手中的筆,“記下了沒有?”我趕緊點(diǎn)頭,記下了!他咧嘴一笑,一顆金牙隱于牙槽里閃閃發(fā)亮。那是個年輕的姑娘,一身黑衣黑褲,剪著齊耳短發(fā),長得白凈,臉圓圓的,耳朵上戴著梅花金耳環(huán),兜里揣著一串鑰匙……事隔五十多年,阿江伯依然記得每一個細(xì)節(jié),熟稔得如同身上的某處印記。

        屋子狹小逼仄,阿江伯怕我熱,使勁推開了身后被銹住的小窗子,老舊的院子一片靜謐。他往壺里添水,一邊繼續(xù)他的講述:善堂的人來了,得把她送走了,阿江伯對著姑娘拜了幾拜,“好兄弟”,放心吧!這兒就是你的家。

        “好兄弟”是家鄉(xiāng)人對海底無主骨骸的稱呼。我的家鄉(xiāng)東山是福建省最南端的海島縣。在東山島248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數(shù)十座岑寂的小廟,廟里供著一個個陶甕,人們稱之為“甕公”“甕媽”,或“萬福公”。陶甕里裝著漁民打撈上來的無主骨骸。不論是男是女,還是動物,他們都深情地呼喚著“好兄弟”,用粗糙黧黑的大手捧著,拿紅布包好,放入陶甕里。逢年過節(jié),初一十五,居住在附近的人們便來祭拜,一柱心香,數(shù)枚青果,安慰著魂歸異鄉(xiāng)的亡靈。

        直到現(xiàn)在,阿江伯和老伴兒還經(jīng)常去“翠云宮”給姑娘上香。在阿江伯六十余年的討海生涯中,撈起的“好兄弟”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而全尸的只有兩個,另一個是遭遇海難的青年,收殮后被家屬認(rèn)回。阿江伯伸出兩個手指頭,“我這一生碰到了兩個!”他鄭重地重復(fù)了一遍。仿佛這是一件極其幸運(yùn)極其榮耀的事。

        我問阿江伯,是不是每個討海人遇到這種事都會這么做?阿江伯輕嘆一聲,“行船走馬三分命?。∮懞H藳]文化,但道義是懂的。”阿江伯從懂事起就跟著爺爺和父親討海,這種事見得太多了。有時候為了找尋轉(zhuǎn)瞬漂過的疑似“好兄弟”的東西,他們寧愿放棄對魚群的捕撈,在海上來回搜尋。聽到這兒,我不由眼眶一熱,多么樸實可愛的人!長年向大海討生活,他們在風(fēng)浪里練就了一身膽魄,他們見慣了生死,憐惜著生死,他們用海一般寬廣的胸懷接納著生死。我仔細(xì)端詳阿江伯,年屆八旬依然耳聰目明,身手矯健,古銅色的肩頭和膝蓋居然散發(fā)著年輕人才有的珠光,類似于貝殼的光芒,與澄澈的眸子相互輝映,如此華彩耀人。這是大海對勇士的饋贈。有些人,有些情懷,值得被歲月反復(fù)吟唱。從這個老人身上,我終于體會到文人口中的“悲憫”在這個海島是以怎樣的形式存在。

        都說東山島是適合隱居和養(yǎng)老的地方,遍地可拾的慢時光,看得見的歲月靜好,目之所及盡是一片溫和與慵懶。可我總感覺從這片浩瀚無際的大海送來的不只是習(xí)習(xí)涼風(fēng),還有一種穿透歷史塵埃的氣息。也許,這正是我們常說的氣脈吧。

        我再一次站在“翠云宮”的石階上,看著人來人往——

        老阿婆奉上簡樸的飯菜,捧出六角形的“百花牌”香粉,用顫巍巍的手輕輕拂去“水府姑娘”神龕上的塵埃。大嬸們懷抱三四歲的孩子,口中念念有詞,大手合著稚嫩的小手,同執(zhí)一柱清香,深深叩拜。守廟的跛腳大爺專注地清理著燒紙爐,木棍攪動,爐火明滅,一只只閃光的蝴蝶隨風(fēng)飛遠(yuǎn),飛向遼闊的海面……

        也許,在世界上的某個地方,有她白發(fā)的雙親凄切地呼喚著她回家。但是,請不要再傷心,她從來不曾離開人間的懷抱,她在這座島上安然睡去,在經(jīng)年不絕的香火、熠熠長明的掛燈和永不停息的潮聲里安然睡去,這兒就是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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