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超鷹 文化研究學者

不少中國人認為，日本的人間國寶相當于中國的工藝美術大師，其實不然。因為這項制度不僅僅重視技藝的超群，或者是作品的超大，以及價格的超貴，而是將人格、品行、精神、原創(chuàng)，以及傳承的責任等放在評審的首位，這才是人間國寶的真實價值。

日本的人間國寶制度始于1955年，最初稱作“無形態(tài)國寶”、“活文物”等，主要目的也和我們中國一樣，以保護手工藝傳承人為主，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參評資格的不斷地提升，人間國寶從較為復雜的技藝考評，轉向了更嚴格的人性考評，以至于德高望重、品行兼優(yōu)的尺度，讓今天的人間國寶成為日本社會地位最高的群體。別說市長、縣長對他們的鞠躬達到九十度，就連安倍總理，也絕對快步相迎，提前獻上鞠躬禮。

我見過的人間國寶應該有幾十位了，日本朋友們都對此羨慕不已。實際上，因為我曾經(jīng)也是手工藝師，而且是中國人，這兩點讓我占了便宜。人間國寶們的共同優(yōu)點不少，比如：平易近人、善解人意、禮盡情至、天人合一、談吐自然等等。就說平易近人吧，我還真沒見過任性、傲慢、擺譜的，即使是對不愿意接見的人，通常只會說自己的身體不允許之類的話，不會讓人特別尷尬。共同的缺點也明顯，走在路上就是普通的老頭老太一個，拒絕前呼后擁，哪怕我想扶上一把，基本上會被呵斥：別嫌我老！遇見心里不舒服的人，就會閉上眼，不看！

他們經(jīng)常會讓你感到難以相信，居然會在非常細微的地方，避免可能發(fā)生讓對方不愉快的事情，甚至對方添的麻煩早已夠大。就像這次我們拜訪伊勢崎先生的過程，就足以說明了這一點，因為行程安排有點倉促，習慣于提前幾周接受預約的老先生，非但沒有把我們這些不速之客拒之門外，還很熱情的在家里接見了我們這浩浩蕩蕩的十幾號人。執(zhí)著的老先生因為談到了當?shù)毓鸥G的窯址，雖然當時已近黃昏，又下著雨，他還是堅持讓自己的侄子伊勢崎創(chuàng)先生，陪同我們?nèi)ガF(xiàn)場看一下。顯然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凡是最關鍵的內(nèi)容，必須強化大家的理解，絕不能來半點馬虎。這個細節(jié)，讓每一位在場的人感慨至深。我覺得，這應該就是人間國寶的人格吧。

當然，人間國寶并不會有永遠沒有架子，據(jù)說伊勢崎先生就經(jīng)?；亟^那些不懂裝懂的大款，通常的拒絕詞是：作品還沒有燒好，請不要過來看。他還回絕過中央政府急著要定制的禮品，認為不管時間隨便應允，就會助長官員的非禮之舉。以相互尊重和不恥下問的態(tài)度，讓對方了解自己，并仔細地了解對方，是他做人的風格。伊勢崎創(chuàng)先生這樣介紹他的叔叔。

因為景德鎮(zhèn)兩位瓷藝大師邱晗和余仰賢的作品到岡山瀨戶內(nèi)美術館展出，我就有了借機拜訪伊勢崎先生的機緣。聯(lián)系他之前，我還是非常忐忑的，原想早一點告知兩位大師要去拜訪，但因為能否順利取得簽證成行，一直到展覽開幕的一個星期前才明確。老先生在得知這個原因后，沒有任何責怪的口氣。他通過美術館給到我的回復是，景德鎮(zhèn)是日本瓷器的領路人，也是世界上所有陶藝家的驕傲，能夠迎接他們的來訪，是我的榮幸。這，也許就是人間國寶的人品吧。

而我們在拜訪伊勢崎先生的過程中，一方面感覺到了他所介紹的一切，許多都是來自于對中國文化的真心尊重和感悟，另一方面，他充滿哲理的話語，以及匠心創(chuàng)作的經(jīng)歷，也讓我們所有的人更加深刻地理解，在人才輩出的備前燒群體中，他為什么能夠成為唯一的人間國寶。

備前燒是日本六大古窯之一，屬于日本土生土長的自然藝術生態(tài)現(xiàn)象，至少有1600多年的歷史。這是一種閑寂幽雅的陶器，其特點在無釉、無彩，完全靠自然的火炎和不經(jīng)意的技巧來實現(xiàn)，所以每件作品都因為無意、無規(guī)、無飾而絕對的不同。盡管一千多年過去了，備前燒的工匠們還是堅持用最傳統(tǒng)的「登窯」燒陶，堅持用「赤松木」當燃料。備前燒常常帶著稻田山間的泥土粗糙肌理，沒有釉色的古樸、簡單的造型，再加上赤松木的油脂與落灰自然地殘留在陶器表面，形成了備前燒難以言喻的天然窯變之美，也使之直到現(xiàn)在依舊維持著原始出土般的稚拙，并在古樸中有著自然形成的千變?nèi)f差，從而成為了世界古窯中的另類奇葩。

眼前的伊勢崎淳先生（ISEZAKI Jun），1936年出生在日本瀨戶內(nèi)海的岡山縣備前市，是名震當?shù)氐奶账嚰乙羷萜殛柹降拇巫印Ｋm然從小就跟隨父親學習陶藝，但并沒有從內(nèi)心理解并且喜愛這門技藝。作為次子，他并不需要繼承父業(yè)，愛好亂涂亂畫的他，一直夢想著成為一名畫家，于是未經(jīng)父親的許可，私自考進了岡山大學特設美術專業(yè)。為了可以一直進行藝術繪畫的創(chuàng)作，他又參加公務員的考試，并擔任了一所高中的美術教師。可是僅僅幾個月后，他就發(fā)現(xiàn)原來理想很浪漫，現(xiàn)實太骨感，要成為一名負責任的高中教師，企圖邊干私活邊教書是絕對不行的。于是，一年之后他離職并專門從事創(chuàng)作。在當時，純粹的繪畫是根本無法維持生活的，看著依然執(zhí)著于陶藝創(chuàng)作的父親，他突然開竅了，并主動提出要重新跟父親學藝。在意識到自己唯有把備前燒作為生命的一部分之后，他真正意義上的陶藝手工藝生涯開始了，那一年他剛滿23歲。

經(jīng)過半個多世紀的磨練，備前燒的火光照亮了伊勢崎的內(nèi)心，而他也再也無法擺脫備前燒套上的桎梏。2004年，伊勢崎淳被日本政府和專業(yè)機構任命為備前燒的“人間國寶”。

翻開人間國寶的記錄和評語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伊勢崎先生確實具備了完全超越其他人的諸多入選條件，首先是傳承的系譜，他的父親是備前燒伊勢崎派的掌門人；其次是他的作品有著獨特的藝術原創(chuàng)語言，并成為新宗立派的代表，更重要是在歷史研究、著述理論、培育后輩等方面獨樹一幟；擁有眾口一致好評的人品與人格，也讓他的地位早早列于所有備前燒手工藝師的前位。

我認為，善于講解的伊勢崎淳先生是個藝術理論家，他的思想源于水土風火和共運純根這八個字。在他的眼中，備前燒這個不使用任何釉彩，以黏土成形后便直接入窯的器物，是一種世所罕見、獨門另類的藝術形式。尤其是在備前地區(qū)，有些水是帶點咸味的，因為海風把內(nèi)海的鹽分吹到了泉、溪、河流之中。而帶著海鹽的水分與泥土、雜質(zhì)的混合，則容易造成干濕度的不同，并帶來收縮上的差異。

“當泥坯與窯火充分地相互擁抱，窯內(nèi)的溫度就會出現(xiàn)意想不到的升降變化，產(chǎn)生出各種深邃莫測的視覺效果，這種變化就是所謂的窯變”。伊勢崎淳先生還告訴我，不是所有的變化都是好的，只有在容易落灰的爐口附近才會燒出令自己都興奮不已的窯變效果。他認為：在備前燒的器物表面，可以看到非人力之巧所能及的奇色，那是窯火從深度帶來的偶然性和陶藝人的意圖所產(chǎn)生的內(nèi)外結合，這種令人心滿意足的作品非常難做，非共運純根的努力而不可得。

“技藝匠心”與“水土風火”的結合，是天人合一的，上天會讓每一件作品都蘊藏著大自然和人類精神的融合。學會自己和泥土溝通很重要，泥土是生活器物的本源，是原始生命的記憶，代表了生命的來處，也是珍藏未來的回憶。

這位幾乎燒了一輩子古窯的老工藝師，也從水土風火中悟得了許多人生道理，他說自己非常信奉“共運鈍根”的信條。他對我這樣解釋道：當陶藝人明白了自己與素材是一個命運體的時候，就能自然地實現(xiàn)共生與共榮，這就是共的意義；運是指運氣，人生絕對要感恩上天賜予你的運氣，成就不是你的，另一半是在于運；所以人要活得純，不要放棄自己選擇的方向，更不應計較一時小利的得失；而所謂的根，就要有根性，面對困難時，必須擁有敢于去面對的意志力與精神力。

臨走時，已經(jīng)眼力不濟、年過八旬的伊勢崎先生，堅持著站起來目送我們離開，在暖暖的燈光下，我相信，他那雕塑般的身影一定刻在了我們每個人的腦海里。人間需要的就是這樣的國寶。匠心離不開天意，快樂伴隨著苦澀，成為人間國寶的人，應該是一個享受過程的勇士，是熱愛世間的麗人，是冒險開拓的行者，當然，一旦進入后他便再也不會放棄，哪怕面對的是熊熊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