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勝文

終南山下雪了。

我給會彈琴的木匠發(fā)了條微信：二冬說雪下大時進(jìn)次山。

會彈琴的木匠瞬時語音回復(fù)：哈哈，我現(xiàn)在就進(jìn)山了，先去看看，這雪越下越大！

我問他開車了嗎？他說他的車今天限號，進(jìn)不得城就開山里轉(zhuǎn)轉(zhuǎn)。

我叮嚀他，路滑，別開車上謝家?guī)X。他說放心，就到石砭峪看看，也不一定上謝家?guī)X。

謝家?guī)X是石砭峪里四岔村的一個自然村。一條簡易的只能通行一輛小型車的山路，從峪里的主路蜿蜒到半山嶺，幾十戶人家就散居在山嶺里。近年政府實施高山異地扶貧搬遷政策，大部分住戶都搬下山了，有些空閑的房屋就出租給城里休閑的人或進(jìn)山修行的人。會彈琴的木匠也在嶺上租了一戶人家的房屋。

會彈琴的木匠在南五臺口彌陀寺旁邊租有一個農(nóng)家院子，在那院子里斫琴彈琴。但他覺得那里離城市近，不安靜。去年開著車在終南山幾個峪里四處找尋，終于在謝家?guī)X上找到了他滿意的房子。

那是一座似乎離山頂不遠(yuǎn)的坐東朝西的舊平房，房前有個很寬敞的平臺，旁邊長了一大片竹子。站在平臺上眺望，兩旁和房后的山梁，既近且遠(yuǎn)，前面的山谷卻非常遼闊。遠(yuǎn)處縱橫交錯的山梁層巒有序，會彈琴的木匠說，那就是牛背梁，天好時層次分明，就像畫里的山巒。四面的植被，繁茂而合理，喬灌雜糅，也像畫里的風(fēng)景。平臺前長有幾棵碩大的核桃樹和白楊樹，給平臺灑下一地陰涼。我們夏天上去的時候，山溝里鮮花開得正盛。二冬、菩提樹、我和我愛人以及我們單位的幾個同事?？戳硕颊f那地方太美了！

二冬說美，這地方就一定很美了。因為他已在天子峪里租農(nóng)家院落而居五年，天天泡在山里看風(fēng)景寫風(fēng)景，并寫了兩本書《借山而居》和《鵝鵝鵝》。前一本兩年銷量已達(dá)20余萬冊，后一本剛面世，幾個網(wǎng)上就賣得火熱。微信公號“二冬”也粉過10萬，那些向往山野又沒到過山野的男女?？戳怂柪锏牟菽鞠x鳥，盡情地給他打賞，有的還說二冬治好了他們的抑郁癥。

會彈琴的木匠和二冬都是年輕人，起初他們一個教雕塑，一個畫油畫，都有別人看起來很體面的工作。但后來都辭掉了，鉆進(jìn)山里租房而居，不為城里的物欲和繁華而動，過著簡單到近乎簡陋得生活，讀書寫作，以琴為伴，修身養(yǎng)性，其定力不是當(dāng)下我們這種凡夫俗子能有的。出于對這種定力的欣賞和佩服。春夏秋冬我們都會約個時間到會彈琴的木匠或二冬的山間小院里，彈琴賞琴，品茶聊天。有時會彈琴的木匠就開著他的小“吉木尼”，載著我們上謝家?guī)X。

第一次坐車上去時，我們的心真是都提到嗓子眼了。那條依山勢而開挖的土石山路，“之”字形繞山而上。一邊是凸懸欲墜的山石，一邊是灌木叢生的山崖，最險的就是那幾道急彎，要倒車調(diào)整好幾次才能加力上去。那次我坐在副駕駛位置，雙手緊張地抓著車上的把手，嘴里只念叨“小心！小心！”耳邊能聽到車后座的人不住的驚叫，根本沒顧上看路邊的風(fēng)景。直到村頭那座山神廟前很難再開了，提到嗓子眼里的心，才落回肚里。

山神廟前有個農(nóng)家院落，每次上去，車子都停放在那里。院里有幾個修行的僧人，不知來自哪里。幾次見面，都只是點個頭送個微笑，從未說過話。我還好奇地想，我們不知道他們從哪里來修什么，就如同他們也不知道我們?nèi)ツ睦镒鍪裁匆粯?，但大山一定知道，山里的那些樹木和掠過的風(fēng)以及山頂?shù)脑旗F也一定知道。

從山神廟到會彈琴的木匠租的房子，還需要爬約一公里的山路。一路上，幾個人又是不住地驚呼！不是路險而是景美：郁郁蔥蔥，層巒疊嶂，花香撲鼻，蜂蝶迎面……好用的詞都用上，也形容不了那滿眼的美和那種美的感覺。

終于看到那片竹林了，房屋就隱在竹子后面。房前的平臺，如同一個沒有游客的觀景臺。山谷里的景色。盡收眼底，遠(yuǎn)處的牛背梁在霧嵐里縹緲。一通欣賞、驚叫、拍照和七七八八之后，舀山泉水烹茶，坐樹蔭下?lián)崆?，取木柴火煮肉……談天說地，縱古論今，有時也八卦一下那些洋相百出的領(lǐng)導(dǎo)，一天就不知不覺地過去了。

就這樣，看過了春天的翠綠，看過了夏天的絢爛，也看過了秋天的斑斕。二冬說，冬天下大雪的時候上來一趟。就完美了。于是，大家描繪著雪天圍爐夜話的情景，幻想著漫山遍野一片潔白。鵝毛大雪由頭頂飄向山谷，我們首推會彈琴的木匠，抱琴站在風(fēng)雪之中……

大家約定：降雪時一定再來！

入冬后，雪卻遲遲不來。過了農(nóng)歷節(jié)氣小雪，過了大雪，過了冬至，直到小寒前一天，雪才飄飄灑灑地下下來。

會彈琴的木匠說他先開車進(jìn)山看看時。城里只是飄了點雪花。我想，山里也不可能下很大。誰知到了傍晚，他在微信里給我發(fā)了一張圖：白雪覆蓋的石桌上，一把茶壺和一個茶杯相依在一寸多厚的雪上。接著又發(fā)來一段視頻：謝家?guī)X那間房屋及平臺已白茫茫一片，雪在飄，不時有野雞和其他鳥兒的嗚叫從山谷傳來。

我的心瞬間就飛到了山上。

“你還在山上嗎？”

“傍晚我就下來了，車能開，明后天可再上去！”

我把圖片和視頻分別發(fā)給了二冬和菩提樹。他倆似乎也在等這場雪，二冬說他已和會彈琴的木匠聯(lián)系了，這兩天就上一趟謝家?guī)X。菩提樹說，他隨時都可出發(fā)。

第二天，城里的雪停了。我忙完手頭的工作，查看天氣預(yù)報說未來一天還有降雪，就急忙聯(lián)系菩提樹。他的公司離我最近，我可坐他的“霸道”車去和會彈琴的木匠會合。

當(dāng)我倆向南山進(jìn)發(fā)時，二冬在微信里給我發(fā)了他天子峪房前樹木掛滿晶瑩霧凇的圖片和行走在雪路上的視頻。他語音告訴我，已從住處往天子峪山口走，會彈琴的木匠會在那里接上他。二冬說，慢慢走著，看著四周的景色，心里很激動，這樣的天，不走一趟，這個冬天就浪費了。

二冬的話，讓我心中為之一顫：生活中，有多少美好的物事，就是因為我們沒有用身心去感受而浪費了。有些浪費了的，我們雖然惋惜但可追憶，有些至今我們都渾然不知它們存在過。

進(jìn)入石砭峪口時，天已擦黑且又飄起了雪花。兩輛車雖然都裝了防滑鏈，都開得小心翼翼。半道上。雪越下越大，天地山河變得混沌一片。就在天地籠統(tǒng)里，見一僧人在風(fēng)雪中踽踽獨行。停下車，問他去處，竟也是到謝家?guī)X。忙叫他上車，才知道是福建來的年輕和尚，在謝家?guī)X上修行已有段時日，今天是到西安城隍廟參加法事活動的。他說，我們?nèi)舨惠d他，他還要在風(fēng)雪中走三四個小時才能到達(dá)謝家?guī)X他的住處。

主路向謝家?guī)X的分岔處，有一戶人家。夏天去時，我發(fā)現(xiàn)他們是開農(nóng)家樂的一對夫妻，有個很大的院子。我建議把車都停放在那里，然后走上謝家?guī)X。會彈琴的木匠卻堅持要把他的“吉木尼”開上去。理由是車上有行李。背上去不如讓車?yán)先?，他十分肯定地說他有絕對把握安全開上山。最終，菩提樹把他的“霸道”停放在那戶人家的院里，同二冬、年輕和尚一起雪夜步行，會彈琴的木匠讓我坐車上山。

我有點猶豫，但還是上了車。上山時，愛人叮嚀我千萬不可讓會彈琴的木匠開車上山，她覺得雪天路太滑。會彈琴的木匠讓我坐車是覺得我年齡大，雪夜爬山路太吃力。我則認(rèn)為只有我坐車上會彈琴的木匠才能聽我的，不致冒失犯錯。

“吉木尼”在雪路上行進(jìn)，宛如一葉扁舟在大海里航行。拐第一個山彎時，就像那些越野賽車一樣，車是漂移著上去的。我緊張得連大氣都不敢喘。過了第二第三個山彎時，我才對會彈琴的木匠的“絕對有把握”有了些放心。他完全是靠勇敢的膽識和不計后果的冒險魄力在駕馭。這樣的雪夜和這樣險峻的山路，我這個駕齡快二十年的老手也難以將車開上山——因為我潛意識里雖有冒險的因子，但遇事卻總先想后果。那晚和后來，我多次就“冒險”這個問題和自己辯論?！懊半U常常帶來樂趣?！庇伺喔脑?，讓我覺得冒險很值得?！安桓颐半U的人既無騾子又無馬；過分冒險的人既丟騾子又丟馬?！狈▏死椎恼f辭又讓我對冒險態(tài)度回到慎之以慎。

我們把車子開到謝家?guī)X第一戶人家的門前時，主人還沒睡覺，在屋里昏暗的燈光下烤火。會彈琴的木匠經(jīng)常給他們從城里捎買東西，見面后顯得十分地熟悉和親切。他說：“這樣的雪天你們開車上來真是膽大！”邊說邊把我們讓進(jìn)屋里給火上加柴，等我們暖和點了又引著會彈琴的木匠到旁邊的屋里去看木頭。

會彈琴的木匠曾給我說過。他總覺得古代人斫琴的桐木，應(yīng)該是終南山里一種桐樹而非現(xiàn)在人們常用的那種梧桐。他還曾在他的斫琴坊里，拿起一塊他說的那種桐木板和另一塊梧桐木板，敲給我聽兩者音色的差異。

看完木頭，主人拿出一個多年不用的電取暖器，插上電試了還好著，就叮嚀會彈琴的木匠走時拿上，說山里的房子，久不住人就濕冷得厲害，上去燒坑來不及，電暖器會起點作用。

圍著火炭烤著，等二冬他們走上來，見每人頭上都冒著熱氣，顯然用不著再烤火。我們就將“吉木尼”停在那里。背上車上的東西往上走?？斓缴缴駨R邊的山坡時，有人拿著手電遠(yuǎn)遠(yuǎn)地給我們照路。走近了，才看出是夏天見的那幾個修行的僧人。

原以為他們是等我們在半道上捎的那個福建和尚的。問好示謝后繼續(xù)往上走時。發(fā)現(xiàn)那個福建和尚仍要與我們走一段才到他的地方，心里頓時就冒出寺廟里常見的那四個字“普度眾生”！那幾個修行人，知道坡滑，聽到有人來了，就拿手電出來照路。人家是照修行的本義做事，我卻按常人的思維想人。心里感動人家的時候也不免笑自己的庸俗。

終于走到那片竹林了。雪把竹子壓彎著腰，擋住了房屋邊的路。不忍將雪抖去，輕輕用手杖將竹子挑起，幾個人卻不過去，鉆在竹下用開著燈的手機拍照。暗夜里。竹葉上晶瑩剔透的雪在光照下，的確有一種清冽冷艷之美。直到感感身上冷了、肚子餓了，才趕緊開門。生火做飯。

肉和白菜土豆胡蘿卜是從山下帶來的，水是山中的泉水，劈柴火大鐵鍋，會彈琴的木匠主廚，二冬把灶。我和菩提樹負(fù)責(zé)燒旺烤火的爐子和煮茶。為了不把白雪覆蓋的院落弄難看，我們小心地在屋檐下的臺階上穿梭，不想在潔白的平臺上留下一個腳印。

當(dāng)屋里有了些許暖意，將帶上來的魚罐頭和午餐肉以及一瓶高梁酒都在小桌上擺放停當(dāng)，鍋里的肉菜也燉好了，端上桌來。彌漫的香氣里，開始吃喝。城里吃不出的味道，在山里就別有滋味；平時喝不出的氛圍，卻在這個寒冷的深山夜里洋溢得酣暢淋漓。

酒足飯飽，圍爐品茶。茶是鳳凰單樅，水是山里甘泉，自是妙不可言。我說也不能冷落了琴。于是，解囊取琴，調(diào)弦開彈。會彈琴的木匠自然先上手，他彈的是《白雪》。

相傳這是春秋時期晉國的樂師師曠或齊國的劉涓子所作，載于《神奇秘譜》。代表了雅樂的高潔，認(rèn)為可以凈化心靈。歷代文人對此曲多有題詠，戰(zhàn)國楚宋玉《諷賦》：“中有鳴琴焉，臣援而鼓之，為《幽蘭》《白雪》之曲。”《淮南子·覽冥訓(xùn)》：“昔者師曠奏《白雪》之音，而神物為之下降?！比龂猴怠肚儋x》：“揚《白雪》，發(fā)清角，理正聲，奏妙曲?！碧评畎住对乱孤牨R子順彈琴》詩：“《白雪》亂纖手，《綠水》清虛心。”清曹寅《冬蘭》詩：“此即希聲曲，應(yīng)和《白雪》彈?！倍渡衿婷刈V》解題中說《白雪》“取凜然清潔，雪竹琳瑯之音”。譜中還有“折竹聲”和“碎玉聲”這樣的小標(biāo)題，從聽覺的角度描寫雪的姿態(tài)。在這樣的雪夜，沒有比這更應(yīng)情應(yīng)景的曲子了。

菩提樹彈了《歸去來辭》。陶潛不為五斗米折腰辭官歸隱田園的遁世情調(diào)，和這遠(yuǎn)離喧囂都市的山野也很諧調(diào)。

我彈了《韋編三絕》。這首表現(xiàn)孔老夫子晚年勤奮讀《易》的琴曲，曲短境深，涵容攝遠(yuǎn)，剛?cè)嵯酀?，天人合一，每次彈奏都感到意猶未盡?？鬃诱J(rèn)為“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他老人家是以琴“弦歌”而教化人生的。

二冬不會彈琴，但每次聽得最認(rèn)真，并能坦率地說出他的真實感受。我喜歡他這一點，不裝，率性，直爽，沒有花花腸子。

待大家都盡興了，一看表已快凌晨三點。草草洗了下就鉆進(jìn)睡袋，卻久久不能人睡。靜靜地聽著雪落的聲音，聽著樹枝和竹枝被雪壓折的聲音，猛然就想起白居易的《夜雪》：“已訝衾枕冷，復(fù)見窗戶明。夜深知雪重，時聞?wù)壑衤暋！边€有《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誰說千年的詩人，寫的不是今夜？

中國古代士人們是多么的散淡呀，王維、孟浩然、裴迪以及范寬等人，謝絕俗世的熙熙攘攘、喧囂跌宕。終年隱游于南山之中，賦詩作畫，享受寧靜。而現(xiàn)在的我們，似乎人人都在奮斗、拼搏、掙扎。若能放松身心，在時間的流逝中暫時忘卻俗世的名利、爭斗、煩惱，讓自己回歸初心，享受久違的寧靜，竟成了一種奢侈。

“半夜蕭蕭窗外響。多在梅邊竹上。”默念著古人的佳句，半睡半醒到天明。起床出門，真如《紅樓夢》詩聯(lián)所寫“一夜北風(fēng)緊，開門雪尚飄”，不但“青竹變瓊枝”，滿山遍野的枝條都變作瓊枝。也顧不得別的，穿戴好就往野外走。就往山上走。誰說“樓上看山，城頭看雪”另是一番情景，“山上看山，雪中看雪”才真的是另一番情景！

四個人在白茫茫的山野里，感受地白風(fēng)寒，雪花如手的景致，用手機用相機尋找入鏡入詩人心的畫面。瘋夠了，才又返回到屋里，生起爐火，拿壺到竹葉上、樹枝上取雪化水，用甘甜的雪水泡茶。

古人多喜歡用雪煮茶，《紅樓夢》里的妙玉就用取自梅花上的雪水煮茶來招待寶釵、黛玉和寶玉，可見這三人在她心中的分量。我想，雪冰清玉潔，非人間之物，可以獨善其身；茶浮浮沉沉，清清淡淡，像君子的作風(fēng)。雪與茶結(jié)合，非常清新脫俗。好茶好水與心有靈犀、心境合一的人分享，那是再愜意不過的事。

圍爐品茶，望門觀雪。話沒說夠，肚子卻咕咕叫了。又是二冬把灶燒火，會彈琴的木匠主廚燉菜，菩提樹和我淘米燜飯。聊著做著，做著聊著。半個時辰后，又吃著聊著，聊著吃著。意猶未盡，言猶未盡，大半天卻過去了。本來還想像夏天上來時一樣，在屋前平臺上彈琴品茶，可雪一直下著未停，只好作罷。幾個人與一身白雪的竹子、石桌石凳和房屋樹木合影留念后，開始下山。

會彈琴的木匠慢慢開車，我們跟在后面。漫山遍野都被白雪包裹著，被雪花皴染著。二冬說，這天這雪讓山都變溫柔了！溫柔的山野里，就見有蠟梅綻出花蕾。《詩經(jīng)》里早就說過“終南何有？有條有梅，”宋人盧梅坡的《雪梅》，這時候就一下子奔了出來：“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擱筆費評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薄坝忻窡o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日暮詩成天又雪，與梅并作十分春?！币髦b著，回到城里的家中，心里卻被潔凈的山、潔白的雪，填得滿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