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美天
小時候,任曉雯住在鄉(xiāng)下,隔壁住著祝明亮,是一個跟她同歲的小胖子。搬來的第一天,祝明亮就樂顛顛地跑過來,身子躲在屋子外面,只露出一個頭,扶住門框的小胖手黑黢黢的,時不時抹一把流出來的鼻涕。任曉雯坐在皮箱上擺弄一個陀螺,她皮膚黝黑,神色睥睨,緊閉的嘴角天然向下彎。這副樣子的任曉雯,盡管留著劉海兒,仍然自帶御姐氣場,不怒自威。
小胖子祝明亮一眼就被征服,心里只剩下一個詞“女王”,他當然沒有真的喊出來,只是抽鼻涕的聲音太響,引起了女王的注意。任曉雯抬起頭看了小胖子幾秒,面無表情地說:“窗臺上有一個彈弓,幫我拿過來。”祝明亮得了令,飛一般竄向窗臺。
那便是他們友情的起始——一開始,就奠定了雙方懸殊的地位。那個下午,任曉雯再沒有把注意力從彈弓和陀螺上轉移,而祝明亮仿若一只忠心耿耿的柴犬,趴在任曉雯家的麻袋上等待被召喚。
夏秋之交,東北平原上青黃相接,初秋傍晚的風漫過田野,停在小姑娘的發(fā)梢。任曉雯的劉海兒迎風舞動,她坐在院子里,面前撒一把小米,手里支著彈弓,扎馬步一般紋絲不動,一射一個準。麻雀接二連三地倒下,一邊歪著吹口哨的祝明亮,一個猛子躥起來,把麻雀丟進隨身攜帶的袋子里。
很多年后,任曉雯想到這一幕,仍然會忍不住納悶:一個一身肥肉的胖子,是如何做到靈動如斯的呢?也許,他并不是真的敏捷,只是在某種強大的氣場之中,倒被逼出了某種本能。
因為任曉雯的到來,祝明亮再也沒被其他人欺負過,當他們聯手贏了方圓五公里之內所有小孩的彈珠之后,祝明亮基本奠定了他在該區(qū)域的二當家地位。祝明亮拎著滿滿一袋彈珠跟在任曉雯身后,天空瓦藍,白云像棉花一樣柔軟,說不清是誰成全了誰的自信,有對方在身旁的兩個人,都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魔王。
不對,祝明亮還是怕的,他怕任曉雯。
再寬厚的胖子,也有一塊脆弱的自留地,這塊自留地偶爾被任曉雯擠兌得播不了種,祝明亮就會賭氣不理人。盡管噘著嘴背過身去,他卻忍不住斜眼瞟一下,若是任曉雯還不理他,就要鬧出點動靜出來,或者扔一盒撲克牌,或者碰翻青蛙缸。多半情況下,任曉雯會在他的肩膀上打一拳,吼一聲:“有完沒完!”兩個人必定和好如初。也有那么幾次,任曉雯直接抓住祝明亮的衣襟甩出去,“砰”的一聲關上家門,任他在外面怎么號叫都不理。
曉雯爸從外面回來,看見祝明亮噘著嘴滿院找小石子,池塘邊已經壘起了一座小山。他一臉納悶地走進門,卻聽見任曉雯冷哼一聲:“他生氣我揍了他,要把咱家的池塘填滿?!闭f著,她放下手里的刀片,推開門大步走過去,雄赳赳如天神下凡,一腳踢飛了石子山。
又一次,祝明亮站在兩家共用的院墻上,踮起腳,伸著胳膊,拼盡全力夠那一個個向日葵花盤,曉雯爸看見了,遠遠地喊:“小心點,別摔下來!”卻見祝明亮的臉上還帶著淚珠,沒人理時也只是默默地啜泣,聽見有人關心,一下子就變成號啕大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落在墻頭上,一邊哭,一邊喊:“你家的向日葵不要沖著我家開!”
曉雯爸還沒有聽清他說的是什么,就見任曉雯斜沖出來,紅色的小毛衣化成一團火焰,仿佛哪吒踏著風火輪,風馳電掣,轉瞬之間飛到墻頭,一把把祝明亮推倒在地。
多年后,任曉雯仍然記得那個秋天的正午,凄慘的哭聲、祝明亮滿嘴血泥的樣子、明亮媽差點手撕曉雯爸的壯觀場面。饒是如此,曉雯爸仍沒舍得打她半個巴掌,七歲的男孩摔掉了三顆待換之牙,鄰里之間冷戰(zhàn)了個把月。
但第二天傍晚,祝明亮就徹底原諒了任曉雯。
任曉雯沒有媽,作為語文教師的曉雯爸緬懷亡妻的方式也并不特別,就是沒有再找。任曉雯脾氣古怪,學習成績卻好。同樣瘋玩、瘋鬧的兩個人,名次所差懸殊,這個微小的不同最終變成蝴蝶效應:沒人重視八歲小孩的成績,但它是十四歲初中生安身立命的資本。
曉雯爸嚴肅且認真地找女兒談了一次話,發(fā)揮他語文老師的特長,吐字清晰,主題明了:“隔壁的小胖子不能每天騎自行車載你上學了,長大之后,女生跟男生要保持距離?!?/p>
曉雯爸的內心非常緊張,為了有理有據,甚至找出了一本年代久遠的讀物,搬出了“青春期”這種新銳詞匯,妄圖讓一貫意志強悍的女兒折服。然而他忘了,青春期之所以被稱為青春期,就是因為叛逆才是青春的終極底色。
跟許多年以前一樣,任曉雯面無表情地聽完了她爸的教育,依然我行我素。
焦慮的曉雯爸只能曲線救國,他在一個晚霞如火的黃昏攔住了祝明亮。放學的鈴聲剛剛響過,祝明亮便敏捷地推出自行車,臉上帶著即將接駕女王的激動神色,一抬頭,卻看見女王的爸爸站在門口。
“任……任老師。”
曉雯爸先是遞了半包花生牛軋?zhí)墙o祝明亮,施施然坐在臺階上。祝明亮剝開第一顆牛軋?zhí)?,歡樂地開嚼,曉雯爸瞄了一眼,看見他兩排牙齒雪白、整齊,沒有一顆不對勁,這才開始語重心長地勸服。然而,演說剛剛開了一個頭,身后就傳來了一個冷靜的聲音:“爸,你干嗎呢?”
那天晚上,曉雯爸接受了任曉雯的批評、教育之后,終于等來了期盼已久的許諾,任曉雯說:“小胖子沒有朋友,我欺負他這么多年,不能不管他,等上了高中,自然沒辦法一起走了。”
果然,任曉雯順利升上省重點高中,祝明亮在她的鞭策之下,最后一學期發(fā)憤圖強,勉強過了普高的及格線。明亮媽久違地對任家有了笑臉,曉雯爸也終于偷偷松了一口氣。
那之后的時光流逝得異???,如火如荼的三年高中生活,每個人都在緊繃如弦的備戰(zhàn),每天九點晚自習結束之后,任曉雯都要自學到深夜。十一點半,祝明亮的房間準時閃燈三下,坐在窗口的任曉雯正好能看到,這是他們特別的溝通方式,代表著“我也在這兒”。
高中三年,祝明亮的身高猛竄,徹底擺脫了“小胖子”這個綽號,兩家共用的那堵院墻,也只及他腰,任曉雯眼見祝明亮越來越高,那張臉也由圓鼓鼓變成棱角分明,她由平視到仰視仿佛只是一朝之事。三年的時光,小胖子祝明亮成為翩翩少年,考取了本地的一所三本院校,任曉雯也如愿以償,去了北京讀書。
時光帶走什么,又帶來什么,無從計劃。時間這條線一直在前行,無法后退,所以,舊日時光就顯得彌足珍貴。
2015年,律師任曉雯陪男朋友看了一部文藝片,是賈樟柯導演的電影《山河故人》,里面說:“每個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彪娪袄铮驖陀啄甑膬鹤踊厣虾?,兒子問:“我們?yōu)槭裁床蛔哞F?”沈濤說:“車開得慢些,媽媽陪你的時間就長些。”
她知道母子終將漸行漸遠,一擦肩就是兩岸,所以人為地延長了相伴的時間。在這段時間里,她與兒子共享了葉倩文的一首歌曲《珍重》。
愛人終將遠離,父母終將過世,子女終將長大,所有的關系都會結束,人類生來孤獨,死后亦然,沒有歸人,都是過客。而陪伴的意義,就是十幾年之后,大洋彼岸的兒子聽到歌曲《珍重》時的悸動。我們用盡一生力氣,也不過是為了給對方留下一首《珍重》吧。
任曉雯在電影院哭得肝腸寸斷,她想起上大學前的火車上,祝明亮送了自己一程又一程,每次到站,趕他都不下。他不是真蠢,他只是用寬厚給聰明放了個假。從五歲到十九歲,十四年光陰呼嘯而過,月月年年之后,兩個人終于走到了分岔口。
他心里明白,任曉雯不會回來了,而他也不會離開,北京和東北老家,隔開的不再是一堵隨時可以翻越的墻頭,更不是簡單的一千多公里,他們終究會成為兩個世界里的生活樣本。
任曉雯想起八歲那年的黃昏,祝明亮趴在墻頭朝她笑,袖子上沾滿泥土,一咧嘴就露出空了三顆門牙的牙床,他說話含糊不清,嘴里像含了一塊糖,說:“我都不生氣了,你還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