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凱奇
現(xiàn)在,閉上眼睛,想象下你的鄰居是這樣一個人:他每天穿著漢服上街,還有很嚴重的潔癖。有次你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衣服,后來那件衣服他再也沒穿過。你問他怎么回事,他輕描淡寫地說:“哦,上次被你碰了一下,我怎么洗都覺得不干凈,就扔了。”求你此刻的心理陰影面積。
這個鄰居還特別喜歡去你家轉悠??吹绞裁春脰|西,就連連稱贊你的品位,把你夸得美滋滋的。送走他之后,你回頭一看:那物件被他順走了。是不是殺了他的心都有?米芾就是這樣一個人。
米芾的癖,歸根結底是潔癖,并且潔癖得邪乎,讓惜字如金的《宋史》都不得不為他多留些筆墨:“好潔成癖,至不與人同巾器。所為譎異,時有可傳笑者。”
從來不用別人的個人物品,自己的不能讓他人動一根毫毛,這個潔癖被米芾做到了極致。每次外出回家,他總是讓下人用銀壺倒水給他洗手,自己不觸碰壺、盆等任何物體,而且洗得十分賣力,冬天甚至會把手皮搓破。洗完手以后也是自然晾干,從不用毛巾。
米芾精通禮儀,曾擔任太常博士,主持朝廷祭祀活動的時候,要穿規(guī)定的祭服。他嫌祭服有人穿過,就拿回去洗了一遍又一遍,結果把祭服上的花紋都洗掉了,自己也被罷了官。
米芾自己是個收藏家,看到喜歡的硯臺、書畫,無論所有者愿不愿意給,他總要巧取豪奪。有次應詔為宋徽宗寫屏風,字寫完,徽宗大加贊賞,不料那調(diào)墨的御硯卻被米芾緊緊抱在懷里,墨汁濡濕了衣裳。這時候他卻不怕臟了,死皮賴臉地跟徽宗說:“此硯臣已用過,皇上不能再用,請您就賜予我吧?!被兆谝膊槐阌嬢^一塊硯臺,笑笑就給了他。
米芾臉皮夠厚,但潔癖始終是他的軟肋。從皇帝那兒賺來御硯,米芾止不住跟朋友周種炫耀。
周種知道米芾的規(guī)矩,洗了手,從米芾手上接過硯臺,細細觀賞。然而周種實在太喜歡這方硯了,等不及取水來,便用墨沾上口水開始磨。
米芾大驚,隨即變色道:“這硯臺臟了,我不能用了,送給你吧。”
周種以為是開玩笑,想把硯臺還給米芾,可他說什么都不要了。
米芾不僅是病態(tài)的愛干凈,心里也有潔癖。據(jù)說他出任江蘇安東縣(今漣水縣)知縣,主政兩年,期滿離任時,發(fā)現(xiàn)自己常用的一支毛筆上沾有公家的墨汁,便讓家人把硯臺、毛筆洗干凈后,方離開縣衙。
這則故事叫“米公洗墨”。米芾的事跡大多是笑談,只有這件事為人傳頌。但洗掉公家的墨水,跟清不清廉真沒多大關系,只能印證他的心理潔癖。
不過,有一點癖好的人,大多比較單純。正如米芾,雖然有常人難以理解的潔癖,對文房四寶、古人書畫孜孜以求,但除此之外,基本就像一個世外之人。米芾稱不上一個干吏,他的所有精力,都傾注到了書法上。
米芾的《蜀素帖》,后來流到了董其昌手里。董其昌把這張兩米長的長卷打開,準備撰寫題跋。生性慵懶的他看著看著,腰板挺得越來越直,神情也愈加凝重。末了,他不由得在題跋里贊嘆:“米元章此卷如獅子搏象,以全力赴之,當為生平合作?!?/p>
米芾一生不羈,唯有書法,全力赴之。年輕時,他就得了個“集古字”的外號,形容他學的書家很多。米芾學得特別用心,以至于現(xiàn)在能看到的一些國寶級晉人、唐人書法,有些被認為是米芾臨摹的,最有名的是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的王獻之《行書中秋帖卷》。
米芾在書法上從不滿足,喜歡東學一點,西學一點。堪稱“米”字標志的蟹爪鉤,學自顏真卿的行書;外形竦削的體式,來自歐字的模仿??伤K究是個不羈的人,學得多了,總被人指指點點,這個地方像誰,那個地方像誰,讓米芾很苦惱。
到了晚年,他終于創(chuàng)出了獨一無二的風格,他自己將之形容為“刷字”——像用刷子在宣紙上涂畫,八面出鋒,風檣陣馬,沉著痛快。聽起來瀟灑,其實他寫得可認真了。
寫完一幅字,他總要再打量一遍,每次只覺得一兩個字還可以。如果通篇不滿意,他就扔掉,重寫。后來,他熟能生巧,也更有自信了。
一次朋友搞到一張四川產(chǎn)的絹,請米芾題字。這絹是珍貴的書寫材料,且就這一張,寫廢了就廢了。
更何況,絹的纖維較粗,難以著墨,寫起來容易枯筆、澀筆,是以很久都沒人敢在這塊蜀絹上題字。
但米芾一副當仁不讓的架勢,接過蜀素,擼起袖子就開始“刷”起來。于是一幅名作誕生,那就是董其昌曾經(jīng)收藏的《蜀素帖》,被列入天下十大行書之一。
米芾不僅學書努力,更對名家書法如癡如狂。
這方面,蘇東坡與他可說是恩怨頗深。米芾的言語里對蘇軾的書法是輕薄的,他說蘇軾的字是“畫字”,沒有法度。但也是他,只要有機會收藏蘇軾的字,從來都不放過。
元祜七年,去揚州的蘇軾路過米芾官邸,米芾請?zhí)K軾吃飯。蘇軾到了,米芾安排一人一張桌子,上面放了好筆好墨和300張紙,菜放在旁邊。
蘇軾一看,笑了。兩個人每喝一杯酒,就寫幾幅字,速度快得兩個磨墨的書童都有點趕不上趟。太陽落山,酒喝完,紙也全部寫完了。
蘇軾說道:“今日所書,不比往日!”米芾說:“酒能通神,平日書莫及也。”乃相互交換作品,各自攜之而去。
在米芾的出生地襄陽,火車站的站名沒有用隨大流的毛體,而是用米芾的字。襄陽老城中的一處風水寶地,有一座米公祠。
祠堂主體建筑叫“寶晉齋”,其中懸一幅匾額“顛不可及”,兩邊的對聯(lián)是“衣冠唐制度,人物晉風流”。說的是米芾好古,每天穿著唐代制式的衣服招搖過市,大概跟現(xiàn)代人每天穿著漢服出門一樣。而他最追慕的,是晉人風度。大抵晉人的服裝在當時條件下已不可考,不然米芾恐怕會換一身晉人薄紗透視裝了。
米芾一心追求的晉人風度,好像的確是做到了。他用處處書法,給世人留下一個飄然的身影,就像那些活在《世說新語》里的魏晉名士:活著的時候因為特立獨行,不為世人理解,死后卻因為超然脫俗,成為永恒。
(摘自微信公眾號“博物館|看展覽” 圖/熊LA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