糯米九
一
我入宮的時候,朝霞染紅了半面天空,棉絮一樣的云朵層層疊疊,直伸到巍峨的宮墻外面去。
太史監(jiān)說,這是大吉之兆。
先帝暴斃,大周上下一片動亂,外有北疆蠻夷屢屢來犯,內有奸佞小人動搖國本,滄骸浚橫流。不過登基半年的新帝經(jīng)不住眾臣數(shù)次進諫、太后幾番勸說,不得已為安撫民心立后。
京都水土養(yǎng)人,城中良媛眾多,而家世顯赫的卻寥寥。太后替皇上將冊子翻來覆去仔仔細細看了許多遍,皺著眉頭點出一個名字——幾位名門小姐當中,孟家懷珍品性恭良,溫婉賢淑,再沒有比她更最合適的人選。就這樣,我成了大周的皇后。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太后放了水。
但凡同皇族沾上點關系的人都知道,太后與我母親鄭氏是手帕交,她還是皇后時,就常常把我召進宮來,笑著將我抱在膝上說要我做皇家的媳婦。從那日以后,我多了兩個管教師父,一個教我儀態(tài)姿容,一個教我內訓女德。
我幼時頑劣,常挨師父打手板心。每每此時,母親就對著眼眶通紅還在冒鼻涕泡的我語重心長地道:“姁姁,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你的路同她們不一樣。”
果然不一樣,我做了皇后。
帝后成婚之禮辦得十分簡單,當我穿著大紅繡金朝鳳禮服與皇帝行禮時,被頭上明晃晃的鳳冠壓得脖頸微酸。我透過鳳冠垂下的長流蘇看到對面年輕的皇帝,我的夫君。
金烏遙遙,明滅的光影自冠冕旒纓之上流轉。初即位的帝王正當年華,雖處山河風雨飄搖之際,眉目間仍舊運籌帷幄氣色不改,極為舒朗清俊。他著朱紅云龍紋長袍,長身玉立,仿佛戲本子里走出的謫仙。
大周的皇族,向來都是長得好看的。
禮畢,我與齊越喝了合巹酒,侍女們便都被打發(fā)下去,偌大的宮殿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闕儀宮里的龍鳳燭高燃,燭淚順著花紋流到淺淺的青銅盞里,窗戶沒有關緊,夜晚的涼風吹進來,吹得火苗搖曳晃動。
我忽地就記起來,許多年前,我頭一次見到齊越的場景。
尚且年幼的我被母親帶著來到皇宮,那時母親與皇后還很要好,于是皇后逗他:“越兒,母后將懷珍許配給你做媳婦好不好?”
他不過五歲,已是粉雕玉琢的模樣,穿著錦衣華服坐在書案旁背書,聞言看向我,一板一眼地道:“懷珍妹妹生得漂亮,須配一個比兒臣更好的郎君?!?/p>
天底下,哪里有比太子更好的郎君呢?
我年紀小,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只曉得他夸我好看。于是,我扭著身子從皇后膝上跳下來,跑到他跟前拽起他的衣袖,奶聲奶氣地道:“懷珍喜歡太子哥哥?!?/p>
母親面上有些莫測,皇后卻高興極了般笑道:“懷珍這樣說是頂好的,待你長大了,姨姨就將你太子哥哥送給你?!?/p>
太子輕輕皺眉,不動聲色地將衣袖從我手中扯出。我正咧著嘴笑,并未發(fā)覺有何不妥。
這樣想來,我注定的命運并非是從我封后之禮踏上千階石梯才開始的,早在十六年前,我的命格就已經(jīng)刻在了那個風平浪靜的秋日。
“皇后?”對面的帝王忽然開口,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皺眉抬起頭來,正撞進他一雙幽深的眸子里。齊越向來不大愛笑,此時面色清冷,嘴角卻掛著一抹笑意:“以其尊榮,你為此恐怕煞費苦心,負了皇兄的一片好意。”月色照進來,他的聲音清冷如磚石,極盡諷刺。
我看見他眼里掩不住的輕蔑,臉上的熱度一下子褪下去,眉頭卻漸漸舒展開來。
寢殿寂靜得厲害,我起身走到他面前,柔緩地道:“陛下說笑了,臣妾愚鈍,只知能與陛下同心同德乃是天大的福分。天色已晚,請容臣妾侍陛下更衣?!?/p>
齊越看向我的目光越發(fā)涼薄,如利刃般劈在我身上。他一把捏住我的下巴,似乎是恨不能將我的骨頭捏碎,“朕之后,果然賢良淑德?!?/p>
那一晚,殿中地龍燒得燙手,我卻如墜冰窖。當我將指甲狠狠掐進齊越的背里時,他的嘴角緊緊抿著,麻木得似是沒有一分感覺。
他迫不得已,我亦是身不由己。我與他,又哪里有一日是為自己而活的呢?不過是我比他多一分執(zhí)著罷了,有如燭下飛蛾,到死也不肯回頭。
二
齊越初初即位,朝堂之上詭譎多變風云暗涌,個個爭相朝后宮里塞人。我入宮前,有母親請來教導我的姑姑絮絮同我說了許多遍,國母,將順良德,將有威儀,須事事為陛下計,必不能為忿爭之事。我每每懵懂,也笑著溫順地應下。
后宮嬪妃依例來向我請安。殿中溫暖如春,美人們坐在一起花團錦簇,風姿萬千。我瞧著卻多有眼熟,心中只謹記“必不能為忿爭之事”。
其中一位桃夫人最為活潑,長得也嬌俏秀麗,聽聞我入宮前,她頗受寵。如今她來請安,規(guī)矩也只草草,時而轉頭與身后女子輕笑兩聲。她身后的女子甚嬌弱,不時抬頭望一望我,神情恭謹,為光祿大夫家的李夫人。
我放下茶盞,道:“本宮初為后,將你們視作姊妹。然而姊妹也有姊妹之法,長幼有序,尊卑有別,在何位都宜安分,你們應當記住?!?/p>
眾人喏喏稱是,唯獨桃夫人起身上前道:“妾亦自視娘娘為姊,但不知娘娘是否能堪一聲姊?!崩罘蛉讼胍∷K究沒攔下。
殿內氣氛剎那間凝結起來,其余人見桃夫人如此,面上顏色皆有變化。
我將眼鋒一轉,笑言:“本宮是否能為姊姊且未知,但你既言如此,想必不知何為規(guī)矩,本宮便可先教你,”說罷,不顧她反應如何,只吩咐道,“桃夫人年少不更事,擇兩個姑姑好好教導夫人,多寫幾遍《女則,》至明而止?!?/p>
眾人聽此,再不敢多言。
桃夫人逾矩之事,不日便傳到了太后的耳朵里。
慈安宮里,皇城里最尊貴的女人握起我的手,眼里含了化不盡的憐憫之色,而她的掌心,一如當年抱起我時那般溫暖:“皇后,你受委屈了?!?/p>
我知曉她所說乃為我與齊越成婚大典一事,大周歷代從沒有哪一次如這般粗陋簡單,是以宮中有不少閑語,嬪妃待我不甚尊重。
我搖了搖頭,斂眉柔聲道:“陛下即位未幾,眼下國事政務繁忙,不宜過于華靡。能省下財力以援事宜,是臣妾之幸?!?/p>
太后聽我這樣說,深深嘆了口氣:“懷珍,你這樣懂事,是越兒的福氣。”
屋子正中央紫金九鼎里燃著檀香,煙霧裊裊,我恭順地為太后捶肩,不再說話。
典禮粗簡,的確與國事有關,但我其實明白,這是齊越的意思。身為大周帝王,卻連娶自己心愛女子為妻的權力都沒有,對于齊越來說,是一種侮辱。這種尊嚴的踐踏,恐怕他每每見到我,都要想起,是以,除卻大婚當夜,他未曾踏進過我的闕儀宮。
宮里愛嚼舌根的多,閑話傳出了大周的皇城外。母親差人將家書送進來,告誡我要恪守本分,盡為婦之任。一同而來的還有一封自邊關而來的加急信件,上封“懷珍吾妹”,我看后,將它同其夾雜著的凜冽風雪一齊扔進了火爐里。
我做了幾道齊越平日里愛吃的小食,來到元清殿。
大周皇宮建得巍峨富麗,我穿過對仗整齊的門廊,殿前的宦官躬身迎出來,頗為小心。我瞧見不遠處候著的小宮女,想起李夫人常常將她帶在身邊,于是心下有了幾分計較。
果不其然,我入殿后,齊越正坐于書案后批奏章,而他身旁立著的如玉美人替他磨墨,面龐素白,正是西宮的李柔綺。
我上前將碟子一道道擺出來,目光不經(jīng)意掠過他桌案上未及批改的奏章,不過一些邊關戰(zhàn)事,上面一筆一畫皆是我父親的字跡,于是我趕忙斂下眉眼。
幾道點心皆是我依他的喜好所做,齊越皺眉嘗了幾口,便放下筷子:“皇后有心了?!?/p>
我心知他肯動筷已是給我面子,于是看了看桌上放了許久的銀耳雪梨羹,又看了看邊上美人青蔥一樣絞在一起的十指,道:“此羹是夫人端來的?”
她點頭稱是,我見她一副謹慎怯弱的神情,于心底嗤笑一聲,道:“陛下不嗜甘,夫人不知?”
她眼眶忽地紅起來,張了張嘴似不知所措。
“朕竟不知,皇后也知朕的口味,恐怕朕自己都不比皇后明白?!饼R越忽地抬眼,冷聲道。
我的目光自李夫人眼角細小的淚痣游離至齊越不悅的面龐上,心里綿綿麻麻地疼起來,笑言:“臣妾自幼同陛下一同長大,陛下的喜好臣妾都記在心里不敢忘記。只是臣妾見夫人甚眼熟,頗覺有緣,才多說幾句?!?/p>
一旁的李柔綺已嚇得跪下來,顫著聲兒道:“娘娘與妾有緣,是妾之福。妾不懂事,此羹是妾親手為之,最是滋補,請娘娘飲下?!?/p>
齊越皺起眉頭來,面容有風雨欲來之勢,望著我緘默了一會兒,最后點頭應允。我瞇起眼睛看了看伏在地上的李夫人,讓她起身。她手藝果然好,一碗羹做得甜而不膩。
待我放下碗,見他二人如畫,好不繾綣。我自覺無趣,于是起身行禮同齊越請辭,還不忘同他說,明日是十五了。依循慣例,每月十五皇帝要留宿在闕儀宮。
他略一皺眉,沉吟道:“朕記得了?!?/p>
我來此的目的已至,再沒旁的事由,正欲退下,卻忽然被他喚住。我回身,寬大的書案后,他眼角眉梢盡是冷漠,看我如同看房里最尋常不過的一個花瓶:“今后若無要事,便不用來了。后宮諸事繁多,皇后還是待在闕儀宮里才好?!?/p>
我心里驀地一涼,但還是穩(wěn)著聲音道:“是,臣妾告退。”
三
十五,齊越來時夜已深,飯菜熱了許多遍后被撤下去。新帝為北方戰(zhàn)事節(jié)節(jié)敗退大發(fā)雷霆,諫言之臣皆無能,均被奏章砸了出去。我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繡了一半的帕子,披衣下榻。
齊越面色不虞,有掩飾不住的疲累,我上前替他換下外袍,勸道:“陛下事忙,亦不能不顧身體。”
他初登基,雖已褪去少年的稚氣青澀,但治理一個動蕩的國家仍舊分身乏術。他母親心疼他,才會讓我嫁給他——娶了丞相的外孫女,帝位總能坐得更安穩(wěn)些。
他拂去我的手,不屑地道:“若鄭丞相與孟太尉亦如此關心朕,或能如皇后所愿?!?/p>
我神色不變,“父親同外公必如臣妾常憂陛下,陛下寬心。”
他聽了這話,眸光閃了閃,捉了我的手將我猛地一拉。我一下子跌進他懷里,只覺得臉上燒得厲害,道:“陛下不要鬧臣妾。”說著,急急地想要推開他。
他箍在我腰上的手一使力,我再動彈不得,他未放在我腰上的手撥開我散下來的發(fā)絲,道:“皇后昨日在李夫人面前爭風吃醋時,可并非眼下難為情的模樣。”
我怔松間,他已然低笑一聲,放開我,說:“走吧,朕帶你去個地方。”
然后,齊越帶著我出了宮。
街上人群熙攘如往昔,許怕被人群沖散,他緊緊攥著我的手。我于月光下看著他的背影,只覺得今晚月色格外皎潔。我一直知曉,他是天子,受萬民敬仰,有天人之姿。而這一刻,我卻只覺得,他是我的丈夫。
一路無話,直至上了摘星樓——這是京都最高的城樓。
晚風獵獵,齊越寬大的袖袍被風吹得鼓起來,他一襲白衣,連臉色都襯得帶了一點蒼白。我有些心疼地去摸他的臉,手伸到一半被他一把握住。
“我自幼被立為太子,學習治國之道,被寄予厚望。”
“而今,”他望著城樓下面,聲音疲憊,“朕登基不過半年,國之根本已然動搖,大周之國脈雖握于朕手中,朕亦有許多迫不得已。懷珍,你說,朕該當如何?”
他似嘆息,城樓下萬家燈火明滅,萬里河山錦繡如畫。他怕這江山毀于一旦,怕罪孽深重辜負萬民,怕治國無道愧對先祖??烧l不怕呢?
我握著他的手,“臣妾是陛下的妻子,必當為陛下分憂,事事為陛下計?!?/p>
他低頭看我,嘆了口氣,道:“朕記得今日是你的生辰,你不必時時如此自律端莊?!闭f罷,自袖中拿出一支翡翠發(fā)釵插到我的發(fā)髻上,“你好翡翠,怎么入宮后就不見戴了呢?”
我一愣,踮起腳來勾住他的脖頸,輕聲道:“姁姁。”
“什么?”他眼中迷茫。
我心底如同被針扎了一般,同他道:“陛下與臣妾一同長大,該知道臣妾小字喚姁姁。陛下既然說今日是臣妾的生辰,那陛下便喚一喚吧?!?/p>
他眼中閃過一絲愧疚,低聲喚道:“姁姁?!?/p>
我心滿意足地笑起來,湊上前去將唇貼上他的,他未預料般地睜大了眼睛,而后緩緩閉上。我心里綿密的疼痛更甚,小心地托住他緩緩倒下的身子。
我摸向他懷中,果然有一塊冰涼的物什,我嘆了口氣,將那物摸出來,又自懷里摸出一塊一模一樣的虎符。沒人知曉,向來忠心耿耿的孟太尉早就倒戈戍邊的楚王齊瑞;也沒人知曉,他一步一步將女兒送進宮來,只是想讓女兒把持中宮,以便與其里應外合。
齊越說得沒錯,我自幼同他一起長大,也與齊瑞一同長大。人人都道我與齊瑞才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先皇立嫡不立長,卻十分喜愛更與他相似的齊瑞,曾要為我與齊瑞指婚,被太后攔了下來。后來新帝即位,楚王被貶邊關,我便被送到了宮里來。
我曾問過父親,如今他已權勢滔天,何必趟這一趟渾水。
那一日,我在父親早已渾濁不堪的眼睛里看出了精明與貪婪,他告訴我,只有握在手里的權力才是真實的。齊瑞應允,如若稱皇,大周分二,北周姓齊,南周姓沈。
我知曉父親與北疆蠻夷通串已久,假若齊瑞不守信用,便又是一場紛亂。
誰都怕啊,怕這江山毀于一旦,怕罪孽深重辜負萬民,怕山河破碎血染江山。我們都身不由己,都迫不得已。
月色皎皎,我摸著齊越的臉龐,用帕子細細拭去嘴上的一層迷藥。驛站里已有人在等我,誰也沒料到齊越今日會帶我出宮,眾人皆以為虎符會藏在宮里的密道當中。這一個月,我來往于元清殿與慈安宮,未發(fā)現(xiàn)絲毫痕跡,原來虎符一直被齊越放在身上。
北方戰(zhàn)事節(jié)節(jié)敗退,邊界百姓早已民不聊生。我緊緊攥住虎符,懇求父親毀去與蠻夷締結之約。早已有暗衛(wèi)同我道了一聲“得罪”,我哭著跪在地上時,父親吩咐侍從將我送回摘星樓,離開得沒有一絲猶豫。
迷藥的藥性不過一會兒,我回來時,齊越正要悠悠醒來。我將他攬在懷里,柔聲道:“夜里風涼,陛下困倦,不若回宮歇息吧?!?/p>
他掀開濃密的眼睫,眼中昏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狐疑:“朕方才睡著了?”
“是,”我心跳如鼓,面色卻如止水般扶著他站起來,“陛下莫不是累糊涂了?”
他將身子靠在我身上,頭低低埋在我的脖頸間,半晌沒有動作。我正疑惑不知該如何,他已直起身子來,推開了我扶著他的手,只道一聲“回宮”,眼底一片晦暗不明。
仿若那日之事從未發(fā)生過,我的闕儀宮依舊冷清。
邊關的密函送得一日比一日急,虎符已然被我父親拿到手。偶爾齊瑞會問及我在宮中的生活可還安好,我卻無暇與他敘舊,不安越來越重——計劃定在三月后的春日宴,萬物復蘇百花初綻之時。
我生了病,終日纏綿病榻,太醫(yī)診脈,說我是憂思太重,陰虛火旺。我幼時體弱,后來慢慢將養(yǎng)過來才好,如今一病,便如抽絲般反復難愈。
一日,桃夫人來看我,她對我本就頗有怨忿,肯來已是令人稱奇。天氣漸漸暖了起來,然而她怕冷、受不得風般將自己裹在厚實的披風里,坐在椅子上嬌羞地道:“妾近日晨起而犯暈,食物不下,獨嗜透青之梅子。久聞娘娘通醫(yī)理,便問一句,此何病也?”
我太陽穴炸開來疼般,身上一陣冷過一陣,強撐著笑道:“本宮于醫(yī)者不過是半吊子,桃夫人身子不爽,還是盡早去太醫(yī)院看看,不要貽誤了病情?!?/p>
李夫人見狀,要拉住她,她卻不管不顧地道:“娘娘,不知猶不曰?娘娘如此心性,不怪二小姐溺于后院之池,娘娘以為皇后,豈能使妾安心?”
我半闔著的眼睛猛然睜開,自我入宮,閑話傳來些許,我皆不予理會。如今周蕓仗著與她相似的幾分面龐得齊越寵愛,來我面前妄語。我將茶盞狠狠摔在地上,吩咐道:“桃夫人失了神,已不知身在何言,掌嘴二十,使她清醒過來?!?/p>
說罷,我用帕子捂著嘴咳嗽,看見上面的血漬不禁失神。
佩瑜,佩瑜,你看,不僅他心里有你,連他的寵姬們,都是因與你相似而得勢。
四
我是孟家嫡長女,還有一個妹妹,名佩瑜。
母親教導我作大方端莊之姿,每每矜持隨和,而佩瑜自幼活潑靈動,與常受約束管教的我大為不同。嫡庶有別,她卻常常跟在我身后喊阿姐,平日里常作一身紅衣勁裝的打扮,嬌憨可愛,艷麗非常。齊越頭一次見到佩瑜,是我請他與齊瑞來府里作客。佩瑜擦著汗?jié)竦男∧樳~進前廳,仿如薄暮西山上一抹濃烈的艷色。
那時少年意氣風發(fā),哪里抵擋得住如初生驕陽似的熱烈笑顏。而后閨閣傳書,小詩相贈,便水到渠成。
入宮的本該是佩瑜,可她最是艷麗明媚,見不得父親的陰毒城府。佩瑜寧死不肯聽從父親的擺布,被父親派人溺死在后院的池塘里,對外宣稱失足落水,而后不久,我被立后。哪里有這樣巧的事情。眾人皆傳言佩瑜因我而死,齊越也這樣以為。
齊越喜歡她,也忘不了她,所以李夫人眼角的淚痣同她一樣,桃夫人明艷嬌俏的面容同她一樣……自入宮的那一日起,我便知道,這些嬪妃之所以得到齊越的寵幸,不過因為她們或多或少像我妹妹而已。
他對我心有芥蒂,是因為他總還是從心底里相信是我害死了佩瑜。
桃夫人落了紅,齊越趕來時,她抓著齊越的袖口堪堪喊了一聲“陛下”就暈了過去。我正于病中,心情煩悶,見狀只冷笑一聲,甚是惡毒。
齊越失望地看著我,眼里是深切的厭惡和怨恨。我想,他還是想起了佩瑜,因為他說:“皇后,你讓朕如何信你?”
旁邊李夫人垂首乖順地扶住他,眼角有未干的淚痕,仿如被嚇壞了。而她的侍女正悄悄用帕子拭去額頭上的汗珠兒,從闕儀宮至元清殿往返來回,委實累壞她了。
我將沾了血的帕子攏在袖子里,走至齊越面前,道:“臣妾身為陛下之妻,陛下自然要信臣妾。”
他眸色染上一層薄慍,壓著嗓子道:“你既為朕的妻子,所為之事可配得上你當有的德行?”
“那陛下呢,”我嘆了口氣輕聲問他,“陛下有將臣妾當作您的妻子嗎?可曾有一日?”
他面色鐵青,殿中侍妾、奴才皆已嚇得跪下,我的口吻無奈而鎮(zhèn)定:“沒有一位丈夫會將妻子的生辰記錯,那日是佩瑜的生辰,喜愛翡翠的亦是佩瑜,陛下記差了?!?/p>
“住口!”皇帝怒極,眼底有藏不住的慌亂與失措,“皇后疾甚,好好在宮中休養(yǎng),后宮諸事,暫由李夫人代為處置?!?/p>
他離去的背影決絕而冷漠。這么些年了,他似乎沒有一分一毫的改變,不管是對我,還是對佩瑜。帝王之家總是無情,他滿腔的情意,早早地便給了那個如驕陽般燦爛的女子。
宮人皆隨齊越而出,獨方才的李夫人行至我面前,笑意款款:“娘娘放心養(yǎng)病,娘娘做不得的,妾替您做?!?/p>
我望著她,心中大致已分明,問:“是他教你做的這些?”又瞧見她瞬時有些慌亂的神色,心下便了然,嘆道,“我不會同他說,只是我猶不解,你何以恨我至此?”
她眼神陡然一變,湊近了我道:“娘娘好聰慧,不過娘娘這些心思,該是多為自己著想。春日宴將至,娘娘還是安心養(yǎng)病吧?!?/p>
聞言,我心中一凜,再不能說些什么。
那日在元清殿,我看她眼熟,乃是因為我從前便在楚王府邸見過她。那時她還是一名舞妓,而今卻改名換姓以光祿大夫千金之身份入宮。
只是齊瑞恐怕沒有令她慫恿桃夫人多言從而自我手中奪權,她一番動作,不過是在紓解不能得到齊瑞的怨恨罷了。她自六歲入府,愛慕齊瑞已久,對我頗有怨忿。于是,她得不到的,便也不想讓我得到。
我被禁足在了闕儀宮。吃穿用度從不缺少,藥也一碗一碗端進來。閑暇時我便倚在貴妃榻上做女工,興致來時也會臨摹兩首詩詞。母親的家書沒再送進來過,我寫了幾封寄出去,均沒有回應。我的用處已然殆盡,待父親起兵成功,自有家中其他兄弟姊妹以待即位,再無需我這個侍奉過前朝皇帝的女兒令家族蒙羞。若我能無聲無息地死在宮中,抑或是那場宮變當中,便是再好不過。
我病得愈發(fā)嚴重,太醫(yī)院里何嘗沒有父親的眼線呢?我心中暗哂父親糊涂,即便他不多作這一番動作,待宮變之后,要如何處置我,還不是他一聲令下。
昏沉時,我望見庭院里長出的簇簇新綠,想起昔年我與佩瑜、齊越、齊瑞四人,踏青出游時的畫面,為耽泉石趣,不憚薜蘿寒,那時人人鮮活而生動,恍如昨日。
五
春日宴如約而至,齊越廢了我的禁足令,恩準我出席。
數(shù)月的重病將我折磨得有些憔悴,桑兒紅著眼睛將鐲子套在我伶仃的手腕上,勸道:“娘娘,您去求求陛下,老爺他不該這樣對您?!?/p>
我寬慰地拍著她的手,她還單純,同佩瑜一樣,不曉得人心的險惡。于孟家,我是用來爭權奪位的棋子;于太后,我是用來拉攏權臣的手段;于齊越,我是用來安撫勢力的謀略……這些,我從一開始便知道。
甫一出闕儀宮,我便于回廊轉角處遇見了一個人。一年未見,邊關的風雪已將他磨礪得鋒芒畢露,從前溫潤如玉的公子而今滄桑老練,再不見從前的澄凈清澈。我驚覺歲月之殘忍,卻還是對那張與齊越有七分相似的臉喊了一聲“王爺”。
齊瑞回來了。
我屏退宮人,他上前握住我的手,滿臉心疼地道:“懷珍,你怎的憔悴至此?!?/p>
我輕輕掙開他,只道:“王爺自重。”
他愣怔地看著我,旋即焦急道:“你在怪我是不是?我不該將你送進宮來……”
天色漸暗,他的面容模糊不清,我笑起來:“王爺若當真對我有意,怎會將我送進宮來。王爺說喜歡我,可喜歡的不過是陛下的東西罷了,從小到大,皆是如此。”
齊瑞待我好,不過因為太后要我做齊越的皇后罷了。他非太子,心有不甘,便想要把太子有的都搶奪過來,待他即位,絕不會安心立一位親手謀劃宮變的毒婦為后。此刻種種,皆不過是哄我開心而已。
李夫人的所作所為,我父親的趕盡殺絕,他又豈非真的不知?我于他,可有可無,最大的用處,便是昭顯他能搶來齊越的所有,包括皇位。
我笑得肆無忌憚,眼前的人面容僵冷下來:“你心里還是有他?然而過了今宵,你也只能是我的。”他自嗓子里壓出的聲音低沉古怪,劃破了錦緞般的夜色。
是啊,只要過了今晚。
樂聲已然奏起,巍峨肅穆的宮殿要迎來一個新的春日了,我不應后悔,從不該后悔。
春日宴辦得隆重奢靡,自我與齊越大婚以后,宮中還沒有這樣熱鬧的時候。
諸侯眾臣下分二列而坐,有攜家眷者,歡笑晏晏?;实巯ハ挛从凶优ㄌ曳蛉朔接猩碓?,待遇自然同眾妃嬪不同。她頗自傲地坐于席間,嘴角有掩飾不住的得意與嬌矜。其余美人以李夫人、桃夫人為首,坐于兩側,一片姹紫嫣紅好不熱鬧。
我穿著繁瑣的禮服,坐于齊越身旁,扯出一個大方得體的笑容。
父親與眾臣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之間,神情雖猶如往日般謙遜儒雅,已隱隱露出藏不住的勢在必得之態(tài)。而齊瑞,早已換上溫和如玉的翩翩公子樣貌,全然沒有半分同我交談時的陰鷙詭詐。
宴會將半,鼓樂聲驟停,眾人茫然不知所措,楚王自席間站起,上前道:“齊越,汝身為帝而不肖,何以居天子之位?”語畢,他自懷中掏出虎符,身后有眾臣隨之站起。
這場逼宮來得猝不及防,盡管我已知曉,驟然出現(xiàn)的大批禁軍依舊讓我掐緊了手心。
殿內剎那間寂靜下來,不知誰的酒杯自桌上摔下來,清冽的響聲仿如一個信號,昭示著這場巨變的來臨。
齊越嘴角的笑意漸漸冷凝下來,他略向殿內掃了一眼,望見接連起身的幾人,不輕不重地道:“哦?朕竟不知今日宮宴還有如此節(jié)目?!辟慷?,他的眼風掃至我,“是皇后安排的?怎的也未同朕說?”
我心中一顫,望了望已站起的父兄,垂首囁嚅道:“臣妾不知。”
“那便是了。”齊越笑起來,“既如此,楚王何意?太尉何意?李大夫何意?”
說罷,他猛地起身,一腳踹翻了身前的案幾。本站于大殿四周的禁軍仿若得令,將楚王一眾團團圍住。
眾人皆嘩然,突如其來的轉換太過震驚,意圖逼宮的朝臣們霎時間變了顏色。一時間,殿內滿是眾人煞白著臉請罪的呼聲,此起彼伏慘烈異常。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一眾亂臣皆已伏誅,連李夫人都被拉出了席外,鬢發(fā)散亂。
父親蒼白著臉還未能接受這一切,最后他終于明白了似的扭頭轉向我,震怒得仿佛一頭狂獸,猙獰地瞪著我,目眥盡裂:“孟懷珍,此不孝女,汝有何面目去見孟家之祖?!?/p>
我望見父兄怨毒的雙眼,心中劇痛難耐,扯著嘴角凄凄地笑了起來。而后,我再不能忍,傾著身子噴出一大口鮮紅的液體。
失去意識前,仿佛是齊越接住了我。正如那日摘星樓上,我小心地托住他的身子,于他耳邊輕聲道:“陛下,且信我一回?!?/p>
六
我換了兵符。父親拿到的那塊,是被我掉了包的假兵符。我身邊常有暗衛(wèi),是以我不敢同齊越明目張膽地和盤托出,可他那樣聰慧,定能察覺出來。
北方戰(zhàn)亂紛爭已久,民不聊生,我再不忍見到百姓流離失所。說到底,我再不忍見到的是他緊鎖的眉頭,滿面的倦容。
我這一生,為人棋子,不懂愛為何物,卻想好好珍惜一個人,從十六年前那個秋日方始,至此不覺,已入骨血。他對佩瑜有意,我便與齊瑞交往密切,以藏好自己的心意,不惹事端;他要立佩瑜為正妃,我便跪在母親床前一夜,以求她改變心意,不要讓她與皇后將我許配給齊越;他初即位內憂外患勞心傷神,我便冒大不孝之名與楚王周旋,將父兄送上死路……什么海晏河清太平盛世,我只愿他一世安康,江山永固。
睜眼時,我看到的第一個人是齊越,他緊緊握住我的手:“姁姁,你不要急,你父兄只是流放,朕未賜他們死刑?!?/p>
我望著他眼里難得的焦急驚慌,點了點頭,卻又是一陣劇咳,須臾帕子就被染得通紅。
他扶住我,朝身后太醫(yī)惡狠狠地道:“朕分明讓你們將皇后的藥盡數(shù)換掉,必是你們抗旨不遵?!?/p>
兩排太醫(yī)聽此,皆嚇得跪下,為首一人伏在地上道:“陛下圣明,微臣不敢。只是娘娘積毒已深,而今藥石罔顧,已……無力回天?!?/p>
齊越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我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費力地自枕下摸出一方帕子來,道:“陛下何必怪罪他們,一切皆是臣妾的命數(shù)?!?/p>
既為孟家女兒,為一己之私,置全府上下于不顧,該我償還的,我早就該還了。李夫人在送到元清殿的湯里下了毒,我瞧見了她指縫間沾上的朱紅色粉末。
方子早已失傳,我幼時體弱,研習醫(yī)術時在一孤本上見過,書收在楚王府。藥呈朱紅色,遇水化為無色,味甘,自服下到毒發(fā)約莫四五個月。此時限內,雖醫(yī)者診脈,亦只令出陰虛火旺之癥。
而后的時日里,我時昏時醒,身子迅速衰敗下去,不辨晝夜冷暖。偶爾清醒時,我便吩咐桑兒替我將臨的字一張一張燒掉,不愿再留下分毫生前的痕跡。唯一封早寫下的密函,被封好悄悄送出宮去。無他,不過寥寥字句:“宮中太平,吾妹可歸矣?!?/p>
那晚,孟府后院,披著濕漉漉黑發(fā)的姑娘若受了驚的小鹿般望著我:“阿姊,我怕。”
我將披風緊緊裹住她冷得發(fā)顫的身子,勸慰道:“怕什么,阿姊在呢。你且安心,阿姊會成全你們?!?/p>
所有的這些齊越皆不必知曉,正如他不必知曉少年時同他互通書信的少女每每貪玩,一字一句皆由大姐代筆。
涼風習習的秋日,小小的太子坐在書案后,恍惚間,我仿佛聽見他說,“懷珍妹妹生得漂亮,兒臣愿意娶她做皇后。”
大周玄武二年,文惠皇后薨,皇后既葬,其近侍密付陛下一函,陛下視之,色遂大變矣。有知者曰,篋中無物,只有幾張題詩之紙耳。
玄武四十一年,玄武帝齊越崩,有為先帝櫛沐遺容者見,陛下手固握一帕,帕已甚舊矣,稍見“姁姁”二字,不知為何物。
宮人皆以為異,唯先帝繼后,今孝武皇太后聞之,低呼三聲“阿姊”方止,聲甚凄愴,悲如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