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說:“當我想用一個詞來表達音樂時,我找到了維也納,當我想用一個詞來表達神秘時,我想到了布拉格。”尼采是對的,但布拉格對我來說已不能用神秘概括,只能是卡夫卡。如果卡夫卡早于尼采,或者哪怕同時代人,尼采一定會選擇卡夫卡。他們截然不同,但尼采會同意說他們是兄弟。尼采最后瘋了,卡夫卡呢?死前決意焚掉全部手稿,差不多瘋了。他們在兩極上殊途同歸,映照世界。
我已經(jīng)到過兩次布拉格,也可能是三次。2015年冬去過一次,至今留著伏爾塔瓦河寒光與淡黃色城市的第一印象。最近這次先到了布拉格,然后去了法蘭克福,途經(jīng)德國中世紀小城班貝格、哈瑙、紐倫堡,分別在法蘭克福和紐倫堡各住了一晚,然后重返布拉格。德國將這次的布拉格之行一分為二,重返算第三次嗎?如果時間太短不能算第三次,那也不能算第二次。既不是第三次也非第二次,是又不是,這種不穩(wěn)定的測不準的糾纏感在卡夫卡的布拉格并不奇怪。
卡夫卡或者說布拉格對我是一個太久的夢。我記得1980年,當我第一次接觸到卡夫卡時是那樣錯愕、費解,但又深刻認同、息息相戚。那種對無意識領域的震撼只有當時北島他們的朦朧詩可與之相比,兩者對我還是對中國文學都是革命性的。朦朧詩在語言上拯救了我,卡夫卡在靈魂上植入了我。前者一夜之間讓我跨出舊時代——如果語言不改變,就算跨入新時代你也仍是舊時代的人,事實上。1980年很多人在語言上仍生活在舊時代。而我是幸運的,我不知道朦朧詩和卡夫卡有什么關系,但感覺到兩者在1980年奠定了什么。因為自那時起,無論什么時候,只要我用卡夫卡陌生而又神經(jīng)質的眼睛觀照一下事物,我就對這個世界保持了一種清醒,一種堅定,一種無以名狀的東西,一種任何時候都不會喪失自己、改變自己的東西。那雙驚恐而又天真的眼睛每每對我都像定海神針,總是一下就把我從紛繁的世相帶到深藍色海面。我從不覺得李白、歌德、托爾斯泰是我內心深處的精神依靠,但卡夫卡是,凱爾泰斯是,梵高是,所有弱的天才,黑暗中的天才,都是,某種意義上他們是人類的另一種依靠。
就這樣,過了許多年,我第一次到了幾乎由時間構成的布拉格。這種時間像另一種故鄉(xiāng),而且像聶魯達的詩:“我承認,我歷盡滄桑?!笔堑?,我歷盡滄桑,我完全可以這么說,當年那個敏感的同樣有著卡夫卡夢幻目光的年輕人,快四十年了,來到布拉格,來到依靠之地。由于無限的陌生,像夢一樣的陌生,我看到許多自認為熟悉的東西。我起得很早,像在北京一樣早,走出老式的旅館,來到了淡黃色街上,處處都感到銀行職員躑躅獨行的影子。鐺鐺車駛過,很時尚的方釘磚路軌沒變,路軌沒變其他再怎么變也是季節(jié)之變,時尚之變,天不變道亦不變。據(jù)說鐺鐺車在歐洲有一百多年歷史了,德國柏林有了第一輛鐺鐺車,這樣一個起點一直沒有消失,許多建筑與有軌電車構成的道路一直密不可分,共同守護著某種時間。布拉格更是這樣,更固執(zhí),幾乎完全沒改變。一戰(zhàn)二戰(zhàn)歐洲有幾個城市沒遭過戰(zhàn)火?但布拉格沒有。多少年來面對戰(zhàn)火,布拉格很少激烈抵抗,常常干脆不設防。布拉格人認為時間會戰(zhàn)勝一切,如果城市沒有了時間也就沒有了。的確,布拉格是時間的勝利者。不是說不抵抗,事實上布拉格抵抗得更頑固,更格格不入。只不過體現(xiàn)在心靈上,靈魂上,伏爾塔瓦河一樣的目光上。布拉格的時間哲學與心靈哲學,讓布拉格的建筑都保留得如此完整。走在古色古香的街上如同走在十八世紀、十七世紀、甚至十五世紀。褚色的方釘磚路面雖然磨得油光光的,但依然棱角分明。德國有胖子,哈瑙有胖子,班貝格有胖子,布拉格沒有。早晨遛狗的人比狗還瘦,至少一樣瘦,甚至一樣有冬天的哈氣。有軌電車像早晨的電話鈴,叫醒人但很溫和,一如最老的那種電話。光在細細的尖尖的教堂頂上,只一抹但很亮,而尖頂下面整個城市還在晨曦中。走在晨曦中的人不是上班的人,沒有早高峰,就是散步,走,靜靜的一人一狗,毫無目的,如新浪潮電影。
很輕易地就走到了河邊,我想一個城市不會有兩條河吧?應該就是伏爾塔瓦河。在晨曦與教堂頂上陽光的映照下,伏爾塔瓦河靜靜地彎曲地流淌,也讓城市變得彎曲、寂靜、開闊,伸向遠方的河上的空間如此浩大。大清早的就有人釣魚,很冷,幾乎釣不上魚,但是釣。橋上的涂鴉神經(jīng)質,藝術天分極高,幾乎是釣魚人的寫照:釣,但不知為什么釣;笑,但牙齒像鐵絲網(wǎng),眼睛畫得一半睡著一半失眠。
布拉格是“門坎”之意,名字就很卡夫卡,也可以說卡夫卡的作品天然就有“門坎”之意:不斷地被莫名絆倒,不斷地糾纏于絆倒的事物,永遠前行,永遠不能抵達,充滿弱但堅定的哲學。一如不設防,但絕不放棄抵抗,永遠格格不入。
我想成為這個城市起得最早的人,但是休想,河邊總有幾乎日夜釣魚的人,簡直像雕塑。河水無聲平穩(wěn),到了市中心的查理大橋,布拉格在河中央設置了攔水。攔水發(fā)出嘩嘩的豎琴之響,像永恒的演奏。我不知攔水哪年設置的,哪一年布拉格將伏爾塔瓦河變成了永恒的樂器。反正很久了,不為發(fā)電,不為分洪,不是水利,純粹為了永恒的演奏。永恒得就像河本身,是的,永恒,在布拉格處處都能感到永恒的氣質。
盡管導游是免不了的,但在布拉格你常常會覺得導游并不存在,一邊聽著講解一邊可以如入無人之境地進入想象世界。黃金小路是布拉格城堡中的最著名看點之一,這個有點魔幻的地方位于圣喬治教堂與布拉格玩具博物館之間,但視覺與聽覺并不一致——陷進聽就會忘了看。黃金小路并非由黃金打造,而是當年神圣羅馬帝國皇帝魯?shù)婪蚨涝诖藷捊鸬妹?,但?jù)說這位皇帝不住這里,這里是他的工匠、仆人和衛(wèi)兵的住所。由于神秘或者也由于其他原因,這里的房子建得很小,個子高一點的人須貓腰才能進去。到十九世紀這里的房子變成貧民窟,但是二十世紀又興旺起來,原因是自由藝術家搬到這里,開始在此定居創(chuàng)作,變成波西米亞藝術區(qū)。藝術家從來就是有這樣的本領:化腐朽為神奇。北京798在二十一世紀再次證明了這種自由的能力。黃金小路碎石鋪就,寬不過兩米,有的地方對面來人要擦肩而過。由于路窄天空也顯得很窄,路口有一家咖啡館,如果碰到下雨這里會很擁擠?,F(xiàn)在兩邊的小屋是小型博物館與特色小店。博物館還原了藝術家、煉金士房間內當年的擺設。特色小店的紀念品獨一無二,有著鮮明的個人性,沒有一窩蜂利益最大化,每個店就是一種生活,類似一種信念,很難想象是什么抵抗著資本主義的金科玉律。
卡夫卡在這寫作我一點也不驚訝,沒卡夫卡我倒是覺得不可思議。寫作很虛無,一如煉金術的虛無。就像上天的安排,或者也可說是卡夫卡自己的安排,神圣羅馬帝國煉金士小屋與寫出《城堡》《變形記》《訴訟》的卡夫卡小屋離得很近,22號是卡夫卡小屋,而15號就是煉金士小屋。煉金士小屋昏暗神秘,向里瞥一眼就感到一種類似科幻或魔幻的空間:許多似是而非的儀器,燒瓶,金屬,器皿,天秤,說不上來是未來還是過去。我注意到有一個半圓的吊在桌子邊的擋板,據(jù)說用來接住任何可能掉下來的金屑,而火爐——不是一般的火爐,顯然是用想象建造的足夠冶煉金屬的高溫火爐。凝視著疊床架屋之上一個小鳥籠,很不解這是干什么的,難道是煉金過程中的閑情逸致?一種對小鳥的祈望?煉金太難了,幾乎是一種不可能的行為。稍后才知道原來并非祈望,而是煉金充滿危險,比科學探索還危險,煉金士養(yǎng)一只小鳥是萬一煉金時化學反應生成有毒氣體過重,會導致小鳥先死,煉金士趕快逃之夭夭。煉金不僅充滿幻覺,也有深刻的清醒,就像寫作一樣。
1576年神圣羅馬皇帝魯?shù)婪蚨缹⑿姓锥歼w至了布拉格,自己也住到了布拉格的城堡里。作為歷史上最癡迷煉金術的皇帝,魯?shù)婪蚨姥埩舜罅康恼夹菍W家和魔術師,同時向科學家、音樂家和藝術家敞開了大門。當時活躍在布拉格的就有天文學家第谷·布拉赫、畫家朱塞佩·阿爾欽博托、詩人伊麗莎白·簡·韋斯頓等。我后來專門去了一趟布拉格老城區(qū)一座煉金術和魔幻術博物館,博物館分為上下兩層,由數(shù)個不同的展覽和煉金模擬場景組成,一樓模擬了靈魂交易場景:一名失敗的魔術師被魔鬼吸到天花板里,與此同時,數(shù)名巫師在下面圍繞著四壁發(fā)光的符文念念有詞。二層的塔樓,還原出當年煉金士凱利充滿奧義的情境,如今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個煉金士的實驗室:古老的卷軸和魔法書堆積如山。博物館在場景布置上似乎有夸張的成分,但煉金術士們腦海中的幻象世界比這些場景應該還要超現(xiàn)實得多。黃金小路記錄了那段虛無煉金歷史,據(jù)說有一年,在前面提到的15號房(那間不足12平米的復雜費解的煉金術小屋),一個煉金士七年沒有出屋,有一天,終于煉出了金光閃爍的黃金,成為最偉大的煉金士。但就在煉金士走出屋的一瞬間,卻突然倒地身亡。
黃金誕生了,煉金士卻瞬間死去。或許他已是非人?通靈?被靈收走了?以另一種方工存在?干脆說并沒死?但無論這是一個事實還是一個傳說,寓意都是一致的:肯定的同時就是否定,成功就是失敗。相反也成立,同時有之外的東西——布拉格就是有這樣的東西。
因此這里也必然有卡夫卡??ǚ蚩▽懽鞯男∥萃瑯雍苄?,門上標牌更小,簡直開玩笑,像兒童房,只在小窗旁有小一行銅字:“Franz Kafka?!碧珒认蛄耍瑤缀醪幌胱屓酥肋@是卡夫卡小屋。事實也是如此,我注意到許多游人匆匆走過,無知無覺。甚至房號的數(shù)字“22”都比卡夫卡的名字大,低頭進去后,比15號房還要小,只有8平米。很長時間一米八二的卡夫卡一直腰就會頂?shù)教炫?,簡直像一種魔術?;蛟S正是這種局促,才讓卡夫卡做過無數(shù)個怪異的夢,因此我有理由認為《變形記》是一個真實的夢?!耙惶煸绯?,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躺在床上的自己變成一只大甲蟲。他稍稍抬了抬頭,便看見自己那穹頂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塊弧形的硬片,被子幾乎蓋不住肚子,都快滑下來了?!睙捊鹗颗c魔術博物館應該布置這個夢的場景,應有一只大甲蟲,可惜沒有。
1916年卡夫卡以每月20克朗的價格租下了黃金小路22號小屋,小屋是卡夫卡姐姐的房子。真奇怪,我不知卡夫卡的姐姐為什么有這間房子,為什么還要嚴格地租,不知這里有什么故事。住下以后卡夫卡在給友人的一封信中這樣描述黃金小路:“步出住處的門,便踏上了寂靜的街道路面上的積雪。今天它完全地適合于我了。包括:門前那美麗的上坡路,那里的寂靜?!笨ǚ蚩ㄟ@間小屋建筑時間是1597年,8平米還帶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廚房,墻壁很薄,像臨時的房子,一臨時就臨時了五百年。卡夫卡寫道:“籠子在等待著一只小鳥,而我這只鳥卻在等待一只鳥籠?!笨ǚ蚩ǖ难劬偸窍袷澜绲牡褂?。
卡夫卡沒到過中國卻在這間“籠子”里想象中國“長城”:“那里幅員遼闊,無邊無際,長城重重疊疊,固若金湯。”于是有了短篇小說《中國的長城》。這是一篇用鉛筆草草寫成的殘稿,它看起來模糊、混亂,勾勾畫畫之處比比皆是。面對“分段修建”長城的方式和“最高領導”的意圖,小說敘述者“我”表現(xiàn)出了無比的困惑:長城修建始于三十年之后的某一天,一個陌生的水手突然駕一條小船來到一個小村莊,向敘述者“我”的父親傳遞了長城修建的消息;當后者對此搖頭,一再表示不相信時,水手跳上帆船匆匆離去。小說中的“我”對僵臥病榻的皇帝始終無法通過自己派出的信使向帝國偏僻角落的臣民傳達口諭的現(xiàn)象頗為不解,這同“K”怎么也無法抵達“城堡”如出一轍。
房子越小卡夫卡的想象就越?jīng)]有邊際,而他的困惑也就越發(fā)地異乎尋常,異于常人。有一次他曾用手指圍成一個小圓圈對偶然找到他的一個朋友說:“我的一生就關在這里,在這個小圈圈中?!彼杏X一輩子都沒走出這里,即使寫出了偉大的《城堡》《變形記》《訴訟》這些前所未有的文學。“我不是燃燒著的荊棘,我不是火焰?!迸R死前他對朋友說,“我只是跑進了自己的荊棘叢中走不出來了。我是一條死胡同。通過寫作我沒有把自己贖出來。在我有生之年我都是一個死者,現(xiàn)在我真的要死了。一個人如果于人無補,就只好沉默,因此應該把我潦草寫出的東西全部毀掉。”他真的做出這樣的決定,一如壇城建成之日即是毀掉之時,煉出“黃金”之日即是死亡之時。卡夫卡知道壇城嗎?他要是知道會安寧得多。但如果真的安寧了,還會這樣刺痛我們嗎?
殊途同歸可以,但并非差別就消失了。
煉金術對歐洲文明影響非常大,也非常深遠,現(xiàn)代蒸餾性烈酒的誕生就來源于煉金術。啤酒、紅酒等發(fā)酵酒誕生得比較早,但采用發(fā)酵法,如果不添加糖分就無法制造出超過20度的烈性酒。十三世紀十字軍東征帶回許多阿拉伯的書籍,其中包括阿拉伯煉金術士的筆記,神圣羅馬帝國通過這些筆記學會了阿拉伯人的蒸餾法。一開始,黃金小路上煉金士們還只是用蒸餾法來煉金,后來有苦悶的整天喝得醉醺醺的煉金士偶然把蒸餾技術和制作酒精飲料聯(lián)系起來,發(fā)現(xiàn)用蒸餾法可以制造出度數(shù)更高的酒,可以喝得更多,腦子更奇妙,于是就有了蒸餾性烈酒。今天人們熟知的幾大蒸餾酒:白干、威士忌、白蘭地等,都源自中世紀煉金術士們的發(fā)明和創(chuàng)意。不僅如此,更重要的是,后來被用來批判煉金術的近代化學其實也脫胎于煉金術。據(jù)說磷就是在煉金過程中被發(fā)現(xiàn)的,首先發(fā)現(xiàn)磷元素的是個癡迷煉金術的人,有一天他想要用強熱蒸發(fā)的方法來處理自己收集的大量尿液,他喝得太高了,結果在蒸發(fā)尿液的過程中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曲頸瓶中多出了一種像蠟一樣白色的、帶有臭味的、在黑暗中不斷發(fā)光的神奇物體。這個酒鬼開心地以為自己找到了傳說中可以點石成金的“哲人石”,其實它就是容易自燃的化學中的磷。科學史把這次磷的發(fā)現(xiàn),視為近代化學正式從神神道道的煉金術中脫離出來的開端,標志著近代化學從此正式加入到自然科學的行列之中??ǚ蚩兀克麑θ祟愋撵`的影響力不亞于磷的發(fā)現(xiàn),他是文學的煉金士,他以掘根自食的內向方式洞察了世界的背面、人性的盲區(qū),使文學充滿了變數(shù),內在的維度無限遼闊。
我還不能馬上離開黃金小路,再講個故事,因為即使這條小路上的監(jiān)獄也傳遞著“門坎”民族特有的精神,可以說黃金精神。黃金小路的兩端和中間分別有三個塔樓,最西邊是火藥塔,中間是白塔,東頭是達利波塔。這幾座塔樓本來都是守衛(wèi)城堡的瞭望塔,后來火藥塔被用來存放火藥,白塔和達利波塔變成了監(jiān)獄。白塔1522年建成,為貴族監(jiān)獄,比起白塔,達里波塔監(jiān)獄要恐怖嚴厲得多,這里是關押重犯的地方,一入口處便有一座跪著的囚犯背著骷髏頭的銅鑄,看上去又驚悚,又藝術。藝術和恐懼很難分開,進入塔內部,灰黑色磚墻又厚又重,墻上展示著各種刑具,陰氣森森,令人毛骨悚然。達里波塔監(jiān)獄的名字據(jù)說來源于該塔第一位囚徒——達里波(Dalibor)。達里波是一位波西米亞騎士,由于他富有騎士精神,附近好多被壓迫的活不下去的農民、窮人都跑到他的領地上去了。這些窮人原來的領主是一個殘暴的伯爵,伯爵向國王打報告說達里波煽動農民叛亂,試圖顛覆國家。彼時統(tǒng)治波希米亞的是雅蓋隆王朝的弗拉迪斯拉夫二世,是個獨裁者,城堡舊皇宮的大廳就是以他命名的。這位國王長期不在捷克,統(tǒng)治的地域廣大,住在匈牙利,對波希米亞的事務從來只相信屬下,偏聽偏信了那位伯爵的話。弗拉迪斯拉夫二世不僅派兵支援伯爵的鎮(zhèn)壓,還下令把達里波關進布拉格城堡塔樓。如果僅此這故事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布拉格總有不同之處。
在漫長的等待死亡的日子里,年輕騎士無師自通學會了小提琴。他每天夜里都拉漫長的小提琴。他并不會拉小提琴,從來沒學過,但申請了小提琴并得到允許。他從一個音到另一個音,一個手指到另一個手指,跟著自己的心靈日日夜夜如入無人之境,竟然學會了復雜精密的小提琴,成為小提琴大師。他忘掉了監(jiān)獄,忘掉了過去,與世界建立了一種新型關系:他演奏的小提琴曲優(yōu)美動聽,楚楚感人,深邃迷幻。尤其是黃昏,隨著夕陽落在河上,能傳出很遠,遠遠近近的居民們都能聽到。于是,每天黃昏,人們紛紛來到關押騎士的達里波塔監(jiān)獄周邊,靜靜地聆聽琴音,送來食物、飲料和鮮花。他怎么學會的琴是個謎,以至國王不敢公開將騎士處死,怕人們像云一樣包圍上來,只好有一天深夜快接近黎明時秘密施刑。琴聲消失了,但人們已習慣了騎士的琴聲,就像習慣了教堂的報時的鐘聲。琴聲消失了,如同時間死了。講解員講得很悲傷,恰好附近所有教堂的鐘聲一齊鳴響,無數(shù)的幻象般的尖頂指向天空,聲音落在鴿子身上,落在伏爾塔瓦河上,落在波光粼粼的水上,落在斯美塔那的音樂上,甚至跳起的魚上。布拉格有卡夫卡的夢魘,也有如此的美妙的傳說。而卡夫卡,不同樣具有晦澀的美妙嗎?晦澀的敏感,晦澀的美妙,在文字間,在他的眼睛里。
2013年冬,在地鐵上,我站著讀赫拉巴爾《過于喧囂的孤獨》。小說名與周圍情形完全一樣,喧囂,過于擁擠的喧囂,除了我在讀書——恰巧又是這本書——都在讀手機。更多是視頻,游戲,戴著耳機。我甚有點不好意思,我的的確確不是這么故意孤獨,好像宣示什么,不是。我知道像我這樣的人不適合公共場合,我惶惶不安,我只有讀這樣的艱澀的書才能忘我,忘掉周圍,打發(fā)掉如此不堪的擁擠的時間。當日我在自己的領地(我也有微博)寫道:“地鐵,赫拉巴爾,《過于喧囂的孤獨》,許多日子站著,或坐著讀,換乘之后繼續(xù),竟然快看完了。多數(shù)時是站著,今天一個小伙子捅了我一下,示意有一個空位,讓我坐??瘴辉谖覀儍扇说拿媲?,他胖乎乎的在聽手機,白色導線與黑邊眼鏡有種特別的味道,很時尚,車內很喧囂,但又很安靜?!笔聦嵣纤x空座更近一點,比我站那兒早,理論上屬于他,本可理直氣壯坐下,但他叫我坐。我堅決拒絕了。我們之外的一個姑娘迅速坐上,我繼續(xù)讀,忘我。
2015年我在赫拉巴爾經(jīng)常光顧的金虎酒吧喝酒,2017年再次光顧,以后還會來。人以類聚,物以群分,你不必非要成為什么人,但要找和你相近的歸屬。金虎酒吧位于布拉格老城區(qū),是布拉格非常個人化也非常平民化的作家、詩人、藝術家和導演每周二都在此相聚的地方。赫拉巴爾由于每次必到,有自己的專座,每個周二這個座位都會等他。即使有人坐在那里,赫拉巴爾來了人們也會起身相迎。赫拉巴爾在廢品站工作,是廢品回收站的打包工。哈維爾是赫拉巴爾的朋友,1994年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訪問捷克,請哈維爾介紹認識赫拉巴爾。哈維爾當時是捷克總統(tǒng),向赫拉巴爾傳遞了口信。見面地點當然是總統(tǒng)府,從哪方面說都該如此,但赫拉巴爾認為克林頓要想找到他很容易,他可以從哈維爾那兒知道他每個周二去哪兒??肆诸D一聽說去酒吧找赫拉巴爾也來勁,會見改成相見,定在了金虎酒吧,哈維爾陪著。結果那晚三個人就像平常一樣,酒友一樣,在熱鬧的金虎酒吧見到了,喝啤酒,大笑,海聊,臉紅脖子粗,擊掌,手舞足蹈。如今他們的合影掛在酒吧墻上,每天酒館一開門,就涌進不少慕名而來的人。赫拉巴爾、克林頓、哈維爾重新創(chuàng)造了金虎酒吧,讓金虎酒吧成為一個馳名世界的文學地標。如今在赫拉巴爾固定的座位上方,掛著赫拉巴爾、哈維爾、克林頓在一起的照片。設想,假如在總統(tǒng)府見面算什么呢?一次外交活動?一次最高權力對藝術家的垂幸?那樣無論對赫拉巴爾還是對克林頓都是貶低。權力并不高于生活,也不高于藝術,權力是公器,公器抬高的個人是短暫的。而藝術和生活常青。赫拉巴爾始終沒把自己和生活分開,在一次訪談中他說:“對于我來說,最重要的是生活,生活,再生活,觀察人們的生活,不惜一切代價參與任何地方的生活。”
赫拉巴爾出生在布拉格邊上的寧布爾克小城,中學畢業(yè)之后進入歐洲最著名大學之一查理大學,獲法學博士。三十五歲這一年,赫拉巴爾做出了影響一生的決定,獨自來到布拉格,住進了破舊貧民區(qū),在一個由廢棄車間改造的大雜院里一住就是二十年。他每天早出晚歸,到鋼鐵廠勞作,后來因工傷離開鋼鐵廠,做過各種工作,包括廢品回收站的打包工。他以本身就是普通人的眼睛觀察普通人,生活給了他關于人的信念,也給了他獎賞,使他與米蘭·昆德拉、伊凡·克里瑪被并稱為捷克文學的三駕馬車,某種意義上說,赫拉巴爾是最接近普通人的馬車。
赫拉巴爾的中國出版人、作家龍冬先生旅居布拉格時,經(jīng)常去金虎酒吧,與赫拉巴爾生前的酒友馬扎爾喝成了兄弟般的酒友。馬扎爾是赫拉巴爾的忘年交,每周二金虎酒吧的???,他是工程師、攝影家,經(jīng)常去赫拉巴爾的森林小屋協(xié)助管理東西,后來見龍冬這么熱愛赫拉巴爾,就以赫拉巴爾生前的一管鋼筆相贈。有一次龍冬到了以后大聲問馬扎爾:“赫拉巴爾先生呢?”馬扎爾一愣,突然貓下腰后對著桌子底下喊:“赫拉巴爾先生,你出來!”盡管赫拉巴爾1997年去世,盡管生性有著某種布拉格精神的龍冬沒見過赫拉巴爾,但對赫拉巴爾熟悉得就像當年赫拉巴爾的酒友。
2011年9月到10月,龍冬住進布拉格1區(qū)安奈斯街13號的一套老房子,房子距老城區(qū)的查理大橋只隔一條街,是一棟明黃的三層公寓小樓,建于1671年。房間內不許抽煙,走廊擺著兩把編織椅子和一個茶幾,煙灰缸內總有未熄滅的煙屁股,地上常有幾支空酒瓶。但一個月時間龍冬從未發(fā)現(xiàn)吸煙飲酒的人?;蛟S每次出來,廊上的人便倏忽消失了?走廊是最孤獨的地方,哪怕相互完全陌生的人也不愿在此見面。酒吧就不同了。如果絕對寂靜的孤獨是不能碰的,比如在臨時的走廊,那么喧囂的孤獨是人之所需。兩種孤獨都不可或缺,但不能攪在一起。你要抽煙了,好吧,我讓開,退場,這兒是一個人的舞臺,一個人之舞,心放外面的時刻。
寂靜的龍冬離開一個人的舞臺,經(jīng)常迷失在老城區(qū)的小巷。有一次回來幾乎走到了住處,結果提前拐入一條小巷,又遠離了住處?!霸趯庫o的巷子里,我的身前身后都有醉鬼,單手扶墻大叫的,如同朝圣匐鋪在地爬的?!饼埗凇逗攘税?,赫拉巴爾》一書中寫道,“餐后,我同蘇珊娜和馬扎爾換場繼續(xù)喝酒,紅酒,喝了無數(shù)杯——繼續(xù)走,路過瑞塔左瓦小街的卡瓦拿酒吧,看見里面還有許多人,我知道這是‘地下作家和藝術家的聚會場所,是真正意義作家聚會的地方。我繼續(xù)沿瑞塔左瓦小巷往走,左拐,進入胡蘇瓦街,連續(xù)推開兩道門,進入金虎酒家?!?/p>
就是那次,喝高了的龍冬先生沖著同樣喝高了的馬扎爾喊:“赫拉巴爾先生呢?”即使喝醉了,龍冬心里也裝著赫拉巴爾,他們的緣起隔著千里萬里,真是奇怪。龍冬帶我去了所有他認為我該去的地方。到布拉格的當日,坐了十個小時飛機的我們一行人非常疲勞,晚上想早點休息,但龍冬說在布拉格不能休息?!安祭裨趺茨苄菹⒛??”拽著我們就沿街暴走。他帶著我們逛他熟悉的酒吧,一路滔滔不絕,夢里不知身是客,仿佛講他出生的城市。走來走去,走到了安奈斯街13號,他七年前住過的淡黃的房子。他指給我們看,興奮地講述當年,講街上有多少扶墻而行的酒鬼,在地上爬的酒鬼,他是其中之一,他走過了自己的家……他又非帶我們去“地下”作家酒吧看看,非要再喝上一杯。這第一個晚上赫拉巴爾就好像租了龍冬,好像他們是一個人。
因為在法蘭克福歌德學院有一場中德文學交流活動,第二天一早撇下布拉格去了德國,轉了一小圈后,重返布拉格。事實上這時布拉格之旅才真正開始——開始得有點奇特,仿佛中途插播一段廣告。我必須說其實這才是第二次來布拉格,但5月3日龍冬帶我們暴走的那個晚上是怎么回事?還有當日下午“十月作家居住地”的酒會、《天·藏》與捷克Verzone出版社簽訂出版合同儀式,這些都是怎么回事?也是第二次嗎?兩個第二次中一定有個第三次,否則沒第二次。我有糾纏不清、翻來覆去的毛病,這是我和龍冬不一樣的地方。我天生也有布拉格的東西,話說回來誰沒有呢?文學就是要追究這種獨特的普遍性。
赫拉巴爾的布拉格,當然是和卡夫卡不一樣的布拉格,但同樣都體現(xiàn)了布拉格,甚至共同的布拉格。那個打包工漢嘉不就是另一個K嗎?赫拉巴爾在《過于喧囂的孤獨》寫道:“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廢紙堆中,這是我最愛的事物。三十五年來,我用壓力機處理廢紙和書籍,三十五年中我的身上蹭滿了文字,儼然一本百科辭典,我用壓力機處理掉的這類辭典無疑已有三噸重,我的學識是在無意中獲得的……”這也是赫拉爾自己的寫照。在地鐵上讀《過于喧囂的孤獨》,讀著不斷出現(xiàn)的“三十五年了”這樣的時間句式,讀那種寓言般的打包工的環(huán)境,沒法不讓我忘記車廂內看手機的人們。別給我讓座,我不需要尊敬,也不需要同情。
龍冬輕而易舉地便找到書中的廢品回收站,當他指給我看焦街10號說這就是赫拉巴爾工作的廢品站,我覺得就像白日夢,像一種即興的口頭文。這兒真的是嗎?我不知道我是站在地鐵里還是站在布拉格大街上。廢品站差不多在布拉格市中心,離瓦茨拉夫大街——當年蘇軍坦克從天而降地方——不遠。焦街10號是一幢四五層的樓,廢品站在樓房的地面以下部分,從緊鎖的鐵門望下去有個天井,當年拉運廢紙包的卡車過秤的地方就在這里。當然,現(xiàn)在這里已不是廢品站,現(xiàn)在這里是一個地下車庫,但是大門旁的紀念銅牌標明赫拉巴爾曾在此工作,顯示赫拉巴爾或者漢嘉,或者別人,在這兒將一冊冊,一捆捆,一摞摞人類的經(jīng)典壓緊,打入廢紙包,裝上卡車拉走,在造紙廠變成紙漿?!叭迥炅耍矣脡毫C處理廢紙和書籍,三十五年中,我的身上蹭滿了文字……我看到整個布拉格連同我自己、我所有的思想、我讀過的所有的書,我整個的一生都壓在包里……”
這是一種怎樣的情景?
這不僅是布拉格的情景。捷克作家從布拉格出發(fā),絕不止于捷克??ǚ蚩ㄊ沁@樣,哈謝克是這樣,哈維爾是這樣,昆德拉是這樣,克里瑪是這樣,赫拉巴爾是這樣。還有塞弗爾特,里爾克——兩位就出生在焦街上,龍冬指給我們看,非常小的名牌,我要掏出眼鏡看。
捷克絕對是個大國,大得沒有邊際,人類視野,在此翻譯出版自己的作品讓我感到一種特別的榮幸。我唯有致敬,以閱讀的方式,甚至在地鐵上閱讀。前面提到的蘇珊娜,中國名字叫李素。我們以前多次見面,這次又見面了。在北京,在布拉格,李素多次談到準備翻譯我的小說,這次在布拉格的酒會上夙愿終成:由她來翻譯我的近四十萬字的長篇小說《天·藏》。酒會上我談到西藏,我的高原的經(jīng)歷,李素以及其他在場的捷克詩人作家以設問的方式談到西藏對中國作家的意義,龍冬自然更是知情地談到西藏。西藏是那天中捷作家詩人出版人見面酒會的主要議題,就在“十月作家居住地·布拉格”,一幢六層公寓樓的頂層,視野極好。
還是十年前,2007年,我與李素相識。那年我給了她剛剛出版的《環(huán)形女人》(后更名《環(huán)形山》,那時李素還是北大的學生。我清楚地記得是在艾丹兄弟倆在長虹橋開的“食堂”,龍冬也在,就是龍冬把我介紹給李素的。那時李素留著栗色短發(fā),非常年輕,學生樣兒,穿一件紅上衣,端著紅酒,驚鴻般的美,漢語說得很棒。來這兒的人都是非常北京化的人,有點像布拉格的金虎酒吧。但比金虎酒吧“野”“雜”“痞”得多,這里融紈绔子弟、知識分子、藝術家、啤酒主義者、詩人、作家、賭徒、書商、夢想家于一爐,李素進入這種地方也算進入某種北京文化的核心,見識過“食堂”的人,應該說算是見識過了北京。李素讀了《環(huán)形山》多年后才跟我說,她非常喜歡這本書,她會翻譯的,并提到我和中國作家不一樣,像中國的外國作家。在中國而言這當然是一個有多種解釋的評價,但想到普魯斯特說過希望自己的作品看上去像是外國作家寫的,我感到某種復雜的釋然。一個作家不懼怕任何東西。
那時的龍冬就在推廣赫拉巴爾,而我那時也是第一次知道了赫拉巴爾。我記得龍冬對李素說,我是捷克文化的愛好者,推廣者,你能不能讓捷克邀請我去一次捷克。龍冬酒后紅著臉笑瞇瞇的樣子極其可愛,赤誠,天真。他說的是玩笑話,但也是真心話。赫拉巴爾在中國慢慢廣為人知,火起來,和龍冬2008年去了捷克有關。當然,推廣赫拉巴爾,不是為去捷克,誰都知道,是天性使然,天性里龍冬有赫拉巴爾的東西。
這次來布拉格,也仍與龍冬有關。
有一年,徐暉打電話到北京要找龍冬,結果龍冬就在布拉格,兩人互不認識,但正是互相要找的人。布拉格就是這樣神奇。徐暉來布拉格已有二十多年,與妻子韓葵經(jīng)過打拼有了一些根基,韓葵已在國內出版了《布拉格,布拉格》一書,頗有影響。在布拉格,見面之后,龍冬時常去徐暉那兒,有一次談起作家寫作營居住地的話題,兩人一拍即合:在布拉格搞個作家居住地,請中國作家到布拉格居住寫作。居住地不需要大,一室一廳足矣,徐暉有這個實力。只要無償提供這么一套房子,國內找合作伙伴不難,龍冬打了保票。然后他們就一起看房子了。夢想者與夢想者在一起會發(fā)生什么?就會發(fā)生居住地這樣的事兒,看起來不可思議,在他們卻再正常不過了。不能不說在布拉格,夢想者總有點煉金士的遺風。
徐暉、韓葵夫婦在布拉格老城區(qū)一幢新藝術風格的老公寓樓的頂層買了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無償提供給了《十月》雜志,無償呀——這和黃金小路上的超現(xiàn)實行為是不是有點相似?《十月》邀請國內作家,提供機票,作家伙食自理,住一兩個月。文學之夢常常就是這么簡單,沒有這樣簡單的夢又哪有復雜的《盜夢空間》?就這樣,“十月作家居住地·布拉格”誕生了。站在頂層的居住地憑窗遠眺,可見到伏爾塔瓦河,宏偉的布拉格城堡和老城區(qū)。一百多年前,捷克文學史上的標志性人物、著名詩人馬哈就曾住在隔壁的樓上,在那里創(chuàng)作了代表作《五月》?!拔逶屡伞钡拇砣宋镏?,捷克女作家卡羅琳娜·斯薇特拉也曾居住在這棟樓里。如今中國作家余華、馬原、吳雨初、葉廣苓、韓少功等都已在這兒居住,深入歐陸。這就是夢,就做成了,頗有布拉格色彩,哪怕發(fā)生在中國人之間。布拉格從不把自己僅僅是看作布拉格,也正因為此,又是十足的布拉格。
我獲益于赫拉巴爾,獲益于卡夫卡,獲益于布拉格。通過赫拉巴爾我從另一個界面了解了布拉格,理解了人,人的可能,人的殊途,同歸,人的豐富,統(tǒng)一,困境,夢,包括夢魘。焦街10號廢品站之后,龍冬的熱情遠沒有結束,又帶我們看了赫拉巴爾住了二十年的大雜院。盡管因修地鐵已拆了,但他還是興奮地指著馬路當間的一塊銅牌說,看,這是世界上最奇特的故居標牌,它釘在了馬路上!的確非常奇特,不停的有人和車過來過去走過銅牌。據(jù)說釘銅牌那天是赫拉巴爾八十歲生日,是1994年的一天,那天人們促擁著赫拉巴爾,他坐在當街一把折疊椅上大喝啤酒,眼看著把自己故居的紀念牌嵌進路面。嵌進路面是赫拉巴爾自己的主意,政府本想搞得嚴肅一點,放在墻上,但赫拉巴爾執(zhí)意如此。
到了赫拉巴爾過世的醫(yī)院,其實這地兒是不必去看的,但龍冬也像赫拉巴爾一樣執(zhí)意,非讓我們看一下,并且如數(shù)家珍一般講當年的情景。馬路對面有一幢四五層的白樓,赫拉巴爾住在四層,我們看到了。赫拉巴爾之死至今是個謎:墜樓身亡。有人說是自殺,有人說是他夠窗外一只小鳥。我傾于后者。但這有什么不同嗎?或者太不同了,他隨小鳥而去,他根本就沒有墜樓,他的魂魄在下墜那一刻脫身而去。
克斯科森林,赫拉巴爾寫作的林中小屋,距離布拉格老城區(qū)有三四十公里。一片普通的次生林,疏密得當,自自然然,林中有大大小小的木屋別墅。無論大小都不豪華,好像就不允許豪華的。如果自然界不是豪華的房子怎么可豪華?這是種理念。誰看好森林一塊空地,履行必要手續(xù),簡簡單單,叮叮當當,要不了十天半月一個兩層或一層木屋就搭好了。通常房內陳設簡單、自然。林間有公路,站亭,有429路443路,應該是布拉格城區(qū)所屬開得最遠的公共汽車,開到這兒就算開到頭了。每個周末赫拉巴爾從家出來,坐有軌電車,然后倒上429路或443路汽車來到他的森林木屋。一周了,他要先喂喂他的貓?!八鼈兣涡切桥卧铝僚沃?,這兒的貓就像他的兒女,”龍冬就像講自家老爺子講著赫拉巴爾,“夏天,赫拉巴爾常常在房前空地上寫作,就是露天寫作,貓纏在他的腳邊,打來打去,咬他的鞋,撓他,翻肚皮夠褲腳。太陽曬得打字機很熱,那些天馬行空的文字粘著草木清香,源源不斷從打字機上蹦出來。它們不乏傷感,卻包含著幽默,帶著天然的陽光。”
公共汽車站亭當然還在,邊上多了兩只木貓。不用提赫拉巴爾,這兩貓代表了。來的人會在這兒照張相,我們也不例外。赫拉巴爾的小屋早已易主,柵門鎖著,只能隔門向里張望。新主人不在,也沒有貓,空地上的長桌還在,草長蓊郁,甚至露天寫作的椅子還在,好像新主人從未在這兒住過。一切未動,一切還都是原樣。只是沒了貓,貓變成木質,在車站。
還是有點失落,能進到屋就好了。
赫拉巴爾常去的森林酒吧,也沒開門,太不巧了,感覺仿佛有意拒絕的意思。其實不是,只是我們心切,有點過敏。果然,不知為何酒吧門忽然開了,又營業(yè)了。森林只這么一個酒吧,分室內和露天兩部分,背后林木極其茂盛,不少樹木東倒西歪,仍郁郁蔥蔥,幾乎不能穿行。有個小廣場,靠近公路有個木亭,亭中有泉,嘩嘩之聲甚是好聽,聲音有一種非常明確的質感,和小溪小河靜靜流不同。二三人在此排隊打水,大大小小各種瓶子,包括大可樂瓶子。
酒吧一看就如故,變化很小,赫拉巴爾常坐的桌上面有他的照片,啤酒墊也還在桌上。鐘掛在吧臺后面的黑色原木架上,與酒杯天然在一起。看這里,真的一切都沒變,時間停止了,或者鐘上是赫拉巴爾時間?沒有秒針。難道只一種裝飾?我正看著,忽然發(fā)現(xiàn)分針在動,甚至時針也在微妙地動。我看了下手機,時間完全一樣。時間沒有停滯。但是為什么把秒針去掉了?表明任何一個時間仍是固定的赫拉巴爾時間?
赫拉巴爾寫了一早晨,又一上午,快中午到了這兒。要了一扎。又要了一扎。他還喜歡坐露天喝啤酒,屋里喝兩個,屋外喝兩個,看心情,要是寫作順利就只在屋外喝。有一天他已喝了四扎,心滿意足,準備吃點東西,那邊喧嘩起來。龍冬說,原來是一個老婦人在推銷墓地。赫拉巴爾端著啤酒走過去,在老婦人身邊坐下,說,今天是他妻子生日,他想送妻子一件禮物,這塊墓地他要了。赫拉巴爾說再沒有比墓地更好的生日禮物了。赫拉巴爾那天沒有喝多,事實上這塊地也是買給自己的。果然他后來和妻子葬在這塊生日禮物上。我不知道怎樣評價這事。
我們一行也都要了啤酒,在已經(jīng)很老的黃色的遮陽傘下,我們坐了一排。這時,忽然從那邊過來一個老人,問了句我們什么,我們誰都沒聽懂。老人瘦瘦的,兩手揣兜,稀疏的胡須,戴黃眼鏡,頭上頂著一頂短檐小圓帽,眼神茫然,溫和,迷離,“赫拉巴爾的朋友”我說。但是沒人響應。我神經(jīng)起來也會溢出時間的。沒人回答老頭,老頭揣著兜走了。走得很慢,消失后就好像從沒存在過一樣。但我認定這是赫拉巴爾的朋友,甚至就是赫拉巴爾本人,他以另一種形式迎接我們。但還是隔著什么,所以他像迷路了一樣。
寧布爾克,赫拉巴爾的故鄉(xiāng)。穿過克斯科森林,走高速公路很快即可抵達。赫拉巴爾出生在布爾諾,五歲到了寧布爾克,童年、少年和青年都在寧布爾克小城度過。小城對赫拉巴爾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他與哈維爾的區(qū)別,與昆德拉的區(qū)別,與克里瑪?shù)膮^(qū)別。他的個性有小城的烙印,也有布拉格的烙印,兩者混合出一種獨特的人生和哲學。植根于人的最底層(打包工)最普通最日常,又有絕對的獨立性和自我。倫勃朗的意義在于他畫的雖是最普通的人,但總有一種神秘的光照耀,這光使普通有了神性。赫拉巴爾也正是如此,其神性正是植根于普通中的個性,正如倫勃朗的個性。
所以必須到寧布爾克小城看看。小城陽光很好,非常安靜,仿佛世世代代有一種均衡,一種與時間同步的定力。市中有個尖頂教堂,一個小廣場,淡黃色的房子,一條通向啤酒廠的主要街道。拉貝河在城邊上靜靜流過,它在捷克叫拉貝河,在德國叫易北河。赫拉巴爾的繼父曾任啤酒廠的廠長,住著很大的房子,有保姆和家庭教師,在到寧布爾克啤酒廠訪問之前我們先看了這長條房子。現(xiàn)在看上去房子依然很大,有花園。赫拉巴爾小時有保姆,家庭教師,過著少爺?shù)纳?。直到讀完了法學博士,忽然一頭扎進了布拉格最普通的大雜院生活。這一跨度與許多所謂寫底層作家不同,更不同于來自底層的作家,赫拉巴爾的復雜性正在這里。
那天是二戰(zhàn)勝利紀念日,啤酒廠放假,大門敞著,有欄桿攔著,門衛(wèi)不讓進。在門口徘徊了一會,龍冬帶我們拐進了欄桿外一排平房,說那是赫拉巴爾描寫過拉啤酒的馬廄。正看著,忽然門衛(wèi)大媽喊我們,抬起了欄桿。這是要放我們進廠。原來知道了我們沖赫拉巴爾來。赫拉巴爾同啤酒廠的關系非同一般,這不僅因為父親做過廠長,不僅因為赫拉巴爾描寫過廠房,房頂?shù)拇鬅焽?,馬廄,他住的啤酒廠的長條平房,不僅如此,更重要的是,現(xiàn)在啤酒廠生產(chǎn)的啤酒就叫“赫拉巴爾啤酒”。
寧布爾克啤酒廠,一百多年來一直不算大,職工也一直一百多人,啤酒年產(chǎn)量十五萬噸。1987年,啤酒廠想既然赫拉巴爾與啤酒廠淵源這么深,他又這么大名氣,這么愛喝啤酒,為什么不用他的名字命名,擴大影響?事情自然成立,于是自此有了以赫拉巴爾幾種肖像作為商標的啤酒。啤酒大受歡迎,喝這樣的啤酒就像喝歷史、喝文化,為此寧布爾克啤酒廠要為赫拉巴爾在廠里立一個紀念碑,赫拉巴爾不同意,廠方堅持,赫拉巴爾提出不要紀念碑,只在廠房墻根兒地方釘一個紀念銅牌即可。他說:“我的名字,只能是這樣的高度,小狗撒尿也夠得著。”
三十年了,這牌子仍然在。我看到了,蹲下,看了好一會兒。我不愛照相,但是在這兒照了相。我覺得這和把他的名字釘馬路當間如出一轍,是赫拉巴爾對自己的評價,也是對世界的評價。他如此謙遜。難道不也如此高傲?有一種骨子里的卡夫卡的東西,捷克的東西!
赫拉巴爾紀念館也和別的紀念館不太一樣,很小,就幾間房,在淡黃寂靜小城一條小街的一側,小門,小窗,像黃金小路上的房子——捷克幾乎有一種“小”的哲學,但又把“小”做得很“大”,很“強”。紀念館自然有作家的照片,里面一間屋子再現(xiàn)了作家生前寫作的情景,打字機、寫字桌、煙缸、筆、穿戴、帽子、釘書器。此外主要是世界各地翻譯出版的赫拉巴爾的書,琳瑯滿目。令龍冬喜出望外,孩子一樣高興的是:有一個專門擺放中國出版赫拉巴爾作品的櫥窗,玻璃罩著,十分隆重。我一看主要是龍冬在中國青年出版社和北京出版社推出的赫拉巴爾書系——在亂哄哄的“食堂”就開始推廣了。過高估計“食堂”的意義不對,但不容否認那是藝術滋生之地,自由,夢的滋生之地。上次龍冬來,像其他國家翻譯的一樣,書還是散擺著,這次是專柜。龍冬笑得面若桃花,管理員也看出推廣者來了,一邊笑,哪怕語言不通。我看到了我在地鐵上讀的《過于喧囂的孤獨》那套較早的書,不能平靜,感到地鐵列車呼嘯在耳。這不是一個常有的時刻,我覺得我在分身,有兩個自己兩個空間同時在我身上,列車穿梭,好像下站就是布拉格。現(xiàn)在是寧布爾克站……在這個小小的如此平凡的紀念館,我覺得也是時間對我的獎賞,雖隔著千里萬里。
一行人(龍冬、徐暉、趙雪芹和文爽)要我代表在留言簿留言,每人在留言下面簽字。我想了想,我的留言是:
“低處的赫拉巴爾讓我們仰望?!?/p>
他很低,世界也不高。
這就是赫拉巴爾。
寧肯,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蒙面之城》《環(huán)形山》《天·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