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煜
2015年,夏天,我在北京參加一個創(chuàng)訓營,結束之后,想多呆幾天,聯(lián)系了當時在北京的國生,看看是否有機會留宿。國生很爽快地答應了。我始終記得那一天,我在一家逼仄、坐滿了人的星巴克里找到了他,他弓著身子在電腦前忙碌著,打過招呼后,他把一本川端康成的《愛的人們》遞過來。
“你先看看書,第一篇《母親的初戀》非常好,”他說,“有點像張愛玲的《心經》,但比《心經》高明多了?!?/p>
我走的時候,這本《愛的人們》留給了我,事實證明,《母親的初戀》確實很好,甚至是全書最好的一篇。日后,這似乎勾勒出了國生在我心目中的某種形象:工作時嚴謹認真、目標明確,卻又時時不忘自己的寫作者身份。在此之前,我曾經在他上海的家借住過一次,一起吃過幾次飯,其余時間的交流都限于網(wǎng)絡,他很少談論工作和私人生活,大多數(shù)時候,往往直接越過這些,以他新寫的小說為圓心開始話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在寫作上的勤奮令人慚愧。而工作,從外部的眼光來看,也沒有對他形成阻礙,他似乎并沒有像大多數(shù)剛開始寫作的人那樣,因為被工作壓縮精神上的活動空間而感到痛苦,他與工作之間并不存在緊張的對峙關系,在我自己也開始工作之后,我意識到,與其說那是一種能力,不如說是一種天賦。
國生寫小說的天賦,也早早地顯現(xiàn)了出來。他是上海作協(xié)舉辦的一個文學比賽的冠軍,在我眼中,他似乎從來沒有經歷過很多人在初學寫作時依靠情緒本能動筆的宣泄式階段,就算是我第一次讀到的他的作品、被他認為是充滿了早期寫作幼稚痕跡的《鏡像》,行文也從一開始就充滿了控制。無論這種控制是經過怎樣的努力才換來的結果(作為讀者自然不需要考慮這些),它都向外界傳達出一個信息:這是一個有著強烈文本自覺的寫作者。
在國生的年紀,這自然是非常難得的(他比你所能想象的還要小)。這種自覺意味著背后嚴苛的自我要求,意味著他已經做好長期準備來攀登他在寫作中樹立的幾座高峰,常有的、與之伴生的挫敗感與自我懷疑,我?guī)缀鯖]有在國生身上觀察到。這大概是出于一種自我保護的心態(tài):過多地向外界表現(xiàn)寫作過程中的消極情緒無疑會被視為脆弱,脆弱在文學語境里可能被認為是寫作者身上迷人的特質,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顯然不是。因此,國生在我眼中的形象變得越發(fā)意志堅決,一個在工作和寫作中都自律、勤勉、目標清晰的人,一個強有力的人。
也因此,那段時間,他寫作的面貌變得越來越明晰,初具規(guī)模。在《聚會》里,他寫了一個少年回到小時候生活、成長的地方參加聚會的故事;在《溫室效應》里他寫了同性之間的情感和個體與原生家庭之間的微妙關系;在《暫時》里,他寫了一個女人表面不著痕跡、內心卻在同自己暗暗角力的過程;在《天空晴朗》和《失蹤》里,他關注了破碎的家庭和本身就是邊緣人群同時又在內部被邊緣化的老年同志群體——這令人羨慕,在大多數(shù)年齡相仿的寫作者都還在不斷地尋找、嘗試、碰壁、且走且停的時候,國生似乎已經找到了他的寫作甜區(qū)(甜區(qū):體育術語,球拍面的有效擊球區(qū)),找到了可以持之以恒、不斷深耕的題材,獨屬于他自己的語感也在漸漸形成,一種建立在大量國外小說的閱讀之上、和寫作者本人審美滌濾之后的語感:干凈、優(yōu)美,靠短句鋪陳,長句和復合句則致力于往更深處探詢。
介于工作與寫作之間,國生在這條平衡木上扎實地走下去了,還有比他在這方面做得更好的了嗎?像是一開始就被認為是已經實現(xiàn)了的理想,有很長一段時間,答案在我心中是毋庸置疑的,雖然我自己也隱約感覺到,一切似乎不可能像我想象的那樣順利、平滑,無論是國生的工作還是寫作,只是因為我們的話題始終處于安全區(qū)域內,所以我?guī)缀鯚o法通過最后呈現(xiàn)出來的結果去反推背后的整個過程。
在我們的一次聊天中,他提到我的小說,對我說“你不夠激烈,這是你的問題,也是我的問題”。我不太確定是不是這一次,但有條缺口似乎在我們之間打開了。在那之后,盡管在我們互相討論對方的小說時,他仍然是更為尖銳、更為切中肯綮的那一個,但與此同時,有一片接壤地帶——一種平緩的過渡逐漸敞開,讓我們得以延展到對彼此寫作的困惑、焦慮,乃至生活的困惑、焦慮的討論中。
《小插曲》和《他沒去過北京》就是國生在這些討論的時間間隔中完成的?!缎〔迩返呐鹘窃谒纳钪杏幸粋€人物原型,他曾向我提起過這個女生被情感所束縛的狀態(tài),并想以此為藍本創(chuàng)作一篇小說,也曾糾結于講述的方式,最后呈現(xiàn)出來的,是有點類似于早前《暫時》那樣的作品:單視點,有一件獨立發(fā)生的事作為貫穿全篇的骨架,靠細節(jié)磚瓦一點點填充起來。當然,還是有顯著的不同,《小插曲》里的行動更豐富,心理筆墨更儉省,國生在結尾給女主角安排了一個情感上的頓悟時刻,這不得不讓人聯(lián)想到國生和我都共同喜愛的門羅,進而想到評論家加蘭·霍科伯對門羅小說的一句評價:“和契訶夫的作品一樣,門羅的作品中重要的是頓悟性的時刻,那精確、微妙和深具揭示性的細節(jié)。”是的,頓悟時刻來自對契訶夫的承襲。
然而國生對這個頓悟時刻的處理仍然具有他自己的特點,毫無疑問,那些重大的、深刻的、轉折性的變化真正發(fā)生時,被包藏在生活內部,人通常懵然不知,頓悟時刻往往是在對長久生活事實的潛意識提純之后出現(xiàn),也因此,在頓悟時刻出現(xiàn)之前,變化其實已經發(fā)生,所以國生才寫道:“她從一種持續(xù)了很多年的緊迫感中解放出來,變得放松,甚至因為對此沒有心理準備,而過分地表達了出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通過這樣的剪裁和突顯,國生完成了自己去捕捉某種超越生活常規(guī)之外的“真相”的努力。
《他沒去過北京》則無疑表露出他更大的野心。它的主線看起來更模糊,是一場興之所至的旅行,穿插著回憶和路線行進中不同人物之間的互動和對話,綿密的細節(jié)一如既往,通讀下來之后,你幾乎很難發(fā)現(xiàn)任何一句揭示主旨的句子,作者退到了一個不為人所察的位置,那種在閱讀之后為其總結陳詞的意圖失效了。但真的是這樣嗎?小說的開頭其實給出了一條秘徑:“他這樣談到自己的狀態(tài):缺乏價值感和興趣,注意力無法集中,所有的念頭都有虛無、負面的傾向,但這并不導致他難過或者悲傷,通常只是無意識的走神?!?/p>
這句話成為了后頭解讀男主人公行動的密碼,事實上,可以這么說,在那之后的所有行動,包括這一整場旅行,都只是在重復某種無意義,這種無意義,通過作為對照組的周圍人物,更為顯明,一個呼吸著這個價值重組、理想主義被徹底流放的時代空氣而在大環(huán)境里失重的人,一種新型的零余者——盡管我不敢肯定這篇小說那種含混的氣質能被所有人接受,但我毫無費力地在這當中認出了自己。
小說這種體裁自然已經不復它出現(xiàn)之初的地位,所能用到的文學技巧到上世紀70年代為止也早已盡數(shù)出現(xiàn),在今天,考驗一個寫作者的,除了他是否能夠堅持,最重要的還是他如何看待這個世界,如何看待自己的存在方式,如何處理自己與世界之間的關系。
這完全出自我個人的偏見,在我看來,今天,一個還在堅持寫小說的人,如果感受不到那種無處不在的結構性困境,那種各個領域內權力話語的隱秘運作,或者如果他對其知之甚詳、但通過某種迎合、取媚完成了自己對現(xiàn)實的軟著陸,那么他終究無法寫出像樣的作品。小說的意義也許不應該被過分夸大,但在抵制那些潛在力量的層面上,寫小說是、并將永遠是一種個人的、永無休止的斗爭。
從國生的作品里,我毫不意外他比我更早就知曉了這一點。他讓自己社會化的部分為自己錨定一個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坐標,同時保留了瘋速運轉的自省機制,更好地觀察所見到的,更好地說出來,他將前往的,是下一段積而勃發(fā)的日子,我們終將通過各自的方式找到自己的答案,知道身邊有一個像他這樣的人在不斷地寫著,這幾乎在同等程度上撫慰了我。
責任編輯 季亞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