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展飛
艾風(fēng)和聞人飄飄一心想要救出關(guān)押在神仙島的丁驕陽,但是計謀被呂、何二人識破。就在此時,十余年未見的雪山老怪突然造訪,吳朗一家危在旦夕。島上眾人在唐奇兒的智計下,好不容易制服他,危急關(guān)頭,丁驕陽陰差陽錯之下坐收漁利,局面瞬時逆轉(zhuǎn)。前有猛虎,后有餓狼,吳朗一家能否化險為夷?
閑燈照閑塵,舊景對舊人。新年自是萬象新,無關(guān)我計且沉淪。曾有胭脂馬,今見桃花墳。此心不在此間與,聊借此軀寄孤魂。
還是雁去聲聲切,難免風(fēng)過浪千痕。鄰家童子束發(fā)時,這處正逢,老眼望山,無限黃昏。
丁驕陽心里急不可耐,賠笑道:“晚輩曉得,前輩與在下都是明白人,倘若說話拐彎抹角,反而不夠爽快。前輩年已近百,晚輩今年不過五十有六,前輩若有子嗣,只怕比晚輩年紀要長了?!?/p>
潘笑夫哈哈笑道:“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活百歲。你我一般的惡毒卑鄙,若分輩分,不免俗氣,且平輩論交便好?!?/p>
吳土焙一直望著阿依古麗,明明見她奄奄一息,偏偏不能上前施救,內(nèi)心之煎熬,當真無以復(fù)加。這時聽到潘笑夫說出“平輩論交”四個字,不由得心頭一冷,想起當年雪山時的情景來,不由得又是想笑,又是想哭,心神一時回到那雪山之間。
卻聽丁驕陽道:“這個如何敢當?”
潘笑夫道:“丁兄既對老夫的千佛神功這般推崇,那便算是知己。既是知己,又分什么彼此?丁兄且請坐下,老夫?qū)⑶Х鹕窆毩?xí)法門慢慢說來?!?/p>
丁驕陽心道:他被我點了穴道,身子又罩在天羅地網(wǎng)之中,我有飄飄護法,還有那鬼小子為人質(zhì),還怕他什么?他說的一點也不錯,那門神功,若非得知法門,只怕消受不了。當即在人群中走了一圈,將眾教徒的火把全搜了過來,堆在身邊,在中間坐下,呵呵笑道:“前輩……潘兄請講?!?/p>
潘笑夫眼睛半閉半睜,說道:“這千佛神功,須一千條人命做祭,方能練習(xí)。經(jīng)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千佛神功之基,便是反其道而行之。我超度千人,彼千人成佛。而我入地獄,萬劫不復(fù)。遂有千佛護體,以拯救我身,討還輪回之債。千佛慈悲,無論功德。我心如魔,不知感恩。因此,練千佛神功第一步,便是要忘恩負義,戒除善良,視殺戮為超度,將人命當草芥。丁兄,你能聽明白么?”
其實潘笑夫所說的這些話都很淺顯,然而丁驕陽聽在耳中,仍覺得石破天驚,聞所未聞。好一會兒瞠目結(jié)舌,不敢出大氣。半晌點頭道:“佩服,佩服!竟然如此!”
聞人飄飄也聽得入神,臂力稍松,吳朗得以喘息。此小子平素腦筋機靈,這會兒偏偏蠢笨到家,一有力氣,便道:“惡心,惡心!竟然如此!”口氣與丁驕陽一模一樣。聞人飄飄臂上用力,吳朗的話應(yīng)驗如神,真被夾得惡心欲吐。
潘笑夫哈哈一笑:“小娃娃,你年紀輕輕,知道什么?天下只有惡心之人,沒有惡心之事?!?/p>
吳朗又悲又怒,卻哪有氣力回敬?他雖是極力不去聽,然而雪山老怪的聲音卻一字不落地傳進耳鼓:“比方三歲小孩,你一面給他一粒糖,一面給他一只元寶,他取哪樣?自是取糖不取金子。但年紀稍長,你再給他一百粒糖,他也取金不取糖了。莫非是金子變得比糖甜了么?非也,乃他知道貴賤而已。你聽我千佛神功入門大義覺著惡心,那是因你雖是十幾歲的人了,于武學(xué)一道,卻懵懂無知。假如你已窺武學(xué)精義之后,你便再不會覺得惡心等等。丁兄以為如何?”
丁驕陽笑道:“正是正是,潘兄莫要理會他。倘若潘兄覺得這小子討厭,兄弟便讓拙荊殺了?!?/p>
聞人飄飄聽丁驕陽稱自己為“拙荊”,不由得格外踴躍,應(yīng)道:“殺不殺?”
丁驕陽道:“這得聽潘兄吩咐。”
潘笑夫笑道:“他越不愛聽,我們偏偏讓他聽一聽,豈不更有趣?”
丁驕陽笑道:“哈,潘兄果然高明?!?/p>
聞人飄飄多個心眼:你是我夫君抓住的先生,憑什么讓這壞小子也聽?肥臂微抬,碩胸稍擠,把吳朗的雙耳都堵住了。
吳朗動彈不得,呼吸困難,耳不聞聲。
潘笑夫便講起“千佛神功”的精要。這門功夫,乃他自創(chuàng)而得,與世上任何一門武功旨要均是大不相同,很是繁復(fù)博大,深奧難解。
聞人飄飄聽了幾句,便嘴巴張大,嘴角流涎,狀如癡傻。
丁驕陽聽了片刻,也感難以索解,皺眉凝神。
往往潘笑夫說個七句八句,他便一聲“潘兄,這‘引納消通怎么解釋?”或是“潘兄,‘掌心向天,手背迎日,那怎么能夠?”后來三句一打斷,兩句一提問,再后來便是一句都費解了。
潘笑夫倒也耐心,再倒回頭重新講解,丁驕陽往下聽了兩句,卻又不懂了。他初時每待一支火把燒盡,便續(xù)上一支,燒了四支火把之后,一門心思都在聽潘笑夫講“千佛神功”經(jīng)義之中,再也不記得續(xù)火把了。只左手支頤,右手撓頭,眼睛呆呆望著潘笑夫疙瘩疤癩的一張怪臉,嘴里跟著念念有詞,靈馳武學(xué)大殿,神游知識海洋,其用功努力,全神貫注,已比懸梁刺股、鑿壁偷光遠甚。
凡是為人,都有偏執(zhí)。常人喜財,登徒好色,酒鬼貪杯,棋癡迷局。遇到喜愛之物,難免不分東西,心智受限。賭徒抓一手好牌,眼光都紅了,就算房子忽然起火,那也會先講亮牌吃底,再說逃命救火。世人迷源不同,遇上難免迷糊,這叫做“迷癥”,人人都有,輕重而已。
這時丁驕陽、聞人飄飄如癡如醉,便是同樣道理。丁驕陽窺視白蓮教教主寶座,反叛不成,反遭唐賽兒關(guān)押地牢,十數(shù)年間,一門心思都在想著如何練成絕世神功,殺掉唐賽兒,重新?lián)尰亟讨髦弧?/p>
聞人飄飄自從丁驕陽被扳倒,自然也是日日夜夜精研武功,以圖救出真命天子。正巧潘笑夫乃武學(xué)天才,所講的千佛神功精義沒有一句不是真知灼見、聞所未聞,兩人都聽得又驚又喜、忽落忽飛,如癡如醉、欲癲欲狂。
這邊吳朗漸漸得以喘過氣來,潘笑夫所講的經(jīng)義,他也多少聽到幾句。但一來他底子太差,根本聽不懂這等高深學(xué)問,二來這小子是第一現(xiàn)實之人,遇事謀事,眼下最要緊的便是如何救出爹娘,別說潘笑夫講的是武學(xué),就算他講的是如何釣魚、怎么捉鱉,吳朗也不會入迷。他努力偏過一點頭來,忽然間看到爹爹俯身從地上撿起一把刀來,不由得又驚又喜。
在他印象之中,爹爹一直就是病秧子,然而方才取刀之時,身形矯健,哪里有半點病態(tài)?只見爹爹身法飄忽,疾如鬼魅,眨眼間已到了丁驕陽身后,唰的一刀,丁驕陽右臂正自比畫什么“掌心向天,手背迎日”,一刀閃過,手臂已經(jīng)離體。血光飛濺之中,掌心固然得以向天,手背竟然也能向日。丁驕陽明白過來,痛得“啊呀”一聲,疾向前躥,吳土焙身后一刀,又中其背。丁驕陽反足踢出,倒地急避。吳土焙跟上前,揮刀急砍。
與此同時,吳朗頓感從肉墻中解脫,卻是聞人飄飄驚呼聲中,撇下吳朗,雙掌直取吳土焙,助丁驕陽御敵。
吳土焙運刀如風(fēng),以一敵二,處處占盡先機,片刻之間,聞人飄飄右腿受傷。丁驕陽少了一臂,鮮血狂濺,背后傷處更加嚴重,只覺眼前黑影幢幢,叫道:“飄飄,頂住!”退出圈子,點穴止血,撕下一片衣襟包扎。
一眼瞥見吳土焙刀影滾滾,正是天刀門刀法的精要招數(shù),聞人飄飄吃之不消,驚叫聲中,左肩又中一刀。
吳土焙勢若瘋虎,口中大叫:“雪山老怪,我殺了你!雪山老怪,我殺了你!殺!殺!殺!”每一刀劈出,都風(fēng)聲呼嘯,聲勢駭人。
吳朗見到爹爹刀法竟然如此精妙,起初驚喜佩服,聽爹爹口口聲聲要殺了雪山老怪,忽然間一念閃過,失聲道:“啊喲,我明白啦,原來是神差大法……”
丁驕陽包好傷口,已經(jīng)膽寒,見聞人飄飄掌法支離,連連受傷,忙上前援手。
剛上前兩步,聞人飄飄右腿一失,忽然摔倒。
丁驕陽忽感無比害怕,返身便逃。吳土焙大呼聲中,舍了聞人飄飄,提刀追丁驕陽。
丁驕陽嚇得寒毛倒豎,魂飛天外,哇哇大叫,向島西狂奔。
吳土焙急步追趕,追出一程,忽然腳步踉蹌,摔倒在地。丁驕陽叫聲越來越遠,過了片刻,消失在視野外。
吳朗見爹爹離潘笑夫約摸五十丈左右,前后一對,心頭登時了然:這神差大法果然厲害!他記起爹爹曾經(jīng)說雪山老怪“只要在五十丈之內(nèi),便……”這會兒親眼所見,已知下文如何。
“只要在五十丈之內(nèi),便受雪山老怪控制,就像鬼使神差一般?!?/p>
吳朗心中恐懼,跑過去扶起爹爹。只見爹爹神情委頓,面色蠟黃透黑,似是病得更加嚴重。吳朗扶著爹爹往回走了兩步,忽然想到:不好,爹爹到了老怪物附近,又得受他妖法控制,老怪物必定驅(qū)使他把我殺了。
吳朗說道:“爹爹,你在這里等我,我殺了老怪物,便將母親接過來?!?/p>
吳土焙嘴唇哆嗦,兩眼又是痛苦又是依戀,卻說不出話來。
吳朗從父親手里拿過刀,慢慢走回小港口,在潘笑夫面前站定。潘笑夫笑吟吟地望著他。吳朗淚花滾落,說道:“老怪物,少爺要乘你之危,下手殺你,未免不夠英雄?!?/p>
雪山老怪呵呵而笑,說道:“好娃娃,好娃娃?!?/p>
吳朗冷笑道:“你便是叫我好爺爺,我也非殺你不可?!?/p>
雪山老怪目光一緊,哈哈笑道:“這卻不好。好娃娃,你母親沒有告訴你么?”
吳朗奇道:“告訴我什么?”轉(zhuǎn)眼看母親,見她已經(jīng)人事不省,怒道,“你害死了我母親,害……害死了島上這么多叔叔伯伯,我要殺了你給他們報仇!”
雪山老怪又是一笑,說道:“你仔細看看這些白蓮教的三流教徒,有哪個死了?”
吳朗哼了一聲,眼光在倒地的人群中掃過,卻見眾島民雖然大多一動不動,然而細看卻均有呼吸。只聽雪山老怪道:“他們聽了我的裂天吼,死是不會死的,只不過從此以后,神志錯亂,或聾或瞎而已。好娃娃,你扶你母親過來,我設(shè)法救她?!?/p>
吳朗狠狠盯著雪山老怪,但見他臉上一片誠懇,毫無欺詐之色,心下已信,卻道:“你被人家點了穴道,怎么還能救人?”
雪山老怪哈哈一笑,兩手交替,片刻間將那天羅地網(wǎng)解下來扔了,說道:“丁驕陽那點功夫,只不過乘我一時不備,讓他碰巧占了便宜。解他的這點微末指力,算什么難事?”他雖嘴上說得輕松,然而剛才集運內(nèi)力沖關(guān)解穴,已是盡了全力,這時全身酸軟,再無余力可使,就算是站起來也辦不到,因此才讓吳朗扶阿依古麗到近前來。
吳朗想了一想,回頭大聲道:“爹爹,你先等我一會兒?!北鹉赣H,在雪山老怪面前小心放下。雪山老怪面色一沉,伸手搭阿依古麗脈搏。他全身肥胖,偏偏手掌極瘦,形同雞爪。吳朗見他黑瘦的臟手搭在母親的潔白的手腕上,不自禁重重噴了口氣。
雪山老怪神色凝重,過了片刻,縮回手來,神情發(fā)呆。
吳朗心往下沉,問道:“怎樣?”
雪山老怪嘆道:“人人都說母恩深似海,果然一點不假。你母親……”
吳朗急道:“沒法救了?”
雪山老怪眼睛眨巴,既不點頭,又不搖頭,好一會兒,終于輕輕嘆息一聲。
吳朗聲音尖利起來:“你殺了我母親!老怪物,你……”
雪山老怪道:“她并沒有死?!?/p>
吳朗喜道:“有法子救便好!求你救救我母親!”跪倒在地,對著雪山老怪磕頭。
雪山老怪哼了一聲:“好娃娃,假如老夫不想法子救她,你是不是便一輩子不理我了?”聲音微微發(fā)抖,聽著竟是極為擔(dān)心。
吳朗覺得奇怪,心想:我理不理你又算什么?這老怪物倒很在乎似的。但少爺豈止不理你?若是我死不了,定然要殺了你給母親報仇。
他最擅撒謊,若是平時,早就十句八句迷魂湯奉送上去,可見到雪山老怪的一雙黃褐褐的眼睛里,似乎滿是憂傷與恐懼,忽感心神俱疲,說道:“那還用說?假如我害死你母親,你會怎樣?你反倒特別感激少爺,一輩子把少爺當作好朋友嗎?”
他本想自己的話過于難聽,老怪物定會生氣。說不定一掌拍到,自己便一命嗚呼。卻不料雪山老怪呆了一呆,賠笑道:“不錯,不錯,我一定想法子救活她?!鄙袂殚g似是有一件十分為難的事。
吳朗便算再恨雪山老怪,他既答應(yīng)要救治自己母親,那也自然假以好臉色,小心道:“你自己沒法子,要去求別人,是不是?”
雪山老怪見他竟能猜中自己心思,又是喜歡,又是發(fā)愁,點頭道:“可不是么!那個老東西,也不知死了沒有?天下只有他的純陽內(nèi)力,方能救她。只不過,誰知道他還有幾分內(nèi)力?能不能救人?他媽的,都怪老夫當年下手太狠,但也不一定,那老東西一向難說得很……”
吳朗聽他東一句西一句亂七八糟,看看母親危在旦夕,正要發(fā)作,卻聽雪山老怪忽然叫道:“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去找老東西!”
吳朗喜道:“是!”轉(zhuǎn)眼間又很是躊躇,“可……可我爹爹怎么辦?我的兩位師父怎么辦?”
潘笑夫一反蠻不講理之狀,點頭道:“你扶我起來,瞧瞧你兩位不中用的師父。”
吳朗心下奇怪:你還用得著我扶著?但人家要給師父治病,哪怕是讓自己背著,也不能推辭,當下扶起潘笑夫,走到兩位師父身邊。
呂洞賓、何仙姑本就身上有傷,潘笑夫裂天吼施出,均震得昏迷不醒。吳朗搖搖男師父,推推女師父,臉色不由得沉了下來。
潘笑夫賠笑道:“老夫不傷你師父,你師父就要傷了老夫。”
吳朗道:“他們會死么?”
潘笑夫道:“會。怎么不會?人生下來之日起,都注定要死的。”
吳朗氣苦無已,攥緊雙拳。
潘笑夫嘿嘿笑道:“你打死老夫,你……你的爹爹……你的爹娘都沒人救啦。何況你兩個師父都死不了,只不過醒來之后,會變得傻一些而已。嘿嘿,我看他們兩個總是拉著臉,十分不快樂。傻一些之后,說不定今后倒會開心一些?!?/p>
吳朗氣得身上輕抖,卻頹然松了雙拳。雪山老怪嘿嘿而笑,轉(zhuǎn)頭在倒地的人群中查看,忽然輕輕咦了一聲,接著輕輕一嘆,說道:“可憐天下父母心??!”
吳朗順著他眼光一瞧,不由得喜出望外,卻見方皎伏在唐奇兒身上,兩眼睜得大大的,滿臉淚痕與恐懼,正自望著雪山老怪。吳朗叫道:“師妹!”兩步奔過去。
方皎牙關(guān)打戰(zhàn),身上發(fā)抖,抓住吳朗,嘴唇哆嗦,偏偏說不出話來。
吳朗溫言相慰:“師妹,別怕,別怕,你還活著,你還活著!”
方皎一把抱住吳朗,終于哭出聲來。
吳朗細看唐奇兒,只見她兩手虛托著,一樣的七竅流血。她全無武功,方才全力捂住女兒雙耳,自己受傷最重,已經(jīng)沒了氣息。吳朗心中慘然,想到唐奇兒之好,不由得眼淚流出,怒目望向雪山老怪。
雪山老怪只當沒看見,說道:“島上還有多少人?”
吳朗怒道:“你要將我們趕盡殺絕么?”
雪山老怪似是與自己毫不相干,淡淡道:“你去村子里跟他們講,讓他們來埋死人救活人??傊?,大伙兒總得忙上幾天。另外,給我們準備一條船,我們得趕快離開這荒島,找那老東西。若是你等得起,你母親死了,可不要怪罪老夫?!?/p>
吳朗見他一派高人模樣,就像是自己家出了天災(zāi)人禍,鄰家熱心大爺前來幫忙安排似的,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罵,想了一想,說道:“你為什么不將我們一起殺了?你不怕我將來報仇么?”
潘笑夫呆了一呆,哈哈笑道:“報仇?卻也有道理。只是,你的武功,要報仇么……”搖了搖頭。
吳朗心想這老怪物行事處處莫明其妙,總之眼下也確實得按他所說的辦,當下急步奔向島西。
神仙島最鼎盛局面,當屬十數(shù)年前八仙共同主持之時。彼時島上歸青龍旗管轄,三千余精壯教徒駐島,乃白蓮教一支強旅。
因此丁驕陽叛教,東海八仙便有力量營救。后來唐賽兒重整白蓮教,與朝廷官府作戰(zhàn),帶領(lǐng)眾教徒轉(zhuǎn)戰(zhàn)魯豫皖一帶,將島上精壯調(diào)往內(nèi)陸,神仙島逐漸變成傷殘病弱休養(yǎng)之處。
此時島上除被裂天吼震昏的,幾乎全是離開拐棍便倒的人,躲在墻角旮旯,正自惶惶無著,見吳朗奔回,紛紛顫巍巍出來問詢。
吳朗揮淚將事情簡略說了,末了道:“各位爺爺奶奶伯父伯母,我要離開神仙島,島上的事,便交給大伙兒了!你們等我回來,我很快就會回來!”
眾老弱淚眼昏花,都道:“圣母保佑,圣母保佑!”
白蓮教的圣母,便是唐賽兒。遇此危難,人人均覺得若是唐賽兒在此,必定不會至此,不由得倍加思念。
吳朗辭別了眾老弱,回到東岸碼頭。方皎知道母親再也活不了,哭得背過氣去。吳朗知道安慰也沒用,向唐奇兒磕了三個頭,抱起母親,率先登船。
船便是唐奇兒所乘的那條,船上出海的物事,一應(yīng)俱全。而后吳朗扶父親上船,都安排在船艙之內(nèi)。出艙對雪山老怪道:“用我扶你嗎?”
雪山老怪呵呵一笑,說道:“老夫自有仆役,不勞動你啦?!闭f著伸手向旁邊一人拍了一掌。吳朗不由傻了眼,卻見聞人飄飄從地上爬起,低眉順眼,神情如同木偶,俯身扶起潘笑夫登船。
吳朗心中吃驚:老怪物這神差大法,果然厲害。只這么輕輕一掌,四大美女便將老怪物當成了丁驕陽老賊頭。他卻不知雪山老怪的“神差大法”雖然神奇,卻也不是輕拍一掌便能使出。
方才吳朗去島西之際,潘笑夫便在聞人飄飄身上施法,他內(nèi)力虧虛,卻是費了不少工夫方令聞人飄飄聽從驅(qū)使。
聞人飄飄扶潘笑夫坐在船頭上,自己立在一旁侍立,如同泥塑木雕。
吳朗忽然一拍腦袋:“該死!丁驕陽老賊還在島上,這可怎么好?”
潘笑夫冷笑道:“他斷了一臂,背后又中一刀??v使不死,也絕難活得爽快。大丈夫當斷則斷,你母親危在旦夕,片刻也等不得。你如此婆婆媽媽,豈不一事無成?”
吳朗怒道:“少爺用不著你處處指點!”
潘笑夫笑道:“玉不琢,不成器。將來總有一日,你倒要感謝老夫!”
吳朗一時語塞,哼了一聲,便即升帆轉(zhuǎn)桅。海風(fēng)徐徐,小船緩緩離開碼頭,駛?cè)氪蠛V小?/p>
這條小紅船,乃是唐奇兒、方升一家駕游之物。
吳朗初時心焦火燎,只一門心思想速速前去求醫(yī)救治母親,行了一程,漸漸冷靜,回望神仙島,不知何時,生活十余年的島已經(jīng)消失在茫茫海天之中。
他扶桅而立,腦中閃過無數(shù)念頭,一會兒想到眾島民慘狀,一會兒想到方升師叔一家,一會兒又想到兩位師父,心里不由得想:不如我弄沉了船,老怪物再大的本事,也要喂鯊魚海龜了!然而轉(zhuǎn)念之間,便又想:老怪物皮粗肉老,鯊魚未必喜歡吃。說不定倒是我們一家三口,先進了鯊魚肚子里。那個肥婆,自然也比老怪物味道好些。突然之間,雪山老怪那八字警句在耳邊響起: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們一家與他同歸于盡,那便虧本至極。總得想個法子,既弄死他,又不傷自己一根寒毛,這才劃算。想通此節(jié),他竟能心平氣和,偶爾問雪山老怪航海方向等等,神情十分恭敬。
雪山老怪似乎心下大慰,吳朗每有問語,必不厭其煩地解答,卻像是一對師徒了。
船行了三個多時辰,天色將黑。吳朗道:“老前輩,你那個胖木偶,會生火做飯么?”
雪山老怪笑道:“神差大法,妙用無限。莫說讓她做飯,就是讓她自盡,她也決不違拗?!?/p>
吳朗擺手道:“老前輩只讓她做飯就行啦?!?/p>
雪山老怪呵呵一笑,施出法術(shù),聞人飄飄自去船尾煮飯。
吳朗卸了船帆,進艙給母親喂了些水。阿依古麗昏迷不醒,不知下咽,喂的水大半流出。
吳土焙神情憂郁,卻受神差大法控制,開不了口說話。
吳朗出艙央雪山老怪解除對爹爹的控制,雪山老怪臉色不悅:“好娃娃,你也該想想,他只要一得自由,第一件事便要做什么?”
吳朗道:“我爹最聽我的話,我不讓他跟你拼命便是?!?/p>
雪山老怪搖頭笑道:“倘若他不聽你的話,非得跟我拼命,那又有什么法子?老夫一生之中,雖然膽大,卻從來不忘心細二字。好娃娃,膽大心細,向來一體。今后你行走江湖,也須牢牢記住:一味膽大,必定倒霉?!?/p>
吳朗知道說服不了他,怏怏不樂。忽然好奇心上來,問道:“老前輩,你對別人心特別狠,為什么偏偏對我……挺好的?”
雪山老怪突然間眼睛一亮,喜意盎然,慢慢道:“你是老夫的小祖宗,老夫能不對你好么?”
吳朗雖感好笑,卻也覺得迷糊,心想:管他呢。男師父教過我一句成語,叫做見賢思齊。本少爺?shù)卤惶煜拢L(fēng)華絕代,說不定這老怪物還有點人性,見了本少爺這個賢人,不免良心發(fā)現(xiàn),見賢思齊。但也知自己此念過于牽強,又想,他年紀比老鱉都大,羨慕我年少英俊,總是有的。此子一向樂觀,若是換了旁人,兩日之內(nèi),突遭變故,縱使不被嚇死,也要垂淚不止。
當天夜間,吳朗一家三口在船艙中休息,雪山老怪竟然決不爭搶,自在船頭小篷里打坐練功。那聞人飄飄受他神差大法役使,不知疲倦,一夜間站在海風(fēng)潮露之間。
第二日一早,吳朗出艙,卻見聞人飄飄已經(jīng)在船尾煮粥。雪山老怪練了一夜功,精神了許多,在船頭上伸展拳腳,見吳朗出來,笑吟吟問道:“你母親睡得可好么?”
吳朗正憋了一泡尿,準備到側(cè)舷方便,一聽潘笑夫這話,尿也不顧了,冷冷道:“你一個老前輩,說話怎么沒個樣子?倘若我要問候你母親,必定這樣說:‘令堂大人昨晚休息可好?”
雪山老怪微有一怔,不禁莞爾,點頭道:“不錯不錯,令堂大人昨晚休息可好?”
吳朗見他疙疙瘩瘩的一張臉滿是關(guān)切之情,不知怎的,竟是對他恨不起來。心道:倘若這老怪物不是我家的仇人,我一定拿他當最好的朋友。走到船頭,在雪山老怪身邊扯開褲子,往海中撒尿,一邊道:“我跟你實話實說,本少爺長這么大,從來沒見過你這么奇怪的人。你年紀不小了,要是想讓少爺不討厭你呢,得聽我的話?!?/p>
潘笑夫忙道:“好呀、好呀,你說什么,老夫都言聽計從便是?!?/p>
吳朗反而怔住,眼睛一轉(zhuǎn),笑道:“是嗎?那我讓你跳海,你聽不聽話?”
潘笑夫笑道:“這有何難?”話音未落,人已離船,“咚”的一聲,跳入海中。
吳朗又驚又喜,提起褲子,伏在舷梯上看時,只見一團白水花中,雪山老怪鉆出水面,仰頭問道:“怎么樣?老夫是不是聽你的話了?你可不能說話不算話,討厭老夫?!?/p>
吳朗見他泳姿難看,活像一只大海龜,不由得發(fā)笑,暗道:這會兒我突然升帆,將船駛遠,老怪物便只能永遠在這里當海龜了!便要挪腳行事。轉(zhuǎn)念又想,不行,那樣一來,我不是親手害死母親了么?
忽聽潘笑夫道:“少爺!”
吳朗聽他稱自己為“少爺”,不由得一驚,轉(zhuǎn)眼之間,卻又哈哈大笑。原來潘笑夫鼓起肚皮,浮力增大,竟漂在海面上,身子露出大半。他聽吳朗發(fā)笑,有意引他開心,肚皮更增一圈,手腳抬出水面,就像是一個葫蘆畫成的神怪人物一般,憨態(tài)可掬。俄頃之間,手掌一揮,在水面急速旋轉(zhuǎn)起來,卻又似是一只水陀螺了。
他雖經(jīng)一夜練功,內(nèi)力不過恢復(fù)了兩成。便算只有兩成,比尋常武林高手,又豈止高出十倍八倍?為在吳朗面前賣弄,這會兒“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裝瘋,右乖張,將本事施展出來,但見一會兒滑水而行,一會兒沒入水中,一會兒翻筋斗,一會兒豎蜻蜓,更兼洋相百出,滑稽逗丑。倘若忽略形體難看之外,余者無不精彩紛呈,令人眼花繚亂。吳朗自己是玩水高手,然而哪能像雪山老怪一樣隨心所欲?心中愈發(fā)佩服:瞧他這本事,想淹死他恐怕不行。本少爺且把別的念頭暫時收一收,先想法子治好母親再作打算。
雪山老怪盡興回船,笑吟吟地望著吳朗等候夸獎。哪知吳朗卻淡淡道:“開飯啦!咱們得快點兒吃,飯后你跟我一起掌船,咱們得走快些?!?/p>
雪山老怪散漫之狀頓收,恭敬道:“不錯不錯,老夫糊涂!吃飯吃飯,吃完就干!”
兩人進入船艙后,吳朗為著緩和事計,對吳土焙耳語:“爹爹,兒子知道,咱們和老怪物勢不兩立。可這回不是求他找人給母親治傷嗎?因此,咱們對他虛情假意好一點兒。兒子的話,你聽明白沒有?”
吳土焙目中精光大盛,吳朗以臉色示威:“你怎么不聽話了?”
吳土焙目光慢慢暗淡下去。
吳朗知道爹爹已經(jīng)答應(yīng),在他后心拍一拍以示嘉獎,扭頭大聲說道:“老前輩,咱們一起在艙里吃飯好啦。”
雪山老怪樂呵呵進艙坐下。胖仆役將粥飯給三人一一盛好,垂手肅立一側(cè)。吳朗先給母親喂飯,阿依古麗嘴巴微能蠕動,喝了兩三勺米湯。雪山老怪靜坐等候,不敢搶先用箸。
吳朗喂罷母親,雪山老怪道:“小少爺,老夫瞧令堂大人情狀,希望又增了幾分。她有你這樣的兒子,自會吉人天相,平安無事?!?/p>
吳朗拾起筷子,報以一笑,說道:“吃飯吃飯。”
吳土焙受神差大法控制,手腳不聽自身使喚,用餐時不免生硬,忽然手上一失,筷子掉落地板。
吳朗趕緊幫他撿起,心中一動,說道:“老前輩,你幫我爹除了那撈什子神差大法,我保證他不對你動武。”
雪山老怪稍有猶豫,旋即笑道:“老夫倒是不怕他動武?!彼c吳土焙本來隔桌而坐,突然之間,手臂暴長,雙手駢指按在吳土焙左右太陽穴上。太陽穴是人體上最要緊的死穴之一,便是被常人一拳一掌擊中,都有可能致死,何況是雪山老怪這等大高手?吳朗吃了一驚,正待變色,卻見雪山老怪面色金光隱隱閃了三閃,雙手已經(jīng)收回。
吳土焙霍然站起,大聲道:“雪山老怪,我跟你勢不兩立、不共戴天!”
吳朗一驚而喜,自從記事起,爹爹雖能勉強活動,然而從來沒有這般如意。平常心情不快,便眼同幽井,淚花泫然。辯解分說,也是磕磕巴巴,嘴唇哆嗦。而方才一句“勢不兩立,不共戴天”說得凜然生威,聲震艙樓,連艙中放著的一架古琴都跟著嗡嗡作響。那古琴是唐奇兒的用物,主人已魂飛九天,此物仍在寂然靜臥。
吳朗知道爹爹身上已除卻魔病,眼光在古琴上一瞥,趕緊按住爹爹:“兒子對你說過什么?”
吳土焙雙拳緊握,狠狠望著雪山老怪,嘴唇緊閉,鼻孔大張,胸膛起伏,瘦弱的身軀變得鐵鑄一般堅硬。一時之間,艙中萬籟俱寂,唯有吳土焙“呼哧呼哧”的劇喘聲。
吳朗惱道:“你要干什么?”口氣已很竣厲。
吳土焙慢慢松開雙拳,帶著哭腔問雪山老怪:“她……她跟你說了什么?”
雪山老怪鐵著臉掛著一絲傲然冷笑,閉嘴不答。吳朗溫聲道:“爹爹,兒子沒跟老前輩說什么。咱們說好的……”
吳土焙猛然轉(zhuǎn)頭望著吳朗,臉上肌肉發(fā)顫,突然之間,喉間嗚的一聲,眼淚奪眶而出,泣聲道:“老天!老天!”
吳朗驚道:“爹爹,你怎么啦?”抱住吳土焙手臂。
雪山老怪淡淡道:“老夫解了他困了十幾年之久的喪魂障,他一時失常,也是有的?!?/p>
吳土焙雙拳又攥緊。
雪山老怪哼了一聲,說道:“吳兄弟,你記得吧?十六年前,你我曾有一約。是你背信棄義,還是老夫說話不算?十六年來,老夫常常惦記,如何炮制你,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然而老夫此時心結(jié)豁然開朗,對你……對你們兩個,看在這個好娃娃的面上,再無追究之意。吳兄弟,你還要怎樣?”
吳朗之擔(dān)心,便是雪山老怪雖眼下迷于自己之“賢能出眾”,但如果忽然腦筋轉(zhuǎn)過來,那便還會對付自己一家三人,有這樣一個仇家,后果當真不敢設(shè)想。此時聽雪山老怪話中之意,竟是主動化干戈為玉帛,恩恩怨怨,一筆勾銷,不由得大喜過望,殷切地望著爹爹,盼他趕緊趁熱打鐵,與雪山老怪約誓解開仇怨。
吳土焙神情復(fù)雜,變幻不定,忽然大聲道:“雪山老怪,我沒本事殺你,算你厲害!算你厲害!”怒不可遏,轉(zhuǎn)身出艙,咚地一下,撞在艙門上,門榫斷裂,艙門斜落下來。
吳朗追出去,只見吳土焙捶胸頓足,在甲板上又踢又打。吳朗心中有氣,上前一把拉住,喝道:“爹爹,你為什么不聽我的話?”
吳土焙滿臉怒火,盯著吳朗,眼中竟是一片恨意。
吳朗忽感又是心疼又是害怕,抱住父親,拍他臉頰:“老伙計,你別嚇我,你別嚇我!”
吳朗與吳土焙之關(guān)系,大異尋常父子。多少年來,兩人形影不離,同進同退,父子之外,更兼鐵桿死黨。兩人之間嬉謔無狀,互相稱呼也千奇百怪,每逢吳土焙心中郁結(jié),吳朗便笑稱他為“老伙計”,問他是不是又“吃飽了撐得難受了”等等,這“老伙計”往往便能愁去樂至,笑逐顏開,回他一句“小伙計,你才吃飽撐的了”。
這回卻是不靈。吳土焙聽到“老伙計”三個字,不僅沒笑,反而瞳孔一縮,顯出一種只有小獸受傷才有的眼光來。吳朗只有說不出的害怕,他雖是一向遇事便有主意,這會兒卻也無計可施,怔怔掉下淚來。
吳土焙盯著那滴淚流過兒子明月般的臉頰,忽然使勁甩了甩頭,推開吳朗,聲音中有了求饒意味:“不用管我,讓我想想!讓我想想!”轉(zhuǎn)身撲在船欄上,癱坐下去,兩手緊緊抱住腦袋。
吳朗無計,擦擦眼淚,走到桅桿邊升帆。雪山老怪默默不語,然而眼神中閃爍著隱隱一絲狡黠與歡喜,助他升帆行船。更施出功法,令聞人飄飄劃槳助帆。聞人飄飄號稱“四大美女”,力氣比真四大美女加在一起還要大很多,船速果然快了許多。
吳土焙不食不飲,神情呆滯,淚痕干了又濕,面對大海絮絮叨叨了整整一天。他平素最依戀妻子,這回卻一反常態(tài),對吳朗固然不愿理睬,對阿依古麗竟也毫不關(guān)心,從朝至暮,未加探視一回。
吳朗心中不解,只加速行船。到了晚間,天空竟是烏云密布,不見星月,怕走錯方向,只得停船卸帆。他心中焦急,顯于形色。
雪山老怪安慰道:“無妨。老夫算來還有半天路程便能登陸。老夫內(nèi)力恢復(fù)了幾分,先給令堂大人輸氣護脈,她再撐幾天也不是奇事?!边M艙給阿依古麗輸施內(nèi)力,阿依古麗呼吸更加平穩(wěn),病情確有穩(wěn)定之象。吳朗心中感激,嘴上卻沒法感謝,送雪山老怪回到船頭小篷中,好說歹說,終于將吳土焙拉回艙中休息。
吳朗幾乎沒什么內(nèi)功,兩日下來,著實勞累不堪,守在父母身邊,雖心情難以平靜,卻不過片刻,便即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之間,本能中只感危險襲來,毛發(fā)倒豎,悚然驚醒,睜開眼睛,卻見眼前一道隱隱亮光泛著寒氣劈到。吳朗天生機變,雙足一勾,借力床尾,身子急滑一尺。篤的一聲,那道寒光砍進床頭,倘若吳朗稍慢半分、少移半尺,這時已經(jīng)身首異處。
常人熟睡之中被猛然驚醒,往往一時懵懂,不辨究竟。吳朗天生異秉,驚醒之后,便神智清明,身子一翻,跌到艙地。那暗中人回手一刀,自然砍空。吳朗手臂一伸,摸到那人一足,一拉之下,合身撲上,已將那人牢牢抱住。他年紀雖小,卻天生神力,那人掙了幾掙,卻如鐵箍石壓,動彈不得。
卻在此時,艙窗外一人沉聲道:“怎么了?”卻是雪山老怪。
吳朗腦中念頭急閃,雙臂之觸,已知持刀人是誰,當下道:“打翻了東西。沒什么事,睡你老人家的吧!”
雪山老怪道:“小心些?!?/p>
吳朗道:“知道啦,睡你的吧。”
雪山老怪腳步聲響,踢噠踢噠回了船頭。
吳朗一動不動,那人也一動不動。吳朗探過頭去,與那人鼻子貼鼻子,低聲道:“爹爹,你怎么啦?”
那人正是吳土焙。他臉上的熱氣如同火炭,聲音從牙根一字字擠出:“我得不到,他也別想得到!”
吳朗不敢松手,只感爹爹說話沒頭沒腦,聯(lián)系剛才奇異的舉止,料想定是他大病初愈神志不清,低聲道:“得到什么?誰是他?老怪物?”
吳土焙聽到“老怪物”三個字,似是渾身一緊,接著又明白過來什么似的,喜道:“你叫他老怪物?”
吳朗低聲道:“噓,別讓他聽到。咱們有求于人家。當面叫他老前輩,肚子不叫他老怪物又叫什么?”
吳土焙無聲而笑。吳朗松了口氣,只感胳膊上落上一滴涼浸浸的東西,卻是爹爹的眼淚。吳朗暗道:這個爹,真是越來越?jīng)]個爹樣兒了。嘆了口氣,放開手臂,拉吳土焙坐在床沿上。問道:“老伙計,你剛才說得到什么?什么你得不到,他也別想得到?”
吳土焙森然道:“你知道的……你知道是不是?你也騙我!”
他一時三變,忽悲忽喜,忽怒忽哀,吳朗莫名之中,只感心頭陣陣恐懼:爹是瘋了嗎?
推開背后艙窗,透進一絲涼風(fēng)。借著些許天光,只見吳土焙臉廓籠著一層從未有過的逼人之氣,兩只眼睛閃著又是寒冷又見熾熱的光。吳朗不由得心一沉:爹真的有些瘋了!心想倘若不順著他說話,恐怕更要麻煩,笑道:“是呀,老伙計,我知道。我本來也不想騙你……”
忽然之間,吳土焙面色大變,吳朗猝不及防,已被他一拳打中心口。那把刀本來已被吳朗放在一旁,吳土焙伸手搶過,叫道:“我殺了你!我殺了你們兩個!你們騙我,你們?yōu)槭裁匆_我?”
他嘶叫聲中,揮刀如風(fēng),“唰唰唰”向吳朗疾砍。天可憐見,吳朗對這套天刀門刀法自幼熟稔,加之船艙狹窄,吳土焙施展不開,單刀磕碰之余,均被吳朗躲開。
吳朗呼道:“爹爹,爹爹,你醒醒,醒醒!”忽然之間,他驚得魂飛天外,卻是吳土焙數(shù)刀砍他不中,回臂一刀,向昏迷的阿依古麗砍去。
這時豈容多想,吳朗飛身撲到,擋在母親身上。卻聽當?shù)囊宦?,那刀被一物擊中,仍是挾力落下,吳朗只感后背一撞,接著熱流涌出。便在此時,船艙咔啦一聲,破洞之處,雪山老怪倏忽而入,手臂一伸,夾手奪過吳土焙手中單刀。
這幾下電光石火,不過是眨眼之間。吳朗驚得目瞪口呆,站起身來,只見雪山老怪左手執(zhí)刀,右手成虎爪之勢,按住吳土焙。
時間一瞬間仿佛凝止,除了阿依古麗輕輕的喘息聲,三人都如木雕泥塑,連呼吸都停下。船艙破洞里卷進海風(fēng)中特有的咸濕之氣,艙板連同殘存的木欞篾條輕聲墜落。
吳土焙忽然大叫:“殺了我!”
雪山老怪哼了一聲,一把將他推到一旁,問道:“娃娃,你怎樣?”聲音關(guān)切,微有發(fā)顫。
吳朗卻沒聽到耳中,咽了口唾沫道:“爹爹,你……你醒了嗎?”聲音干澀沙啞。
吳土焙呼呼喘氣,卻不回答。
雪山老怪道:“娃娃,別動!”右手迅如疾風(fēng),在吳朗后背“魂門”、“意舍”、“志室”一路十幾處穴道點過。吳朗一怔,知他為自己點穴止血。想起方才爹爹揮刀劈來時,刀上當?shù)囊宦暠蛔?,消了?shù)分勁力,否則這一刀只怕要了自己性命。他心頭泛寒,難過非常。
雪山老怪撕下一片床單,給自己包扎,手法柔和,嘴中念叨:“好娃娃,挺住,挺住,不會有事,不會有事……”
雪山老怪目力了得,便在暗夜之中,也辨物如常。他見這一刀中在吳朗右背,深入肌理近寸,連兩根肋骨都被砍斷大半,雖經(jīng)點穴止血繃布包扎,鮮血仍是不斷涌出。他一生之中,殺人無數(shù),折磨對手,手段殘忍,從不眨眼。然而見吳朗受此重傷,嚇得幾要手腳發(fā)軟。吳朗先頭不覺得什么,忽感疼痛鉆心之時,再也站立不住。雪山老怪一把抱起他放在船鋪上,說道:“好娃娃,挺?。 ?/p>
吳土焙有如呆傻,輕聲道:“吉哥兒,你……你怎么樣了?”這聲音卻連自己都聽不清。他望著雪山老怪為吳朗治傷,恍惚如在夢中。忽然之間,狠狠叫道,“你們都該死!你們等著!”從斷窗跳出,只聽撲通一聲,落入海中。
吳朗驚道:“爹爹!”推開雪山老怪,掙扎著搶到船舷邊,然而夜色之中,大海漆黑一團,深暗無邊,哪里還有父親的影子?
吳朗嘶聲大叫:“爹爹!爹爹!”海面上卻連風(fēng)聲都小了,寂靜得沒有一點回音。
吳朗又叫:“老伙計!老伙計!你回來!”仍是不見動靜。吳朗仍是大喊,“老笨蛋,老蠢貨,老傻瓜!爹爹,爹爹!”然而所有的呼喊都消散于無邊的海空。兩只海鳥被嚇得從桅頂橫梁上飛起,盤旋而去。
吳朗再也支持不住,頹然暈倒。
他再醒來時,先見到一豆昏黃的燈光,然后看到燈光照見的一張丑臉,那張丑臉上兩只紅幽幽的眼睛映著兩粒小小的燈光,正是雪山老怪。
吳朗胳膊一撐,欠起身來,問道:“我爹呢,回到船上沒有?”
雪山老怪微微搖了搖頭。
吳朗掙身從艙鋪下地,向艙外便跑。雪山老怪趕緊拉住他:“做什么?”
吳朗急道:“老前輩,我爹會被淹死的,我要找他回來!”
雪山老怪冷笑道:“我十幾年前便聽說他在渭水中殺過蛟龍,捉過金鰲,他的水性會被淹死?”
吳朗略微冷靜,定定心神,想起便是父親被喪魂障所制之時,陸上行動雖然不便,然而到了海中,游泳潛水卻十分自如,水上本事確實極為過人。他擒鰲殺蛟的往事,一向引以為傲,吳朗自然多次聽父母說過。眼下困在身上多年的魔癥消除殆盡,水上功夫,自然更為了得。照此想來,落進海中,也不會被淹死。
吳朗想起爹爹跳海之前的那句話“你們都該死!你們等著!”忽感無比悲傷,想問隨便誰:“那他是不想回來嗎?他為什么不想回來?”這時的隨便誰,除了雪山老怪,再也沒有旁人了。
雪山老怪冷冷道:“那等蠢物行事,老夫哪里能猜到?他淹死最好,若是淹不死,哼哼,莫要再讓老夫遇到便是?!?/p>
吳朗立即反問:“你不是親口說過,你跟我們家的恩恩怨怨一筆勾銷了么?堂堂雪山老怪,莫非要說話不算?”
雪山老怪語聲不容置疑:“舊怨就算是已經(jīng)勾銷,可又添了新仇,他為什么要傷你?他傷了你,還想讓我再放過他不成?”
吳朗又驚又怒,不由得哈哈笑道:“我跟我爹自己的事,又用你多管什么閑事?”
雪山老怪似是微有驚愕,倒吸一口冷氣,半晌點頭道:“不錯,不錯。少爺,老夫是多管閑事了??缮贍斦埾胂?,若是他念及父子之情,為何恨不得一刀將你殺死?”
吳朗胸口一震,搖頭道:“不,不,他不是想殺我。他是想殺……”只感胸膛中滿是酸楚,說不下去。
雪山老怪道:“好,就算他是想殺令堂大人,那么少爺請想,若是他念及夫妻之情,又為什么要殺死重病中的妻子?”
吳朗道:“是啊,他為什么……”突然間怒氣涌上,一把抓住雪山老怪衣領(lǐng),大叫道,“用得著你來問為什么!我們在神仙島過得無憂無慮,若不是你小肚雞腸,要找我們家報仇,我們家怎么會到了這個地步?還有唐奇兒姑姑、我的兩位師父、各位叔叔伯伯,不都是你害的嗎?你是個徹徹底底的大壞蛋老怪物,還用得著你來問為什么!你說為什么?你說為什么?”砰砰砰幾拳,悉數(shù)擊在雪山老怪胸膛上。
雪山老怪竟不稍動,硬挨他數(shù)拳。那聞人飄飄被雪山老怪施了神差大法,豈容主人被毆,上前抬掌,便欲攻吳朗,雪山老怪反踢一足,聞人飄飄“哎喲”一聲,摔倒在一旁。
吳朗拳如雨點,砰砰啪啪,都中雪山老怪身上。不知多少拳之后,只覺兩臂酸軟,再也抬不起來,喘息道:“老怪物,你為什么不還手?你為什么不連少爺一起殺了?”
雪山老怪笑道:“你出氣了么?好力道,好娃娃!”突然哇地噴出一口鮮血。他內(nèi)力本就剛剛恢復(fù)兩成,給阿依古麗輸氣護脈,兩成內(nèi)力又剩下不到一成。吳朗雖然年不滿十五,力氣卻大得超乎尋常大人數(shù)倍,硬挨了他數(shù)十拳,竟然也吃之不消,一語出口,身子一晃,忙扶住船欄。艙篷破洞中透出燈光,照見他口角下頜都是鮮血,更增丑陋。
吳朗雖奇他為何甘心挨自己暴打,卻也無心多想,此時背后傷口疼痛入肺,不自禁萬念俱灰,又倍感孤獨無依,哭道:“你若想殺我,隨時動手!都死!都死了!”踉踉蹌蹌爬回艙鋪,抱住阿依古麗,叫道,“母親!”
阿依古麗昏迷不醒,臉上平靜如常。吳朗不由得放聲大哭,哭著哭著,便也昏睡過去。
一連串噩夢不斷,夢中到處都是鮮血殺戮,到處都是計策陰謀,到處都是不可理喻。吳朗一絲神志掙扎著要回到現(xiàn)實之中,那噩夢中的情景卻比現(xiàn)實更像真的,揮之不去,避之不散,抗之不能。他不知在惡夢里掙扎苦熬了多久,又掉進另一個噩夢之中,好像是官兵大軍壓到,轟隆隆、轟隆隆的馬蹄聲卷起塵土,揚天蔽日,向白蓮教的叔叔伯伯掩殺而來。唐賽兒姑姑率眾突圍,然而一批批的教眾倒了下去。連唐賽兒姑姑也跌倒在塵埃之中,再爬起來時,手里多了一架古琴,身旁多了一個女孩,卻是方皎。
官兵中一員大將揮刀向她們砍去,霎時間血肉橫飛。那大將獰笑著轉(zhuǎn)過頭來,面容丑陋,卻是雪山老怪。然而恍惚之間,卻又變成丁驕陽,披頭散發(fā),猶如吸血惡魔。他在臉上輕輕一撕,揭下一張人皮面具,面具上露出的一張臉,卻是吳土焙……
吳朗大叫:“爹爹!爹爹!”猛然睜開眼睛,只見光線略有刺眼,頭頂上似有一片船艙篷頂不停震動,耳畔確乎傳來轟隆隆的馬隊聲響。他微有一怔,已知這并非在夢中,呼地坐起,后背劇痛,不由得“哎喲”一聲。
只聽一人道:“好像醒啦?!?/p>
另一人道:“你快看看!”窗簾拉開之處,探進一個人頭。
此頭乃是光頭,臉上也光光的,就連眉毛也似有似無,兩只眼睛小如綠豆,整張臉看起來就像一個剛剝了殼的大白雞蛋。那人與吳朗一照面,雞蛋頓時心花綻放,喜道,“老三,他真醒啦!”
呼的一聲輕響,窗口又多了一個人頭,這人跟前面那人全不相似,而是尖嘴尖臉,偏偏臉皮松弛,頭頂上一叢亂發(fā)豎著,一雙對眼帶著天生的警惕之色,活似一只愣頭雞,點頭道:“是啊是啊,他真的醒啦?!?/p>
兩人一般地歡天喜地,一個油白光亮,熱氣騰騰;一個色彩斑斕,怪味陣陣。
吳朗吃了一驚,問道:“你們是誰?我這是在哪里?”
白雞蛋道:“我是竇老二。”
愣頭雞道:“我是竇老三?!?/p>
兩人齊聲道:“你在車上?!?/p>
吳朗怎么知道從哪里冒出這竇老二和竇老三來。然而眼下最摸不著頭腦的是“在車上”這件事。他自幼長于海島,從來沒見過車,說道:“我看看我看看?!?/p>
雞蛋雞頭一齊退出。竇老三道:“老四,停車,打開簾子,少爺要看看?!?/p>
吳朗納罕:他們也叫我少爺?只聽隆隆聲停下,竹簾挑起,露出一片天光地景來。
那雞蛋竇老二十分殷勤,探身扶吳朗下車。
吳朗笑道:“用不著?!碧萝噥?。背心傷口疼痛,他忍著跟沒事一般,然而腳下卻不由得發(fā)軟,伸手扶在車廂上。卻見眼前大道平坦,樹木田野,遠山近水,歷歷在目,確實為人間而非夢境矣。他側(cè)臉一看,后面有十幾只從未見過的動物,動物邊上都騎著一人。那動物雖未見過,但一想便知,這便是父母師父常常說起的“馬”。轉(zhuǎn)臉看自己剛剛下來的“車”,只感很是新鮮。
竇老二、竇老三各牽了一匹馬。兩人向車轅板上坐著的一個大漢使眼色。那大漢大張著嘴,莫明其妙。竇老三悄悄向吳朗一指:“噓!快!”
那大漢頓時恍然,跳下來時,只見身形高大,與吳朗不分上下,向吳朗抱拳為禮:“竇不得見過少爺!”
吳朗奇道:“哈,莫要客氣。你叫竇不得?”
那大漢頭發(fā)胡須結(jié)成一團,又長又亂,只露出一雙環(huán)眼、一個闊鼻頭和一小片臉面,極似一只獅子。聽吳朗問,連忙點頭道:“是,小的叫竇不得。”
竇老二、竇老三一齊道:“這是我四兄弟,少爺就叫他竇老四。”
吳朗笑道:“老四叫逗不得,那么老二是不是叫逗不起,老三是不是叫逗不成?”
竇老二、竇老三、竇老四均驚訝至極,面面相覷,一齊點頭道:“可不正是嘛!少爺真是神仙!”
吳朗只感好笑至極,自己隨口一說,竟然絲毫不差,瞧來這“逗”家兄弟他爹的起名水平,確實不怎么高明。他心中已斷定這幾人對自己并無惡意,雖拿不準為何這么恭敬,可自幼便被神仙島教徒寵慣了的少爺,已將任何人的討好看作平常,不當回事,笑道:“是不是誰逗你們兄弟,你們兄弟就打人家?所以你們就叫逗不起、逗不成、逗不得?”
三兄弟人人嘆服:“正是,正是。少爺……少爺人太好啦?!?/p>
“少爺明見萬里,我兄弟福分真大?!?/p>
“少爺……我老四怎么說才好,就一個字:我服了!”
吳朗大喜,順便問道:“你們大哥,莫非叫逗不了嗎?”
三兄弟一齊搖頭。
吳朗問道:“那叫什么?”
竇老二道:“他叫竇你玩?!?/p>
吳朗點頭道:“哦,原來這樣?!?/p>
竇老三見吳朗臉色微欠,以為他心下不悅,忙道:“等我們見了他,讓他改名。竇你玩,確實難聽。叫他改成竇不了?!?/p>
竇老二道:“是是是。竇不了多好聽?”
只有竇老四遲疑:“可老大的脾氣,未必愿意改……”
老二、老三一齊反駁:“少爺賜的名,他敢不改!”
“竇不了不比竇你玩好聽嗎?他一聽之下,必定喜歡得要昏過去。從今天起,我們先給老大改了名兒!”
吳朗連忙擺手:“那倒不必,那倒不必。逗你玩、逗你玩,嗯,真是好名字?!?/p>
實則竇家三兄弟都擔(dān)心老大不愿改名,一聽少爺松口,人人大感輕松,頌謝之辭又起,老二道:“少爺仁義!我家老大這名兒雖然比不了少爺賜的名,可畢竟叫慣了,不太舍得改?!?/p>
老三不滿,說道:“少爺豈止仁義?少爺體諒小的兄弟,真是……真是大仁大義。”
老四道:“還是那一個字:我服了!”
吳朗嘴上與他們說笑,腦子卻片刻沒閑著,看后面的馬隊騎手,共有一十二人,人人身形矯健,神情嚴肅,恭敬至極,微有疑惑,忽然明白過來,問道:“老怪物呢?”
他這一問突如其來,竇家三兄弟人人懵懂。老二遲疑道:“少爺,誰……誰是老怪物?”
吳朗笑道:“你們還給少爺裝樣兒!老怪物便是老怪物,他在哪里?”
三人滿頭霧水,互以眼色相詢,均感霧水更大。老三賠笑臉道:“請少爺明示,‘老怪物姓甚名誰?”
吳朗瞧著三人神色,慢慢道:“他就是雪山老怪潘笑夫……”
三人均倒吸一口冷氣,卻聽鏘鏘鏘三聲響過,三人手中都多了件兵器。老二使的是鋸齒刀,老三使的是陰陽輪,老四使的是狼牙锏。這三樣均是奇門兵刃,都十分長大,也不知他們先前藏在哪里,眨眼之間,便到了手中。
吳朗驀然遇險,怒氣頓發(fā),喝道:“你們要怎樣?”
三人似是明白過來,一齊跪倒。吳朗臉色一挺,追問道:“他在哪里?”
老三“逗不成”最會說話,幾兄弟每逢交涉,必是由他先出面,此時向吳朗磕頭道:“求少爺饒小的一條活命!”
吳朗心下驚奇,失笑道:“少爺說要你們性命了么?少爺受了點傷,要收拾你們?nèi)齻€,未必……未必就能辦到。”心想看三人武功不弱,只怕其中任何一個,自己都收拾不下。
竇不成道:“那便請少爺不要稱雪山神君老人家為老……老……”竟是不敢說出“怪物”二字,“小的們有個規(guī)矩,任何敢對神君不敬之人,竇家兄弟決不容他活在世上。若是小的們聽而不聞……這個……這個……視而不見,小的們就會不得好死。所以……因此……”
老二趕緊援手:“是呀、是呀,神君對少爺非同一般,小的們自然也不敢對少爺不敬。可少爺……少爺……莫要讓小的們?yōu)殡y。”
老四道:“老二、老三,我們動手還是不動手?”
他跪在中間,左右后腦勺已經(jīng)各挨一巴掌。挨打之后,立即醍醐灌頂,自己也一巴掌扇在嘴上:“少爺恕罪!小的……小的就一個字:該死!”
吳朗提起的心放回肚里,呵呵一笑,點頭道:“都起來吧。嗯,不錯不錯,少爺故意試一試你們兄弟,對神君老人家是不是忠誠。看來神君老人家沒看錯你們,他說的那些夸獎之語,果然沒有說錯?!?/p>
三兄弟喜道:“神君老人家夸獎我們了?他老人家知道我們兄弟的姓名?”
吳朗再次為難,心想老怪物若是連你們的姓名都不知道,怎么會把少爺交給你們?含含糊糊道:“知道不知道你們姓名么……哼,他老人家是神君,你們說他知不知道?”
老四竇不得道:“嘿,老二、老三,我說這事是神君老人家親自分派咱們兄弟的吧,你們偏偏不信。要不然就算孫天王再大的本事,也不敢擅自做主,讓咱們跟隨少爺?!?/p>
竇不起道:“老四一向腦袋不如屁股聰明,只這一回與以往大不相同。老三,我敢說老四說的極有道理。”
竇不得道:“嘿,我腦袋不如你屁股聰明,你屁股會拉還會吃?”
竇不成似是微有疑惑,沉吟道:“可孫天王沒說是神君親自分派的。孫天王……”目光轉(zhuǎn)向吳朗,笑道,“少爺說是,那自然就是啦。少爺,本來呢,孫天王分派我們兄弟,我們兄弟自然也樂意得很,但與神君老人家親自安排,自是不同。少爺,我們兄弟,能侍奉您老人家,真是祖上積德啦。”兄弟三個樂不可支,都是滿臉喜色。
吳朗極想問問誰是“孫天王”,卻知道言多必失,反會讓這三個糊涂兄弟生疑。反正瞧這三位,腦袋固然都比屁股聰明些,然而聰明多少,斷定程度不至于驚人就是,早晚能問出這里面的來龍去脈。他們既然連雪山老怪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姓名都沒把握,那么問他們雪山老怪的行蹤去向,自然也是白問了。
吳朗心念轉(zhuǎn)動:我母親呢?老怪物說要求人為她治病,想來已經(jīng)去了。他心中焦急,極想陪護母親,可眼下情形,萬一自己是那個“孫天王”托付給三兄弟的,保不定他哪句話不對,那三樣兵器恐怕便要招呼上來。
他主意打定,絕口不問雪山老怪之事,更不提母親半個字,與三兄弟笑呵呵說些“天氣不壞”之類的談話,三兄弟樂呵呵賠笑,倒也有趣。
終于扯到行止上來,竇老三道:“孫天王吩咐過,少爺醒了之后一切聽少爺?shù)姆愿溃屛覀兣闵贍斖鎯?,只要少爺覺得高興就成?!?/p>
吳朗問竇老四:“我昏迷了多少時候?”他雖然剛剛認識三人,但已知滿臉毛發(fā)的老四說話最可信。
竇老四道:“回少爺話,少爺已經(jīng)睡了兩天兩夜了。少爺真是神人,剛剛醒過來,精神便這么好?!?/p>
吳朗笑道:“精神好?咱們可以一起玩了么?”
三兄弟均拍掌道:“自然好極?!?/p>
竇老二道:“少爺打算玩些什么?”
吳朗大費躊躇,往日在海上,最好玩的事便是下海游泳,摸魚撈蝦。到了陸上,說這些徒令竇家兄弟笑話,反問道:“這附近哪里好玩?”
三兄弟相互望望,一齊眉開眼笑。竇老三道:“往前再走五十里,就是萍花鎮(zhèn)了。呵呵,到了那里,才有好玩的東西。”
吳朗問道:“好玩的東西?都有什么?”
竇老三道:“萍花鎮(zhèn)有四大樓,少爺沒聽說過么?”吳朗搖頭。
竇老三越發(fā)興致盎然,說道:“臨江樓的酒、來仙樓的肉、不夜樓的骰子、芙蓉樓的袖。那四樣兒,呵呵呵,呵呵呵?!?/p>
竇老二道:“嘿嘿嘿,嘿嘿嘿。”
竇老四道:“哈哈哈,哈哈哈?!?/p>
三兄弟笑得心癢難搔,看來都是大有心得。
畢竟竇老三最為機靈,看吳朗一臉迷茫之狀,連忙解釋:“臨江樓賣的都是陳年好酒;來仙樓燉的老八樣,嫩酥味足,唏溜溜……”卻是咽了口唾沫。
竇老二眼睛放亮:“不夜樓的骰子,是說那里的賭家,都是大手筆。牌九、擲點、叉麻、押寶,周圍再沒比了的!”
老四笑容憨厚:“芙蓉樓呢,姐兒個個漂亮。少爺您老人家要是……對啦,少年您老人家多大了?”
吳朗剛要說十五,話到嘴邊,心念一閃,笑道:“剛過十八生日。”
老四喜道:“嘿!可正是好年紀,您老人家長得一表人才,要是到了芙蓉樓,保管讓那里的姐兒骨頭都軟了!”
吳朗在此之前,從未聽到妓院這一名稱,半懂不懂,心想那里的姐姐也聽過“孫天王”的吩咐么?為何一見本少爺便會骨頭發(fā)軟?但此子畢竟年少,聽著酒肉賭博,已經(jīng)很是向往,再說看眼前情勢,想脫身恐怕極難;就算脫了身,又到哪里去?說道:“是么,那便去呀!”
三兄弟氣蓋云天,齊聲道:“是嘞,得令!”扶吳朗上車,各自上馬。竇老四一招手,馬隊隆隆續(xù)行。
吳朗與竇氏兄弟已經(jīng)熟悉,那三人以仆役自居,少爺每有問話,自必全力奉迎。吳朗已知此時所處之地屬江蘇道,沿途所見,與島上處處不同。他心中裝著大事,話語間極想弄明白這幾天都發(fā)生了什么,可套問之下,三兄弟竟然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別說能打聽到母親的線索了,就連雪山老怪的消息,也是半點兒沒有。
至于他們竇氏兄弟的家底,吳朗倒略略知悉了幾分。幾兄弟卻是江浙一帶黑道上有名的人物,受命于更厲害的一個人物“孫天王”。吳朗自己便屬白蓮教之人,白蓮教彼時乃江湖中第一大門派,雖名“白蓮”,官府民間卻將之當作“黑道”,因此對于白道黑道之分,并不十分在意。他是第一等現(xiàn)實之人,第一次登陸,便能“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與竇氏兄弟交談甚歡。中間在車里吃了些點心果品,又睡了一覺養(yǎng)神,到了晚間,被驚醒時,已到了萍花鎮(zhèn)。
竇家兄弟包下一家上等客棧,請吳朗歇息。這些人都是刀尖上討飯吃的,自然帶著金創(chuàng)藥膏,給吳朗換了繃布藥棉,又吩咐一眾跟班在門外值守,完后三人侍立吳朗榻前,等候吩咐。
吳朗在島上時,用物均極為簡陋,幾時見過這等豪舍華榻?想了半晌,覺得實在沒什么再吩咐的了,揮手道:“你們幾個都回房睡吧,我有事再叫你們?!?/p>
竇家三兄弟均道:“是!”可神情間有那么一絲訕訕。
吳朗最會察言觀色,說道:“慢!你們還有什么話?想說就說,少爺最喜歡爽快。”
竇老三道:“是。少爺或許……或許忘了,這里有四樓……”
吳朗恍然大悟,拍腿道:“是了!酒、肉、骰子、袖!”
三人眉開眼笑,均撫掌討好示乖。吳朗笑道:“這樣吧,我有些累了,你們幾個,隨意玩兒去。我明天再看看也不遲?!?/p>
三人大急,竇老四道:“哪有少爺不去我們?nèi)サ牡览?!老二、老三,咱們都聽少爺?shù)?,明天再去!要是你們想去……不成,一個字:忍著!”
第二天三兄弟穿戴整齊,早早便在吳朗房外等候。吳朗開了房門,三兄弟魚貫而入,叫聲“進來”,吳朗驚訝之中,見房中又多了三人,一位是個小廝,提了一架六層食盒;一位是個小丫頭,端了熱水毛巾,胳膊上掛著梳篳袋子;一位卻是這客棧的掌柜,抱著一套新衣。
吳朗接下來忙活得不輕。匆匆吃了早點,那小丫頭服侍他重新洗了手臉,換上新衣,替他梳好頭發(fā)扎起公子發(fā)髻。那掌柜一直嘖嘖稱嘆贊美,端來一面大銅鏡,吳朗攬鏡一照,只見鏡中一人,面比滿月豐神,眉似雙劍入鬢,目如點漆盈彩,鼻同懸膽挺正,唇賽丹朱有棱。長發(fā)冠錦,明珠亮頂,身長頎壯,健修得宜,不禁自己也是一喜,笑道:“還行?!?/p>
那小丫環(huán)已經(jīng)紅熱了臉頸,細聲細氣道:“公子請起身?!苯o吳朗系上一條鑲玉金絲絳絡(luò)腰帶。吳朗愈發(fā)顯得神采飛揚,風(fēng)華迥清。
萍花鎮(zhèn)并非十分繁華之所,但因臨近蘇州、常州、揚州這等天下富庶之地,已比別處強勝許多。何況吳朗說到底不過是海島野少年,何曾見過江南的纖巧風(fēng)物?有竇家三兄弟近侍、十二跟班遠隨,手執(zhí)折扇足登薄靴,以少爺身份逛街游覽,只覺大是滿足。他相貌出眾,時時引得行人駐足回頭,尤其偏勞街上的小姐、娘子,因貪看此子,撞上攤子、磕上擔(dān)子、碰上杈子者,確非少數(shù)。與吳朗相比,竇家三兄弟的奇怪相貌反而無人留意。
四人隨意看了些小鎮(zhèn)風(fēng)物,商議四大樓從哪里開始賞閱。竇老二提議先吃,拔腳便要去來仙樓,老三老四置疑,他又道那么就去臨江樓。老三擺手道:“一大早就吃肉喝酒,你不嫌俗嗎?”
老二道:“那什么不俗?”
老三右手拇食二指一搓:“賭去!”
老二和老四反駁:“嘁!倒是什么,賭就好么?”
老三道:“好好好,聽老四的主意。”
老四大厚嘴從胡子中翻出來,大牙燦然生光:“自然去芙蓉樓找姐兒了!”三兄弟莫衷一是,齊望吳朗,等他拿主意。
吳朗終于明白,這三兄弟所好的,乃是吃喝嫖賭四大要務(wù)。此人不想讓任何兄弟不快,眼睛一轉(zhuǎn),有了主意,笑道:“咱們?nèi)硐蓸怯喴蛔罒醢藰?,再到臨江樓弄他三壇五壇好酒,然后帶上牌九、骰子、麻將,到芙蓉樓……”
他話音未落,竇家三雄齊聲道:“……找姐兒去!”
竇不成道:“少爺真是聰明!”
竇不起道:“這主意絕了!”
竇不得道:“一個字:天才!”
半個時辰之后,芙蓉樓登進一位公子大爺,這公子哥兒相貌俊美,氣宇不凡,帶著三個狐朋狗友,攜了十二保鏢打手前來嫖院。老鴇、姐兒是剛休息的,沒料到這么早便有生意上門,本都慵慵懨懨,待見到是這么一位豪客,懶腰登時化為扭臀,哈欠立即變作歡顏,將一眾人迎進。
吳朗畢竟年幼,在島上時,兩位師父只督促他勤學(xué)苦練、用功不輟,父母只交代他多吃早睡、清潔愛物,島上沒有人世間的骯臟齟齪之所,有誰想到過叮囑他不要沾染吃喝嫖賭?吳朗天生頑皮,只覺得竇家兄弟很是有趣,卻不知一入江湖,便交友不慎,被黑道人物拉下水。
只見四人圍坐花廳中一張大圓桌邊上,身旁各有一位妓女陪侍,老鴇親自斟酒奉迎。擱凳上排著一溜大壇狀元紅,桌上擺著大盤鹵豬頭、油豬耳、溜豬肚、熏豬肝、臘豬排、燉豬腳,身后兩排黑衣跟班肅立,門口更有沒點到牌的眾姐兒竊竊艷羨,場面真可謂壯觀。日后有詩為證:
人生如露亦如電,百年之后黃土間。
何必在意對與錯,是非不過一眨眼。
當持黃湯澆寂寞,且呼脂粉就身邊。
君子切齒斥下流,氣量黍芥為哪般。
這桌花酒,說起來不過爾爾,吳朗卻覺得十分過癮。他以前只偷過呂洞賓的酒喝,這一回卻是要喝多少便有多少,吃著島上缺乏的酒肉,當真是好不快意。唯一別扭之事,便是坐在旁邊的小桃紅不知怎么便挪到他腿上來,推了幾次又挪回來。
吳朗瞧竇家三兄弟人人摟著姐兒歡笑飲酒,竇老四更是抱起姐兒到了別處,便也釋然,由著那小桃紅坐在腿上擰來扭去。
酒之為物,真是好東西,吳朗喝下數(shù)碗,心事竟得暫忘,連背上的傷痛也輕了許多。
若非竇老二懷中的小香翠抬手撩頭發(fā)的那個動作像極了某個人,吳朗決計清醒不了。
小香翠撩發(fā)的這個姿勢像極了阿依古麗。吳朗醉眼恍惚,仿佛看到了母親,他竟然叫了一聲:“母親!”
小香翠呆住,小桃紅呆住,小秀娥呆住,老鴇一呆住。竇老二雞蛋臉上的綠豆眼瞪到黃豆那么大。竇老三的一臉雞皮緊成牛皮?;◤d里一剎那靜得出奇,小桃紅覺出情形不妙,想要起身,為時已晚,吳朗站起,她從吳朗腿上摔到地上。
吳朗向小香翠撲去:“母親!”
小香翠嚇得叫了一聲。這一聲全不似阿依古麗。吳朗呆住,使勁晃了晃頭,忽然間怒氣勃發(fā),沖竇老二、竇老三喝道:“你們都是混蛋!”推開桌子,轉(zhuǎn)身大步出廳。
吳朗離開芙蓉樓,街風(fēng)吹來,只覺酒意漸漸清醒,暗道:我還是太過意氣用事。竿子摔得解氣,可怎么還能釣到魚鱉蝦蟹?
耳中人聲喧嘩,竇家三兄弟追上來。
可憐三兄弟早上好不容易打扮得光鮮麻利,這一會兒卻又變得滿身汁水,其中尤以竇老四為最,雖是方才不在酒桌旁躲過酒菜淋衣之禍,卻又因突然被從溫柔鄉(xiāng)里拖出而衣衫不整。
三人追上吳朗,均大為窘急。小心詢問詳細,卻哪里能說出正經(jīng)話來,無非是“那個姐不漂亮,咱換一個”等等。
吳朗待要大罵,卻忽然醒悟:跟這等蠢物,有什么道理可講?腦中盤算,忽然間想到一事,脫口道:“我知道是誰了!”
竇老四道:“不管是誰,只要少爺看上,咱們兄弟便讓她陪少爺!媽的,芙蓉樓的姐兒熱乎倒是熱乎,確實太老了些。難怪少爺嫌她們跟……”
他本來想說“跟媽一樣老”,總算腦袋沒笨到家,趕緊打住話頭。饒是如此,屁股上通通兩下,已挨了兩位哥哥大腳。
竇老三道:“原來少爺有相好的。少爺?shù)南嗪迷谀膫€樓里?”
吳朗哈哈大笑:“可是遠得很哪!”
竇老二綠豆眼一瞪,滿面赤誠:“少爺?shù)南嗪茫退阍谔煅暮=?,我們也要給少爺找過來!”
畢竟竇老三腦筋最靈,脖子青筋一扯,嗔道:“還用咱們給少爺找來?少爺不會帶我們兄弟去么?”
老二、老四道:“不錯,不錯!正是,正是!”
老三卻轉(zhuǎn)了口風(fēng):“少爺,您老人家的相好不會……不會真的在天涯海角吧?”
吳朗伸掌在他肩膀上一拍,哈哈一笑,抬眼望天,若有所思。心想:老怪物說過,只有“老東西”的純陽內(nèi)力,才能治得了母親的病。我前兩天糊里糊涂,竟沒想到“老東西”必定是雷老爺爺。爹爹跟我講過多次雷老爺爺,我怎么便忘了?
吳土焙身受雷六鼎大恩,雖無名分,心中卻將雷六鼎視作恩師。待吳朗年紀稍長,與兒子說起當年往事,對雷六鼎自然多次提及,欽佩禮敬,自不必說。
“一夫當關(guān),問鼎天下”,乃是吳朗所聽到的第一句武林諺語。
吳朗既想起這一茬來,跟著便想到爹爹曾經(jīng)說過的另一件事。當年有個四師伯名叫譚火池,因受重傷,便是拜托雷家之人送往江南治傷。
這時腦海中靈光閃現(xiàn),突然笑道:“哈,我想起來了,在江南,在蘇州!有蘇州這么個地方吧?”
竇老二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怎么會沒有蘇州這個地方?”
竇老三醒悟:“難怪少爺看不上萍花鎮(zhèn)的姐兒,卻是有相好在蘇州?!?/p>
竇老四佩服:“原本也是,只有江南嬌滴滴的小姐,才配得上少爺這等人才。老四糊涂,下回說什么也不能請少爺?shù)侥擒饺貥侨チ??!苯酉聛恚值苋司腔腥淮笪?,說辦就辦,立刻籌備去蘇州的事務(wù)。
當天下午,一隊人馬已上官道,向蘇州進發(fā)。吳朗執(zhí)意不坐馬車,要騎馬行路。馬車上載了行路物資,酒肉穿用,自然是多多益善。
他們離開的萍花鎮(zhèn)已經(jīng)是江蘇地盤,距連云港不遠,屬江北地區(qū)。以長江為界,江蘇分江北江南。江南之地,富庶天下,風(fēng)物纖巧,水潤山青,鎮(zhèn)甸飄落,星羅棋布。商賈交會,游人流連,當真是人間最美的地方。
吳朗一行去蘇州,不過一千多里路程。沿途所見,每日有變;沿途所聞,口音漸糯。在靖江擺渡過了長江,仍走旱路,這一日傍晚時分,只見行人漸多,都往前方趕路。黃昏夕照,屋舍精美,道路兩旁,林木蒼翠,卻是已經(jīng)到了蘇州郊外。
吳朗眼見行人眾多,放慢坐椅,順著人流緩緩前行,與竇家兄弟說些進城吃住打算。忽聽得身后馬蹄聲急響,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叫道:“讓路,閃開!”
眾人回頭看時,卻見一白一黑兩匹駿馬疾馳而來。騎白馬的是個小女孩,不過十一二歲;那黑馬上一個男孩更小,只八九歲模樣。兩個小孩眉目如畫,穿著勁裝短打,外罩披風(fēng),女孩披風(fēng)為黑色,男孩披風(fēng)為銀色,與跨下坐椅反襯,愈發(fā)顯得人清馬駿。
那兩個小孩兒年紀雖小,騎術(shù)卻著實高明,操控自如,在行人之間穿插奔行,竟然毫不減速,反嚇得過往行人紛紛閃避。
吳朗身上刀傷已經(jīng)大半愈合,他身手矯健,這幾天下來,騎術(shù)已十分精熟,略微知悉馬性之后,對馬之喜愛正熾,一見這黑白二駿,不自禁輕呼一聲:“好馬!”
轉(zhuǎn)眼之間,那黑白二騎已接近吳朗一行。竇家三兄弟帶來的十二跟班見對方來勢迅猛,勒馬避讓。兩個小孩策馬不停,向吳朗與竇家兄弟疾沖而至。
竇家兄弟豈是善良好欺之輩,一見之下,老二瞪圓綠豆眼,老三豎起斗雞毛,老四橫起滿臉肉。那十二跟班看出頭領(lǐng)意圖,紛紛策騎,向兩個小孩反追過來。
那黑白二駿閃電般掠到。竇老二道:“呵,好霸道!老四!”
竇老四冷笑道:“曉得?!睂⒖缦伦我焕?,站在大道中間。
小女孩兒手臂一揚,馬鞭指向竇老四,脆聲喝道:“讓開,閃路!”
竇老四冷笑道:“不讓怎的?”反將馬韁一拉,迎上去。奈何跨下畜生著實不爭氣,見了那神駿白馬沖來,突然轉(zhuǎn)個圈子,向路旁避開,直到路基之下。
那小女孩兒笑道:“算你長眼睛?!卑遵R呼地掠過。
竇老四大怒,沖那小女孩正要開罵,眼睛一瞥,卻見黑馬又至,趕忙勒韁催坐椅上路堵截。然而所騎的棗紅馬吃嚇,竟是不聽馭使。竇老四連打兩鞭,無濟于事,大怒之下,從馬背上一躍而下,沖上路間。
那小男孩正催馬奔到。竇老四兩臂張開,喝道:“慢些!”
黑馬見大道上突然有人攔路,猛然一頓,嘶津津一聲長嘯,人立而起,鬃毛飛揚,前蹄向老四當頂砸下。
竇老四武功不弱,膽子更是不小,但見這等駿騎長嘯人立,鐵蹄奔面,不自禁身子一縮。那黑馬后蹄彈起,長嘯聲中,已從竇老四頭頂上飛掠而過。竇老四嚇出一頭冷汗,接著哇哇大叫。
老二、老三均大怒,左右各出一鞭,卷向黑馬。奈何那馬實在太快,從兩鞭夾縫中一躥而過。馬上小男孩呼道:“姐姐!”追那白馬而去。
三兄弟自知追趕不上,只能大罵那兩個小孩。十二跟班一路上很少說話,獨這一回卻紛紛策騎圍攏,一齊罵那兩個孩子無禮。
吳朗自己便不是老實少年,但見那兩個小孩兒如此驕縱,也感自愧不如,看竇老四驚恐之狀,又感好笑,說道:“跟兩個小孩子,生哪門子氣?”
竇老二道:“少爺,這兩孩子太沒管教!多虧是老四,要換了不是練家子的,不讓那畜生踢傷了嗎?”
吳朗心道:若不是練家子,人家也不會上路攔馬。只笑道:“可也是?!?/p>
竇老三道:“不知是誰家的孩子,這么狂妄?奶奶的,咱們卻要打聽打聽,教訓(xùn)教訓(xùn)。”
一名跟班下路牽過老四的馬來,將韁繩遞上。竇老四忽然感嘆:“真是好馬!他媽的,我這頭畜生也算不錯了,見了那黑馬,硬是嚇得膽子都破了!”
江湖漢子,喜愛之物自然眾多,如竇家兄弟愛好吃喝嫖賭,但還有兩樣?xùn)|西更在此之上,一是好馬,二是兵器。
三兄弟罵了幾句,轉(zhuǎn)移到贊嘆那兩匹馬上。其中竇老四最知馬性,說道:“這不是江南的馬。還不對,這就壓根兒不是中原的馬。中原的馬,個頭沒那么高,腿沒那么長。嘖嘖嘖,奶奶的,真是好馬!”
竇老三道:“哪家這么闊氣?”
竇老二、竇老四怦然心動,兄弟三個對視一眼,眼睛各各放光。老二道:“探聽探聽?!?/p>
老三、老四點頭。吳朗假裝沒在意,心里卻暗暗好笑:看這兩個小孩的樣子,不用問,家里的父母師長肯定大有來頭。你們兄弟要打人家的主意,可莫要惹出亂子才好。
一名跟班忽然道:“他們回來了!”眾人看時,卻見那黑白二騎果然從前面返回,依然是小女孩兒在前。卻見她小臉俏中含怒,勒馬慢慢而來;那小男孩也目露怒火,緊緊跟在姐姐之后。
這下吳朗也有些生氣,心道:這姐弟兩個,果然霸道,竟然回來找麻煩了!
(未完待續(xù))
雪山老怪將吳朗托付給竇家四兄弟處療傷。傷勢大半愈合后,吳朗決定帶竇家兄弟去蘇州找尋救治母親的法子,路上遇到一對神秘的姐弟。竇家四兄弟看上對方的駿馬,形狀無禮,觸怒對方。這兩個小孩究竟是什么來頭,蘇州之行能否順利到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