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昕 北京三聯(lián)書店前總編輯
“雖然1980年代香港三聯(lián)與文物社和王世襄先生的合作,我無緣參與,但是我因近年來的工作關系,應該算是一個知情者,特別是1990年代中期以后,王世襄與香港三聯(lián)有關《明式家具研究》和《明式家具珍賞》兩書的后續(xù)合作以及最后終止合作,都是我直接經(jīng)手的。所以我也可以算是這場公案的重要見證人。”
李昕
北京三聯(lián)書店前總編輯
一
1985年8月,大型圖冊《明式家具珍賞》由香港三聯(lián)書店出版,它的編著者、著名文物專家王世襄先生親赴香港參加新書首發(fā)式,一時引起轟動。這是中國人有關明式家具的著作第一次呈現(xiàn)在世界面前,王先生為此非常振奮和激動,他為主持本書編輯工作的香港三聯(lián)書店總經(jīng)理蕭滋題詞:“從此言明式,不數(shù)碧眼胡”,顯示出一種發(fā)自內心的自豪和愉悅,而他給責任編輯黃天的題詞“先后奮戰(zhàn),共慶成功”,表明他對編輯出版工作十分滿意。
但是,作為本書的編著者,王世襄隨后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沒有從本書的出版中獲得應有的報酬。他最終得到的,只是文物出版社轉給他的100冊樣書,而稿費全無。對于香港三聯(lián)書店(以下簡稱“香港三聯(lián)”)與文物出版社(以下簡稱“文物社”)合作出版此書,他自然是知情的,但是,作者的報酬如何計算,卻從來沒有人與他提及。經(jīng)了解,他得知此書很快再版,到1988年,就有包括臺灣中文本以及英文本、法文本、德文本等九個版本問世,出版社顯然贏利頗豐。然而香港三聯(lián)支付給轉讓版權的文物社的全部報酬,不過是1400本畫冊的內文印頁。于是王世襄覺得,文物社代表他所做的這場版權交易,是莫名其妙地將屬于他的著作權賤賣了。
王世襄自此開始走上維權之路。由于他知道文物社和香港三聯(lián)的合作,是將他的學術專著《中國傳統(tǒng)家具的黃金時期——明至清前期》拆作兩種,即《明式家具珍賞》和《明式家具研究》,前者作為圖冊已經(jīng)出版,而后者作為學術著作尚未出書。于是他要求收回《明式家具研究》的版權,為此和文物社發(fā)生了長期爭執(zhí)。但是他一直不想把問題公開化,始終隱忍著內心的委屈。
直到2002年,王世襄決定徹底解決這兩本書的版權問題。他邀請了媒體記者,一吐胸中郁悶。當年7月3日,《中華讀書報》以“王世襄與出版社的一起版權糾紛”為題,刊登祝曉風的長文,把王世襄和香港三聯(lián)及文物社的合作,作為“作者上當受騙的一個典型的例子”,將其來龍去脈完整呈現(xiàn)。此文引起國內幾十家報刊爭相轉載,自然喚起讀者對王世襄的無限同情。但是此文畢竟只代表當事人王世襄一方,盡管它在替王世襄伸冤這方面無可厚非,但是因為作者寫作前并未征求過香港三聯(lián)和文物兩家出版社的意見,所以文中有些內容,不夠客觀公正。很快,文物社就給《中華讀書報》發(fā)去公函,對此文提出諸多質疑。為表示客觀立場,這封公函也被刊登在當年11月27日的《中華讀書報》上。自此,由《明式家具珍賞》出版引發(fā)的版權糾紛成了一場公案。
祝曉風的文章發(fā)表時,我正在香港三聯(lián)主持出版工作。雖然文章所言1980年代香港三聯(lián)與文物社和王世襄的合作,我無緣參與,但是我因近年來的工作關系,應該算是一個知情者,特別是1990年代中期以后,王世襄與香港三聯(lián)有關《明式家具研究》和《明式家具珍賞》兩書的后續(xù)合作以及最后終止合作,都是我直接經(jīng)手的。所以我也可以算是這場公案的重要見證人。
當初,讀到祝曉風的文章,看到王世襄對香港三聯(lián)前總經(jīng)理蕭滋先生多有微詞,其中引述王世襄致香港三聯(lián)新任總經(jīng)理的信這樣說:
大家都清楚:當時了解《明代家具珍賞》一書的國際行情,可以出多種文本及一文多本(如英文本就有五個)暢銷全世界的是蕭滋先生。瞞著作者,將他蒙在鼓里,和文物社搞非法交易,用1400本畫冊內文頁換取作者所有的世界各種文版的版權,也是蕭滋先生。大陸作者多年出不了書,對版權法又一無所知,因此有機可乘,只須略施小技,給點小恩小惠,便可使他俯首貼耳,感恩不盡,撈到大便宜;了解以上情況的也是蕭滋先生。總之,蕭先生的精心策劃,掘了陷阱讓人跳,實在不夠朋友。盡管他為貴店撈到了便宜,但實在不光彩!他本人和貴店必將為此付出代價,至少是聲譽上的代價!
這分明是說,蕭滋為王世襄出書根本是一個陰謀,而香港三聯(lián)也參與了坑蒙拐騙。王世襄對此氣憤已極!
以我對事情經(jīng)過的了解,我當時就感到蕭滋先生被冤枉了。在這個事件中,王世襄先生確實受到了傷害,他的心情我能體諒,他有火氣要撒我也能理解,但他對蕭滋先生的評價是基于他的主觀揣測,這就未必確切了。我曾想撰文替蕭滋先生辯白,但又覺得還是請他自己澄清為好。但后來我和蕭滋先生提起此事,沒想到這位儒雅的老人只是付之一笑,說:“是非功過,由后人評說吧。”
于是十幾年過去,我也一直沒有動筆,不想再談此事了。誰想不久前,這件版權公案又成了媒體話題。先是王世襄關門弟子田家青在他的著作中公布了香港三聯(lián)與文物社簽訂的“無奈的合約”,繼而引起蕭滋本人在《中華讀書報》上發(fā)表了回憶性長文作為回應,再是王世襄著作出版時兩位當事人潘耀明和黃天也分別就此事發(fā)表意見,特別是祝曉風新近撰文,重新審視自己當初敘述這場公案的文章,有反思之意。這些文章,讀后五味雜陳,感觸頗多。因而覺得,我也需要將自己了解的情況和看法補充進來,以此就教于讀者。
二
的確,正像王世襄所估計的那樣,蕭滋作為老一代出版家,比其他人更加了解明式家具一類圖書的市場行情。1982年,蕭滋和香港幾位出版界同仁一同到北京組稿,在文物社提供的選題目錄中,他一眼看中的就是王世襄的著作。據(jù)他自己解釋,他是因為早年做外文圖書進出口工作時,曾經(jīng)注意到德國學者艾克用英文寫的《中國花梨木家具圖考》(Chinese Domestic Furniture)在香港和歐美市場上都受到關注,表明中國家具已經(jīng)開始進入收藏家的視野。他由此相信這種題材的書,在香港這個狹小市場上,應該是有條件出版的。但是,王世襄當時交給文物社的著作,與艾克那一本不同,它不是關于明式家具的圖冊,而是一本以文字為主的大部頭學術著作,蕭滋擔心此書以如此面貌出版會造成經(jīng)濟虧損,所以大膽建議,把這部著作一分為二,首先沿用艾克那本圖冊的思路,將著作中的圖片抽出來編成一部以圖為主的大型畫冊,待畫冊產(chǎn)生影響并盈利后,再集中力量打造一本高質量的學術著作,這樣前一本畫冊的盈利還可以補貼后一本學術著作的虧損。蕭滋的建議得到文物社和王世襄本人的認可,于是王世襄的著作便被拆分成《明式家具珍賞》和《明式家具研究》分兩批出版。
做畫冊,需要專業(yè)水準的彩色照片,而王世襄當時提供的書中插圖,基本達不到設計要求。這就要重新拍照。攝影需要專業(yè)設備,包括燈光、布景、器材,也需要專業(yè)攝影師,這些文物社都愿意提供,而畫冊的編輯、排版、設計和印制,香港三聯(lián)方面有技術優(yōu)勢,可以承擔。須知此時是1980年代初期,內地的出版印刷水平十分落后,文物社還不具備條件獨立制作設計、印制水平可以和國際接軌的畫冊。文物社與香港三聯(lián)的合作,正是建立在兩社各取所長的基礎之上,于是才有了那份被田家青稱為“無奈的合約”的出版合作協(xié)議。這協(xié)議的基本內容,是文物社和香港三聯(lián)決定合作出版王世襄的明式家具“珍賞”和“研究”兩部著作,同時文物社代表王世襄將兩書的各種外文版權一并轉讓給香港三聯(lián)。作為版權轉讓方,文物社在合作中的收益是得到香港三聯(lián)無償贈送兩本書中文版內頁的印制成品(“珍賞”1400冊,“研究”1600冊),以便他們在北京裝上封面即可直接銷售。
王世襄說,兩社洽談這一合作時他不在場,他的著作權就這樣被“賤賣”掉了。按理說,不經(jīng)過王世襄同意,文物社無權處理這兩本書的版權事宜,但是當時中國還沒有著作權法,出版社和作者對于版權的意識和概念都不那么清晰。作為文物社,甚至會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就是著作權人,因為書中的圖片是他們組織拍攝的。特別是“珍賞”一書,雖然書前有王世襄寫的有關明式家具的長篇概述,但它終究是以圖片為主的畫冊。所以文物社當初并未意識到,“珍賞”作為“王世襄編著”的作品,所獲得的收益中主要部分應當歸屬王世襄,所以最后他們只從自己裝訂成書的1400冊“珍賞”中拿出100冊作為王世襄的稿費。
王世襄當然覺得自己冤枉之極。著作是他的,圖冊編選的創(chuàng)意和構思也是他的,沒有他哪有這本書?圖片的拍攝,他也出力甚多。他自藏的家具,多有損傷,拍照前需要請名工修復,維修費花去不少;此外他還要到處去訪求經(jīng)典家具實物,聯(lián)系拍照,為此搭了人情,光是還人情請吃飯就用去幾千元??墒牵@一切所得的回報就是100本書嗎?
然而對香港三聯(lián)來說,他們以1400本畫冊的內文頁換得“珍賞”在港臺海外的出版權,也是心安理得的。首先,當時香港的出版社認同英國的著作權法,允許以“買斷”的方式進行出版合作,而內地沒有著作權法,對這種合作并無限制。其次,這種合作在當時,是香港三聯(lián)與內地出版社合作的一個慣例,為的是利用香港三聯(lián)的設計制作特長,出版和國際標準接軌的大型畫冊。出版后給內地出版社贈送內文印頁,實際是版稅的支付形式(不直接贈送成品書,是為了方便內地出版社按照內地的需求設計封面和版權頁)。在這種情形下,內地出版社獲得的版稅(內文印頁)理應包含了作者應得的報酬,出版社可以在這些印頁裝訂成書、出版發(fā)行后與作者分享銷售收入。其三,1400本畫冊的內文頁并不是很低的版稅標準。后來人們談論此事,總是說香港三聯(lián)以“區(qū)區(qū)1400冊內文頁”,就把文物社和王世襄打發(fā)了。但是如果算一算賬,可以知道,這1400冊內文頁價值不低?!罢滟p”第一版定價450元,總印數(shù)3000冊,香港三聯(lián)幾乎拿出一半免費交給文物社和王世襄作為報酬,其實是承擔著很大的經(jīng)濟壓力。
1980年代中期,香港的印刷業(yè)也還不夠發(fā)達,彩色印刷費很高,畫冊所用的進口銅板紙也很貴。最保守的估計,僅紙張和彩印兩項,就要占到總碼洋的12%以上,投資超過16萬元;而制版方面,蕭滋說僅制版分色費用就用去14萬元,加入成本中,三項合計約30萬港元,這樣3000冊內文每冊的成本達到了100港元。因為香港三聯(lián)需要額外負擔文物社1400冊的紙張印刷成本,導致此書直接成本超高,還沒有計入書盒、封面和印刷的費用,就已達到42%左右,高出一般畫冊平均成本率七八個百分點。在此情況下,拿出1400本畫冊的內文頁(大約折合14萬港元現(xiàn)金)作為版稅,這在當時是一個蠻驚人的大數(shù)!
須知,在1985年,大學教授的月工資也不過200-300元。所以,若說這本書版權被文物社“賤賣”給香港三聯(lián),完全不符合事實。行內人一望而知,香港三聯(lián)在這種情況下甚至是難以盈利的,如果將間接成本考慮進去,恐怕是要虧損。想來蕭滋當初之所以有信心出版此書,是把寶押在此書有重印機會,并且還可以出英文版上。但這也只是一種“押寶”,畫冊究竟有沒有可能重印,英文版能不能得到市場認可,還有其他各種外文版權能否順利轉讓,誰也不能預知,一切都只能試著來。至于后來這本書轟動暢銷,中、英文版在數(shù)年內都重印幾次,還售出了多種外文版權,幫助香港三聯(lián)取得了不俗的盈利,那是一個大大超出預期的結果,最初誰都沒想到。其實當時蕭滋和香港三聯(lián)更多的考慮,還是想在文化積累和傳播上做些事情,將王世襄的文物研究成果介紹給港臺海外讀者,賺不賺錢倒是次要的。
如此說,王世襄認為,“蕭先生精心策劃,掘了陷阱讓人跳,實在不夠朋友。”話是說過頭了。晚年的蕭滋,為了此事一直非常傷感,也曾與我訴說心中郁悶??陀^地說,香港三聯(lián)以達到國際水準的圖書制作形式,將王世襄兩本著作推向國際市場,奠定了王世襄作為“明式家具學”創(chuàng)始學者的地位,使其贏得了全球文博界的高度贊譽,蕭滋作為出版策劃人和主持者,功不可沒?!罢滟p”和“研究”的責任編輯黃天在一次演講中談到,這兩本書在香港出版,使香港獲得先機,很快便成為明式家具的集散地:多少家具珍品由此出口海外;但若干年后,又回流香港,甚至重返內地。明式家具熱潮,從香港掀起;明式家具走向世界,從香港出發(fā)。他所講的情況,大抵符合事實。然而這一切的背后推手,不正是蕭滋先生嗎?
三
1996年底,我奉上級調動,到香港三聯(lián)任職。一到任就聽人介紹王世襄與香港三聯(lián)的版權糾紛,因為此時《明式家具研究》一書的作者授權即將到期,需要聯(lián)系王世襄,洽談續(xù)約問題。
讀者可能會問,當年那份令王世襄“無奈的合約”,不是兩家出版社背著作者洽談了兩本書的合作嗎?怎么“研究”一書又變成了作者授權?
前面已經(jīng)提到,“珍賞”一書出版后,王世襄因未得到應有的報酬,認為香港三聯(lián)和文物社的合作模式損害了他的權益,于是堅決要求收回“研究”一書的版權,不同意兩社再按此模式合作出書。后來的情況是,文物社強調他們在此書稿中已有大量先期投入(主要是拍攝照片),必須得到補償,為此王世襄和文物社經(jīng)歷了艱難的交涉,最后在北京市版權管理部門調解下,由王世襄向文物社支付了1.5萬元,換取文物社同意他將“研究”的書稿索回、與香港三聯(lián)單獨簽訂出版協(xié)議,并在香港出版時一次性使用文物社拍攝的照片的權利。
這份協(xié)議是1989年2月簽訂的,完全按照國際版權合作的慣例商定,由香港三聯(lián)一次性向王世襄支付文字稿費和照片使用費共計港幣6萬元,另付英文翻譯費5000美元,兩項合計達10萬港幣。協(xié)議有效期8年。所以必須明確指出,王世襄對蕭滋“設陷阱”“撈便宜”的抱怨,其實是僅指“珍賞”而言,并不包括“研究”這本書。而他在這本書上對香港三聯(lián)的意見,主要在于出版脫期,因為蕭滋本來打算在1987年6月出版此書,但是香港三聯(lián)一拖再拖,直到1989年8月方才見到新書。拖得這么久,使王世襄懷疑香港三聯(lián)的誠意,他覺得該社只是想用“珍賞”畫冊賺錢,并不是真想出版可能虧損的“研究”一書,而對他來說,“研究”這本書才是他幾十年心血之所在,集中代表著他的學術成果。的確,正是這部《明式家具研究》,后來被海內外文物界人士盛贊為“明式家具的圣經(j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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