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文在闡述西方學者“媚俗”理論的源流、觀點與缺陷的基礎上,從八個方面揭示了中國歷史上諂媚與媚俗之道產生、發(fā)展、演變過程與主要特征;批判了中華傳統(tǒng)之中的媚俗糟粕,論述了其對于中國歷史文化的影響與對當今社會的危害。
【關鍵詞】 米蘭·昆德;媚俗理論;中國歷史;諂媚之道;特征;危害
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認為,人類境況的惡化和人類道德的墮落與淪喪已經使正常人萬分憂慮和絕望,甚至于喪失了再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ǚ蚩ㄒ苍叛哉f,生活在真實之中只是一種類似于天堂一樣的奢望,生活在虛假的世界里才是真實的。他們的共同謬見就是人就像空氣一樣懸浮在大氣里,真實是不存在的——而這個使人類永遠處于漂浮狀態(tài)的東西就是昆德拉總結發(fā)展的所謂媚俗。中國歷史上的“媚”、“諂媚”與“媚俗”之道,雖然與西方的“媚俗”理論相去甚遠,但也源遠流長,“道”術深厚。
一、西方的“媚俗”理論
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以其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曾經風靡了世界,被認為是“二十世紀最為偉大的小說之一”,[1]——這個世界也真是少見多怪,動不動就被莫名其妙的風靡了。該書散布一種奇怪的言論說:人類境況的惡化和人類道德的墮落與淪喪已經使正常人萬分憂慮和絕望,甚至于喪失了再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此種謬論好像是在重復康德之所謂人類的“憂傷”與“道德的淪喪”,[2](“有思想的人都感到一種憂傷,這種憂傷很有可能變成為道德的淪喪,而它又是不肯思想的人所全然不理解的:那就是對統(tǒng)治著世界行程的整體的天意心懷不滿……”),好像也不是什么原創(chuàng)??!又有一蕞爾小邦、不知天高地厚之奧地利人叫做卡夫卡的,竟放言說:生活在真實之中只是一種類似于天堂一樣的奢望,生活在虛假的世界里才是真實的。生活在虛假的世界里卻千方百計地去追尋人類生活的真實與意義、追求人性的純潔與高貴,豈非荒謬?此種謬論也好像是在重復蘇格拉底、馬基雅維利、海德格爾等人關于“表象的真理性之毋庸置疑”的老調,[3]也同樣不是什么原創(chuàng)啊!還有一既不知天之高而又不知地之厚之美利堅人叫阿瑟.斯密斯的,竟然在一百多年以前就嘲笑我們天朝“古已有之”的生活形同演戲與說謊,[4]竟而至于虛偽、墮落、淪喪……等等、等等,真是不一而足,卻也都是一派胡言!他們的共同謬見就是:人就像空氣一樣懸浮在大氣里,真實是不存在的——而這個使人類永遠處于漂浮狀態(tài)的東西就是昆德拉總結發(fā)展的所謂媚俗。
昆德拉之所謂的媚俗源于德語“kitsch”(“媚俗一詞指一種人的態(tài)度,他想付出一切代價向大多數(shù)人討好。為了使人高興,就要確認所有人想聽到的,并服務于既成思想”)。原意是指那種有意迎合、巴結庸眾或以作態(tài)取悅大眾的低級趣味的藝術行為,也即巴結、迎合于世俗,也可以稱之為“矯情”、“作態(tài)”,即隨時意識著自己的情緒,并保持著這種情緒的“正當合法”??薏皇菫榱吮矗且驗閼摫?,因此才會有例行的哭、禮節(jié)性的哭、有節(jié)律的哭——這不是我們“古已有之”的“哭喪”嗎?笑也不是為了幸福,而是為了應該感到幸福,即“該笑時笑”——這個難道不是我們儒家的“禮”(新渡戶稻造:伊達政宗“禮之過則諂”)嗎?希臘史家色諾芬說蘇格拉底的朋友阿爾克比阿底斯即因其美貌而受到美女及貴婦們的追逐,也受到那些善于諂媚的人的勾引與敗壞,而最終深陷俗世而不能自拔,是以其美貌而迎合取悅于人,也自媚于人,同時也享受著他人對自己的“諂媚”。[5]這個“隨時意識著公眾與他人的存在”以及“隨時意識著自己的情緒”的行為經過天長日久的推演,漸漸侵蝕和泯滅了人類本性之中真正的情感,并最終使人類迷失和喪失了真正的自我——那種真誠、純情、坦然、信實——媚俗或矯情取代了人類正常的和真正的感情,人類生存在了自己所構筑的謊言里——不僅毫無知覺而且樂在其中、甚而至于樂此不疲。正如海德格爾所論:人類“在其最大的歷史變動中都與在者(存在、真實)息息相關,卻早已從在處脫落,而且并不知道這種脫落。這些情況似乎就是人類淪落的最內在的和最有力的根由”。[6]基于媚俗的原因,人們?yōu)榱梭w現(xiàn)出所謂的個人價值,往往以社會意志取代個人意志,以社會價值判斷取代個人價值判斷。到最后,則完全犧牲了或消滅了個人意志和個人價值判斷而從屬于整個社會和習俗,個體被完全消解掉了。
更進一步,當人類面臨生死抉擇的時候一切法律的與道德的約束都顯得蒼白無力了,矯情與真誠、低級趣味與高貴典雅之間已經變得模糊不清了,甚至不分彼此了。當納粹的屠刀與死亡的威脅降臨的時候,人類何嘗只是媚俗?此時此刻,媚與不媚已經失去了訴諸于道德與人性進行判斷的價值,人類自古自今的文明所賦予它的全部意義似乎已經完全消失的無影無蹤了——輕也者,此之謂也——而這個結局又何嘗不是人類媚俗的最終結果?
二、中國歷史上的“諂媚”之道
昆德拉之所謂的“媚俗”是否等同于我們“古已有之”的“媚”或“諂媚”似乎有待于進一步研究(昆德拉:“媚俗……有態(tài)度上的媚俗,有行為上的媚俗。媚俗者對媚俗的需要,即在一面撒謊的美化人的鏡子面前看著自己,并帶著激動的滿足認識鏡子里的自己”)。但“媚俗”卻絕非昆德拉的原創(chuàng)??匆豢次覀兲斐降摹懊摹迸c“諂媚”之道是如何的深遠廣大且源遠流長!就知道蕞爾小邦之昆德拉何等渺小,竟然還敢風靡世界?實乃一井底之蛙,何足以語海啊!
考校中國自古以來的“媚”、“諂媚”與“媚俗”之道,將會使那個被昆氏風靡了的世界無地自容,真正領略“古已有之”的博大精深、入木三分、囊括無遺而又源遠流長。
且看“媚”(諂媚、媚俗)之由來與意義:
其一,說(yue)也,同悅字?!芭疄槿輴傄病保ㄔS慎),喜悅,或因容而媚,所謂千嬌百媚者。孟子說:“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則為容悅者也?!奔礊槭蛊湎矏偢吲d。洪邁謂之為“迷癡”——“柔詞諂笑,專取容悅,世俗謂之迷癡,亦曰迷嬉”。[7]即專以取悅于人為是。
其二,愛也?!对娊洝飞险f:“媚茲一人”,即愛或迷戀此一人者?!肮淖?,從公于狩”即那些愛著王公的男臏女臏們前呼后擁的隨公狩獵。又“百辟卿士,媚于天子”,媚者,愛也??梢?,媚的起因是用于愛的。媚也者,愛之極者也。又“維君子使,媚于天子”;“維君子命,媚于庶人”;又“思媚周姜”;“思媚其婦”等等,皆為美詞,言愛之情、張愛之意也。
其三,要(yao)寵也。《尚書》上說:“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奸佞而巧言善媚)?”即巧言善媚以邀功邀寵?!蛾套哟呵铩飞险f:“明言行之以飾身,偽言無欲以說人;觀上之所欲,而微為之偶;求君之逼邇,而陰為之與?!彼^“飾身”“說人”、所謂“為之偶”“為之與”皆為媚世邀寵也。
其四,諂,讒諛之意,諂媚之人。以其美色、美言、美詞甚至美體而取媚于人、取悅于人,或以各種手段而諂媚于其主者。
《孟子》上說:“士止于千里之外,則讒諂面諛(媚)之人至矣。”即正直之士被拒于千里之外,則那些阿諛奉迎拍馬溜須之徒就會蜂擁而至。阿諛奉迎拍馬溜須皆語言行為,巧舌如簧而已。漢人王符說:“息夫、董賢,主以為忠,天以為盜?!枪拭淖右再\其軀者,非一門也;驕臣用滅其家者,非一世也?!盵8]正以董賢為“媚子”,——雖為男身,若一入媚道,自可會比女人更加千嬌百媚。是以司馬光有言說:“董賢得幸于上,出則參乘,入御左右…常與上臥起,償晝寢,偏籍上袖,上欲起而賢未覺,不欲動賢,乃斷袖而起。”。[9]由語言而進入精神,甚而至于連同其肉體一并奉獻,其與主上媚到“同生死,輕去就”的程度,真是鉆研透徹發(fā)展超越,也真可謂媚之極致矣!
《韓非子》上說:“一曰在同床:貴夫人,愛孺子,便僻好色,此人主之所惑也?!盵10]上“好色”則下便以色媚上,不獨女子,男子亦同。所以,司馬遷言“非獨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籍孺以佞幸,孝惠時有閎孺。此兩人非有材能,徒以婉佞貴幸,與上臥起”。孝文時中寵臣,“士人則鄧通,無伎能,獨自謹其身以媚上而已”。后又有韓嫣者,“與上學書相愛”“嫣善騎射,善佞”“常與上臥起”“嫣侍上,出入永巷不禁,以奸聞皇太后”后終為太后所殺。[11]班固曰“柔曼之傾意,非獨女德,蓋亦有男色焉”,“觀籍、閎、鄧、韓之徒非一,而董賢之寵尤盛?!盵12]正此之謂也。此皆言以其美貌、美體而媚于人者。房玄齡:至晉之“自咸寧、太康之后,男寵大興,甚于女色?!薄13]可見媚已成為仕宦晉身的必須和臺階,也幾已成為謀生的手段。類于鄧通、韓嫣者,正此之意也。
其五,媚世——世人、世風、世俗;媚時,即求悅于世人、世風、世俗及其時也。即媚時、媚世、媚俗。晏子說:“夸禮貌以華世”,華世,嘩眾取寵,即媚世,媚世邀寵也。孔子在與其弟子談論人的善惡美丑時說:“鄉(xiāng)愿,德之賊也?!保春煤孟壬┳迂晢栐唬骸班l(xiāng)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班l(xiāng)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xiāng)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在此,孔子講究和諧謙讓,但絕不和稀泥當老好人,對于虛偽矯飾、言行不一、笑里藏刀的老好人斥之為“德之賊也”。而孟子則更進一步,斥鄉(xiāng)愿曰:“言不顧行,行不顧言,……閹然媚于世也者,是鄉(xiāng)愿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也。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曰:德之賊也?!泵献舆@個“閹然媚于世也者”是對于古之媚者的非常準確的定義和極為高度的概括,“媚于世”,即求悅于世人、世風、世俗,巴結討好于世人、世風、世俗。古圣先賢概括“媚世”、“媚時”、“媚俗”之意何其廣大深遠,那些蕞爾小邦之人井底之蛙,何曾見識過?我們且再看實例:漢靈帝時太傅胡廣“周流四公(太傅、太尉、司徒、司空,皆宰相之職)三十余年,歷事六帝(侍奉了六個皇帝),禮任極優(yōu)。練達故事,明解朝章,故諺云:萬事不理問伯始(胡廣字),天下中庸有胡公。然溫柔謹慤,常遜言恭色,以取媚于時,無忠直之風,天下以此薄之。”[14]胡廣之媚時、媚世、媚俗而于俗世數(shù)世之富貴功名囊括無遺,真是亙古未有。此乃孔子、孟子之所謂“鄉(xiāng)愿”也,欺世盜名如此,夫復何言!漢平帝時,太后因王莽功而封其為安漢公,莽固辭不受,曰“愿須百姓家給(家家自足),然后加賞……天下吏比二千石以上,年老致仕者,參分故祿,以一與之,終其身,下及庶民鰥寡,恩澤之政,無所不施。莽既媚說(同悅)吏民,又欲專斷……。”[15]王莽欲收買天下而取媚之并以為其盜國之用,用媚如此,可謂極矣!
其六,不媚世、不媚時、不媚俗,圣人之言猶在。然觀其行為,則使人大失所望。
儒學以孔子發(fā)其端,而孔子又斥“鄉(xiāng)愿”為“德之賊”,似乎孔子的儒學非常真誠、純潔、坦然、堅挺,絕不媚俗、媚世,絕不與世俗同流合污,實則非矣——圣人有時候也難免被迫“媚”一下,是乃“權變”,原不必大驚小怪??鬃优c柳下季為友,柳下季之弟即有名的大盜跖,孔子欲勸盜跖改邪歸正,以彰顯其能,怎奈盜跖拒不接見,并將圣人罵了個狗血淋頭。后孔子說出柳下季才得以見其面,孔子對盜跖大加贊賞,說了一大堆媚氣十足的話:“……今將軍身兼三德(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稱孤而王天下)。身長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齒如齊貝,音中黃鐘,而名曰盜跖,丘竊為將軍恥不取焉!”。而后乃力勸盜跖改邪歸正、“罷兵休卒、共祭祖先,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豈知那盜跖卻原來是一個博古通今、文韜武略之人,對孔子一番諂媚加規(guī)勸之詞絲毫不以為意,反倒引經據典對孔子一通臭罵:“爾作言造語,妄稱文武。多辭繆說,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學士不反其本,妄作孝悌,而僥幸于封侯富貴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棄也,詐巧虛偽是也,奚足論哉?!?,“孔子啞口,無言以對”,“再拜趨走,出門上車,執(zhí)轡(馬韁繩)三失,目芒然無見,色若死灰,據軾(車轅木或為扶手)低頭,不能出氣。”[16]看孔子振振有辭而去,自當義正詞嚴、聲色俱厲,嚴加訓斥而匡正之。怎奈自無正氣,媚骨叢生,反倒顯得盜跖威風凜凜、義正詞嚴了。原來圣人如此言行不一啊!怪不得上自帝王將相,下至流氓無賴都會講究“權變”、“好漢不吃眼前虧”,都會講“大行不顧細謹”的話,原來都是圣人的真?zhèn)靼。?/p>
其實圣人也只不過不小心“媚”了一下,結果卻被那些“史筆如鐵”的狗屁史官抓住不放,更被那個整日瘋瘋癲癲、連自己是魚還是蝴蝶都搞不清的莊周大加嘲諷,原本不該。誰還能一輩子不出錯呢?可是圣人的徒子徒孫卻很不爭氣,他們往往“好讀書不求甚解”,把圣人不小心的“一媚”當成了圣人“心學真?zhèn)鳌?,無端地將其發(fā)揚光大了。此后儒學脫離了圣人的原意,幾成諂媚欺世之學,媚俗之徒前赴后繼,層出不窮,滾滾如潮,確非圣人本意啊!
其七,至大漢平定海內,劉邦(那個“大行不顧細謹”的榜樣)一統(tǒng)天下,怎奈“群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帝益厭之?!?,[17]都是一幫出生入死患難與共的哥們弟兄,“厭之”又有什么辦法?此一時也,魯儒生叔孫通(此即那個將圣人的瑕疵無端端發(fā)揚光大的家伙)揣摩到了“圣意”,于是大獻殷勤(大行諂媚之道),趁機為劉邦制定皇室禮節(jié)朝儀——以壯天子之威嚴、以欺百官萬民之渺小。也是這個叔孫通,嘗被正直儒生譏之為“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諛以得親貴?!笨芍^媚之極矣。待其使君臣之禮成,而臣下媚于上始,此后千秋萬代,有過之而無不及,奴顏媚骨,禍及后世子孫,皆以漢儒始。司馬光:“惜夫叔孫生之器小也,徒竊禮之糠粃,以依世諧俗取寵而已,遂使先王之禮淪沒而不振,以迄于今,豈不痛甚矣哉?!盵18]所謂“禮之糠秕”實乃圣人瑕疵與糟粕、諂媚之道也,所謂“依世諧俗取寵”即媚世、媚俗以邀寵,真可謂一針見血,得儒士媚道之精髓矣。
其八,也有以權媚上者,間或媚上而欺下者。漢武帝臣張湯者“為人多詐,舞智以御人,所治,即上意所欲罪,與監(jiān)史深禍者;即上意所欲釋,與監(jiān)史輕平者,上由是悅之?!盵19]揣摩上意,投其所好,可謂以權媚上之極矣。汲黯評張湯說:“智足以拒諫,詐足以飾非,務巧佞之語,辨數(shù)之辭,非肯正為天下言,專阿主意,主意所不欲,因而毀之,主意所欲,因而譽之,好興事,舞文法,內懷詐以御主心,外挾賊吏以為威重?!彼^“阿主意”即揣摩上意而諂媚之,即阿諛奉迎,專以媚上,媚上而欺下,從而“拒諫”、“飾非”、挾天下“以為威重”,真可謂登峰造極。秦檜以“莫須有”殘害忠良,手段雖然毒辣,但其用心何嘗不是因“揣摩圣意”而以此“取媚”呢?文征明“笑區(qū)區(qū),一檜亦何能,逢其欲”(文征明《滿江紅》)說的再明白不過了!明之嚴嵩“無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竊權罔利”。[20]清之和珅、曹振鏞又何嘗不是?觀歷代名相、尤其奸相,哪一個不是諂諛媚上的高手?那個“笑里藏刀”的李義府總結說“誠不悅人,其神媚焉”(誠實不能討人歡心,因為人們的心神喜歡諂媚),[21]真金石之論。常人尚且如此,則人君人主大權在握生殺予奪,更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所謂“皇上出一言而盈庭稱圣,發(fā)一令而四海謳歌”,諂媚之道何能不大興?
其九,延至后世,皆以迎合于世俗以喻之媚,所謂媚俗也。王安石:“人習于茍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國事、同俗自媚于眾為善”?!巴鬃悦挠诒姟?,真?zhèn)€是約定俗成、習慣成自然、自然而成民風民俗了。明高啟:“不詰曲以媚俗,不偃蹇而凌尊?!保ā秼偽V子歌》)是說有節(jié)之士,千古以來,萬里挑一…….。近人譚嗣同于中國歷史文化有一總批判云:“二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二千年來之學,荀學也,皆鄉(xiāng)愿也;惟大盜利用鄉(xiāng)愿,惟鄉(xiāng)愿工媚大盜?!盵22]鄉(xiāng)愿者,圣人之所言,逢迎諂媚之學也。斯言雖猶過之,實確當之論!俗人何能有此見解?辜鴻銘償總結中國人之媚世之態(tài)說:“管異之(管同)嘗謂中國風俗之敝,可一言蔽之曰:‘好諛而嗜利。嗜利固不必論,而好諛之風,亦較昔日為盛。今日凡有大眾聚會及宴樂事,必有頌詞,竭力諂諛。與者受者,均恬不知怪。古人有諛墓之文,若今日之頌詞,可謂生祭文也?!盵23]管異之、辜鴻銘于千百年來中國風俗之概括可謂一語中的。然“好諛而嗜利”一如既往!是所謂傳統(tǒng)、是所謂國粹、是所謂發(fā)展,是所謂一脈傳承。
三、“諂媚”之道的社會危害
綜上所述,這個媚于人、媚于事、媚于時、媚于世而又媚于俗也者,是中國古已有之的事情,逮之后世諸儒,發(fā)揚光大,淋漓盡致:一成晉身之階梯;再成謀生之手段;侵淫日久而成習慣成自然成身體生理機能之不可分割;最終導引世風日下,欺世盜名,媚俗作態(tài),泯滅人之本性良知而致人成傀儡木偶,無以復加。于孟子之所謂“凜然正氣”——不媚世、不屈俗之“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幾以銷蝕殆盡!而對所謂“好諛”之普遍、媚俗之包羅萬象、諂媚之道之深入國人之骨髓,又豈以蕞爾昆氏一個“媚俗”能夠概括得了?
不過,蕞爾昆氏倒也給了我們很大的啟發(fā):讓我們在先圣先賢“古已有之”的博大精神里再加以現(xiàn)當代的思索與考究、學習與吸收、繼承與發(fā)展,似乎更能理解我們“古已有之”的偉大傳統(tǒng)之中何者為精華何者為糟粕,從而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以便更好地繼承發(fā)揚廣大,并使其永遠地屹立不倒!
我們衡量人類歷史文化的發(fā)展與進步、前進與倒退,常常以其是否推進了人類社會的進步、建立健全了當時當世的社會保障制度以及是否優(yōu)化了、豐富了人類本性為其標準。我們說某種文化優(yōu)秀、優(yōu)越,當以此為準繩,這是毫無疑義的,所謂先進文化,正此之意。但與人類歷史文化同步發(fā)展或并駕齊驅的往往也有某種落后的、倒退的甚而至于反動的文化或因素。這個反動的、落后的或腐朽的東西常常附著于人類文明或人類本性之上,像一個毒瘤一樣,時刻威脅、危害著人類社會肌體,甚至與人類社會一損俱損、一榮俱榮,這個毒瘤之一就是媚世、媚時、媚俗。
資本主義所倡導的商業(yè)化或竟而至于全球化,乃是一個極容易產生媚俗的社會形態(tài),是一個讓人無法不去媚俗的生活環(huán)境,不媚不足以生存,不媚不合乎商業(yè)的規(guī)律和精神。在商業(yè)化全球化時代,媚已經撕去了溫情脈脈的面紗,變成了公開的手段,媚變成了人們生存所必須的。這種媚,雖然不能等同于蒙昧(古代、中古)時代人們的以身獻(而非諂)媚或以身而媚,不能等同于東方恥辱感文化、道德性文化或他律性文化(孔子:“行已有恥”、“禮義廉恥”、“知恥”。本尼迪克特《菊花與刀》),即一種由“外在”而達至“內在”的文化。它常常以外在的、他人的評判標準來評判自己,這種標準更易導致俗氣、世俗以及媚俗。因為它的外在性、他律性而使其遠離了事物的根本,則其表面化、虛浮化以及世俗化往往取代了它的內在性與本質。長此以往,則這種文化本質上就成了媚俗、媚世的文化。則我們世世代代被這種文化所影響、所裹脅、所造就且浸潤其間而毫無知覺。是以紀伯倫說“東方人喜歡蜜,以為除了它就沒有更好吃的東西了。他們吃蜜吃的太多,以至他們自己也變成了蜜,在火的炙烤下流淌著,……”[24]大詩人以蜜喻媚,是對我們“古已有之”媚入骨髓的最為偉大的概括。
但,商業(yè)化與全球化時代的媚俗卻遠遠超出了我們這種人生經驗與感官感覺所總結歸納的媚俗之意的范圍。商業(yè)化與全球化是千百年來歷史發(fā)展的必然,則附著于其上的媚俗也無情的飛速發(fā)展。這個時代的媚俗具有了更新的內涵,她是連同了人的精神一起貢獻出去了。這個媚俗要比我們“古已有之”的媚俗純粹得多、徹底得多、完全得多。如果說,“古已有之”的媚是一種肉體的媚,身體的媚,經驗的媚,則商業(yè)化與全球化時代的媚則是一種精神的媚,靈魂的媚,邏輯的媚,是人類的徹底淪落的媚,是人從天使墮落為魔鬼的媚。斯賓諾莎償言:“諂媚也可造成協(xié)調,但這種協(xié)調是借奴性的無恥的罪過或欺騙所造成!”,[25]這個“協(xié)調”,豈不是孔子、孟子之所謂“鄉(xiāng)愿”?巴爾扎克也說:“諂媚從來不會出自偉大的心靈?!必M非孔子、孟子之所謂“德之賊矣”?
當人類藝術——文學、電影、媒體等等都不再成為我們探究真理、追求真、善、美的手段而成為我們人類媚俗的工具的時候;當藝術作品、文學作品、各種影視娛樂作品都以媚俗作態(tài)取悅大眾的時候;當人類泯滅了、消滅了、磨滅了其“偉大的心靈”,僅僅依靠其可鄙的“奴性的無恥的罪過或欺騙”而造成虛假的盛世與繁榮、和諧與美好的時候,人類還有生存的意義嗎?當媚與不媚、生存與毀滅這個千古不變的命題又重新面對人類或重新考驗人類的受力、耐力、毅力以及智力的極限的時候,人類難道只能像千百年以來一樣,只能為了生存而毫不猶豫的選擇諂媚嗎?果如此,則人類幾千年來豈不是裹足不前、毫無絲毫的進步?甚至于倒退?因為當藝術的手段越來越先進的時候,其媚俗的水平也自然越來越高,其與真理的距離也就越來越遠,其在罪惡的泥潭里也就越陷越深,則永劫不復就將變?yōu)槿祟愖罱K的也是惟一的結局。這個結局難道是我們人類拋頭顱灑熱血前赴后繼、歷千年萬代所夢寐以求的嗎?
【注 釋】
[1] 美國《華盛頓時報》評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之書為“二十世紀最為偉大的小說之一”.
[2] 康德.歷史的理性批判文集.商務印書館,1990.
[3] 馬基雅維利.君主論.漢娜.阿倫特.論革命.海德格爾.形而上學導論.
[4] 阿瑟.斯密斯.中國人的臉譜.譯林出版社,2012.
[5] 色諾芬.回憶蘇格拉底.商務印書館,1984.
[6] 海德格爾.形而上學導論.商務印書館,1996.
[7] 許慎.說文解字.洪邁.容齋隨筆.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2009.
[8] 王符.潛夫論.中華書局,2011.
[9][14][15][18][19] 司馬光.資治通鑒·漢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10] 韓非.韓非子·八奸.岳麓書社,2006.
[11] 司馬遷.史記·佞幸列傳.中華書局,1959.
[12] 班固.漢書·佞幸傳.中華書局,1962.
[13] 房玄齡.晉書·五行志.中華書局,1974.
[16] 郭象.莊子注疏·盜跖.中華書局,2011.
[17] 司馬遷.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中華書局,1959.
[20] 張廷玉.明史·嚴嵩傳.中華書局,1974.
[21] 李義府.度心術.黃山書社,2013.
[22] 譚嗣同.仁學.華夏出版社,2002.
[23] 辜鴻銘.清流傳.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2008.
[24] 紀伯倫.紀伯倫散文詩全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93.
[25] 斯賓諾莎.倫理學.商務印書館,1983.
【作者簡介】
郭中波(1961-),法學碩士,漢中市委黨校法學室主任,歷史學副教授,研究方向:國學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