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正義是強者的利益”是一個流傳甚廣并且頗有爭議的哲學命題,在《理想國》中色拉敘馬霍斯對這一命題作出了從經(jīng)驗出發(fā)的歸納論證,但面對蘇格拉底的詰難,色氏吊詭的完全拋棄這一論證方式,轉而通過從理念出發(fā)的演繹論證進行辯護,并在演繹論證的體系下輕易被蘇格拉底擊敗。而克勒托豐幫色氏作出的辯護是對色氏前期論證思路的一個推進,并進而將色、蘇的論辯焦點拉升至對倫理學根本問題的討論:是否存在一個客觀的關于有利的標準。
關鍵詞:色拉敘馬霍斯;正義;理想國;蘇格拉底
在柏拉圖《理想國》的第一卷[1]中,色拉敘馬霍斯(以下簡稱“色”)與蘇格拉底(以下簡稱“蘇”)關于正義觀點的論辯占了超過一半篇幅,是第一卷的重頭戲。也正是在這一場論辯中,色提出了“正義是強者的利益”這一著名的觀點。公開表述這個觀點似乎會遭到所有人的反感(包括不義的人),既然色甘心冒此風險仍堅持這樣做,我們有理由認為這是一個真觀點、其處理的是一個真問題。既然是真問題,那就需要認真對待了。
因此讓我們回到問題本身,暫且放下門戶之見,從文本出發(fā),澄清這一問題。本文將集中處理《理想國》中色、蘇的第一次論辯(336B-340E),并認為這一回合的論辯是澄清“正義是強者的利益”這一觀點最重要的文本。本文將對這一回合中論辯雙方觀點的內(nèi)涵與論證邏輯進行細致的梳理與澄清,并在這一過程中盡量避免任何先入為主的價值判斷,讓我們跟隨文本進入對問題的討論。
一、“正義是強者的利益”的內(nèi)涵
命題(a)“正義是強者的利益”出自郭斌和、張竹明的《理想國》譯本(以下簡稱“郭本”)中,其完整的表述是:“我說正義不是別的,就是強者的利益”(338C)。[2]
色在后文中有兩處對這一命題的補充解釋,有助于更完整的理解此命題的內(nèi)涵,因此引述如下:
1、正義也好,正義的人也好,反正誰是強者,誰統(tǒng)治,他就為誰效勞(343C);
2、正義是為強者的利益服務的(344C)。
這兩個句子表明色認為正義是為強者利益服務的,但正義本身不是一種利益,正義的地位是偏向于工具性的。這樣一來命題(a)與 1、2 句子的解釋出現(xiàn)了不符合。為了澄清這一疑惑,我對照了另外兩個譯本關于命題(a)的表述,它們分別如下:
在王太慶先生的譯本(以下簡稱“王本”)中,這一命題的表述是:“我認為公正的不是別的,就是有利于強者的”(王本338C)。
在Tom Griffith的英文譯本(以下簡稱“Griffith本”)中,這一命題的表述是:“I say that justice is simply what is good for the stronger”(338C)。
可以看到,這兩個譯本里正義的內(nèi)涵較為一致,均指向一種有利于強者的工具,這與 1、2 句子的解釋相符合,因此有理由認為,王太慶先生的譯本更準確地表述了色的原意,所以我將命題(a)修正為:“正義是有利于強者的”;其內(nèi)涵至少包含兩點:1、正義是為強者利益服務的;2、正義是處于工具地位的。
二、“正義是有利于強者的”的論證邏輯
通過對文本的梳理,我將色對命題(a)的論證析分為四個分論點,下面先列出這些論點,再對可能有爭議的論點作出進一步澄清,并提供文本依據(jù),四個分論點如下:
(b)強者特指統(tǒng)治者;
(c)法律由統(tǒng)治者制定;
(d)統(tǒng)治者只制定對自己有利的法律;
(e)民眾遵守法律就是正義;[3]
因此:命題(a)正義就是對強者有利的。
我將在這里對命題(b)與命題(e)作進一步澄清,對命題(d)的澄清放在本文第三節(jié)中進行;命題(c)是一個經(jīng)驗事實,爭議較少,本文就不再進一步澄清了。
首先澄清對命題(b)的論證,對這一命題的爭議主要是:強者是指相對意義上的強者還是特指統(tǒng)治者。我在《理想國》中摘取了三處色的相關表述,認為可作為對該命題的論證,它們分別如下:
1、難道不是誰強誰統(tǒng)治嗎?(338E);
2、難道你不曉得統(tǒng)治各個國家的人有的是獨裁者,有的是平民,有的是貴族嗎?(338D);
3、是一些懂得把不公正的活動搞到很高程度的人,一些善于把整個城邦和部族搞到自己控制之下的人,你也許以為我指的是那些竊賊吧?。ㄍ醣?48D)。
首先分析句子 3,句子 3 表明色明確區(qū)分了統(tǒng)治者(統(tǒng)治城邦的極端不正義的人)與相對意義上的強者(一般的小偷小盜),而色在“正義是有利于強者的”命題中所說的強者是特指統(tǒng)治者。句子 2 則進一步具體指出強者分別是:僭主政府中的獨裁者、貴族政府中的貴族、民主政府中的平民。
句子 1 是對這個命題的最直接論證,但郭本的譯文“難道不是誰強誰統(tǒng)治嗎”(338E)將這一命題掩蓋了,所以我參照了王本與 Griffith 本,兩個譯文分別如下:
王本:每個城邦里的首腦不是大權在握嗎?(338E)
Griffith本:And what is in control in each city is the ruling power?(338E)
Griffith 本的意思比較清晰,可就從這個譯本著手,與命題(b)直接相關的是對于“ruling power”一詞的翻譯,它指向直接的統(tǒng)治力量,王本譯作“首腦”,郭本譯作“誰強”,王本與 Griffith 本的內(nèi)涵比較一致,均指向直接的統(tǒng)治力量即統(tǒng)治者。因此綜合句子 1、2、3 就初步實現(xiàn)了對命題(b)“強者特指統(tǒng)治者”的論證。另外值得特別指出的是,色在這里使用的論證方式是純粹從經(jīng)驗出發(fā)的歸納論證。
接下來澄清色對命題(e)“民眾遵守法律就是正義”的論證,色的這一番話可作為直接論證:“這些法律是他們制定的,所以宣布這種對他們有利的東西對被統(tǒng)治者是公正的,不遵守它就是違法,就是不公正的,要受到懲罰”(王本339A)。這里清楚的表明色認為不守法就是不正義的,反過來說就是:遵守法律就是正義。[4]
值得注意的是,命題(e)與命題(a)是在兩個不同的層面界定正義的內(nèi)涵:命題(a)是在表述正義的深層內(nèi)涵,命題(e)是在表述正義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如果將這點補充到命題(a)中,其內(nèi)涵就應該修正為:1、正義在根本意義上是為強者利益服務的;2、正義在根本意義上是處于工具地位的。至此對命題(a)的內(nèi)涵與論證邏輯的澄清就初步完成了,接下來需要對蘇的反駁進行澄清。
三、色拉敘馬霍斯與蘇格拉底的第一次論辯
蘇的第一次反駁可精簡為:命題(f)強者可能因弄錯而制定出不利于自己的法律??梢钥闯鎏K的反駁直接指向的是命題(d)。筆者將蘇的反駁析分為三個分論點,它們分別如下:
1、強者可能立錯一些法律;
2、錯的法律是不利于強者的;(339C-339E)
3、存在有利的客觀標準(蘇預設的前提)。
如果命題(f)成立的話,那么命題(d)就可能指向相反的方向,這樣在命題(b)(c)(e)維持不變的情況下就可以得出結論:在強者立錯法的情況下,正義是不利于強者的。如此蘇就通過駁倒命題(d)而成功實現(xiàn)了對命題(a)的反駁。
針對蘇的反駁,色的回應是:“嚴格說來,首腦只要是首腦,就不出錯;他不出錯的時候,就制定出對他自己最好的法規(guī)”(王本341A)。這個回應可以精簡為:命題(g)作為強者的強者是不會犯錯的。
從文本結構來看,這個論證是一個轉折點,在此之后色就開始節(jié)節(jié)敗退了。因為這個論證非常重要,所以我將色的論述文本完整引述至此:
“你以為我把犯錯誤的人犯錯誤的時候稱為強者嗎?”(王本340C)
“你不是要把一個治錯了病的人就他治錯病這一點稱之為醫(yī)生,把一個算錯了賬的人算錯賬的時候就他出這種錯稱之為會計嗎?人們用一般的說法說,醫(yī)生誤診,會計算錯,語文教師教錯??墒俏乙詾檫@些人只要真是我們稱呼他的那種人,就沒有一個出錯。你是說話嚴格的,那我們就嚴格地說,沒有一個師傅出錯。因為在他的學問不足的時候,他不成其為師傅,才出錯的。所以任何師傅、哲人、首腦在確定是主宰的時候,根本不出錯。嚴格說來,首腦只要是首腦,就不出錯;他不出錯的時候,就制定出對他自己最好的法規(guī),他的下屬百姓必須遵守。所以我像開頭所說的那樣,把奉行有利于強者的命令稱為公正的?!保ㄍ醣?40E-341A)
通過對這一論證文本的分析,我將色的論證梳理為 7 個步驟:
1、醫(yī)生可區(qū)分為:作為醫(yī)生的醫(yī)生(醫(yī)生的理念)、現(xiàn)實的醫(yī)生;
2、作為醫(yī)生的醫(yī)生擁有關于醫(yī)術的全部知識;
3、作為醫(yī)生的醫(yī)生不會醫(yī)錯??;
4、統(tǒng)治與醫(yī)術都是技藝;
5、強者可區(qū)分為:作為強者的強者(強者的理念)、現(xiàn)實的強者;
6、作為強者的強者擁有關于統(tǒng)治的全部知識;
因此:7、作為強者的強者不會立錯法。
很明顯這是一個演繹論證,[5]其要點在于預設了一個強者的理念作為論證的前提,強者指強者的理念,衡量強者的標準是知識;但在上文對命題(a)的論證中,色使用的是純粹從經(jīng)驗出發(fā)的歸納論證,強者特指現(xiàn)實的統(tǒng)治者,衡量強者的標準似乎是力量。這兩個論證是根本沖突、無法同時成立的。
因此從表面上看,色在此處成功回應了蘇的反駁,但從根本意義上來說,也正是在此色親手瓦解了自己關于命題(a)“正義是有利于強者的”的論證,而后文中蘇正是通過進一步發(fā)揮命題(g)中的前提與論證邏輯來駁倒色的。
結語
關于色的回應暫且談到這里,接下來澄清對蘇的反駁的另一個回應。這個回應是由克勒托豐(以下簡稱“克”)幫色提出的,我認為這個回應是更有力的,并且與色關于命題(a)的論證在邏輯上是一貫的。這個回應是“他心目中的有利于強者的,是指強者認為對他自己有利的”(王本 340B)。可以將其精簡為命題(h)強者自認為對自己有利的,就是有利的。
通過對這一命題的更進一步分析,筆者認為它隱含了三個層次的內(nèi)涵:
1、有利、不利完全取決于強者的主觀意愿;
2、強者認為有利的,就是有利的;
3、不存在一個客觀的有利標準。
可以看到這個論證將命題(a)的論證邏輯發(fā)展到極致,而其矛頭直指蘇在命題(f)中預設的前提,由此雙方爭論的焦點就推進到是否存在一個客觀的關于有利的標準這一倫理學的根本問題上來,也即羅素在《西方哲學史》中評論色、蘇論辯時指出的:“除了人們使用‘好’‘壞’的字樣時所愿望的東西而外,究竟還有沒有任何‘好’‘壞’的標準呢?”[6]
這讓人不禁充滿好奇,假若色接受了克的回應從而保持了自己邏輯的一貫,蘇將如何再反駁呢?論辯的方向又將去往何處呢?可惜由于柏拉圖《理想國》文本中的色自毀長城導致后面的討論與這一倫理學的關鍵問題擦肩而過了!而在這個轉折點之后,整個文本就在蘇預設的前提下一路高歌猛進了。
參考文獻
[1]本文關于《理想國》的譯文在郭斌和、張竹明譯本(柏拉圖著,理想國[M],郭斌和、張竹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與王太慶譯本(柏拉圖著,柏拉圖對話集[M],王太慶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中擇善選用,同時參考Tom Griffith的英譯本(Plato,The republic,translated by Tom Griffith,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
[2]因為郭本是較通用的譯本,所以在本論文的標注中,引用郭本譯文只注明標準編碼,引用王本注明“王本+標準編碼”。
[3]這四個論點的劃分是在孫欽昊、冷欣劃分的基礎上進一步深化而來。(參見孫欽昊、冷欣,淺談色拉敘馬霍斯的正義觀——基于柏拉圖《理想國第一卷》[J],價值論與倫理學研究,2016上半年卷)(以下簡稱孫欽昊文)
[4]此外再提供三條旁證以加強這一論證:
一、孫欽昊、冷欣指出:希臘語δικαιοσúνη(正義)一詞是希臘神話中宙斯與法律女神的女兒——正義女神的姓名。這表明在古希臘神話中,正義與法律是直接關聯(lián)的。(參見孫欽昊文)
二、謝文郁認為:“赫西俄德的這些討論深深地困擾著希臘人在正義問題上的思考??梢哉f,《理想國》關于正義概念的分析和討論就是從《工作與時日》開始的。”這表明赫西俄德是希臘人對正義思考的重要源頭,也是《理想國》對正義思考的源頭之一。(參見謝文郁,正義與真理——柏拉圖《理想國》的問題、方法和思路[J],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2期)
三、何祥迪認為:“把正義等同于法律,這種觀念源遠流長。赫西俄德在《神譜 》里面就指出,宙斯專門為人類制定法律,這是正義,也是人類最好的東西”。結合上面第二條論證,可以認為在《理想國》中,色持“遵守法律就是正義”的觀點在希臘傳統(tǒng)中是有明確基礎的。(參見何祥迪,色拉敘馬霍斯的法律實證主義及其危機[J],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6年第2期)
[5]因此正如孫欽昊所說:“從這里開始,這個問題已經(jīng)走向了純粹的理論空間”。(參見孫欽昊文)
[6]羅素著,西方哲學史(上卷)[M],何兆武、李約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第147頁
作者簡介:
陳哲(1987-),男,漢族,湖北天門人,廣西師范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2016級碩士研究生學歷,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哲學。
(作者單位:廣西師范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