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貘
作者有話說:某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發(fā)呆,突然就想寫一個女傀儡師的故事。她把自己的故事改成一出傀儡戲,演給世人看,也演給自己看。正好我家美麗的編輯說我好久沒有交稿了,于是就有了這個故事。但是,寫完后,我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了個大問題,原定的標題怎么看怎么不合適,然后就是盡腦汁地改標題。但是,越改越發(fā)現(xiàn)還不如第一個好,最后我一生氣,不改了,就用開始的那個!于是,我在心里偷偷地琢磨著,這個標題過了,算我的;不過,算我家編輯的,叫她愁去。那么,你們猜,這個標題到底是不是我想的那個呢?
(一)
花開第一次見到鳳時年,是在小雨潤如酥的早春三月。
離她進京,正好過去一個月。
這一個月里,她在京城最大的酒樓——得月樓落了腳,每逢飯點,便抱著她的傀儡箱子演一出傀儡戲。她的木偶比旁人制的精巧三分,故事新穎,情節(jié)新奇,不出一個月,也有了幾分名聲。
鳳時年來的時候,她正蹲在后臺收拾木偶,陰影落下,她頭也不抬地說:“今兒個的場已經(jīng)演完了,客官要喜歡,只能等明天了?!?/p>
“我不看戲?!?/p>
聲色雍容,雖只有短短四個字,卻生生有種百轉(zhuǎn)千回的意味,引起了花開的興趣??蛇@一抬頭間,花開就再也挪不開眼睛了。
頎長的身形,瘦削卻不見羸弱。外套是一件月白色的長衫,玉冠聳立,長眉秀致,鳳眸婉轉(zhuǎn),鼻梁挺直,猶不及他的朱唇,飽滿嫣紅,唇角微翹,像是盛著三春暉色。他站在逼仄的后臺,昏黃的光線籠罩著他,光影重疊間,像是穿透了歲月而來。
花開呼吸一滯,手里的動作也停了下來:“那客官為何而來?”
“姑娘的傀儡戲盛名在外,在下卻無暇每日光顧得月樓欣賞?!彼ㄩ_挑起的眉毛,含笑道,“所以,想請姑娘到府上暫住些時日,好容在下細細領(lǐng)略?!?/p>
這話說得湊趣,花開聽得也開心。抿了抿唇,她問他:“包吃包住嗎?”
那人一愣,驀地笑開:“包吃包住,每頓六菜一湯,肉管飽?!?/p>
花開:“妥了。”
花開沒有什么行李,除了滿滿一箱子的懸線木偶,就只有兩身換洗的衣裳。小包袱一卷,和得月樓的大掌柜告了別,她一出門,就看到停著的那輛金絲楠木馬車,腳都邁不開了。
她咽了一口口水,問站在馬車旁笑得霽月光風的男人:“這馬車,是你的?”
“是?!彼袷强闯隽怂闹兴?,說,“忘了自我介紹,在下鳳時年?!?/p>
鳳時年,這名字起得風雅無邊,著實好聽。只是,在哪里聽過呢,花開琢磨了半晌,一拍腦袋。
當朝左相,可不就是叫鳳時年。
(二)
左相大人是個言出必行的人,不僅給花開單獨空出一個小院子住,還吩咐了大管家說花開是他的貴客,府上任何人都不可怠慢了。
高遠如嶺上花的左相大人如此親民,花開無以為報,當即表示現(xiàn)在就可以為左相大人上演一出他喜歡的傀儡戲。
鳳時年輕笑,拒絕了她的提議:“你先住下來,什么時候我想看了,你再演。”
他眼底波光一片,映出無限柔情,花開被這樣的眼神看得只能投降:“好?!?/p>
花開就這樣在左相府住了下來,每天三頓外加夜宵,吃飽了還可以在府里溜達消食,日子過得太滋潤。但是,隨著她胳膊上的肉越長越多,她也越來越心虛。
這種光吃不干活的生活實在讓人覺得惶恐,她想問問鳳時年什么時候有興致看傀儡戲,他老人家卻總不在府里。聽說魯州一帶鬧春旱,朝廷里忙作一團,他這個左相也無暇回府。
十天之后,花開坐在游廊拿了刻刀刻新的木偶。木頭是她向大管家要的,是上好的泡桐木。不知過了多久,心念微動間抬頭,她看到了站在杏樹下的鳳時年。
杏花葳蕤,層疊的白色,他站在樹下形容憔悴,卻不減半分風姿,看向她的眼睛里沉沉如海。
花開就有些不自在,猛地站起來:“大人,您什么時候來的?”
自打那天知道他的身份后,花開就改了口。
“剛剛?!兵P時年收回視線,邊走近,邊說,“在做什么?”
“閑來無事,想做個新的木偶?!?/p>
他頷首,走入內(nèi)室坐了下來,又問:“朝中有些事我走不開,這幾日沒來看你,住得可還習慣?”
花開壓下心頭的怪異,點頭:“挺好的?!鳖D了頓,她又問,“大人看上去很累?”
“有點?!彼戳税疵夹摹?/p>
花開連忙說:“我這里都好,既然大人累了,不妨就回去休息吧?!?/p>
她說得真心誠意,他卻說不著急,指了指桌子上的茶杯,讓她去幫他沖壺茶來。
花開把刻刀和尚未成形的泡桐木放至一邊,跑到耳房里去給他沖茶。
回來的時候愣了,他用右手支著額頭,半靠在椅子上睡著了。
她輕手輕腳地把茶壺放到桌子上,小心地叫了兩聲,他都沒有應答。視線滑過方才用過的刻刀,刀刃亮白,泛著冷冷的鋒芒。
她咬了咬唇,伸手拿了過來。
他的脖子就暴露在她的眼前,瑩白修長,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她都可以想象鋒刃劃過時鮮血奔涌的模樣。
她猶豫了片刻,但就是這片刻,鳳時年已經(jīng)睜開了眼睛:“怎么了?”
花開迅速收了刻刀,笑著說:“看來,您真的是累極了,我才走開片刻,您就睡著了?!?/p>
“是嗎?”他的視線在她的臉上頓了頓,輕笑,“那我就不打擾你了,先回去了?!?/p>
他起身離開,背后花開看著桌子上被遺忘的那壺茶,垮下了臉。
(三)
花開坐在鳳時年坐過的位置上,慢慢地喝著她剛剛沏的茶。忽而傳來一聲細細的仿若游絲般的聲音,她慢吞吞地出了小院子,往后頭的角門走去。
路上遇到了幾個丫頭,看見她打招呼,問她又去買糖吃啊。她笑瞇瞇地點頭,說多買兩包松子糖帶回來和她們一起吃。
開了角門,她從袖子里掏出一個荷包,招呼賣貨郎:“小哥兒?!?/p>
“來嘍?!辟u貨郎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小伙子,聞言小跑著過來,“姑娘想要些什么?”
花開低頭翻看著,壓低了聲音:“你怎么又來了?”
“姑娘,你看,這是打南邊來的雪花糖,入口即化,你肯定喜歡?!倍螅中÷暤?,“鳳時年老奸巨猾,相爺怕你一個人應付不來,給你派了個幫手叫紅蓮,吩咐我提前和你說一聲?!?/p>
花開手上一頓:“這是我自己的仇,派別的人來干什么?還是說,相爺不放心我,派個人來監(jiān)視我?”
“只是給你派個幫手,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出手,你放心就好了?!?/p>
花開冷笑一聲,伸手拿了兩包松子糖:“最好是這樣?!?/p>
春日的夜半依舊寒風料峭,花開裹著被子躺在床上,眼睛清亮,不見半分睡意。
記憶里也有這樣躺在床上睜眼到天明的時候,只是,那時候她還不叫花開,而叫南月河,她爹是前吏部侍郎南酈城。
南酈城這個名字京城里許多人都知道,不只是因為他曾是先帝御筆勾出的探花郎,還因為他在老家已有妻子的情形之下,被權(quán)臣寧為玉相中,娶了其嫡女為平妻。
花開不喜歡她爹,記憶里她和她母親總是龜縮在侍郎府后頭的小院子里,母親整日以淚洗面,而她終日向往著什么時候能逃出這一方天地。
她長到十歲,母親的身體日漸不好,臨去之前將自己托付給了京城清風庵的主持靜安師太。母親去世后,她跟著靜安師太離開侍郎府。臨走那天,她回頭看著侍郎府門口的石獅子,心想她這輩子都不要再看到南酈城。
她的確也看不到了,因為她爹南酈城已經(jīng)死了。
三年前的春闈,南酈城作為主考官泄露買賣考題,事發(fā)之后被人彈劾,經(jīng)三司會審確認事實,皇上判斬立決。南酈城的平妻寧氏驚厥不起,纏綿病榻一月后去世。南酈城幼女南長歌遭受打擊神志不清,瘋癲致死。
春闈案震驚朝野,但這背后究竟是因為南酈城的貪腐,還是因為有人刻意為之,在南月河看來是后者。
因為她就是最好的證據(jù),當年從江南趕回京城的她被人追殺,幸有右相曹錕搭救,才輾轉(zhuǎn)留下一條命。但也正是因為那段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經(jīng)歷,才讓她明白父親的死有蹊蹺。
血緣天性,縱然和父親不親近,但她也無法坐視他被冤枉,所以,她能做的就是找鳳時年討一個公道。
因為當年帶頭彈劾南酈城,并最終將南酈城送上斷頭臺的,就是鳳時年。
只是,可惜了,今天有大好的機會放在眼前,卻被她放過了。
想到這里,花開更是睡不著。她起身披了件衣服,推開門走了出去。
這一日是三月十五,月色清明,泠泠如水。天地一片瑩白,深影重重?;ㄩ_出了自己住的小院子,沿著小徑走了片刻,忽而聽到一聲笛聲。
笛聲幽幽,纏綿刻骨,像滲著層層的傷懷。花開忍不住沿著笛聲傳來的方向走去,越走越遠,終于在一座小小的院落前停了下來。
門匾上“落月小筑”四個字遒勁有力,朱紅色的小門半掩著,她猶豫了片刻,推門走了進去。
青石板鋪就的院子,梧桐樹葉森森,月色如水般流瀉,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幾乎溶在其中。
許是聽到了聲音,身影慢慢地轉(zhuǎn)過來,長眉鳳目,恍若仙人。
腦海中有無數(shù)的影像飛快地閃過,她的心臟驟然收緊,疼痛感在蔓延,她捂著胸口慢慢地倒了下去,口中念念有詞。
黑暗襲來前的最后一個畫面,是鳳時年飛奔而來的身影。
(四)
醒來的時候,眼前是淡紫色、繡著丁香花的床幃,花開后知后覺地看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這里不是她住的院子。
腦袋一陣劇痛,她忍不住呻吟出聲。緊閉的床幃被撩開,鳳時年看向她的眼睛深邃不已:“醒了?”
“嗯?!彼D澀地應了一聲。
鳳時年:“大夫已經(jīng)來看過了,說沒什么大事,休息一陣就好?!?/p>
她掙扎著坐起來,茫然地問:“這,這是哪兒?”
鳳時年在她的背后放了個柔軟的引枕,說:“落月小筑。”
她想起之前看到的匾額,環(huán)顧四周,房間的每一處都是精心布置過的。她試探性地問他:“這里,是你的房間嗎?”
“不是?!彼卮鸬酶纱啵笆俏覟橄矚g的姑娘準備的?!?/p>
“那她,人呢?”
“不在了?!?/p>
說到他的傷心事了,花開有些尷尬:“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p>
“沒關(guān)系?!鄙钌畹乜戳嘶ㄩ_一眼,鳳時年的聲音里染了太多未知的情緒,“好在現(xiàn)在我又找到了她,雖然她已經(jīng)不記得我了?!?/p>
寥寥數(shù)語,在花開的腦海里腦補出了一場生死大戲,但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鳳時年好似察覺到了她的不自在,重新放下床幃,說:“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重歸寂靜,花開躺在床上回憶之前的一切。她著實好奇自己方才為什么會暈倒,恍惚間,又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么。
花開在落月小筑住了一晚上就回了她之前住的院子。鳳時年去看她,問她為什么不住下去。
花開說那是他為喜歡的姑娘準備的院子,她實在不好意思住著。
鳳時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問她:“那你喜歡嗎?”
花開實事求是:“喜歡,尤其是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格外喜歡。”
鳳時年就笑了,嘴角彎彎,溶了月色,看得花開心臟劇烈跳動,像是要從胸腔里跳出來。她捂著胸膛,愣愣怔怔,像是失了魂一樣。
她這樣失魂,引得鳳時年有些不安。他湊過來,伸手撫上她的額頭,問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
他的手不算熱,甚至有些涼,花開猛地就回過神來:“沒事,我只是在想新做的木偶該用什么樣的提線好?!?/p>
“云州蠶絲啊,用古法浸泡后柔而有韌性,最適合做木偶提線。你不都是用這個嗎,有什么好想的?!彼p笑,看了看天色,“時候不早了,我還要去宮里一趟,回來給你帶你喜歡的放鶴齋的綠豆糕?!?/p>
等鳳時年的身影消失在視線里,花開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他怎么知道她只用云州蠶絲做提線,又怎么知道她喜歡吃放鶴齋的綠豆糕?
(五)
紅蓮送來曹錕的消息時,花開正坐在院子里滿腦子胡思亂想。其實也不是胡思亂想,因為她想的只有一個人——鳳時年。
“姑娘進了左相府快兩個月了,卻毫無進展,相爺?shù)炔患?,叫我來問問姑娘是否是有什么說法。”
“沒有什么說法,只是一直沒找到時機?!被ㄩ_懶懶地說。
紅蓮眼角微挑,似笑非笑地看著花開:“鳳時年風流倜儻,又小心翼翼地哄著姑娘。相爺叫我提醒姑娘一句,切莫被鳳時年勾了魂,忘了血海深仇?!?/p>
花開呼吸驟停,有種被戳中心事的狼狽。她狠狠地瞪了紅蓮一眼:“不用你提醒,該做什么,我很清楚?!?/p>
“那就好?!奔t蓮不以為意地聳聳肩,“再有半個月就是鳳時年的生辰,相爺?shù)囊馑际?,姑娘到時候再不動手,就只能由紅蓮來了?!?/p>
她將一個小小的紙封塞進花開的手里,微微一笑,蹁躚而去。
花開凝視著她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鳳時年來看花開,見她坐在廊下懶懶地揪著一根柳條,笑著問她:“柳條犯了什么錯,你這樣對它?”
花開看了看滿地綠色的柳條屑,雙手一攤:“沒事干,無聊?!?/p>
抬頭看天,碧空清透,鳳時年問她愿不愿意一起出去走走。
花開有些驚訝:“你有空?”左相大人不是一直日理萬機的嗎?
他伸手,將她從地上牽起來,眼底柔軟如綠波:“陪你的空還是有的?!?/p>
因為這一句,花開的心臟又不爭氣地、撲通撲通地跳起來。出了左相府就是朱雀大街,再往東市走,店鋪鱗次櫛比,叫賣聲連綿不斷,熱鬧非凡。
當?shù)迷聵堑娘w檐出現(xiàn)在眼前的時候,花開終于停下了腳步,鼓起勇氣問他:“鳳時年,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認真地回答我?!?/p>
他面色沉沉地點頭:“好。”
“你這輩子,有沒有做過什么虧心事?”她有些煩躁,又不能直接問他,只能迂回婉轉(zhuǎn)地打聽。
半晌,花開聽到了他的回答:“有一樁?!?/p>
“什么事?”
他卻搖搖頭,說:“以后再告訴你?!?/p>
花開的心重重地落下去,笑得勉強:“好?!?/p>
他們?nèi)チ说迷聵堑娜龢前g,點了幾道招牌菜。等菜的時候,花開問他是不是快到他的生辰了,他握著茶杯的手一頓,問她怎么知道的。
花開戳了戳粉彩茶杯上的釉色,說:“府里有人議論,我就聽了一耳朵?!?/p>
鳳時年的面色有一瞬間的轉(zhuǎn)變,而后又恢復了之前的云淡風輕:“是快到了,問這個做什么,要送我禮物?”
“是啊?!彼龥]有否認,“你管我吃管我喝,我不給你準備份禮物,怎么也說不過去吧?你想要什么禮物,給我個提示,萬一送的東西不合你的心意,那就不好了。”
茶香裊裊,連鳳時年的聲音也氤氳起來:“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歡”
(六)
五月十六是鳳時年的生辰。
鳳時年并未大肆操辦,也未邀請客人,只叫人在后院的賞風亭設(shè)了家宴。
臨近傍晚,右相曹錕過府,宣讀了皇帝對鳳時年的賞賜,并送上了自己的賀禮,隨后問鳳時年能否討水酒一杯。
鳳時年沒有拒絕的理由,所以晚上的家宴,只有曹錕一個客人。
花開給鳳時年準備了一份大禮,那是這三年來她排練過無數(shù)次的一場傀儡戲,用南酈城的春闈案為原型,講了一個宰相為排除異己制造冤案的故事。
鄰水搭建的臺子,她演完的時候手心全是汗。夜色下,鳳時年的神色像蒙上了一層紗。
一時寂靜,直到被曹錕的掌聲打斷。他捋了捋下頜的短須,說:“這出傀儡戲有意思,比那些情情愛愛的傀儡戲好看多了,鳳老弟果然有眼光,藏了這樣一出好戲,看來,我今日可是來對了?!?/p>
鳳時年輕笑,眼神若有若無地從花開的身上掠過:“是啊,我也喜歡得緊?!?/p>
“果然是英雄所見略同?!辈苠K大笑兩聲,沖花開招手,“小娘子,你的傀儡戲得到左相大人的喜歡,還不快來敬上一杯酒?”
花開的眼睛看向桌側(cè)的酒杯和酒壺,點頭:“是?!?/p>
上好的梨花白,倒入青色的酒杯中,清透惑人?;ㄩ_將其中的一杯遞到鳳時年面前,將剩下的一杯握在自己的手中。
“祝大人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p>
“多謝?!?/p>
將酒杯輕輕一搖,花開仰頭喝完,而后退下。不過三兩步的距離,身后傳來一陣騷動,伴隨著丫鬟的尖叫聲。
她驀然回首,只看到那月白色的長衫上大片大片地綻放出血花。
她望過去,他的眼眸依舊柔軟,像是盛著一汪春水一般。染血的唇畔微動,穿透夜色,他對她說:“別怕?!?/p>
有人奔過來撞到她的肩膀,她摔倒在地上,劇痛襲來,她滿腦子想的是不可能!酒是干凈的,為什么鳳時年還會吐血?她沒有給他下毒,紅蓮送來的藥早就被她扔掉了。
紅蓮!她眼中光芒大盛,猛地抬頭,看到了掩藏在人群中揚唇而笑的紅蓮!
花開醍醐灌頂,那個酒杯早就被紅蓮做了手腳!
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的胳膊被人絞在身后,嘴里被塞了布條,扔到了后院的柴房里。
花開不知道自己在柴房待了多久,一天?兩天?還是三天?她已經(jīng)記不得了,渾渾噩噩地躺著,滿腦子想的全是鳳時年吐血暈倒時的模樣??謶窒癯彼话阋u來,她怔怔地想,原來從頭到尾,她都沒有想過讓鳳時年死。
不知道過了多久,緊閉的房門被推開,陽光一瞬間照進來?;ㄩ_顧不上刺痛的眼睛,仰起頭拼命地看過去。
踏著細碎的陽光,他緩步而來,在她的身前蹲下,伸手撫上了她的臉,聲音里含著嘆息:“怎么哭了?”
她卻哭得更兇了,眼淚怎么也止不住。嘴巴上的布條被抽走,她顧不得疼痛,啞著嗓子喊他:“鳳……”
張嘴的瞬間,下巴被他狠狠地制住。他眉宇間染了戾氣,看著她的眼神寒如冰雪:“敢給我下毒,膽子倒是不小。我也不怎么著你,就讓你和我一樣吃點毒藥吧?!?/p>
他說著,左手翻騰掏出一粒黑色的藥丸,塞進花開的嘴里,用力向上抬她的下巴。
牙齒碰到舌頭,磕出了血,滿嘴腥甜,花開卻已經(jīng)顧不上了,愣愣地看著冷若冰霜的鳳時年,胸口一陣劇痛,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黑血。
她的眼前開始模糊,恍惚間,鳳時年的聲音仿若從天邊傳來。
(七)
長夜寂靜,左相府里燈火通明,鳳時年端坐在正堂的高背玫瑰椅上,他在等人。
鳳時年沒有等很久,不過一盞茶的工夫,曹錕就來了。他旁若無人地進了正堂,在鳳時年的對面坐下,撫了撫下頜的短須,問:“怎么樣,鳳老弟,解藥可有效果?”
鳳時年眉眼不動:“晉安已經(jīng)看過,毒性已解,她以后和常人無異。”
曹錕得意地大笑:“南月河幾輩子修來的造化,讓鳳老弟如此眷顧,只是,可惜了,她到現(xiàn)在還以為你是她的殺父仇人?!?/p>
“這些,還不是拜曹大人所賜?”鳳時年端起了手邊的茶杯,淡淡道。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也是沒辦法啊?!辈苠K動了動身子,看向鳳時年的眼睛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陰狠,“鳳時年,南月河的解藥我已經(jīng)給了,現(xiàn)在你是不是該履行諾言,把南酈城留下的那本賬本交給我了?”
“曹大人急什么?”
“你別忘了,你的解藥還在我的手里呢!”
“我當然知道。”鳳時年喝了口茶,“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通,想請曹大人賜教。”
“你說。”反正鳳時年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他不妨再和鳳時年玩一玩,他在心底冷笑。
“當年的春闈案看似是南酈城一手操辦,但你才是真正的幕后推手。南酈城只不過是在你的授意下泄露試題,后來東窗事發(fā),你為了讓自己撇清關(guān)系,就把南酈城推出來做替死鬼。正好我和月河回京,你利用南長歌給月河下毒,又將月河擄走,再順勢將有關(guān)南酈城泄露試題的消息透露給我,借我的手除掉南酈城。我說得可對?”
他聲色平靜地講完過往的驚濤駭浪,曹錕三角眼里閃過精光,片刻之后大笑起來。
“你能想通這些,也算是個聰明人。不過,有一點你說錯了,并不是因為東窗事發(fā),我才將南酈城推出去的,而是他自己該死!”提到南酈城,曹錕陰狠道,“他和我算是同門,我對他信賴有加,但他竟然背著我私自做了本要我命的賬本!我豈能容他?”
“南長歌仰慕你已久,你卻偏偏喜歡上了她的姐姐,還要明媒正娶。女人嫉妒起來可怕得很,我也不過三言兩語地哄了哄,她就乖乖地給南月河下了毒。南酈城倒是后悔了,但他沒有辦法,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能怎么辦?”說到這里,曹錕忍不住看向鳳時年,“你倒是給了我不小的驚喜,為了一個南月河,你什么都顧不得了,親手將南酈城送上了斷頭臺。幸好當初我留了南月河一命,要不然,我今日如何拿她來和你換賬本?”
鳳時年垂了眼簾:“曹大人深謀遠慮,果然非常人之所及?!?/p>
“少給我戴高帽子,和你說得也夠多了,鳳時年,把賬本交出來!”
“我若將賬本交給你,豈還有命?”
(八)
“你什么意思?鳳時年,你敢騙我?”曹錕心念急轉(zhuǎn),威脅道,“你以為你不給,我便沒有辦法了嗎?待我一把火燒了你的左相府,看你還能得意多久!”
“這么迫不及待,我倒是想同意,只怕皇上不同意!”鳳時年冷笑一聲,霍地站起來。
“皇上?!”曹錕面皮抖了抖,陰陽怪氣道,“拿皇上來壓我,鳳時年,你也太小看我了,要不是我知道那小皇帝在內(nèi)宮的龍床上睡得正香,你以為我今天敢這樣來找你?”
“是嗎?”身后的多寶閣架子咯吱作響,年輕的皇帝面色陰沉,身后站著蓄勢待發(fā)的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
片刻之間,曹錕汗如雨下,門口一陣異動,他猛地回頭,兩隊禁衛(wèi)軍甩進來兩道血肉模糊的身影,那都是他埋伏在左相府外的人。
大勢已去,曹錕撲通一聲跪下,涕泗橫流,慌不擇言:“皇上,皇上饒命啊!這都是誤會,我,我和左相開玩笑呢!”
“開玩笑?!”皇帝一腳踢在他的肩膀上,恨恨地說道,“朕一字一句聽得清楚,你還敢狡辯?鳳時年,把賬本拿出來!”
“賬本,賬本……”曹錕喃喃,心里突然升騰起一股希望,“他,他沒有賬本,沒有賬本?!?/p>
鳳時年從坐過的高背玫瑰椅后拿出一個女傀儡,曹錕看得分明,那是南月河的。他掀開女傀儡身上的襖裙,從肚子上的接縫處一按,彈出一個小小的方格,伸手摳出一角疊得整齊的絲綢,猛然一抖,燭光之下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他將絲綢遞給皇帝:“皇上,這就是南酈城留下的有關(guān)曹錕私通匈奴的證據(jù)?!?/p>
而后,他看向曹錕,冷冷道:“月河喜歡傀儡戲,她的第一個傀儡就是南酈城送的。當初你將月河擄走,為了取信于她,特意將她的傀儡箱子一起帶走。殊不知,南酈城早就知道自身難保,悄悄將證據(jù)藏到了他送給月河的傀儡里。你藏了月河三年,親自將她送回來,卻也將證據(jù)親手交到了我的手上!曹錕,你還有何話可說?”
仿佛一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終于到了結(jié)束的時刻,體內(nèi)所有的力氣隨著曹錕被押走而極速消失,鳳時年猛地跌坐在椅子上,發(fā)出了沉悶的聲音。
年輕的皇帝嚇了一跳,猛然回頭,卻看到伏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吐血的鳳時年。
“時年!”皇帝扶著他,拔高了嗓音,沖著外面喊,“來人,叫大夫!不,去找曹錕,拿解藥,解藥!”
鳳時年驀地抓住皇帝的手,搖頭:“皇上,沒用的?!?/p>
三年前他驟然得知月河被南長歌毒殺,悲痛之余觸發(fā)舊疾,傷了心脈,晉安斷言他活不過五年。如今為了引曹錕上鉤換月河的解藥,他喝下了曹錕送來的毒藥,而今已然是油盡燈枯。即便喝下解藥,也沒有用。
“曹錕伏誅,臣也再難侍候陛下。往后朝政艱難,皇上要多費心思。”鳳時年費力地喘息,鮮血不停地涌出,“皇上,臣最后想求您一件事?!?/p>
“你說?!?/p>
“南酈城其罪當誅,但禍不及妻女,求皇上赦免月河,還她自由之身?!?/p>
“好?!?/p>
他此生唯一內(nèi)疚的就是當年沒能保護好南月河,而今最后一樁心事已了,他也終于可以放心地睡過去。
恍惚間,夢回江南,回到了他和南月河初見的那一天。
(九)
江南煙雨,粉墻黛瓦,青石鋪就的拱橋被踩得圓潤光滑,低頭間,能看到蕩漾的碧波。軟媚如江南,果然名不虛傳。
烏篷船裊娜而來,水紋蕩漾,一道緋紅的身影從船中鉆出來,微微仰頭,露出一張好容顏。只是不經(jīng)意的驚鴻一瞥,徹底吸走了他的心神。他用目光追逐,腳下早已亂了分寸,一頭栽下了橋。
濺起的水花驚動了烏篷船里的人,年輕的姑娘看了看年邁的老船工,咬了咬唇,跳進了水里。
鳳時年醒來的時候尚在船里,身旁的姑娘裹著毯子,黑發(fā)沾在臉上,卻愈發(fā)顯得眉目如畫。
他咳了一聲,說:“在下鳳時年,多謝姑娘救命之恩?!?/p>
“不客氣?!惫媚锖苁抢涞?,起身要離開。
他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認真道:“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小生愿以身相許,求姑娘成全?!?/p>
那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只可惜卻沒有留下太好的印象??墒?,他不氣餒,想盡了各種辦法去纏著她、黏著她,煩得她沒辦法,可也在不知不覺間動了心。
對于鳳時年和南月河來說,江南三個月的相處,是他們這一生都不會忘記的甜蜜過往。只是,好景不長,鳳時年收到京城來信,說祖父身體愈發(fā)不好,叫他速速回京。他勢必要回去的,只是舍不得南月河。
猶豫許久,他希望南月河能和他一起回去。三個月的朝夕相處,他早已經(jīng)知道南月河的身世。所以,他更希望她能跟他回京,風光地把她娶回家做鳳夫人,而不再是之前像隱形人一樣的南家大小姐。
往后的無數(shù)歲月里,他一次次地后悔做了這個決定。因為,這一次回去后,發(fā)生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都超出了他的掌控。
曹錕為除掉南酈城編織了一張大網(wǎng),他們每一個人都在不知不覺間入彀,也讓他不自覺地按著曹錕設(shè)定的路線前行,親手揭露了南酈城的罪行。
縱然南酈城并不是春闈案的主謀,但他任吏部侍郎期間賣官鬻爵、貪污受賄、任人唯親,早就犯了死罪。只是,鳳時年沒想到他會在臨死前幡然醒悟,不僅告訴自己南月河中毒后并沒有死,還告訴自己南月河是被曹錕劫走用來牽制他們的,更告訴自己,那本足以要曹錕命的賬本的下落。
三年,足足三年,他韜光養(yǎng)晦,派了人緊緊地盯著曹錕,不敢放過一點蛛絲馬跡,終于讓他發(fā)現(xiàn)了南月河的蹤跡。
而后,他設(shè)了一場連自己都算計在內(nèi)的局。
他放出了他手上有賬本的消息,曹錕果然派了南月河進京。生辰宴上他故意中毒,引蛇出洞。
曹錕迫不及待地跳出來,說他手上不僅有他的解藥,還有南月河身上三年沉毒的解藥。為表誠意,他可以先把南月河的解藥拿出來,事成之后,鳳時年必須給他賬本。
如此隱忍三年,鳳時年只為了能全須全尾地救下南月河,他答應了曹錕的提議,親自給她服下了“噬月”的解藥,交由晉安確診過后,他將她遠遠地送走。
曹錕謹慎,卻又極度自負,鳳時年料定了他會親自上門,所以剩下的就是和皇上演一場戲,逼著他認罪。
鳳時年已是將死之人,如此步步為營,所求的不過是給南月河一個將來。
從前不曾好好地保護她,而今能用他的一命換她下半生長樂無憂,他何樂而不為?
“噬月”不僅是毒藥,還能更改人的記憶。再見時,他曾因她的相見不相識痛徹心扉,而今看來,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
只盼著,年年歲歲,她都不要記起他,永遠不要……
(十)
這一年的京城發(fā)生了兩件大事。
一是右相曹錕結(jié)黨營私、通敵賣國、毒殺忠良,皇帝朱筆御批斬立決,株連九族。
二是左相鳳時年去世,皇帝悲痛不已,輟朝三日。
京都風云不止,遠在千里外的江南卻平靜如許。唯一不同的是,青石橋畔的茶館里多了一個戲臺,專演一出傀儡戲,名叫《鳳凰花開》。
故事一波三折,情節(jié)哀婉纏綿,像是一曲離歌,處處皆是悲傷的相思,叫人欲罷不能。
這一天的戲演完了,女班主被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叫住了,女孩子眼圈紅紅的,拉著她的手,迭聲地問:“她真的不記得了嗎?一點都不記得了嗎?”
女班主掙開了她的手,聲音清淺:“這不重要?!?/p>
一場傀儡戲,臺下的看客如癡如醉,臺上的她卻如大夢初醒。
重要的從來不是她記不記得,而是他愿不愿意讓她記得。
既然他不愿,那她就不記得——不記得那年踏歌與鳳行;不記得那年長月落星河;更不記得他——以此,慰他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