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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若有光(一)

        2018-04-28 05:47:06陳小愚
        花火A 2018年3期

        陳小愚

        夏有光這五年來一直沒有想明白,明明先說喜歡她的人是他,而最后不告而別離開她的人也是他。

        分離五年,陸有湖卷土重來,追求夏有光的決心更甚從前。

        五年了,真的什么都沒變嗎?

        對他來說或許是,但對夏有光來說不是。

        “夏有光,你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光。”

        楔子

        “夏醫(yī)生,有位先生在門口等你。”

        夏有光正在聽導(dǎo)演講解拍攝事宜,導(dǎo)演組的新人小江走來,手捧一束粉色郁金香,臉上有難掩的熱情:“這花是他給你的?!?/p>

        除了小江,錄影棚里其他人都很淡然,習(xí)以為常。

        邊上有人笑:“小江,那位先生是不是開一輛黑色Land Rover?是不是長得特別帥氣?”

        小江狂點頭,晃得懷中的郁金香也跟著紛紛“點頭”。

        他們繼續(xù)笑:“難怪,你今天才來,沒看到后面巷子里的垃圾桶里全是郁金香的殘骸。告訴你哦,在夏醫(yī)生錄節(jié)目的這個月里,那位先生天天在錄影棚外等著,天天都是粉色郁金香,我們都叫他羅曼蒂克先生?!?/p>

        “???他每天都來嗎?”

        小江看著夏有光,那眼神好像夏有光暴殄天物,好像夏有光干了什么罪大惡極的事情。

        一個多金的大帥哥日日捧著鮮花等在門外,如此深情,鐵樹也會開花,可夏有光臉上的冷漠,好似所有春花秋月都與她無關(guān)。

        “你要是喜歡就拿去吧?!毕挠泄鉁\淺地笑著,對小江說道,轉(zhuǎn)身走到嘉賓席自己的位置坐下。

        小江捧著花兒站在那,不知道她說的是花,還是門口那位先生。

        導(dǎo)演拍拍小江的肩膀說:“再過幾日,你就習(xí)慣了。”

        小江用力嗅著懷中的郁金香,粉色郁金香的花語是永恒的愛。

        小江再看夏醫(yī)生,見她從頭到腳都很冷淡,并不是十分能理解。

        小江想,若自己的人生中,也有這樣一個帥氣多金的男人孜孜不倦地追求,她早就奔向他的懷抱,幸福得冒泡。

        夏有光算不上多美,五官分開看都不算特別精致,但組合在一張臉上,給人很舒服的感覺,勝在耐看。

        很多不熟悉夏有光的人,會覺得她的性格很冷,不是那種被水當(dāng)頭澆下的冷,而是一種細(xì)微的、慢慢滲透人心的冷,不好親近。

        除錄節(jié)目時說話,她平日里很少與他人一起熱鬧,問她什么,她也答,你不問她的話,她不會主動找你說話。

        電視臺這檔情感欄目,夏有光是電視臺重金請來的心理醫(yī)生。她說話直白、一針見血,常常一鳴驚人,節(jié)目播出去,反響不錯。她在微博上被網(wǎng)友們封為“毒舌夏”,說了不少經(jīng)典語錄。

        有人因此翻出不少她的歷史,感慨她是個奇才——她是曾經(jīng)的青少年女子組拳擊冠軍,F(xiàn)大高才生,心理學(xué)碩士,心理研究院最年輕的專家。除此之外,有些不甚光彩。F大至今流傳關(guān)于她的事跡,但她從來不回應(yīng),也沒有微博賬號。

        偏偏是這樣一個冷冷淡淡的人,導(dǎo)演組卻見識過她縮在椅子上隨時隨地打手游的反差萌。

        他們絕對想象不到,眼前的夏醫(yī)生,會是現(xiàn)下最火手游《星際聯(lián)盟》白金等級艦長,能夠一次帶領(lǐng)幾十個人作戰(zhàn),累計參加了三千多場對戰(zhàn),戰(zhàn)績勝率百分之九十九點七。這個被眾玩家視為神的賬號“桃花源公子”的主人,竟是個女生,還是個資深心理醫(yī)生。

        夏有光正打得興起,最近研究所里工作繁重,每日研究不同病患案例,外出探訪,加之節(jié)目錄制,她已經(jīng)好些天沒上線了。

        群里熱鬧得很,很多人找她:“公子,那個楊過又來找你單挑啦,一個月了,還不死心,你就滿足他一次吧?!?/p>

        金剛:“對啊,滿足他一次,讓他輸?shù)梦弩w投地?!?/p>

        超人王:“公子別跟他單挑,這么降格的事,咱不干?!?/p>

        悄悄問圣僧:“這個楊過怎么有點熟悉啊,好像當(dāng)年咱們打《江湖聯(lián)盟》的時候……”

        有人再次消耗十萬金幣發(fā)來單挑請求,看到系統(tǒng)提示“楊過”,夏有光恍惚了一下,好像回到在游戲里初見他的一刻。

        那時她有問過他,為什么在游戲里一直叫“楊過”這個名字。

        他笑得壞壞的:“一見楊過誤終身?!?/p>

        夏有光翻了一個白眼:“《神雕俠侶》里那么多姑娘見了楊過都被誤了,你是打算誤幾個?”

        他答得理直氣壯:“誰誤了我不管,我只要誤你一個。”

        一語成讖。

        夏有光盯著系統(tǒng)發(fā)來的提示,手指在“接受”和“拒絕”之間游走,最后在“拒絕”上輕點一下,而后退出游戲。

        六個小時的節(jié)目錄制結(jié)束,天黑了,入秋冷風(fēng)上頭,吹得人凌亂。

        夏有光走出錄影棚,見他已等在那里,像往日一樣,不知疲倦。

        他穿著淺灰色的風(fēng)衣外套、白色的高領(lǐng)毛衣,何時看他都精神奕奕,比五年前更加沉穩(wěn)好看。不止他,所有人,五年間都在進化成更好的人。夏有光也是,盡管緩慢,但她確實在慢慢變好。

        “我們談一談?!彼f。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毕挠泄庹f。

        他依舊立在那兒,夜風(fēng)揚起他的風(fēng)衣衣擺,深沉的目光穿透黑夜,充滿多年來有增無減的氣勢和自信:“當(dāng)然,過去的,讓它過去,來日方長,從這里開始,從此刻開始。我重新追求你。”

        夏有光看著他,仿佛看到了那年校園里,他穿白襯衫坐在階梯教室的窗邊,陽光照在他的側(cè)臉上,如夢如幻……

        第一章

        “夏有光、陸有湖、何珊、彭瑟,你們四人一組。嗬,你們四個,又是光又是湖,又是山和色的,可以叫湖光山色組?!?/p>

        孫教授說完,階梯教室里響起一陣笑聲。

        在場四個當(dāng)事人中,何珊把頭埋下,臉色微紅。

        彭瑟對這個組合名字很滿意,朝一向愛開玩笑、人緣很好的孫教授豎起大拇指。

        坐在階梯教室靠窗邊的陸有湖,在低頭看書,白襯衫、黑頭發(fā),背挺得筆直,陽光穿透玻璃落在他的側(cè)臉上,使得他看起來像座精致而熠熠發(fā)光的雕像。

        而夏有光呢,正在埋頭發(fā)微信。孫教授講什么,她沒聽清,于是不自覺地提高聲音問:“啊,下課了嗎?”

        身邊的同學(xué)爆發(fā)出更大的笑聲。

        坐在她旁邊的彭瑟,眼尖地瞥到她的微信內(nèi)容,一把搶過來站在椅子上招搖舉著她的手機,恨不得舉個擴音喇叭向全宇宙嚷嚷:“各位同學(xué)看過來,夏有光在偷拍陸大少!”

        下課鈴聲適時響起,場面一度失控。不少人湊過來,手機上正是一張陸有湖穿白襯衫坐在窗邊的照片,因為是逆光拍攝,顯得他的側(cè)臉如雕刻出來的一樣,更是帥氣,儼然一張雜志畫報。

        陸有湖在喧嘩聲中還是那么冷靜自持,臉上沒什么表情,往彭瑟手中淡淡一瞥,再朝夏有光一瞥,收拾自己的書本,站起來朝門口走去,好像鬧劇與他毫無關(guān)系。

        階梯教室里,很快就傳來彭瑟痛呼一聲的慘叫,那是夏有光一拳砸在了他的臉上。

        等人走得差不多,夏有光才從洗手間出來,陰沉著臉走出教學(xué)樓。

        在花壇邊等著的童卉笑瞇瞇地跑上來,一臉崇拜的樣子。

        “咣咣,你太厲害了,我太愛你了,照片拍得太好了,我要洗出來貼在床頭!”

        “貼你個頭,你要害死我了。”夏有光敲她的腦袋,“現(xiàn)在全系的人都以為我暗戀陸有湖!”

        “啊,被發(fā)現(xiàn)了?”童卉摸摸腦袋,蘋果臉上一雙好奇的大眼睛,隨即又笑起來安慰臉色陰沉的夏有光,“沒事的,咣咣,不止你們心理系,全校都不知有多少女生暗戀陸有湖,不差你一個?!?/p>

        “……”夏有光感覺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于是仰天長嘯,“可我又沒暗戀他,我干嗎要暗戀他!”

        “咣咣……”

        “你真是害死我了,就為了一張照片。他有那么帥嗎?”

        “咣咣……”

        “天哪,我怎么可能暗戀他!我發(fā)誓,我真的沒暗戀他!”

        “咣咣,你別說了,他、他……”

        童卉抓著夏有光的衣袖,一臉漲得通紅,像是要爆炸,用下巴指了指她身后的方向,聲音小得像螞蟻:“陸有湖……他在你的身后……”

        感覺身后嗖嗖發(fā)來兩支冷箭,正中夏有光的脊背,空氣在一瞬間變得十分靜謐,她僵直著背,渾身從頭冷到腳。

        第一次,她有種說不出的森然恐懼。

        她當(dāng)下看都不敢回頭看一眼,跳上自行車像踩著風(fēng)火輪一樣往宿舍樓瘋狂地騎,像逃命一樣,一溜煙就沒影了。

        教學(xué)樓前,陸有湖望著已經(jīng)消失在前方的身影,臉色陰沉得像醞釀著狂風(fēng)暴雨。

        身邊的彭瑟一臉尷尬,摸著紅腫還有些血跡的鼻頭說:“老大,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不喜歡你的女生,太稀奇了,應(yīng)該抓起來做標(biāo)本?!?/p>

        陸有湖瞪他一眼,他馬上不再作聲,將雙手舉到頭頂,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才說:“我這不是遭報應(yīng)了嗎?!?/p>

        才一個下午,夏有光偷拍陸有湖的事就傳遍了校園,她知道偷拍可恥,自己光明磊落的名聲從此就臭了。

        回到寢室后,她就不打算出門,怕被陸有湖的女粉絲們打斷腿,只好窩在寢室里打《江湖聯(lián)盟》,拜托睡在對鋪的范曉給她帶塊燒餅回來。

        范曉開門進來時,突然涌進一群姑娘。她們都聽說夏有光拍了一張舉世絕倫的男神的照片,紛紛抓著手機擠到夏有光的面前,個個眼里冒著光——

        “陸有湖的照片,能發(fā)給我嗎?”

        “拜托,照片發(fā)我、發(fā)我?!?/p>

        “求你了,你微信多少,我加你,你發(fā)給我吧?!?/p>

        “我跟你買照片,你說多少錢……”

        夏有光傻眼了,也很費解,不就是一個長得稍微好看點的男生嗎,顏控們真是無可救藥?。?/p>

        索要照片的姑娘們一批接著一批涌來,夏有光被擾得連游戲都打不安寧,頻頻掉隊,被隊長警告了幾次。一怒之下,她把陸有湖的照片做了個分享鏈接貼到學(xué)校論壇里去了。

        一個小時的時間,校論壇爆了。

        又過了兩分鐘,系教導(dǎo)員在微信群里發(fā)話:“夏有光,明天早上到我辦公室來!”

        彭瑟的頭像和名字緊跟在系教導(dǎo)員的后面,平時群里就他最活躍,他說:“教導(dǎo)威武,夏同學(xué),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啊?!?/p>

        后面跟著一群馬屁精,發(fā)了各種不懷好意看熱鬧的表情包。

        “是啊,怎么能把陸大少的照片發(fā)到校論壇,F(xiàn)大建校以來論壇第一次崩潰,也只有陸大少的照片才有這個本事。”

        “照片拍得不錯?!?/p>

        “是人長得好。”

        “誰能告訴我,夏有光到底是誰?”

        夏有光弓著背蹲在凳子上,裹在她的龍貓?zhí)鹤永?,盯著微信群不斷增加的聊天記錄,眉頭緊鎖再緊鎖。

        忽然,一張舊照躍入她的眼簾。

        盡管被后面排山倒海的、當(dāng)她不存在的聊天記錄覆蓋,照片還是以極快的速度烙在她的腦中。

        “原來是那個十七歲獲得全省青少年拳擊冠軍的夏有光啊,那可是當(dāng)年轟動一時的少女金剛。”

        “少女金剛,啊哈哈……”

        “她現(xiàn)在看起來正常多了?!?/p>

        “早就不打比賽了,怎么能跟以前比。”

        “不是聽說出事……”

        “你們這些人吃飽了撐的,在群里討論別人,有毛病是吧?”

        范曉在群里開罵,發(fā)表情包刷屏,總算讓群里安靜下來。

        安靜多時的彭瑟也冒出一句:“陳年舊事有什么好提的,大家都散了吧?!?/p>

        寢室里,范曉啪地擱下手機,氣哼哼地罵人:“這個彭瑟,明明是他先挑起來的事,還裝好人,孫子一個?!?/p>

        她罵完,扭頭去看夏有光,見夏有光戴著耳機打游戲,嘴里咬著燒餅,十指飛快地在電腦鍵盤上運籌帷幄、大殺四方,兩耳不聞游戲以外的事,實在像個……不問世事的世外高人。

        次日早上第一節(jié)課下課后,夏有光站到系教導(dǎo)員的辦公室里。

        辦公室還有其他人,她站得筆直,軍訓(xùn)練出來的站姿,一副知錯認(rèn)錯的坦白模樣。

        系教導(dǎo)員本想數(shù)落她,看到她這副樣子,嘆了一口氣:“夏有光,我就不給你記過了,將功贖罪吧。涂教授在找實驗室志愿者,還缺人,你去吧。”

        “?。俊毕挠泄庑囊怀?,哭喪著臉哀求,“教導(dǎo)員,你還是給我記過吧,求你了?!?/p>

        去做涂教授的實驗室志愿者,那是多折磨人的事啊,一去就被關(guān)在小黑箱里十二個小時不睡覺,自我升華,這簡直是非人類才會干的事情。

        “這事就這么定了,今天下午你去涂教授那里報到。”

        “……”夏有光欲哭無淚,悔不當(dāng)初,恨不能自盡。

        上學(xué)期,她選了涂教授的課,老頭子上課幽默風(fēng)趣,深得廣大同學(xué)的喜歡,可是,一提到他的實驗,眾人聞風(fēng)喪膽。

        夏有光不明就里,膽子又大,懷著好奇心參加了一次,猶如在煉獄里走一遭,印象深刻到銘心刻骨,一輩子都不想再經(jīng)歷。

        一個只能讓人站立在里面的狹小黑色鐵箱,里面的人四肢都不能伸展,除頭頂有通風(fēng)口,整個鐵箱像火化棺似的,而且,人要在里面一連站立十二個小時,還要保持清醒,這完全是修仙的節(jié)奏。而人在里面所有的狀態(tài),都會被監(jiān)控和電腦記錄,因此,你出來以后,可以“欣賞”自己在里面作出的各種絕望癲狂的反應(yīng)。

        這太恐怖了,導(dǎo)致老頭子這個學(xué)期的實驗幾乎沒有學(xué)生自愿報名參加,夏有光打死都不想再去,有后遺癥了。

        可是,下午的時候,系教導(dǎo)員在微信群里發(fā)布了實驗名單,還@了夏有光,她知道自己難逃此劫了。

        名單里還有她認(rèn)識的三個人——彭瑟、何珊、陸有湖。她不由得想起孫教授那句,組個湖光山色組合……

        又是陸有湖……

        上次參加實驗的也有他,夏有光這么能忍的人,忍到第十個小時都抓狂得想死,就沒聽到他吭一聲。她還以為他真的成仙了,沒想到,他出來后還是像進去之前一樣,干干凈凈、冷冷靜靜,淡定得像穿越了一趟回來,特別瀟灑。

        而當(dāng)時,夏有光被放出來之后,幾乎立馬癱軟了下去。

        他是怎么做到的?

        寢室里的范曉和康緹知道夏有光要參加“死亡實驗”,紛紛朝她投去同情的眼神。

        四人間的寢室,康緹是藝術(shù)系的,范曉和夏有光是心理系的,還有不怎么住寢室的童卉是經(jīng)管系的。

        童卉是土豪,父母給她在校外租了房子,還請了洗衣做飯的阿姨。康緹學(xué)舞,舞跳得好,長得好看,藝術(shù)系美女如云,她算出挑的。夏有光和范曉都覺得她長得像唐嫣,而且身材更有料,但這姑娘有點不自知,覺得自己并沒有多好看,還總說:“熄燈沒關(guān)系,我把劉海撈上來就行了,腦殼給你們當(dāng)燈泡?!?/p>

        真正的美女,都是勇于自黑的。

        實驗從晚上六點開始,到第二天早上六點結(jié)束,一般選在周五晚上開始,次日是周末,有的是時間補覺。

        夏有光去之前先去食堂,吃飽喝足才不緊不慢地騎上自行車往實驗樓去。

        停車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行車的鎖弄丟了,而且她都不知道是什么是弄丟的。這下可好,這已經(jīng)是她半年來買的第四把鎖了。

        F大是百年老校,校訓(xùn)是:學(xué)而為人,有容乃大。學(xué)校胸襟寬闊,大門常年對外開放,歡迎廣大群眾進來參觀,所以,沒上鎖的自行車丟失是常態(tài)。而跟賣自行車的相比,學(xué)校后門賣自行車鎖的老板更賺錢。夏有光見過一輛自行車前后輪鎖了十把鎖,快趕上塞納河畔“愛情橋”情人鎖的景觀,讓人嘆為觀止。

        她正愁自行車要怎么鎖,前前后后找了一圈,也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可以鎖住自行車的東西,車子邊突然插過來一輛名牌山地車。

        Bianchi,意大利老牌子,據(jù)說是公路自行車比賽中幾乎每個冠軍都騎著沖過終點線的車子,一輛山地車動輒兩三萬,趕上一輛國產(chǎn)汽車的首付,質(zhì)量當(dāng)然是上乘。而身邊這一輛Bianchi自行車的漆色還是極少見的黑啞光,百分之九十九是定制車子,價格更高。

        和夏有光那輛從高中騎到現(xiàn)在騎了七年的永久牌自行車挨在一起,夏有光感覺自己的車子簡直像塊廢鐵。

        而那自行車的主人是陸有湖……

        他沒說一句話,彎腰把鎖鏈直接扣住他那輛昂貴的Bianchi自行車和夏有光的永久牌自行車的前輪,兩輛車,就這么鎖在一起了!

        入秋天涼,他僅穿一件白色質(zhì)感良好的棉質(zhì)長袖T恤,頭發(fā)剛洗過還沒完全吹干,往上梳著,顯得比平時更有精神,也更有光芒。他彎腰下去鎖車時,距離夏有光只有半米,夏有光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好聞的薄荷氣息,不由得感慨,原來男孩子也可以這么好聞。

        這廝是突然從別的系轉(zhuǎn)過來的,當(dāng)時還有點轟動,心理系女多男少,他一來,女生們的心花全都怒放了。

        大三第二個學(xué)期已經(jīng)過半,一起學(xué)習(xí)快一年,夏有光和他也有幾次被分到同一個討論組,但就是怎么都熟不起來。他這人很冷,也很淡,讓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前日夏有光偷拍人家,現(xiàn)在人家以德報怨,夏有光是有點愧疚和感動的,想著應(yīng)該先道歉,再道謝。

        “對不起,我偷拍了你的照片,還把你的照片掛到論壇上。謝謝你不計較,還幫我鎖車?!?/p>

        夏有光的道歉是誠摯的,感謝也是誠摯的。如果時間能重來,就算童卉再哭著哀求,再把一套《江湖聯(lián)盟》的超級裝備送給她,她發(fā)誓,她一定不會鬼迷心竅地再去偷拍陸有湖。

        她以闖蕩江湖的名義發(fā)誓。

        陸有湖像沒聽到她說話,鎖好車,將一只手插在褲兜里往前走,冷峻的臉上寫滿陌生冷淡,好像她是一棵樹、一株草、一塊石頭,他視而不見。

        不,并不是視而不見。

        他走上實驗樓幾個臺階,停下,回頭看夏有光一眼,云淡風(fēng)輕地說:“你想多了?!彼淖旖沁€輕輕地勾了一下!

        “……”

        夏有光腦中一道靈光閃過,他不會是把她的那輛永久牌自行車當(dāng)鎖車的鐵柱子了吧,畢竟偷車賊猖狂得能連車帶鎖一起搬走。他的車這么貴,很有可能遭遇這樣的情況。

        她就像期待吃一塊美味的草莓蛋糕卻在吃第一口時就被狠狠地噎住那樣,胸腔里堵得慌。

        她真的是太天真了??!

        她很想叫童卉過來,叫那些瘋狂暗戀追逐陸有湖的姑娘過來,讓她們看看剛才陸有湖嘴角的那抹笑容。然后,她告訴她們:“你們瞎嗎,看看,睜大眼睛看清楚,他哪里是什么白馬王子,簡直是個腹黑惡魔!”

        實驗室早已經(jīng)布置好,涂教授正在和幾個計算機系的同學(xué)對著幾臺電腦設(shè)備講事情,還跟上次一樣,地上布滿了各種電線,連接著電腦和鐵箱子。

        見人進來,涂教授招呼:“來、來、來,都來了就準(zhǔn)備開始。我們這次弄了點新的技術(shù),也改動了箱子的設(shè)計,實驗應(yīng)該會比上次更有效果?!?/p>

        改動的地方是箱子左右側(cè)手臂處多了兩個圓形的口子,可以把胳膊伸出去,這樣有利于站在里面的人的血液循環(huán),但箱子比之前更狹小了。

        也就是說,之前可能因為你的手在箱子里,撓不到腦袋和腳,但想撓一下身上還是可以的??墒?,現(xiàn)在手完全和身體隔開,你想撓哪里,都撓不了了!這就是……更有效果?

        彭瑟一進去就哀號:“教授,我是被陸有湖逼著來的,不算自愿的,一會我要實在不行,你要放我出來啊,我可不想死在這鐵棺材里?!彼麄€頭高大,箱子對他來說就顯得更小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嘛同學(xué)們!”涂教授幽默,眾人苦笑。

        開始的兩個小時,大家都算安靜,到了半夜,各種各樣的呻哀號此起彼伏,恍若煉獄。

        夏有光發(fā)現(xiàn),陸有湖還是那么安靜,他像那種武俠小說里閉關(guān)修煉的入定老僧,可以不食人間煙火,也像游戲里的隱藏Boss,毫發(fā)無傷就修煉通關(guān)了。

        并不是有過一次經(jīng)歷,第二次就會更容易忍耐,相反,夏有光覺得第二次實驗時,她的感受比第一次實驗時更加強烈。

        時間流逝,夏有光像在跟旁邊的陸有湖較量,他不出聲,她也不出聲。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她的腦袋里總是閃過各種各樣的舊場景,而且越來越多。

        擂臺、人群、母親的哭泣、父親嚴(yán)肅的臉,還有父親說的每句話——

        “把每一場比賽,當(dāng)作你人生的最后一場拼搏,全力以赴,用盡全力?!?/p>

        “不想被人打趴下,就想著怎么把人打趴下!”

        “不流血汗的擂臺,沒有榮耀?!?/p>

        “我沒有你這種女兒,滾!”

        鮮血,撲面而來,一個跟她同樣年輕的人……倒在地上,那雙帶血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

        “不!”夏有光大喊一聲,明明沒有睡,卻像是從夢中驚醒,渾身大汗。

        黑暗中,像有一雙漆黑的大手,把她緊緊地箍住,越箍越緊。她越來越難以呼吸,她快要死了。

        她的身體用力地撞著鐵板,雙手在外面的空氣中胡亂地抓著,像個夢游的人:“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涂教授和幾個學(xué)生看著機器上顯示她的心率一度高到一百六十次每分鐘。

        “她的心率若升到一百七十次每分鐘,就放她出來?!蓖拷淌诿芮嘘P(guān)注著夏有光的反饋信息。

        “夏有光,冷靜。”

        黑暗中,夏有光的右手突然被人握住了!

        他的手是冰涼的,握上夏有光的右手的一瞬間,她忽如夢醒,慢慢地冷靜下來。

        記憶深處不饒人,夏有光回過神來,只覺得虛脫。

        她的右手,還被陸有湖緊緊地抓著,直到他感覺她冷靜下來,才慢慢地松開她的手,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

        夏有光也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然而,她知道,她把其他人嚇到了。

        天亮之后,所有人都像被扒了一層皮地從鐵箱子里出來,癱的癱,軟的軟,像薩爾瓦多·達利那幅《記憶的永恒》中那些癱軟的時鐘。

        ——不,除了陸有湖,他像睡醒一樣那么正常,看起來只是有些睡眠不足罷了。

        天剛亮,太陽還沒完全升起來,遠處有淡淡的光輝,照著整個南區(qū)校園。

        周末,睡懶覺的人多,六點的清晨校園里幾乎沒什么人,空蕩蕩的,建筑像在伏案入睡。

        夏有光的雙腿是軟的,她走下實驗樓高高的臺階,看到停自行車的地方站著一道影子。

        看到是陸有湖,她才想起兩人的車子鎖在一起的。他完全可以先解鎖走人,難道是等她?

        夏有光還沒下結(jié)論,陸有湖看到她走來,把車子掉個頭,跨上去,騎走了。

        她看著他騎遠的白色背影,想起那一片漫漫無盡的黑暗中,他突然握住她的右手,及時把她從黑暗中拽出來。她手上似乎還殘留著他的體溫,冰冷冰冷的,他又不是女孩子,怎么手會那么冷呢。

        夏有光不知道為什么會喪失大部分力氣,好像被什么抽走靈魂,整個人暈乎乎的搖搖欲墜,自行車都扶不穩(wěn),別說騎了。

        有多久沒想起那件事了?被藏在心靈深處的恐懼,在她站在那個鐵箱子里時再次襲向她。

        她有氣無力地彎腰靠在車把手上,想緩一會。

        這時,她感覺有什么在漸漸靠近,待她睜開眼,黑色的車輪子不知何時慢慢地滑過來,停在她的視線里。

        她抬頭,看到有一縷淡淡的陽光逆光打在陸有湖的身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晨風(fēng)習(xí)習(xí),太安靜了,沒有多余的人,全宇宙好像就剩下他和她相對無言地存在著。

        有一個瞬間,夏有光仿佛穿越了整個宇宙回來,內(nèi)心里涌動這某種不知名的物質(zhì),牽引她追尋存在和遇見的真相。

        陸有湖把自己的車子重新鎖好,扶著毫無力氣的夏有光讓她坐到她自行車的后座,隨后抓過她車子的把手,扭頭對她說:“坐好,抓緊,別摔了?!痹捳Z簡潔,像他的人一樣。

        車子被騎出去時,夏有光整個人還是愣著的,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

        陸有湖騎自行車載她?騎的還是她那輛破永久牌自行車?

        這……不是平行世界吧?

        夏有光下意識地往后輕輕一仰,再下意識地攥住他腰部的衣服好讓自己保持平衡,這動作全靠她本能。

        但她抓得太突然,也太用力,陸有湖脊背僵了僵,蹙著眉頭,語氣恢復(fù)那種夏有光習(xí)慣的清冷、不悅——

        “夏有光,你抓著我的肉了……”

        “……”

        夏有光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抓著的不僅是他腰間的T恤,還有他腰間的肉?

        不是贅肉……

        抓起來的觸感很結(jié)實,應(yīng)該是肌肉吧,手感很奇妙。想到是他的肉,夏有光像抓了一手毛毛蟲,渾身起了雞皮疙瘩,耳根稍稍發(fā)熱。

        整個人瞬間回神清醒,她松開手,僅用食指、拇指的洪荒之力,緊緊地抓住他兩邊的T恤邊緣,生怕再次碰到他的肉。

        這樣一來,風(fēng)刮起來時,無論是從前面看,還是從后面看,夏有光都像在放風(fēng)箏……

        陸有湖騎車的速度慢下來:“夏有光,你知道我這件衣服多貴嗎?”

        語氣波瀾不驚,但給人一種平靜的海面隨時會躍出一條大鯊魚的感覺。

        夏有光觸電一樣松開他的衣服,在距離宿舍樓兩百米的地方叫住他:“停、停、停,這里停就好!”

        她怕距離宿舍里再近一點,被人看到,到時候,自己的“晚節(jié)”和性命都不保。

        車子停下,夏有光跳下車,陸有湖的大長腿輕松地抵在地上,沒有要下來把車給她的意思。

        “謝謝。”夏有光主動感謝,期待著他能把盡快車子還給她,好減少逗留時間。

        危險四伏,說不定哪里就會冒出一個陸有湖的死忠粉,讓夏有光擔(dān)驚受怕。

        陸有湖倒是很享受似的觀察夏有光的神情,極輕極輕地動了下嘴角:“難不成,你想讓我走回去?”

        說著,他騎著夏有光的自行車,揚長而去。

        “……”

        大哥,男生寢室和女生寢室就幾百米的距離啊……

        回到寢室,夏有光睡了個天昏地暗,醒來已經(jīng)是周六下午五點多,而且,還是餓醒的。

        寢室里只剩她一人,窗簾拉得嚴(yán)嚴(yán)實實,光線昏暗,跟晚上沒什么區(qū)別,一直睡下去也是可能的。

        桌上有范曉給她買的面包、牛奶,還有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我和康緹逛街去了,你盡管睡吧!

        夏有光喝著牛奶、啃著面包,隊長“沒藥還能救”在微信群里緊急呼喚:“@桃花源公子去哪了,昨晚集合沒見人,今早也沒見人,晚上的直播賽還打不打?”

        胖次超人:“@桃花源公子,別拖后腿啊。”

        貧僧晚節(jié)不保:“公子,你是不是和哪個美女約會去了?”

        “打!”夏有光趕緊在群里冒泡。

        “馬上來?!?/p>

        直播賽是一定要打的,一場對抗打下來,在線圍觀群眾打賞夏有光最少能分五百塊。

        她趕緊把最后一口面包塞到嘴里,開電腦,跟隊,領(lǐng)任務(wù)。

        微信提醒好友添加申請,夏有光抓過手機,看到備注是陸有湖,愣了一下。

        不會是假的陸有湖吧?

        她將手機丟一邊,沒理會。

        安安靜靜的系微信群,突然有人提到她:“@夏有光,給你半分鐘時間加我的微信?!?/p>

        夏有光瞥一眼手機,說話的竟然是轉(zhuǎn)系入群近一整年都沒說過一句話的陸有湖本尊!

        安安靜靜的系微信群,稍稍炸開了鍋——

        “陸少的微信賬號被盜了吧?”

        “誰啊,把微信賬號交出來,饒你不死?!?/p>

        “@彭瑟,快去跟你老大說,他的微信賬號被盜了?!?/p>

        “反正他幾乎不用微信,被盜就被盜吧。”

        “那不行,萬一陸少的微信賬號被用來發(fā)小廣告的鏈接呢?(消息已被撤回)”

        “一人盜號,造福萬人。(消息已被撤回)”

        夏有光重新點開通信錄的小紅圈,對著陸有湖的名字和他全白色的頭像猶豫幾秒,點擊同意。

        陸有湖很快發(fā)消息過來:“晚上有沒有空?”

        這么……直接?

        夏有光內(nèi)心是驚慌的,猶豫再三才打字發(fā)過去:“你是誰?你不是陸有湖吧?兄臺,盜別人的號不好,回頭是岸啊。”

        不知道是不是被揭穿,對方沉默了許久都沒消息,等了有三分鐘之久,才又說話了:“你現(xiàn)在走到陽臺。”

        夏有光將信將疑地走到陽臺,說:“到陽臺了,然后呢?”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那么聽話。

        “看到彭瑟了嗎?”

        夏有光微微瞇起眼睛,從三樓往下看去,正好看到彭瑟從男生寢室那頭不要命地瞪著自行車飛速趕過來,在女生寢室不遠的校道上剎住車子,遠遠地跟樓上的夏有光招手,喘著大氣喊道:“沒被盜號,是本人!”

        “……”

        “現(xiàn)在可以回答了嗎?晚上,有沒有空?”

        “呃……”

        夏有光心漏跳了兩拍,隨后加速跳動,半分鐘后又回歸平靜,發(fā)個金所長的表情包過去:“晚上,還真沒空。”

        “明天早上?”

        夏有光保持鎮(zhèn)定:“明天早上……也沒空。”她千萬不能先自亂陣腳。

        晚上要打直播賽,明天要回家,這都是實話。雖是實話,但也是對未知的一種自我保護,在確定對方想要做什么之前,她得靜觀其變。

        約會?呵呵。

        跟陸有湖約會?呵呵,呵呵。

        陸有湖那邊再沒發(fā)消息過來。

        夏有光抓著手機等了好一會,她還是沒有動靜。欸?就這樣結(jié)束對話?

        晚上直播賽,夏有光第一次打得那么艱難,好幾次在生死邊緣,都是由隊長“沒藥還能救”拉回來的,也害得隊長和“胖次超人”被砍了好幾次重的,差點輸?shù)舯荣悺?/p>

        贏得太艱難,夏有光摘掉耳機,長舒一口氣,不容易啊,不容易。

        貧僧晚節(jié)不保:“公子,你失戀了嗎?你今晚明顯不在狀態(tài),掉武器這種低級錯誤也犯。”

        胖次超人:“我剛才還替你擋了兩刀,隊長擋得更多,元氣大傷。不過,今晚的賞金還不賴,算下來,每人差不多能分一千塊,除去裝備也不虧?!?/p>

        桃花源公子:“各位兄長,實在對不起,改天請你們吃飯,今天確實狀態(tài)不佳?!?/p>

        沒藥還能救:“不要改天了,現(xiàn)在出來。組隊大半年,就沒見過你真人,出來認(rèn)識一下?!?/p>

        貧僧晚節(jié)不保:“隊長這提議好!現(xiàn)在還早呢,出來吃夜宵,南門后街啞巴烤串,走起!”

        他們都是F大的,都是比夏有光大一屆的大四的學(xué)長。當(dāng)初他們招隊員組直播團是夏有光逛論壇下載資料的時候偶然看到的,進去的人很多,殺到最后就剩下夏有光一個,就這么成了這隊里的一員。

        夏有光的昵稱是桃花源公子,半年來,他們都以為他是男的,做任務(wù)時,他們講黃色笑話,她還跟著傻笑,就怕被踢出直播團。

        也想過遲早有這么一天,但她沒想到這么快。

        既來之,則安之,她也是時候跟三位學(xué)長坦白了,如果他們不要女生組團,那就隨緣。

        “好,二十分鐘后南門啞巴烤串見,我請客。”

        把松散的頭發(fā)扎成丸子頭,換件外套,戴上圍巾,夏有光就這么出門了。

        入秋,晚上有些冷,她雙手插在兜里,習(xí)慣性地往停自行車的地方走,才想起車子被陸有湖騎走,還沒還……

        她到了南門后街,已經(jīng)過去半個小時。

        啞巴烤串沿街玻璃窗的位置一桌,坐著三個邊喝啤酒、邊談笑打鬧、不時左右看的男生,夏有光直覺是他們。

        推開玻璃門進去時,他們?nèi)硕寂み^頭來看她,像被按了暫停鍵一樣集體頓住一會,又沒事一樣回過頭去繼續(xù)談笑打鬧。

        夏有光輕咳一聲,把圍巾拉下來,走過去打招呼:“Hi,我是桃花源公子?!?/p>

        三個人再次轉(zhuǎn)過頭來,呆呆地看著她,其中一個體型有些胖的男生,不可置信地往后仰去,沒靠好椅子,啪的一聲摔下去,又馬上爬起來故作鎮(zhèn)定,痛也顧不得了。

        “我去,原來‘桃花源公子是個女的!”他大呼一聲,聲音中還有些興奮,“我是胖次超人王超,你好,你好?!?/p>

        旁邊看起來有些老成的、頭發(fā)很短的男生雖震驚,但也還算冷靜,擋開王超,朝夏有光伸出手,介紹自己:“想不到還是個美女。公子你好啊,貧僧晚節(jié)不保,真名不好聽,叫我和尚就行了。”說著,他摸摸自己的腦袋,給夏有光讓個位置,“坐啊,坐這里?!?/p>

        然后,他又指著坐在對面、整個過程算是最冷靜的、穿著黑色上衣一言不發(fā)的男生,介紹:“來,見過咱們隊長,吳曜。”

        “真沒想到,一個女生能把游戲打得那么好?!焙蜕匈澷p地看著夏有光,“真名怎么稱呼?”

        像一個女生混到軍營里,夏有光有些不好意思地坐下去,報上姓名:“夏有光,夏天有陽光的意思。”

        “難怪叫桃花源公子,仿佛若有光嘛,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對不對?”和尚笑道。

        “和尚,你一個計算機系的賣弄什么文采啊?!蓖醭荒_踢過去,人胖腿短踢了空,“我還采菊東籬下呢,就你知道陶淵明?”

        隊長吳曜抬頭看夏有光一眼,伸手把她面前的啤酒拿回去,招手向燒烤臺那邊喊話:“老板,給她來一杯豆奶,熱的?!?/p>

        王超笑嘿嘿笑著,捏著嗓子說話:“隊長,我也想要豆奶,熱的?!?/p>

        吳曜抓起一串烤羊肉塞入他的嘴里:“吃你的烤串吧,話這么多。以后夏有光就是咱們的人了,我們都要照顧她,打?qū)官惖臅r候多幫她挨幾刀,必要的時候,可以為她光榮犧牲?!?/p>

        “今晚是她發(fā)揮失常,平時比我跟和尚還厲害,哪用我們照顧?!蓖醭吙兄敬呎f話,含混不清。

        氣氛漸漸好起來,夏有光也松了一口氣,邊喝豆奶,邊跟他們聊游戲、聊足球、汽車。

        聊天的方法有,當(dāng)男生在談什么側(cè)身凌空抽射、空當(dāng)傳中、接觸球點、跑位配合之類的,女生只要安靜地聽,在他們提到球員的時候補充一句“C羅很帥”“范佩西很帥”“齊達內(nèi)很帥”,就可以了。

        和尚想起王超老愛在隊里說黃色笑話,拿這事取笑,王超急得臉紅脖子粗,兩人扭在一起打鬧。

        王超還扭頭跟夏有光說:“你知道和尚的真名是什么嗎?叫……”他剛要說,就被和尚捂住了嘴,只能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兩人太逗,夏有光也跟著笑起來,就聽到被和尚扭著靠在玻璃窗上、臉都變形的王超說:“那不是陸有湖嗎……”

        幾個人齊齊朝馬路對面看過去。

        陸有湖穿一件白色的棒球外套,雙手插在兜里,站在對面昏黃的路燈下,那清冷俊逸的氣質(zhì)與這煙火嘈雜的地帶格格不入,修長的身影被光線拉得更長,目光冷漠,如隔著江和海。

        夏有光像做錯事被抓包的小孩,明明沒做錯什么,還是在看到陸有湖時驚得把身體轉(zhuǎn)個九十度,拉上圍巾蓋住臉。

        該死,她在怕什么。

        等她再轉(zhuǎn)過頭去,陸有湖已經(jīng)離開。彭瑟在他的身后追著跑過去,口中喊著他的名字。

        吳曜看了反應(yīng)異常的夏有光一眼,沒有說話,抓起瓶子喝酒。

        和尚、王超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氣氛突然僵下來。

        “搞不懂他為什么每次看到我們就跟看到仇人一樣?!蓖醭緡佉痪?,有點不滿。

        和尚遞給他一個眼色,兩人看著只是悶頭喝酒的吳曜,都沒再出聲。

        “你們認(rèn)識他?”夏有光隨口問一句。

        和尚呵呵笑一聲:“誰不認(rèn)識F大赫赫有名的陸有湖。”

        吳曜放下酒瓶:“既然你現(xiàn)在是隊里的一員,也有必要知道我們這個隊的由來。胖子,你跟她說說,我去上洗手間?!闭f著,他摸出一根煙,站起來往烤串店的后面走去。

        王超有些不情不愿,等看不到吳曜的人影,才說:“咱們這個隊最開始是由隊長和陸有湖組建的,陸有湖還是第一任隊長。”

        “等等。”夏有光有點驚訝,“我們現(xiàn)在這個太陽神隊,是陸有湖組建的?”竟有這種事!

        和尚在一邊點頭:“對,太陽神這個隊名還是陸有湖取的。”

        “……”夏有光驚訝之余還有點無法理解,“可他不是我們心理系的嗎?還低你們一屆……”

        王超一副“夏有光out了”的表情:“我說小四,你是不是消息有點落后???”

        小四……

        夏有光對這個稱呼有點消化不來,王超又說:“你不知道陸有湖休學(xué)一年去美國,回來后從計算機系轉(zhuǎn)到心理系這事?”

        陸有湖休學(xué)一年?這事她還真不知道。

        這么說來,他本該比她高一屆。

        夏有光確實在學(xué)校聽到了一點關(guān)于他的傳聞,對于他在她大三時突然出現(xiàn)在心理系當(dāng)然知道,畢竟他們在同一個系里嘛,而且學(xué)校對他這個天才學(xué)生似乎格外寬容。

        “是出什么事了嗎?”夏有光問,她對八卦的主角是陸有湖比較感興趣,那家伙就長著一張容易得罪人的臉。

        王超咬一口羊肉串,嘴角沾著孜然粉,說話含混不清的:“具體沒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們只知道陸有湖和隊長打了一架,隊長的鼻骨都被他打斷了,然后他就休學(xué)去美國了?!?/p>

        和尚補充:“之前他們是很好的朋友?!?/p>

        陸有湖和吳曜的恩怨?好朋友反目?

        夏有光不再問,因為吳曜回來了。

        算了,這關(guān)她什么事呢。

        回去的時候,因為夏有光沒騎車,吳曜他們?nèi)硕际球T自行車出來的,三個人都不讓她走回去。

        一是,時間確實有點晚,后街許多店鋪都打烊了,一個女生單獨走回去,有點不安全;二是,走回去用時太久,南校門估計要關(guān)門了。

        他們真把夏有光當(dāng)自己人了,吃東西的錢最后還是吳曜付的,連掏錢的機會都不給她。

        和尚跟王超很默契,把唯一有后座的車子留給吳曜,對吳曜說:“隊長,照顧好我們的小四啊?!?/p>

        夏有光還好,就是覺得有點冷,吳曜臉有點紅,應(yīng)該是喝酒喝的,也有可能是冷風(fēng)吹的。

        風(fēng)從街口涌進來,呼呼的聲響,吹得夏有光耳朵都沒感覺了。

        她搓著手取暖,在吳曜把車子推過來時,一把抓住車頭,姿勢有點帥氣地說:“隊長,我來載你好不好?”

        “???你載我?”吳曜有點措手不及。

        夏有光用力點頭,繼續(xù)搓手:“我太冷了,想騎車運動運動?!?/p>

        “……”

        月光照亮大地,吳曜騎著自行車從女生宿舍樓回男生宿舍樓那頭,和尚、王超還在男生宿舍樓的門口等著,在冷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

        見吳曜回來,他們都八卦地湊過來問:“怎么樣,我看小四人挺好,很好相處,長得又是膚白貌美,你感覺如何?”

        吳曜表情有些一言難盡,跨下自行車時的姿勢和平時有點不一樣。

        他想起夏有光用洪荒之力蹬著自行車,像要登月一樣,而他叉開腿坐在后面戰(zhàn)戰(zhàn)兢兢最后被一塊石頭狠狠地顛起來的樣子……閉上眼睛生無可戀:“感覺……差點斷子絕孫?!?/p>

        深夜蟲鳴吱吱,夏有光站在女生宿舍樓下,等范曉拿學(xué)生卡給她。

        門禁處的大媽敬業(yè)得叫人感動,無論是不是周末,晚上過十點,任何進宿舍樓的人,就算是住在這棟宿舍樓里的女同學(xué),都要出示學(xué)生卡驗證身份。夏有光剛才出去時忘記帶了,這會兒正在等著。

        康緹每天要早起練基本功,睡得特別早,是一睡就叫不醒的人。

        范曉是那種出個門,只要是踏出寢室門都要梳頭、換衣服、換鞋子的人,即使是在世界末日,她也會這樣做。

        夏有光等著,就在臺階上坐下來,雙手撐著下巴看月亮。月亮又大又圓,像《楚門的世界》里的場景。騎自行車載吳曜回來,她出了一些汗,這會兒不覺得冷,就是覺得困,就趴在膝蓋上瞇一會。

        她人生中大部分時間總是犯困,睡覺和做夢不管什么時候都讓人難以抗拒。

        “夏有光!”

        一道渾厚的聲音在校道那頭響起。

        夏有光迷迷糊糊地抬起頭,彭瑟騎著自行車朝她過來了,賣弄技術(shù)似的在她面前來了個漂移停擺:“你忘帶學(xué)生卡啦?”

        心理系這些男生中,夏有光跟彭瑟交情算不錯的,但這貨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變成陸有湖的跟班。

        校道那頭,陸有湖的白色身影立在樹蔭下,月光一地斑駁,看起來,他像是在另一個平行世界里的人。

        夏有光朝彭瑟點點頭,盡量不去看陸有湖,否則她會想起他在微信上問她晚上有沒有空,會不由得覺得自己像個十惡不赦的騙子。

        “你怎么會跟吳曜那伙人一起玩?”彭瑟問,表情比平時多了點不可言說的東西。

        夏有光張了張嘴,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彭瑟不等她回答,臉色又頹喪起來,說:“你知不知道我跟老大一個下午加晚上都在為你……”

        “彭瑟,走了?!?/p>

        陸有湖朝這頭喊一聲,聲音比夜風(fēng)還冷。

        彭瑟還想說什么,聳聳肩,跟夏有光拜拜,騎車跟在陸有湖的身后離開。

        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為她?

        夏有光聽到那半截話,想追問,但又覺得還是算了,因為范曉在后面喊她,正把學(xué)生卡遞過來。

        周日早早地出發(fā)回家一趟,夏有光到家還是睡覺。

        像王小波說的,在最好的黃金年代,愛吃、愛睡,還愛夏天。

        跟大部分外地學(xué)生相比,夏有光很幸福,家離學(xué)校近,坐公交車只需一個小時,一個城市南與北的距離。

        若陸有湖不把她的自行車騎走,她抄近路騎車回去也就四十分鐘的時間。但她鬼使神差地不想主動找陸有湖,甚至連車子都不想要回來了,想著他什么時候給送回來再說吧。

        像泡茶一樣,好像不去過問,時間就能把某些東西慢慢地沖淡。可某些東西到底是什么,她也搞不懂。她從來沒忌憚過什么,就是有點忌憚他。

        她回家后除了吃就是睡,睡醒后把直播賽贏的錢交給一直照顧她和母親生活起居的保姆陳姐,下午又趕回學(xué)校。

        她還沒到寢室,陸有湖發(fā)來微信消息。

        “到南門,拿你的自行車?!?/p>

        總算是他先開口了!夏有光突然有舒一口氣的感覺。這種感覺也讓她覺得自己在陸有湖這里特沒出息,她又沒欠他什么啊。

        轉(zhuǎn)回南門那邊,在路上,她遇到隊長吳曜。

        跟他們沒見過面的時候,她覺得在學(xué)校里根本不會遇到他們,見過之后,學(xué)校好像就變得小了。

        她本想打個招呼,蹭他的自行車去南門,但他騎得太快了,尤其是經(jīng)過她身邊的時候,像一陣風(fēng)一樣呼地過去了,怕她搶了他的自行車似的。

        夏有光到南門時,彭瑟已經(jīng)在那里等她,領(lǐng)她往后街那家捷安特自行車店走。

        “我的自行車呢?”

        捷安特自行車店的門口,夏有光見到陸有湖就問。

        他穿了一件寬松又休閑的白色上衣,袖子長長的,雙手插在褲兜里,有一點點慵懶,卻也是光芒萬丈的樣子。他輕輕地抬了抬下巴,指了指自行車店:“進去選一輛。”

        欸?幾個意思???

        夏有光有點不明白,眨了眨眼,等他解釋。在他面前,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智商不太夠用。

        彭瑟在一旁摸著腦袋有點小心翼翼地說:“你別生氣啊,你的自行車丟了,昨天下午丟的……”

        “丟了?”夏有光第一反應(yīng)是看向陸有湖,他的臉色倒是坦然,沒什么表情,好像這事不是他造成的,好像跟他沒什么關(guān)系。

        “別生氣,老大說,給你買輛新的……”

        “買新的?”夏有光怔了一下,嘴角輕輕地勾了勾,“早說啊。”

        殊不知,她嘴角的那抹復(fù)雜笑意,被陸有湖盡收眼底。

        她沒再看陸有湖一眼,直接走進自行車店,挑了看中的第一輛紅色車子,價錢也不看,故意提著中氣跟老板大聲說:“后面穿白衣服的付錢!”

        “欸,那位女同學(xué)……”

        夏有光推著車子出門,跨上就騎走,也不管老板在后面要說什么。

        她心里的一股氣像朵蘑菇云慢慢地騰起來,他為什么不道歉!

        被騎了七八年的車子,物盡其用,丟了就丟了,也沒什么可惜的,夏有光對身外之物向來看得開。她在意的是,他弄丟的,他為什么不道歉?

        沒能騎出五十米,前輪突然以一個逃離的姿勢飛出去,夏有光還沒弄清怎么回事呢,車頭已不受控制,連人帶車一頭扎進路邊的水果攤……

        深紅淺紅的山楂、蘋果,淺黃深黃的芭蕉、柿子,深綠淺綠的獼猴桃和梨,幾乎把夏有光淹沒。

        夏有光不知道自己撞到哪了,但感覺哪都疼,尤其是心疼這一地被她糟蹋的水果,心疼水果攤大姐那張青黑得幾乎要冒煙的臉。

        捷安特自行車店那頭,陸有湖、彭瑟和老板三人都過來看情況。

        老板一臉惋惜和不忍:“女同學(xué),你都沒聽我說完話就走,我們店里為防盜,新車子前輪軸都沒裝好呢?!?/p>

        一旁的彭瑟突然喊道:“夏有光,你屁股流血了!”

        氣得頭發(fā)要變成爆炸頭的水果攤大姐白他一眼:“那是山楂!”

        彭瑟又驚呼一聲:“夏有光,你的手臂流血了!”

        大姐怒瞪他:“那是火龍果!”

        夏有光暈乎乎的,對水果攤的大姐連連道歉,突然聽到彭瑟又大呼一聲:“夏有光,你的小腿流血了!”

        大姐準(zhǔn)備噴的火氣,又熄了:“那是……咦!還真流血了姑娘!”

        夏有光低頭一看,左小腿上正插著一把水果刀呢,后知后覺的她這才感覺到疼痛,不僅疼,還抽筋了……

        陸有湖彎腰拾起一個滾到他腳邊的蘋果,很淡定地對彭瑟說:“你送她去校醫(yī)務(wù)室,這兒交給我?!?/p>

        下期預(yù)告:

        包扎完傷口的夏有光一瘸一拐地回到水果攤,卻被告知其“男朋友”已經(jīng)賠償了水果攤的損失。不肯欠人情的夏有光多次想還錢,陸有湖千方百計阻撓,直言:“我就是想要你欠我……”

        (下期連載詳見《花火3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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