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玨
俗話說,老子英雄兒好漢。也未必??纯次倚∈寰椭懒耍砩舷履睦镉邪朦c我爺爺?shù)挠白??我爺爺四里八鄉(xiāng)有名的硬茬子、狠角,一輩子沒對誰低聲下氣過。最大的軟肋就是這個小兒子,老實、膽小。老實不說,還窩囊,軟柿子一個,里里外外沒個男人樣。哪怕有他老子的十分之一呢,哪怕有他哥的十分之一呢。
他哥就是我爸。我奶奶這輩子總共就生了倆,倆都是兒子。老大沒問題,“好漢”不敢說,男人的樣子該有還是有的,起碼在家里說一不二。弟弟就不行了,外面不行,家里也不行。我小嬸李萬菊打一進(jìn)門起就沒把這個男人放在眼里過。我小叔這樣的男人,十之八九的女人都不會放在眼里。
兩個兒子在農(nóng)村絕對不算多,但考慮到是我爺爺?shù)膬鹤?,分量還是很不一樣的。尤其是小叔,一生下來就被寄予了厚望。小叔比我爸整整小了十歲,正月初九生,屬虎。龍兄虎弟。如狼似虎。厲害了。我爺爺一直在這樣的錯覺里耽擱了七八年,慢慢才覺出不對勁。這個老二根本不是只虎,這個老二應(yīng)該屬羊,屬驢,屬耗子。越瞧越不順眼。那副軟蛋熊包樣小小年紀(jì)就現(xiàn)出來了。早上好端端地背著書包出門,下午回來鼻青臉腫。問他也不敢說,打他的人放話了,不許說,說了還打。這就不光是老實的問題了,飯票糧票讓人搶了,替人挨罰背黑鍋,這都是家常便飯。有時候就是這樣,你越是越被人看不順眼,就越招人欺負(fù)。欺負(fù)人上癮。常常在外面挨了拳頭,回來還要再挨一頓。還不敢跑,打得狠了就撲通一聲往地上一跪。這貨膝蓋是泥巴做的。越跪越打,越打越上火。奶奶也不敢攔,甚至都不敢露面。爺爺正在火頭上,瞧見奶奶,連奶奶也要一起罵,“瞧見沒有?你的種!”奶奶一聲不吭。奶奶挨了一輩子爺爺罵,一聲沒敢吭過。
小叔隨奶奶。
尤其是在爺爺面前那股低聲下氣的架勢,跟奶奶簡直如出一轍。
奶奶一輩子都是個低聲下氣的人,低聲下氣慣了。跟誰都是。家里不管什么人都能呵斥她兩句。不板起臉來呵斥兩句好像都不會跟她說話似的。她好好的時候是這樣,后來她腦子壞了以后,就更是這樣了。
只有一個人除外,就是小叔。小叔從來沒對奶奶粗聲大氣過,離多遠(yuǎn)都不。奶奶好好的時候是這樣,奶奶腦子壞掉之后,他也是這樣。其實已經(jīng)沒有必要了,奶奶腦子壞掉以后,一個人都不認(rèn)得,小叔的輕聲細(xì)語跟我們的疾言厲色其實一樣,都是對牛彈琴。
奶奶的腦子壞了,是那一年家里的大事之一。大事都趕到一塊了,爺爺前腳剛走。胰腺癌。很快,從確診到臥床再到最后咽氣,一夏天的工夫??墒窃倏煲矝]有奶奶快,一點預(yù)兆都沒有,說瘋就瘋了。其實也不叫瘋,老年癡呆,醫(yī)學(xué)上俗稱阿爾茨海默病。爺爺“頭七”才剛過,奶奶的腦子就出問題了,從時間上看,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一種錯覺,好像奶奶腦袋里的問題直接來自于我爺爺?shù)乃?。都說是受刺激了,老伴老伴,老來相伴,老頭子冷不丁一走,沒防備,閃著了。我們嘴上不說,背地里笑笑,這猜測就像把老年癡呆叫成阿爾茨海默癥一樣,矯情了。怎么至于呢。
其實不稀奇。癡呆了嘛,很常見的,老年病之一,我們身邊到處都有。城市里有,農(nóng)村里也有。生人里有,熟人里也有。年紀(jì)大了嘛。說白了就是腦子老了,糊涂了。年紀(jì)大了糊涂一點正常,不糊涂才不正常。
都不值當(dāng)去個醫(yī)院。
尤其是奶奶,更沒必要去醫(yī)院。奶奶安靜得很,跟之前腦子沒壞掉的時候一樣安靜,安靜得都不像老年癡呆。其它都還好,就是認(rèn)不得人了,一張嘴管小叔叫“四哥”,把小嬸叫“蕓子嫂”。白天日頭充足的時候,她拎著一只小板凳,往自家院子門口一坐。不說話,也很少活動。奶奶安靜得就像一堆隨手脫在那里的衣服。一坐就是一整天。
唯一叫人不放心的,就是奶奶手里拿著的那把剪子。剪子一開始是做鞋用的,剪鞋樣。奶奶這輩子最擅長的就是做鞋,單鞋、棉鞋、拖鞋、虎頭鞋,一律千層底。我們?nèi)依仙?,誰敢說自己沒穿過奶奶做的鞋呢。腦子雖然壞了,人不認(rèn)得了,但鞋還認(rèn)得,該縫的縫,該剪的剪。后來鞋放下了,可是剪刀還拿在手上。從早到晚雄赳赳攥得鐵緊,一副隨時要干點什么的架勢。一把剪刀而已,本來不至于怎樣,可畢竟腦子壞了,該當(dāng)心的就得要當(dāng)心了。
看見的人都勸她:老頭子人都走了,還做鞋給誰穿哪?快收起來吧!奶奶抬頭看一眼我們,那目光很短,也很淺,碰一下就掉下來那種。她不說話,最多咳嗽兩聲。咳嗽的時候她順理成章地把眼睛閉了起來。
說歸說,醫(yī)院該去還是得去。在這個問題上,我爸的態(tài)度是比較堅決的,起碼比小叔堅決得多。“不去醫(yī)院像什么話,必須去!”該檢查檢查,該吃藥吃藥。錢他出。我爸他是在電話里堅決的,人離著奶奶四五百里地呢。我爸十八歲離開家去薊縣當(dāng)兵,當(dāng)?shù)氖枪こ瘫蚩拥?。轉(zhuǎn)了志愿兵之后就沒再回來,復(fù)員進(jìn)了當(dāng)?shù)睾苡忻牟@w廠,國營廠,大廠,人多,效益也相當(dāng)可觀,那么多人擠破頭都進(jìn)不去,換了別人還真不一定行??墒俏野中?,是塊料,做人做事都很硬氣,不愧是我爺爺?shù)姆N。我爸的意思很明白,還是照舊,他出錢,小叔出人,像之前在我爺爺?shù)膯栴}上一樣。
也是巧了,正好我公司跟我一個部門的同事,他大學(xué)室友,在我老家縣城所在地級市的衛(wèi)生局當(dāng)差。當(dāng)時在飯桌上因為聽介紹說他是老家的人,才格外多碰了兩杯。沒想到居然派上用場了。我給他打電話,他一步到位,直接找到了縣醫(yī)院分管業(yè)務(wù)的副院長。副院長姓管,異常的熱情,小叔帶奶奶去的那天上午,他居然提前從辦公室出來了,親自到醫(yī)院門口迎接。
我爸可能還有一個顧慮,這顧慮也是我們所有人的顧慮:腦子里的毛病,說不好的,沒輕沒重,一天到晚拿個剪刀,萬一傷著人呢。也是對大家有個交代。我當(dāng)然相信,奶奶不會傷害我們,她畢竟是我們的奶奶,腦子壞掉了也是我們的奶奶。我始終相信,有些東西根深蒂固,與歲數(shù)無關(guān),與大腦無關(guān),甚至與記憶也無關(guān),骨頭一樣與生俱來、永不消散,就像奶奶腦子壞掉之后的安靜,那一如故往、坐落在意識廢墟之上的安靜。當(dāng)然這是我,其他人就不一定了,也許大多數(shù)人覺得還是小心為妙,小心點總沒錯。萬一呢。尤其是有了小嬸的提醒。小嬸抱著胳膊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用力咳嗽示意,一根手指頭夸張地敲著自己的太陽穴,另一只手指著“老東西”,提醒我們繞著走。她毫不掩飾臉上的嫌惡和敵意,就像提醒我們繞開一條隨時可能會咬人的瘋狗。
小嬸從不掩飾,也沒必要掩飾,她從來就沒把這對娘兒倆放在眼里過。
小嬸李萬菊比小叔年輕,小八九歲呢。爺爺?shù)靡认侔┧赖哪悄瓴艅側(cè)鲱^。三十如狼。不光是身體,各方面都是。剛進(jìn)門那會兒就欺負(fù)小叔,現(xiàn)在更甚,動不動就罵,像罵兒子。小叔瘦,身體也弱,里里外外都不是小嬸的對手。不光欺負(fù)小叔,還欺負(fù)奶奶。欺負(fù)奶奶不光是動嘴,還動手的。欺負(fù)婆婆跟欺負(fù)丈夫還是有很大區(qū)別的,會讓人不由自主地釋放出很多陰暗的東西來,陰暗的東西尤其能給人帶來快感。特別是爺爺最后的那口氣一咽,這下好了,徹底放開手腳了。其實都不用完全等到我爺爺咽氣,自打他老人家躺到床上爬不起來以后,我小嬸基本上就肆無忌憚了。我爺爺爬不起來之后,她在小叔面前提到奶奶時就再沒叫過“你媽”,她叫“老東西”。
很嚇人的,我親耳在電話里聽到過。有一次村東頭我表三伯打電話給我爸,專門說這個,我正好在家。說額頭都青了,小胳膊上半尺多長血道子。還有更可怕的,表三伯自己沒有親眼瞧見,是聽鄰居說的。鄰居那天來借印泥,關(guān)系太熟就沒敲門,一進(jìn)門就撞見了,李萬菊正掐奶奶的脖子,兩只手一起掐,奶奶臉都憋紫了,一口氣差點兒沒上來。這太令人震驚了,我爸放下電話之后當(dāng)場就炸了一回,回到餐桌上拿起酒瓶子來連喝了半斤瀘州老窖。但炸過了也就炸過了,終究他也不能怎么樣。他能把我小嬸怎么樣呢?
其實這個事本來就輪不到我爸,該炸的是小叔。但是小叔不行,炸不了。窩囊廢,軟柿子,一個。小叔里里外外沒半點男人樣。
里里外外沒男人樣,這話不是我們說的,是他媳婦李萬菊自己說的。很多人都從李萬菊嘴里聽過,而且不止一次。有沒有男人的樣子,當(dāng)然媳婦最有發(fā)言權(quán)。在李萬菊眼里,什么樣的男人才叫有男人樣?答案很顯然的,村里不少人都知道,比如鎮(zhèn)財政所的竇會計,比如,馬套山風(fēng)景區(qū)里搞養(yǎng)殖的老金,這樣的男人才叫男人。一開始還偷偷摸摸,不是怕小叔。小叔其實知道的,但知道了也沒用。小叔半夜從倉庫值班回來拿衣服撞見過一次,撞見的是馬套山的老金。老金一點沒慌,很耐心地穿好褲子才走的,一邊穿褲子一邊還點了一根煙。老金出去半天了那煙味還在。拳頭長在他自己手上,我又沒攔著他。老金是在酒桌上笑著說這句話的,一臉享受。主要還是怕爺爺。爺爺?shù)哪菑埬樤诖遄永镌欢认衿鞄靡粯痈吒咴谏?、威風(fēng)凜凜,但是爺爺?shù)瓜轮螅菑埬樢哺粝聛砹?。李萬菊膽子越來越大,有一次居然在大白天。一個老金也就算了,把一個竇會計也帶回來了。竇會計論起來管小叔要叫舅的。這成了啥?不帶這么欺負(fù)人的。
這種事情統(tǒng)統(tǒng)輪不著我爸,他只能裝聾作啞。不然怎么辦?一個半死不活的爺爺山一樣壓在那呢。爺爺吃喝拉撒全在床上,都扔給了小叔。扔給了小叔就等于扔給了小嬸,小叔除了是爺爺?shù)膬鹤?,也是人家的男人。我小嬸一句話就能讓你閉嘴:要管連你老子一起管,都是兒子,輪著來。事實的確也是,哦,說得容易,你出力,我出錢,力氣隨時都有,錢呢,一斤力氣等于多少錢?這筆賬怎么算?我爸那幾年也不容易。原本很牛逼的玻纖廠已經(jīng)不行了,今天改制明天下崗的,不叫玻纖廠了,叫玻纖集團(tuán),名字越叫越響,錢可是掙得越來越少。下面還有倆,一兒一女,我正準(zhǔn)備結(jié)婚,得買房子。妹妹讀大三,一年下來也不是小數(shù)。現(xiàn)實很硬。我爸是硬茬子,當(dāng)年當(dāng)工程兵打坑道,多硬的石頭都不在話下,但再硬也硬不過現(xiàn)實,再硬也硬不過鈔票。我媽在我爸炸了以后主動拿出來那半瓶瀘州老窖,要不,就算了吧。其實事情就是這樣的,這就是現(xiàn)實,即便我媽不勸,我爸他也只能算了。
再說了,除了爺爺,還有迫在眉睫的奶奶。奶奶那個時候腦子雖然還沒壞,但身體已經(jīng)不行了,癌細(xì)胞正緊鑼密鼓地在她的兩扇肺葉上集結(jié)。她在我們眼皮子底下一點點頹敗下去,每天早晨起來,奶奶看上去似乎都比昨天又瘦了一點。她咳嗽得越來越密,也越來越深,那咳嗽鉆頭一樣直往骨頭里鉆。那咳嗽有時候就像一雙手,能活生生地把她的身體打一個結(jié)。我們經(jīng)??匆娝谧鲋裁吹臅r候突然停下來,停下來很久。我們都知道,她一定在疼,或者在忍受疼。
奶奶這輩子一共就進(jìn)過兩次醫(yī)院,兩次都是在爺爺去世的那一年。正好七十三。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躲不掉的。
兩次都是縣醫(yī)院。第一次是去檢查腦子那次,小叔帶她去的,管副院長親自迎接陪同。幾個月以后又去了第二次。這一次情況要嚴(yán)重得多。跟爺爺一樣,也是癌。肺癌。去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期。節(jié)氣已過中秋,天上的涼意一點點浸透下來,奶奶在自己給自己一件一件加起來的衣服里愈發(fā)顯得瘦小,瘦小而羸弱,她已經(jīng)剪不動鞋樣了,連直一下腰似乎都已經(jīng)很費力氣,那把剪刀隨時有可能從手里掉下來。早上我小叔出門時她還好好地倚在門上,趕完集回來一看人塌了。沒錯,是塌下去的,幾乎原封不動,現(xiàn)場沒有留下多少掙扎的痕跡,除了那只小板凳四腳朝天倒在一旁。
小叔趕忙去叫來村頭我堂叔和他家的那輛昌河,馬不停蹄把奶奶往醫(yī)院送。路上他給我爸打電話。我爸緊接著又給我打了電話,在很短的時間里通知了我兩件事。一是從公司借輛車,二是請假。小叔在電話里跟他說了什么我不甚清楚,應(yīng)該比較緊迫,我爸的口氣里有種故作的鎮(zhèn)定,不知是在掩飾慌亂還是掩飾別的什么。我記得很清楚,他當(dāng)時跟我說的是,多請兩天假,你奶奶恐怕不行了。
結(jié)果沒有不行。眼看著不行了,又行了。我們下午五點才到,車直接開到縣醫(yī)院。還好,醫(yī)生還沒有下班。奶奶已經(jīng)醒了,拉到醫(yī)院之后沒怎么費勁就醒了,醒了之后像剛死過一回,滿臉蠟白,坐都坐不住。門診沒有床位,坐不住也得坐著,還得讓人架出去做檢查。從二樓到四樓,再回到二樓。幸虧有電梯。胸部X線結(jié)果是最快出來的,我爸和我小叔拿著報告單一起去斜對面門診里找主治醫(yī)生。我和開昌河來的堂叔一起站在奶奶旁邊,站了一會之后我借口去衛(wèi)生間,其實是想抽根煙。醫(yī)院衛(wèi)生間里的味道很不好,我還是在里面堅持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來,是不是應(yīng)該給管副院長打個電話,猶豫了一下,還是算了,先等等,等我爸和小叔出來再說。第二根煙抽完,他們剛好出來?;究梢源_診了,當(dāng)然下一步還有必要做一下痰檢、氣管鏡和穿刺活檢,不過這些都不會改變什么。剩下的其實也簡單,住院、化療、手術(shù)。樂觀的話應(yīng)該有個一年半到兩年,當(dāng)然如果運氣好,四五年的也不是沒有先例。醫(yī)生很克制地批評了這兩個兒子,咳成那樣了還拖,早就該送來了。
管副院長的那個電話我沒打。其實我知道已經(jīng)沒必要打了,兩個兒子都在場,不管多重大的事情當(dāng)場就可以決定下來。有這兩個人,其他人的意見都不重要了。
對于這兄弟倆,這一定是極為艱難的一刻。有一關(guān)必須得過。如果是換了爺爺,事情也許要簡單得多,但是現(xiàn)在是奶奶:一個一輩子低聲下氣的人,一個一輩子逆來順受的人,并且,現(xiàn)在還是一個阿爾茨海默癥患者。一個癡呆。一個腦子壞掉的人,一個每天靠在墻根或者門板上發(fā)呆等死的人。她還值么。對,沒錯,這才是問題的核心,這個人腦子壞掉了,不認(rèn)得人了,六十秒之前的事情都記不住。好也罷,歹也罷,都是對牛彈琴。還值么?也許正是這一點幫助我爸過了自己的最后那一關(guān),我看見他側(cè)過臉來朝奶奶投去了曲折而鬼祟的一瞥,那目光一截一截地爬在我奶奶臉上,再一寸一寸地原路收回來。我?guī)缀醵寄苈犚娢野中乜诶锏哪枪杉ち液团拇颍蔷湓捲谒韲抵幸辉儆縿?,他終于把它說了出來:“要不,就算了吧?!蔽野职诌@大半輩子也算可以了,硬氣,是條漢子,可是在我奶奶的問題上,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算了吧。
小叔沒吭聲,低頭坐在門診走廊最靠外的一把塑料椅上,只擱了一半屁股在上頭。沒吭聲就算是默許了。從小到大都是哥說了算,沒有例外。這默許像窗戶外面深秋的夕陽一樣又大又涼。在這默許的尾聲,小叔開了口,聲音軟得像抬不起來的頭:“還是跟娘說一聲吧?!?/p>
當(dāng)然只能是小叔說。除了小叔還有誰呢?即便明明知道沒什么意義,即便明明知道是對牛彈琴,也只能是小叔。走廊里不讓抽煙,要抽只能到外面去抽。今天下午我和我爸已經(jīng)抽了太多的煙,但這根煙還是得抽。我們沿著走廊一路走過去,在大廳拐了個彎從樓梯口的后門來到外面院子里。站在門口,隔著門上的玻璃,伸一伸頭就能看見小叔。小叔已經(jīng)站了起來,背對著我們站在奶奶面前。距離有點遠(yuǎn),我們聽不見他說什么,也看不見他的表情。他的表情就是那個永遠(yuǎn)都挺不直的后背。第二次伸頭再看的時候,小叔已經(jīng)重新又坐下了,依然還是剛才最邊上的那把椅子。另一端坐著奶奶,低著頭,全身上下一點動靜沒有??匆娢液臀野肿哌^來,小叔站了起來,人站了起來聲音卻還留在腳面上:“跟娘說了,咱一起回去?,F(xiàn)在就回去?!?h4>5
回來就是等死。都知道奶奶活不長了,估計出不了臘月。也好,天冷,人也閑,還不耽誤過年。沒想到奶奶又不是。就像那次在門口昏死過去一樣,都以為不行了,結(jié)果又行了。奶奶一再向我們展示著她生命中那毫無必要的堅韌,既毫無必要也令人費解。漸漸地,居然能拄著拐杖站起來了,漸漸地還能到河塘邊和院子外頭走一走了。
奶奶從未臥床,一直到死。一直到死她都干干爽爽地站在地面上。我從沒經(jīng)歷過老人們的那浩繁、冗長、充滿儀式感的彌留和死亡,不知道這是否可以稱得上一個奇跡。每天她都堅持從床上下來。早晨下一次床,然后晚上再上一次床。穿一遍衣服,然后再脫一遍衣服。她每天都要這樣聲勢浩蕩地組裝一次自己,再拆卸一次自己。從縣醫(yī)院回來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又看見她坐在了老地方,等著小叔或者小孫子寶宏把碗端來,跟之前的每一個早上沒什么兩樣。這讓我們深感意外,意外的同時也不由暗喜:原以為這么折騰一下,奶奶剩下的日子恐怕只能在床上度過了。剛剛經(jīng)歷過爺爺那曠日持久的臥床,我們每一個人對此都充滿了恐懼,那將是一筆無邊無際的負(fù)擔(dān)。
床的下一站就是墳?zāi)?。人到了那個年紀(jì),諸如這些一定是知道的。即便是腦子壞了,她也一定知道。此外,奶奶還有一點和別人不一樣,奶奶一輩子忍耐慣了,也克制慣了。她一輩子都習(xí)慣把自己克制在別人的眼光里,不愿意給人帶來麻煩。卑微的人總是這樣,不愿意給周圍增加麻煩。奶奶在她殘存無幾的本能里,還在盡可能地與人為善。我說過的,有些東西根深蒂固,與大腦無關(guān),即便是腦子壞了,它也還在。所以,她才堅持不臥床,所以她才每天不畏艱辛地組裝好自己來到屬于自己的地方。
所有的人都慶幸,唯一例外的是小嬸。奶奶的克制沒想到礙了她的“好事”。小叔白天在鎮(zhèn)上老趙家的鋁合金加工廠上班,晚上回來。晚上不方便,小嬸一般都把“好事”安排在白天。馬套山的老金白天來過一次,來過一次之后就再也不來了,永遠(yuǎn)都沒再來。那天是下午來的,剛在夾道里一露頭就看見了坐在院子門口的奶奶,兩只眼睛冷颼颼地盯著他,滿臉的皺紋猶如冰雕。小嬸從對面的半扇門后面探出頭來,“不礙事的。老東西不認(rèn)得人,腦子壞了?!笨墒悄棠痰哪抗膺€盯著他,手里攥著的那把剪刀也緩緩地立了起來,刀尖和冷颼颼的目光一起瞄準(zhǔn)了他。老金緊忙別過臉,幾步走到院門口,一只腿都邁進(jìn)去了,停了一停,還是把身子抽了出來?!敖裉焖懔耍奶煸僬f吧?!毙甬?dāng)時臉都綠了,往地上啐著唾沫罵,一口一個老東西。但罵歸罵,也就是嘴上,到底還是沒敢往上湊。不比以前了,老東西現(xiàn)在腦子壞了,手里的剪刀不長眼,難保會干出什么事來。
年轉(zhuǎn)眼就到。
這個年,我們?nèi)乙黄鸹厝ミ^。一家四口。我,我爸,我媽,加我妹妹。在我的記憶中,這樣的規(guī)模是極為罕見的。因為這是爺爺去世后的第一個年,也因為,這必將也是奶奶活著時的最后一個年。
年三十上午出發(fā)。在服務(wù)區(qū)吃午飯,下午到家。太陽很好,一整天都在。一進(jìn)夾道口我就看見了奶奶,背靠大門坐著,像一尊陳年累月的石頭,靜默而又醒目。其實不算冷,奶奶穿得比天氣起碼冷一倍。奶奶抬頭看見我們一家四口喜氣洋洋、大包小包地朝她走過來,她就像沒看見我們,我們走到她身旁的時候她把兩個膝蓋往旁邊收了收,仿佛是在給我們讓道,仿佛她坐的地方擋了我們的道。除夕的下午喜慶而又忙碌,無數(shù)條腿出來進(jìn)去無數(shù)趟地路過她。一整個下午,我都沒聽奶奶說過一句話,除了那些像鞭炮聲一樣連綿而又尖銳的咳嗽,再沒有發(fā)出其它的動靜來。甚至連身子都沒挪一下。
冬天日短,五點不到天色就漸漸暗了下來。我和我爸滿嘴瓜子沿著塘岸從后門進(jìn)來,一進(jìn)院子就聽見廚房里正油炸鍋炒不亦樂乎,我媽跟小嬸嘹亮的聊天聲不時迸濺出來。院子里我妹妹和小叔的兒子寶宏正在瘋跑。滿世界的熱鬧。難得了。這個家一定多少年難得這樣一回,年畢竟是年。
夜幕結(jié)結(jié)實實地降臨下來。冬天的夜幕就像一匹浸過水的棉被,又冷又沉。小叔開始從廚房往堂屋里端菜。我出來叫我妹和寶宏進(jìn)屋,不經(jīng)意地扭過頭朝大門外墻根下瞅了一眼,奶奶居然還在。其實也看不太清,只有黑魆魆一團(tuán)模糊,但我知道那是奶奶。她身后的院子跟這邊一樣,不知什么時候也亮起了燈。
年夜飯嘛,想當(dāng)然地?zé)o比鋪張。雞和魚是不消說的,大吉大利、年年有余。還有湯圓。團(tuán)團(tuán)圓圓。這個家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如此團(tuán)圓,除了爺爺,所有的人都在。還有酒和飲料。白酒和紅酒。扳倒井、雪花、雪碧、芒果汁。小叔倒酒的時候我爸試探性地提了一下,是不是把娘也叫上來?平時也就算了,畢竟今天過年。我爸的口氣熱烈而又拘謹(jǐn),就像個外人。也難怪,多少年了,沒在家過個年。
“從來都不上桌的,習(xí)慣了,”小叔一邊倒酒一邊盯著酒杯的液面,聲音和目光一樣專注而謹(jǐn)慎,“算了,隨她去?!?/p>
小嬸很響亮地把話接過去:“上了桌反正也不認(rèn)得人。認(rèn)得菜就行,一會每樣揀幾筷子,讓國仁端過去?!?/p>
國仁就是我小叔。平時飯都是這樣吃的,今天也不打算例外。奶奶的飯量小得可憐,菜都用不著專門留,隨手幾筷子就夠了。不用操心,有國仁的。然后這件事就過去了。然后大家開始過年。舉杯。喝酒。吃菜。小叔不喝酒,小嬸喝。還挺能喝,酒量不在男人之下,從廚房出來之后她就和小叔換了角色。小叔左一趟右一趟往返于堂屋和廚房之間,小嬸坐下來陪我和我爸喝酒。兩口一杯。三杯下來一瓶扳倒井就基本見底了。小叔端著奶奶平時用的碗走進(jìn)來。聽說是奶奶的碗,我們都爭先恐后地往里面夾菜,爭先恐后地表達(dá)著自己的孝心。滿滿一大碗孝心,都盛不下了。根本吃不了,浪費了。浪費就浪費吧,過年了。
小叔前腳剛走我就想起來餃子。兩大盤,剛端上來的,還冒著熱氣。當(dāng)然得有餃子。今天什么日子,怎么能少了餃子呢?我站起身到碗櫥里拿碗,往里面揀了幾個。不多,剛剛蓋住碗底。再少奶奶也吃不完,再少也必須要有。我端著餃子出來,給奶奶送過去。
院子不小,以前老兩口住,現(xiàn)在只剩下了奶奶。一共一正兩偏三間。奶奶原來一直和爺爺一起住在東邊的那間,爺爺下不了床之后她就搬到了對面的西屋。我端著餃子推門走進(jìn)院子,突然意識到,自從爺爺死了以后我還是第一次走進(jìn)這個院子里來,自從奶奶腦子壞了,我還從來沒有與奶奶單獨面對面相處過,坦白說,問題在我,我其實一直都在刻意回避這樣的時刻。奶奶的腦子壞了,她已經(jīng)不認(rèn)得我了,她的眼里沒有我,用他們的話說,奶奶是已經(jīng)“死了一半”的人。生死有別,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我和奶奶之間那道無法跨越的天塹鴻溝。
西屋的門沒關(guān)嚴(yán),我一抬頭就看到了小叔。站著的小叔和坐著的奶奶。
奶奶坐在床沿,低頭擺弄著她的那些永遠(yuǎn)也擺弄不完的針頭線腦。那把剪刀放在一邊,隨手就能夠到。床很平整,被子是被子枕頭是枕頭,平整得都不像一張老年癡呆者的床。小叔把碗擱在了床頭柜上,那應(yīng)該就是奶奶平時吃飯的地方,跟床幾乎一樣高。小叔輕輕喊了一聲娘:
“娘,過年了?!?/p>
奶奶不吭聲。就好像沒聽到,也好像聽到了故意不理睬。小叔等了半天又叫一聲,“娘!”這次聲音提上來一截。奶奶這才緩緩地抬起頭,看了一眼碗里的內(nèi)容,面無表情,然后目光又重新落回到雙手上。她一眼都沒看小叔。
小叔在原地又繼續(xù)站了一會兒,然后兩腿一彎,撲通一聲跪下了:
“娘,過年了。我給你磕個頭吧?!?/p>
小叔把我和奶奶都嚇了一跳。小叔小時候動不動就在爺爺跟前跪下,小叔的膝蓋是泥巴做的,但是小叔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在奶奶面前還是第一次,或許也是最后一次了。奶奶的目光立刻應(yīng)聲抬了起來,直截了當(dāng)?shù)芈湓诹诵∈迳砩稀P∈宓念^已經(jīng)磕下去了。那頭磕得很深,膝蓋挨著膝蓋,額頭貼在地上。只磕了一個。地上很硬,也很涼,滿屋子里咯噔一下。
奶奶的目光一直停在小叔身上。她從頭至尾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小叔,她在凝視,也許在回憶,在啟動,在搜索。可是,并沒有我想象中的奇跡出現(xiàn),奶奶并沒有在最后一刻把面前的這個兒子認(rèn)出來。她很堅定地收回了目光,就好像什么也沒看見,就好像前面跪著的這個人跟自己毫無關(guān)系,目光空洞而又安靜,那里面依舊空無一物。她沒理會他。她收回目光的同時也放下了針線,拿起筷子開始吃飯。這是她的年夜飯。她長久地咀嚼,安詳而又旁若無人地咀嚼,此刻她已然把全部的精力和身心都放在了這件事情上。
奶奶死在正月初九。家里的鞭炮都還沒放完,奶奶到底沒熬過這個年。
我們又趕了回來,才走一個星期。剛過了一個年,大家都有點累,還沒完全從年的忙碌和喜慶中恢復(fù)過來,奶奶走得稍微急了些。這次少了媽和妹妹。妹妹要準(zhǔn)備開學(xué),媽留在家里幫她。
火化安排在第二天。初十。上午。沒想到人還不少,需要排隊。奶奶是第四個。
好幾支披麻戴孝的隊伍混雜在一起。因為很小就從村里出來了,好多面孔我都不認(rèn)識,還差一點站錯了隊。他們抽煙、吐痰,聊得很起勁。我插不上話,只好走出來抽煙。
在遺體告別廳右手出來旁邊的一排長椅上,我看見了獨自一人坐在那里的小叔。小叔在哭,擰著身子號啕大哭。小叔哭得十分難看,既難看又難聽。我看見他牛仔褲前開門的拉鏈都松開了,露出了里面暗紅色的秋褲。小叔哭得很響,邊哭邊隨手扯一把什么擦一下眼淚,有時是自己的衣服下擺,有時是頭上白色的孝布。這是我回來的第三個白天,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小叔哭,哭得如此屈辱而又如此盡興。究竟是多么無以復(fù)加的悲傷才能讓一個人哭成這個樣子?大廳里馬上就該輪到奶奶了,小叔干嗎要如此迫不及待呢,既迫不及待又偷偷摸摸。他背著大家,把自己哭成了那樣,只能讓人朝著那個方向去理解,那一定不是正當(dāng)?shù)谋瘋?,也不是體面的痛楚。
我硬著頭皮跟公司多請了兩天假?;貋硪惶瞬蝗菀?,下一趟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該還的人情要還。我打電話給市衛(wèi)生局我同事的那個室友,還有縣醫(yī)院的管副院長,請他們吃飯。必須到。宏盛一品??h城最好的飯店。菜剛上到一半,管副院長突然覺出了不對,他遞過一根煙來攔住我嘴里左一個感謝右一個感謝,一臉狐疑地說:“老太太腦子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吧?那天我親自帶著去做的檢查,報告單我當(dāng)面拿給小叔看的。查了沒什么問題,黃主任連藥都沒開?!?/p>
我嘴里的煙半天對不準(zhǔn)管副院長手里的火苗,差點燒了眉毛。我突然想起來,就在昨天晚上,我小叔把一個大牛皮紙袋子交給了我爸,縣醫(yī)院裝X片用的,里面厚厚一摞,都是奶奶的,大半年來檢查費醫(yī)藥費發(fā)票單據(jù)報告單之類。我爸特意問他要的,說好了他出錢。吃完飯回去一進(jìn)門我就找我爸把牛皮紙袋子拿了過來,一股腦全倒在床上。不出我所料,那張檢查和診斷結(jié)果報告也在里面。小叔應(yīng)該沒特別留意,他其實應(yīng)該提前把它抽出來的。
檢測項目:大腦高級功能ERP檢測報告。姓名:宋讓芬。性別:女。年齡:73……再往下那些參數(shù)以及復(fù)雜的醫(yī)學(xué)術(shù)語我看不懂,我一目十行飛快地跳到最后,我的心像被刀剜似的一陣劇烈的生疼:未見異常。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