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空空
看電影,就是看人。影迷如老餮,電影上映,瞅一眼主創(chuàng)名單,看看導演何人,演員是誰,就能判斷個八九不離十。
《至暗時刻》,2018年3月5日獲第90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化妝與發(fā)型設計。此片可看,因這三個人:喬·懷特,加里·奧德曼,以及丘吉爾。
喬·懷特,英國新銳導演,文學修養(yǎng)深,起手作就是簡·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還改編過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為喬·懷特暴得大名的,是2007年的《贖罪》?;秀泵噪x的細節(jié),清新飽滿的畫面,散發(fā)出濃厚的文藝氣息,飄逸的形式下,卻是關于贖罪與寬恕的嚴肅主題。一邊是如絞肉機般烽火連天的二戰(zhàn),一邊是青蔥歲月,伉儷情深。天堂和地獄,原來都在人間。
《贖罪》與《至暗時刻》的歷史背景,大抵重合,都涉及二戰(zhàn)初期和敦刻爾克大撤退?!囤H罪》將普通人的故事寫成史詩,《至暗時刻》則把歷史風云人物還原為“普通人”。這兩部電影,各有各的高明。
加里·奧德曼,無冕影帝,演技出神入化。他是《吸血鬼驚情四百年》里的德古拉伯爵,《空軍一號》里的恐怖分子,《不朽真情》里的貝多芬,曾憑《裁縫,鍋匠,士兵,間諜》入圍奧斯卡最佳男主角。此次,為演丘吉爾,喝成啤酒肚,貼出雙下巴。
加里·奧德曼演擅長詮釋那些具有巨大精神力的人。德古拉伯爵,恐怖分子,貝多芬,乃至丘吉爾,莫不是如此。加里·奧德曼詮釋恐怖分子,極有層次,靜若處子,動若脫兔。靜與動只是淺層對仗,對人物精神世界的挖掘,才是加里·奧德曼的最出彩之處。他運用肢體語言,將一個神經質的恐怖分子刻畫得入木三分,有血有肉,堪稱《空軍一號》這部無腦動作片中唯一的“靈魂”。
如本文開頭所說,看電影,就是看人??础吨涟禃r刻》,第一是看導演喬·懷特,第二是看演員加里·奧德曼,第三,則是看本片靈魂人物丘吉爾——那個愛抽雪茄、作V字手勢的英倫油膩白胖子。
電影中的丘吉爾,有點四平八穩(wěn),既有殺伐決斷的一面,又不失幽默親和。導演之本意,并不是顛覆丘吉爾家喻戶曉的慣有形象,而是拍出這個禿頂老白男的威懾力和魅力。于是,我們看到《至暗時刻》的連番好戲,大多跳不出傳統(tǒng)套路的條條框框。他在下議院豪氣干云的精彩演講,他向美國總統(tǒng)搬救兵時的心急如焚,他與妻子獨處時的鐵漢柔情……
不得不說,西方自有一套辦法,刻畫丘吉爾這種歷史偉人,不能像虛構角色那般天馬行空,大方向絕對不能“錯”。丘吉爾的熒幕形象,跟那些“高大全”的人物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不同的是,導演多撒了一層人性的佐料,算是保守“地方風味”。
無欲則剛的“高大全”形象,我們覺得假。殊不知,人性的,太人性的,同樣會失真。在《丘吉爾自傳》《二戰(zhàn)回憶錄》等書中,丘吉爾的形象更為飽滿,更貼近歷史真相。
說得吹毛求疵一點,電影把丘吉爾拍得太像個正常人,有些“為尊者諱”的意思,事實上,丘吉爾壓根兒就不是個“正常人”。
丘吉爾對軍事的狂熱,對戰(zhàn)術的精通,并不亞于希特勒,他對奔赴疆場建功立業(yè)的渴望,在同時代的英國,亦無人能出其右。當然,他的“三觀”比希特勒正得多,他的祖父和父親都是英國保守黨的重要人物,正所謂“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
在丘吉爾之前,英國的首相是奉行“綏靖政策”的張伯倫。1938年,希特勒出兵侵占奧地利,隨后又陳兵捷克邊境。作為大國元首,張伯倫見周遭的小弟們被流氓欺負,自然氣憤難平,于是做出了一個大國領導人常有的舉動——強烈譴責。
德國法西斯吃準以張伯倫為首的英聯(lián)邦是個“嘴炮”政府,繼續(xù)變本加厲地侵略,而張伯倫也就繼續(xù)變本加厲地譴責,并幻想跟納粹媾和,想要以出賣他國(捷克斯洛伐克)為代價,保得英倫三島太平無事。直到希特勒撕毀《慕尼黑協(xié)定》,大軍壓境,入侵整個捷克斯洛伐克,張伯倫才如夢方醒,放棄綏靖政策。而此時,希魔羽翼已成,難以翦除,世界大戰(zhàn)即將進入白熱化。
我們評價英國綏靖政策,不見得非要一味指責,就當時的情況來看,此政策還算是符合英國的特殊國情的。
二戰(zhàn)時期,英國這個老牌日不落帝國,實在是已到了日落西山的時候,世界霸主地位早已名存實亡,其國內經濟受一戰(zhàn)和大蕭條影響,一直處在疲軟狀態(tài),而包括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愛爾蘭、南非、緬甸、印度在內的八個自治領也非鐵板一塊,有很多都暗懷異心、蠢蠢欲動,早就不跟英國同心同德,只是迫于強力或出于安全考慮,才勉強跟英國綁在一起。
除了英國當時的實際境況,張伯倫作為國家元首,其自身的氣質和性格也是實行綏靖政策的原因之一。
張伯倫童年坎坷,六歲時就失去了母親,以至于性格極度內向,甚至靦腆到不敢參加學校的辯論會,雖然在以后的成長道路上,張伯倫暫時戰(zhàn)勝了自己的性格弱點,一路開掛,平步青云,但由童年陰影導致的性格缺陷,是難以根除的。此外,他不愛交際,只對植物學和鳥類感興趣,甚至成為皇家園藝學會里的鳥類專家。由此我們推論,張伯倫很可能知鳥而不知人,尤其是不知希特勒這個“鳥人”,這才上當受騙。
希特勒者,狂人也,張伯倫者,懦人也??袢擞雠橙耍匀皇窍肽蟊饩湍蟊?,想搓圓就搓圓。
有張伯倫這個懦人當政,英國自然被希特勒吃得死死的。當此萬馬齊喑之際,大不列顛好漢個個摩拳擦掌,兩眼冒火,這幫好漢之中,最頂尖的那個,正是丘吉爾。
丘吉爾:“兀希特勒那廝,灑家不出手,你真當我英倫三島無人哉?”
丘吉爾,猛人也。他不像張伯倫,喜歡提籠子架鳥,而是從小酷愛打仗游戲,曾收集兩千多個玩具士兵,閑著沒事,就在自家領地,用雙筒獵槍打兔子。
惡人自有惡人磨,就像昆汀電影中表現(xiàn)的那樣,只有比納粹更“惡”的“無恥渾蛋”,才能替天行道。當“無恥渾蛋”丘吉爾接替張伯倫,成為英國首相,希特勒的好日子也就快到頭了??袢嗽庥雒腿?,喪鐘為誰而鳴?為希特勒。
說丘吉爾是猛人,絕非圖口舌之快,而是有根有據,首先,他的家世就很猛。丘吉爾出身豪門,祖父馬爾伯勒,曾任愛爾蘭總督,父親則是下議院領袖,兼財政大臣。丘吉爾上學,父母為他選擇最貴的貴族學校,有游泳池,足球場和板球場都很大。丘吉爾憎惡學校的課程,每天數著點,度日如年,一回到家,就擺弄自己的玩具士兵,玩打仗游戲。
玩具士兵決定了小丘吉爾一生的志向,此后,他所受的教育,都是為了讓他得以進最頂級的軍校——桑赫斯特軍官學校。
在軍校里,丘吉爾的課程包括戰(zhàn)術、設防、地形學、軍法、軍政等。
《史記·項羽本紀》中,項羽聲稱:“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項羽的萬人敵,即是指兵法。 同樣,在軍校諸多課程中,丘吉爾獨對戰(zhàn)術最感興趣,渴望學以致用,有朝一日能夠“萬人敵”。
丘吉爾鉆研了大量軍事典著,比如哈姆利的《戰(zhàn)爭運作》,梅因的《步兵戰(zhàn)術》等,還定購了一系列關于美國內戰(zhàn)、普法戰(zhàn)爭、俄土戰(zhàn)爭的史書,很快,就有了一個小小的軍事圖書館。
比起閱讀理論,丘吉爾更愛“打野戰(zhàn)”。他和伙伴們挖戰(zhàn)壕、筑掩體、壘沙袋,設置鐵蒺藜、制造定向地雷,并學會了使用火藥,炸石橋、做浮舟,他甚至還繪制了一幅坎伯利地區(qū)的簡略地圖。
當希特勒還是窮困潦倒的文藝青年,在維也納賣畫為生時,丘吉爾就已經學完了大部分的軍事課程,為日后干掉狂人希特勒打下堅實基礎。
數載軍校磨煉,讓丘吉爾躊躇滿志,但一戰(zhàn)前相對和平的國際環(huán)境,又令他頗感遺憾。無事時,丘吉爾喜歡攀登到軍校哨塔頂尖,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嘆自己生不逢時,英雄無用武之地。
丘吉爾在自傳中,寫到那時心境:
若早生100年,我就有機會參加長達二十幾年的反抗拿破侖的戰(zhàn)爭!光是想想,就能讓我激動萬分??扇缃?,一切已成過去,自克里米亞戰(zhàn)爭之后,英國軍隊再也沒有與白人軍隊交戰(zhàn)過。全世界人民越來越熱愛和平,越來越明智,偉大的戰(zhàn)爭年代就這樣一去不復返了!好在,世界上仍然有一些野蠻民族,比如祖魯人,阿富汗人,蘇丹的德爾維希人。如果幸運的話,印度可能會發(fā)生兵變,我們將有機會再度征服印度,但跟可憐的印度人打仗,又有什么樂趣可言呢?跟打幾只野兔子沒啥區(qū)別。
從這些話中,我們可以看出,丘吉爾骨子里是熱愛戰(zhàn)爭的,但他喜歡“被動”,不打“無義之戰(zhàn)”。
最好是有個“瘋子”發(fā)動戰(zhàn)爭,他率領軍隊抵抗,這樣一來,既能過足“戰(zhàn)爭癮”,又能在道義上立住腳。
好在那個年代不缺“瘋子”,狂人希特勒,用他那厚顏無恥的侵略滿足了猛人丘吉爾“被動”抗爭的需求。
這些堂而皇之寫在《丘吉爾自傳》中的內容,自然不方便再擱在電影里。
了解這些后,再來觀賞電影,別有一番風味。當丘吉爾在下議會中,進行那“戰(zhàn)斗到底”的演說時,唾沫四濺,全場雷動,鎂光燈閃爍,但是,在他心底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那頭渴望戰(zhàn)爭的巨獸終于如愿以償地被喂飽。
我們將戰(zhàn)斗到底。我們將在法國作戰(zhàn),我們將在海洋中作戰(zhàn),我們將以越來越大的信心和越來越強的力量在空中作戰(zhàn),我們將不惜一切代價保衛(wèi)本土,我們將在海灘作戰(zhàn),我們將在敵人的登陸點作戰(zhàn),我們將在田野和街頭作戰(zhàn),我們將在山區(qū)作戰(zhàn)。我們絕不投降,即使我們這個島嶼或這個島嶼的大部分被征服并陷于饑餓之中——我從來不相信會發(fā)生這種情況——我們在海外的帝國臣民,在英國艦隊的武裝和保護下也會繼續(xù)戰(zhàn)斗,直到新世界在上帝認為適當的時候,拿出它所有一切的力量來拯救和解放這個舊世界。
在海洋作戰(zhàn),在天空作戰(zhàn),在陸地作戰(zhàn),在田野和長街作戰(zhàn),全方位海陸空地滿足了丘吉爾的“戰(zhàn)斗欲望”,那個在童年時,就用玩具士兵模擬戰(zhàn)爭的男人,第一次真正獲得釋放。
但是,這并不是說丘吉爾是希特勒那樣的戰(zhàn)爭狂人,丘吉爾是理性的,對戰(zhàn)爭的狂熱,對同胞的熱愛,對侵略的反抗,這三者在他那里得到完美勾兌,而內心的野獸和社會的公義,在丘吉爾那里,也顯得兩兩相宜。
丘吉爾確實具有“無恥渾蛋”的可愛性格。在他的回憶錄中,不只直抒胸臆地表達自己對戰(zhàn)爭的熱愛,還把競選的秘密大白于天下。
猛人丘吉爾,稱得上議員班頭,國會領袖,作為幾朝元老,他曾說,自己參選議員的次數,多過任何當時還健在的下院議員。
關于競選那回事兒,在丘吉爾嘴里,顯得有點齷齪。先去各地方大佬那里“拜碼頭”,掃清候選障礙,再拜訪社會名流,走訪選區(qū),研究選民癖好,起草競選講稿。當這一切處理妥當,就請大財團一擲千金,花錢炒作,通過報紙媒體給自己臉上貼金,與此同時,要不擇手段地朝競選對手身上潑臟水。
對于那些看似震撼人心的演講,內幕更加無趣,丘吉爾說,無非是想幾句大口號,再煽煽情,還得不時穿插幾句笑話,顯得自己舉重若輕。每次競選演講,競選小組的同仁最慘,他們要把一個老掉牙的笑話聽上幾十遍,每次聽還得裝出興趣盎然的樣子,簡直虛偽透頂。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大嘴巴丘吉爾下野后,在他的自傳中,徹底扯掉了“皇帝的新裝”。但他關于競選和演講的真實看法,你當然不會在這些主流大電影中看到。
若丘吉爾健在,看見人們在電影院,被那些演說口號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想必會暗暗莞爾,嘟囔一句:白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