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親眼目睹那些月季花被平根刈去的。
四五月間,月季花是我所居住的這個小區(qū)的一大風(fēng)景。春天到了,那些月季花,抽出纖長的枝條,冒出碧綠的有時又帶點暗紅的葉子,不多久開花,先是一朵,后來是無數(shù)朵,一株上也高高低低、前前后后開出許多朵。這些月季花,一叢叢,一束束,或集合成方形,或排列成長條形;或長在池子里,或生在墻角的泥土中,成為我們小區(qū)綠化帶里最吸引人眼球的品種。
我的大學(xué)老師周建忠教授,由研究《楚辭》而研究蘭花,兼及其他花草,他跟我講過這樣一個常識:玫瑰的花瓣是包裹著花蕊的,而月季花的瓣是向四周綻放開的,這是區(qū)分同屬于薔薇科的這兩個品種的最簡單方法。盡管他這么說,我還是懷疑,人們對月季花的喜愛,多少是沾了玫瑰的光。你看,我們小區(qū)的這些月季,品種比較單一,都是玫瑰紅的,沒有白的、黃的、粉的,這就更像是滿眼的玫瑰了。每天,出單元門便是一大片一大片爛漫的“玫瑰”,便有撲面而來的花香,這不是一種幸福的感覺么?
我相信,和我一樣喜愛這些月季花的,不只我一個。那些年輕的姑娘們,大概是來我們小區(qū)找人有事的,乍一看見這些花,禁不住驚呼:“這么多花!”“真美!”那些抱著孩子從花前走過的老人們,也會情不自禁地教孩子咿呀學(xué)語:“花!”“很好看的花!”當(dāng)然,也有人經(jīng)受不住誘惑,扭頭看看前后左右沒人,動作飛快地偷偷摘一兩朵,抓在手上,送到鼻尖下,使勁地嗅著。沒關(guān)系,花很多,少掉一兩朵,是無礙觀瞻的。
即使沒有人去采,月季花自己也會落。它們盡情地開放,就像一個充滿青春活力的女人,漸漸地,不再是最好的年齡,失去了令它們驕傲的豐潤姿色,不再飽滿,不再鮮嫩,不再不含一絲雜色,變得疲軟、憔悴、枯萎了,終于有花瓣脫離花朵,飄落到根部。花叢中,泥土上,多了無數(shù)片花瓣,想象著縱使有林黛玉那樣多情的葬花人,也掃不盡每天都在飄落的花瓣吧。
這時的月季,不要以為枝上都是殘花,它們是分批次開放的,最先開的,落就落吧;另外的幾朵,依然是最好的年齡;更有那幾枝,蔥嫩的尖尖上,還獎杯一樣擎著一只只花骨朵,耐心地等待開放。它們也是老中輕三結(jié)合的,就像旁邊小游園里閑坐、納涼的那些人,有抱在懷里的嬰兒、剛剛學(xué)步走路還一沖一沖的幼兒,也有年輕的母親,還有頭發(fā)花白、步履蹣跚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們?;ǖ氖澜?,與人的世界,原來是一樣的。
我又看到一位中年的園丁了。我們小區(qū)的花草樹木,平時都是由他負(fù)責(zé)養(yǎng)護(hù)的。剪枝,鋤草,澆水,噴藥殺蟲,冬天的時候一場大雪后他會用竹竿小心翼翼地為那些柔軟的枝條搗去積雪。可這一次,他竟是帶著幾名臨時雇傭來的女工,用鐮刀平根割去了那些月季花。
這是為什么?我很想走上前,這樣詰問他。終究沒有問。他能告訴我的答案,可想而知。而我有些審美習(xí)慣,未必符合公眾規(guī)范,或許只能算是我個人的癖好。比如,夏天,我并不忍心看見路邊綠化帶里茂盛的雜草被割草機攔腰斬斷,一律剃成小平頭的模樣,草屑飛濺,散發(fā)著我非常熟悉的鄉(xiāng)村收獲季節(jié)空氣中的清香。有的區(qū)域,保留著,任其生長,不也是很好么?再比如,秋天的時候,公園里的小路上鋪滿了懸鈴木的枯葉,走上去沙沙的響,我也并不希望勤勞敬業(yè)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及 將這些枯葉掃去。有的小路上,暫時留著這些枯葉,任其在颯颯秋風(fēng)中與大地相擁,不也是一種風(fēng)景么?這些,純屬我個人喜好。我個人的喜惡,是左右不了別人更左右不了這個社會該怎么著就怎么著的。
現(xiàn)在,我只能看著那些月季,不管老的、年輕的還是年幼的,被那個園丁帶著人,無情地刈去,只剩下光溜溜的泥土,和泥土上那些不顯眼的月季花的根茬。
進(jìn)了六月,又到了七月,雨水多起來,梅雨季節(jié)到了吧?空氣接連許多天濕漉漉的,連路邊人行道上面包磚的縫隙間也冒出了綠瑩瑩的苔蘚,很重的綠色??p與縫垂直相連,一塊面包磚就是一個扁扁的“口”字;縫與縫又是有規(guī)則地從中線錯開,那無數(shù)的“口”字這樣組合著,或濃或淡,便像是無數(shù)個連成一片的“囍”了。不是紅“囍”,而是綠“囍”。不是誰的巧手 剪刀剪出的,而是大自然,借著人類的作為,隨意勾勒出的。半是人工,半是天然。
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那些平根刈去枝條的月季花,又冒出半尺、一尺來長的新枝了,頂端居然又開出艷麗的花了。不是一兩朵,是星星點點的許多朵,加上正在孕育的,要不了多久,我們小區(qū)又將開出一片一片的月季花了。而且,由于這一茬月季是在同一個起點上生長的,它們的枝條都一致的碧綠、青嫩,不見一根枯枝,不見一片枯葉;那些花朵,也都是新鮮可人的模樣,一枝一朵,舉在頂端,絕不貪多,如同一張張年輕的臉、一個個纖柔的腰肢,正在為我們表演集體的舞蹈,沒有一處細(xì)節(jié)不協(xié)調(diào)。如果碰巧,看見花瓣上沾著幾粒晶瑩的雨滴,或是露珠,我想,這是她們的明眸皓齒吧?
細(xì)雨中,我站在樓底我家車庫門口,看著那些月季花。我想,這些花,是告別昨天之后重獲新生的。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是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么?可是,什么是舊,什么是新,這不是什么人都能隨意判斷出的。就我而言,活到四十多歲,日復(fù)一日的平淡日子時常令我厭倦,幾乎每一天,我都在渴望擁有一種嶄新的生活,然而,那種嶄新的生活,到底什么樣,我要以刈除什么舊的作為代價來獲取,卻不是我輕易能做出選擇的。
人有時活得比植物,譬如比月季花,還無奈。不是么?
【作者簡介】張正,男,1971年1月生,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第三屆青創(chuàng)會代表,先后做過鄉(xiāng)村教師、廣播電視 記者、機關(guān)辦事員、報紙編輯,新聞中級職稱,作品以小說、散文(通訊)為主,兼寫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