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林雨 / 采訪 魯順民 / 筆述
到現(xiàn)在為止,大家比較認可的,塑造人物成功的是所謂五部戲:是《丁果仙》《傅山進京》 《爛柯山下》《范進中舉》和《于成龍》。
一個演員,一個好演員,能夠遇到一個優(yōu)秀劇本,遇到一個好導演,還有一個好的創(chuàng)作團隊,真是太幸運。所以我得特別感謝這么些年來幫助、支持、關注過我的老師與觀眾,還包括領導。這種感謝真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其實,在這五部戲中間,還嘗試過無數(shù)個戲,但這五部戲能把你謝濤推出來,如果沒有好編劇,好導演,還有好的創(chuàng)作團隊,真不可想象。
現(xiàn)在大家叫你好演員也好,好須生也好,其實是繼承了前輩老師的傳統(tǒng),前輩老師已經(jīng)樹立了榜樣。我的師父李月仙,還有武忠老師,郭彩萍老師,都是大藝術家。別人奇怪,謝濤你是唱須生的,怎么老提郭彩萍、武忠兩位老師?
先說郭彩萍老師,我跟她比跟李老師和武忠老師時間還要長些。郭彩萍是演小生的,她在舞臺上的氣質、氣度、臺風,包括她創(chuàng)作角色和舞臺人物塑造,都一直在影響著我。盡管行當不同,但從她那里汲取的營養(yǎng)非常非常多。
李月仙老師就不用說,她是我?guī)煾福职咽纸?。她把過去舞臺上創(chuàng)作的《臥虎令》《三關點帥》《齊王拉馬》《深宮情恨》都傳授給了我,這么些年來,在我有自己創(chuàng)作的劇目之前,都是模仿老師的戲,這也是我的一大筆財富。
武忠老師呢,他是丁派傳人。我在北京拿梅花獎,其中一個折子戲《賣畫劈門》,就是武老師手把手教我的。
如果說這些年在舞臺上塑造了一些大家喜歡的人物,其實這個底子都是老師們給扎下的,所以我要說,感謝,就是常懷著感恩之心。有條件有潛力的演員也很多,又不是你謝濤一個人,比你謝濤條件好的演員也有的是,只是你遇上了好的機遇、好的團隊和前輩老師,包括懂行的領導,還有你的親人,這么多年走過來,就是這些人在護著你,推著你,幫著你,才一步一步走出來的。
關于這五部戲,還得從《丁果仙》說起。
《丁果仙》是我繼承老師、學習老師、模仿老師之后的第一出戲,也是我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角色。
丁果仙大師是晉劇舞臺上一個代表性人物,一個劃時代的人物,在她的觀眾中,在我們前輩老師心目中,在我們這些后輩眼里,那就是一代大師。雖然我們沒有見過她本人,但她是晉劇這門藝術的一個經(jīng)典性人物。把這樣一個人物搬上舞臺,是很多人的心愿。
我記得是1994年開始,團里就有這種想法,要給謝濤打造一出戲。當時的目標很明確,就是想推梅花獎。那時候太原市實驗晉劇團改為晉劇院,高翠英、郭彩萍老師已經(jīng)得過梅花獎,主管文化的領導想在年輕演員里選一個苗子好好培養(yǎng),我就作為重點培養(yǎng)對象,要給打造一個戲。真的特別幸運,這是難得的機會。
打造什么戲呢?梅花獎要求一臺大戲和一臺折子戲。對我來講,拿折子戲要比拿大戲容易些。大戲要做一個什么戲?領導們斟酌來斟酌去,就選了《丁果仙》。
那個階段我記得紀丁老師、梁楓老師他們正在拍《丁果仙》電視劇,報紙上也連載著。而戲劇是要兩個小時之內(nèi)打造《丁果仙》,我覺得有它的局限性,難度也挺大,尤其是對演員是一個挑戰(zhàn)。
為什么呢?一方面,丁果仙是女性,放在舞臺上你的聲腔、形象、造型,要符合女性身份。但丁果仙在舞臺上塑造了那么多膾炙人口的形象,活脫脫的形象,又全是男性,是老生。演丁果仙的戲,你必須能夠駕馭生和旦兩個行當。老師們之所以選我,可能我有由旦角改行到生角的這個經(jīng)歷,根據(jù)我的條件,就選了《丁果仙》。
劇本第一稿,請的是紀丁老師、李德彪老師、趙愛斌老師一起打造,馬兆錄老師導演這出戲。后來,又請北京的金桐老師參與策劃。第一稿出來,大家都非常認可,基礎非常好。第二稿又調整,大家來提意見,根據(jù)大家的意見修改,這個時候,姚大石導演也參與進來。從第二稿開始,大家就幫助我去揣摩人物,要把人物在舞臺上立起來。
第二稿去參加“金三角”戲曲調演,我拿了一個優(yōu)秀演員獎,這是我第一次參加全國性藝術比賽。我記得北京來的有龔和德、曲六乙、譚志湘等一些專家老師,從那時起,他們知道晉劇有個謝濤,幾十年來,在我從藝的道路上一直離不開他們的關心、幫助與支持。
到了《丁果仙》第三稿的時候,就剩下趙愛斌老師一個編劇了。當時他正在大同和雷守正導演合作《川妹子》,他說你們可不可以考慮一下讓雷守正來導這個戲?這樣,經(jīng)過他搭線,我們結識了雷守正導演。請示市文化局,平連勝局長答應邀請雷導來和我們一起再打造《丁果仙》。
《丁果仙》第三稿,比前兩稿更加完善,更加成熟。過去我們演戲,完全是模仿,認識和理解都有局限,雷守正導演教我們?nèi)ニ茉烊宋?,他說,演員要演人物,不能演行當,要演出一個,而不能演這一類。
從《丁果仙》開始,跟雷導和趙愛斌老師合作,從1996年開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21年的時間了,兩個老師對我的幫助很大,讓我對創(chuàng)作人物及對藝術的理解有了新的認識。如果說,李月仙老師是我藝術上的師父,那么這兩位老師,包括后來的劉和仁老師,那就是我藝術上的導師。
《丁果仙》之后,我們又合作了十出戲,十出戲里包括《范進中舉》《上馬街》《紫穗槐》《舍飯》《劈門賣畫》《蘆花》等等,有改編的傳統(tǒng)戲,也有創(chuàng)作的新劇,還有現(xiàn)代戲。合作二十多年,真是不容易,他們對我的幫助真是太大了。
在《丁果仙》這出戲里,我把旦角的唱腔、功底、身段都運用上了,另外用須生行當再模仿丁大師的舞臺形象。兩個小時的時間,充分展示和塑造了一代大師的形象。這臺戲推出來之后,行內(nèi)行外的專家、觀眾特別認可,到北京演出,一舉奪得第十四屆梅花獎和第七屆文華表演獎,一出戲獲兩個國家級最高獎,我特別高興,同時也感到特別幸運。應該講,《丁果仙》是我從藝以來塑造的第一個舞臺形象。
1997年得了梅花獎之后,一直到2002年,五年中間其實還是演傳統(tǒng)戲比較多。《丁果仙》是新創(chuàng)作的現(xiàn)代戲,基本上在城市里演出,下鄉(xiāng)演出有很多局限,所以演得少。下去演得更多的,還是李月仙老師教的《三關點帥》《齊王拉馬》《深宮情魂》《臥虎令》《蘆花河》這些戲。最密集的時候,下鄉(xiāng)四天戲,四個晚上是我的戲,再加上正日子(一個白天——我們叫正日子)。正日子還得演個《蘆花河》和另外一些零碎角色,比方《審御案》里的八賢王,《薛剛反唐》里的薛猛、薛姣。那會兒年輕,只要有活就演。演傳統(tǒng)戲,它是一個實踐,因為在北京得梅花獎的時候,還帶了《舍飯》和《劈門賣畫》兩個折子戲,指導老師是李月仙和武忠老師。傳統(tǒng)戲是基礎,是底子。1997年之后的五年就這樣度過了。雷導說傳統(tǒng)戲我給你示范不來,我只能給你挖掘人物,給你做舞臺調度,傳統(tǒng)戲你還是得請你的師父。
這五年當中,雷導和趙老師常跟我聊,說我應該在繼承傳統(tǒng)戲的基礎上再創(chuàng)新戲。他們給我選中了《范進中舉》,那時候也提出過《傅山進京》。但那時我很年輕,另外對傅山先生知道得太少,只了解他是一個婦科專家,還有他反清復明,再就是創(chuàng)制了一個太原名吃“頭腦”,了解得都很表面。再一個,自己還年輕,剛剛30出頭,比起演一個白胡子老頭,更想在舞臺上塑造那些扮相漂亮飄逸的角色。實際后來演傅山的時候,在舞臺上也是非常漂亮的。那個時候還是太年輕了。兩位老師說,你一定要演范進這個角色,一直說。京劇須生奚嘯伯演過這個角色,兩位老師說,根據(jù)你的條件,可以塑造一個完全不同的范進形象,因為我們每一個人身上都有范進的影子,今天不能完全按照《儒林外史》那樣來理解范進,而應該從文化的角度理解他,表現(xiàn)他。但從我當時的文化修養(yǎng)來講,確實有局限,能不能演?能不能演好?都是個問題。這樣糾結了有一兩年時間,選來選去,才最后決定演這個戲。
趙愛斌老師和雷守正導演為我打造《范進中舉》。但真正做起來又很難,那個時候戲曲正處于低谷,政策和資金都不到位,所以這出戲排戲過程就跟打補丁一樣。
我請來劉和仁老師來給我作曲。之前我們合作過一出戲,是《鞭打蘆花》改編的《蘆花》。好多劇種都有這出戲,但我希望從整體上有一個變化,希望服裝、舞臺美術都跟傳統(tǒng)戲不一樣。我們就用一個小轉臺,用國畫的形式來呈現(xiàn)情節(jié)變化,對主要人物閔德仁,尤其是李氏進行更豐富的解釋。當然,還有聲腔探索。
可能有人會認為,你謝濤膽子太大了,對我們老祖宗留下來的傳統(tǒng)劇目你都要調整都要動!但我覺得,丁果仙大師就是一個改革家、創(chuàng)新家,她也是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她繼承了前輩的東西之后,也有創(chuàng)新。如果你現(xiàn)在聽一聽丁大師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那個唱腔,她學說書紅、蓋天紅的那個唱,現(xiàn)在我們是接受不了的,但在那個時候是最好的。時代在發(fā)展,藝術和文化也在發(fā)展,必須要有創(chuàng)新。
《蘆花》這出戲整體沒問題,都好,但有些唱腔我做了改動。里面有一個核心唱段,就是閔德仁知道李氏給前妻留下的兒子冬天絮蘆花,一怒之下一紙休書要休李氏回家,這是全劇的高潮,也是矛盾的最尖銳的地方。兒閔子騫跪下為李氏求情:“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單。留下高堂母,全家得團圓”。閔德仁和妻子大受感動,后面就是閔德仁一段唱:
兒跪倒父施禮善人莫惱,
李氏善人啊,你看兒跪廳前為誰求情?
兒不孝你應該好好教訓,
兒孝道你害兒天理難容。
李氏心太偏,
你二老坐廳前,
臘月數(shù)九天,
雪花在空中懸,
為什么兄絮蘆花弟絮蠶棉?
……
這一段唱是教育妻子的,但我理解,就人物內(nèi)心來講,他教育妻子的同時,也在反省自己。過去幾代人唱“兒跪倒”這一段,唱第一句就有劇場效果,觀眾聽到這個高潮,會激動,會過癮,是有掌聲的。對演員來說,這是一個考驗。唱“兒跪倒”這三個字,運用的是平板拖腔,這個唱法在劇場里是跟觀眾互動的,觀眾過癮,就有掌聲。我在嘗試改編的時候,跟導演和劉老師商量,閔德仁作為一個父親,一個有文化的中年男性,處在跟妻子婚姻矛盾階段,應該有一些隱忍,有一些壓抑的東西。需要宣泄是對的,但唱腔到后面是要放開的,如果第一句就這么張揚,到后面怎么辦?我覺得應該稍微收一點。就請劉老師處理成先弱后強,再到弱收。這個設計當然沒有傳統(tǒng)唱法的那種效果,但我覺得跟人物的心理更加吻合一些。
上了舞臺之后,新觀眾沒有問題,但老觀眾就不滿意了。老觀眾說,謝濤,你干嗎把這個唱腔變成這樣?我們在底下是準備著鼓掌的,結果你那樣唱怎么鼓?
包括我的師父李月仙老師也說,謝濤,我覺得你這樣不合適。
現(xiàn)在想來,這是新老觀眾對審美的切入點不一樣,它沒有一個絕對的對和錯。但我還是嘗試著這樣調整去演,觀眾慢慢也接受了,這需要一個過程。
到了《范進中舉》,劉老師打破我們傳統(tǒng)概念里的[平板][夾板][二性][垛板][流水]這些程式,唱腔有很多變化,有時候是[夾板]入,再轉就轉到[平板]的可持續(xù)發(fā)展里頭,再轉回[流水];有時候是[二性]入,又回[平板],再回[夾板],就是這樣來回穿插的。劉老師之所以這樣做是根據(jù)人物心理、人物情緒的變動。晉劇還是晉劇,但這個唱腔要跟著故事情節(jié)走,跟著人物情緒走,不能說[平板]入了之后,不管這塊應該是快,還是慢的,或者到了后面快,你需要慢下來,還是要慢下來的,這里面是一個技巧問題,唱腔永遠是為故事、為人物服務的。
有過《蘆花》的嘗試,再回過頭來和劉老師合作搞《范進中舉》,劉老師的音樂和聲腔出來之后,我腦子里頭就有了立體形象,它會幫助我去塑造這個人物形象。
在創(chuàng)作《范進中舉》的過程中,非常頭疼非常難。為什么呢?就是沒有抓手,沒有參照。京劇和河北梆子都有《范進中舉》,但我們是根據(jù)自身條件,重新打造晉劇的《范進中舉》。故事還是那個故事,人也還是那個人,但沒法模仿。京劇是男老生,我是晉劇女老生,它不能夠簡單地模仿,也不能直接加以借鑒,必須根據(jù)我們的故事節(jié)奏重新設計人物表演。
雷導也跟我講:我是話劇導演,只能給你分析人物,舞臺調度是我的長項,但我的短板是不懂你戲曲的那個唱做念舞的東西,給你示范不了,只能靠你自己去創(chuàng)作,你就要把你所學到的東西一股腦兒全掏出來,自己去豐富這個角色。
每一次上場,他都給我講人物,講節(jié)奏,然后我自己去做。可做一遍根本不到位,雷導演就說,不對,你這理解是錯的。我再來,哪點該留下,哪點不保留。這樣一遍一遍的磨。比方有一個情節(jié),就是范進聞聽自己中舉之后,突然瘋掉那場戲,他拿著掃把在地上寫字。如果演電視劇、話劇那好說,你拿著寫就是了。但戲曲不行呀,你得有舞臺上的功底,有臺步,有身段,還要把梢子、甩發(fā)、胡子這些都用到,你怎么能把這些化到人物里去?
我請來呂鐵成老師,他是武生。我說,呂老師,你把那個槍花、棍花給我說上二十個。他就給我講了很多,我說不要多,就二十個。講完之后,就開始琢磨用哪幾個。二十個,減去了五六個,剩下十幾個。到了第二天在排練場,我給雷導說,雷導,你看這些東西組合到一塊行不行?他說行,但多。這樣,減減減,最后又留下六七個、五六個的樣子,但就這五六個動作也不能直接表現(xiàn)在舞臺上。要把這槍花、棍花當作掃把來玩,那甩髯口的時候又怎么用掃把?這些都是要把傳統(tǒng)戲曲程式的東西化到人物身上的。再就是這個瘋,范進瘋了之后要跳椅子,當時怎么也想不出一個合適的戲曲程式表演動作,來展示范進這個人物靈魂出竅的那一剎那,每天到排演場,一到這個地方就卡住了。
有一天我坐在排練場的地毯上,跟雷導開玩笑,說雷導,不行咱們就跳椅子吧!
本來就是一句玩笑話,雷導一下來了靈感:就跳椅子!
我說,不行啊。
他說,怎么不行?你們不是有椅子功嗎?
我說,椅子功我們是有,《掛畫》里就是椅子功。但那是旦角,生角沒有試過。
他說,你為什么不試一試?
我說,我穿的是厚底兒,厚底兒腳底下沒有感覺,只有穿上彩鞋才會有,起碼腳掌有那個抓力。
但他堅持,他說你試試。
試試就試試吧。先在家里的沙發(fā)扶手上練,還行。然后又在團里用那個《掛畫》的椅子練,再試著穿薄底的靴子練,別人護著。這個動作是很危險的,我知道唱蒲劇的吉有芳就是練這個導致踝骨骨折,她也是梅花獎得主。但不管怎么樣,我把這個動作拿下了。呈現(xiàn)在舞臺上就是:范進看到喜報之后,轉身一剎那,這根筋就搭錯了,靈魂出竅,他哈哈大笑跳上椅子。這個動作搬上舞臺之后,觀眾很滿意,專家也接受,說哎呀,這一筆處理得好!
這樣,我們就一點一點用戲曲程式的功夫和玩意兒,把這個人物的情緒全部表達出來。塑造這個人物,點點滴滴都是創(chuàng)作?,F(xiàn)在說起來就是那么幾個動作,實際上這一出戲都是用程式化表演,用唱做念舞去表現(xiàn)的。
再說里面的聲腔,劉老師做了很多干板處理,這些干板實際是劉老師創(chuàng)作出來的。比方說《富貴圖》里,他就有用了許多干板,很俏皮,很出彩。我們晉劇里面高亢激昂的東西比較多,大起大落的東西多,相反那種娓娓道來的,比較細膩的東西不夠,再加上樂隊壓演員,演員有時候聽不清楚。劉老師近些年在很多創(chuàng)作中用干板,處理得非常細膩,人聽著非常舒服。劉老師還把四大件切進來,用流水、高腔、甩腔,這樣一烘托,一對比,晉劇所缺乏的細膩與娓娓道來就出來了。
《范進中舉》里,范進準備赴京趕考,這是他準備最后一次趕考,如果考不上就不回來見妻子和母親了。這一段的唱詞是:
一拜孔圣人,
二拜母和妻,
范進這就趕考去,
留下這只老母雞,
賣它換錢度日月,
莫念范進寒與饑。
老母多保重,
媳婦多自惜,
保重,保重,
自惜,自惜。
這一段我唱的是很飽滿的。但有一次在北京演出,正好心臟不舒服,身體太透支,太弱,有些撐不住了。兩場《傅山進京》演完之后,最后一場《范進中舉》,實在堅持不下來。唱到第三場這段核心唱段的時候,力氣達不到,氣有,但是聲就連不上等于聲斷氣不斷。很奇怪,范進當時那種力不從心、心灰意冷的感覺與效果一下子找到了,他對黯淡前途之無奈、之心灰意冷,正是在這種身體狀況下,唱的聲斷氣不斷,字斷聲不斷,演出效果特別好。
第二天在北京召開專家座談會,專家特別提到,說那個點上謝濤處理得特別好,控制也特別好。我當時跟老師們說實話,實在是因為身體的緣故。但是我感覺到那個角色就該那么演,只有那么演,才更貼切、更合適。此后再演,不管氣多足,身體狀態(tài)有多好,也還是那么演。
有意思的是,原本在排練場已經(jīng)設計出來的一些東西,通過舞臺上的實踐,可能還會有另一種收獲,或者得到另外一種理解,然后我就對這個角色重新設計,放進一些新的東西。
還有一次,也是演《范進中舉》,我們搬景的人忘了把香爐放在平臺上,我上了臺準備唱那出戲,核心唱段也挺長,一看沒有香爐,心里急了。那個情節(jié)是唱完核心唱段,要用香爐里的香灰留兩個字。排練的時候我就猶豫,跟雷導講,用復香灰寫字好寫不好寫?是該用香頭寫還是用香灰寫?雷導說,用灰,用香灰留字,那個好寫,它就是簡單的兩個字。我當時也接受下來,也那么演了。
這一次,舞臺上突然不見了香爐,怎么辦?有時候演員在舞臺上是一心好幾用的,跟樂隊配合,舞臺上有什么突發(fā)情況,你得及時處理。這時候我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就是咬破手指頭寫血書,而且覺得這個比用香灰更合適,比那個更決絕。人逼到絕路上,留血書很合乎情理。所以就那么演了。這之后,盡管香爐擺在那里,我還是要處理成留血書。
《范進中舉》這出戲的創(chuàng)作過程特別艱難,打造的過程就像打補丁一樣,從山西推到上海,再推到巴黎,這個過程中一直在不停地打磨,不停地改進。后來,中央電視臺11臺戲曲頻道播了好長時間,這個戲確實算是成功了,而且對我們晉劇是一個很好的宣傳。
《范進中舉》的成功,得益于趙愛斌和雷導兩位老師,我特別感謝他們。就在《范進中舉》還在演的時候,兩位老師就不斷給我講,說謝濤你還得往前走,你還有潛力?!稜€柯山下》的編劇徐芬老師,還有《傅山進京》的編劇徐懷興老師,都是趙愛斌老師給我引薦的。
2004年,特別冒昧,我拿《丁果仙》和《范進中舉》兩出戲的碟去找徐芬老師,去找鄭懷興老師,等于是自我推銷自我介紹,兩位老師特別好,看了碟之后就說,喜歡你,愿意給你寫戲。
跟鄭懷興老師進一步溝通,是陶臣電話上跟他講的。鄭老師把我的資料拿去,他就問說你們想做什么?我們就把山西的歷史名人、文化名人、政治名人的資料給他,希望他在里面挑一個。他在里面挑了一個介子推,一個傅山,說兩個都喜歡,你們選。我們就選了傅山。
之所以選傅山,是因為2007年是傅山先生誕辰400周年,太原市舉辦一系列的紀念活動,如果我們打造這樣一出戲,是非常有意義的。當時太原市宣傳部的范世康部長很支持我們做這個戲。
我們同時找到徐芬老師,也給她提供了一些資料。徐芬老師說,她對我們提供的資料都不感興趣。我就問,能幫我排一個什么戲?徐芬老師跟我們商量,說有一個傳統(tǒng)戲給你,是老戲新編,就是《朱買臣休妻》馬前潑水那一個戲。她講,如果這個戲你感興趣,我就給你排這個戲。這就有了后面的《爛柯山下》。
其實,《爛柯山下》和《傅山進京》是同時進行的,2004年拿出劇本,到2006年3月,排《爛柯山下》,5月份就演出?!陡瞪竭M京》是2006年12月下排練場,這就是說,在2006年里,我們一頭一尾排了兩出戲。
一開始排《爛柯山下》,沒有任何資金,但老師們特別好。任庭芳導演來住的也是小招待所,徐芬老師來了也是,他們看我們排練,給我們加班加點指導,很辛苦。
徐芬老師的這個劇本我特別喜歡,雖然這出戲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參加過任何比賽,但是《爛柯山下》這出戲卻是我們演出最多的一出戲,城市里喜歡,農(nóng)村里也喜歡,在任何地方都沒有什么障礙。這出戲的包裝很簡潔,也不是什么大制作。演的雖然是舊故事,但它有現(xiàn)代感,有時代感,還有對婚姻的態(tài)度,和人與人之間的相處,觀眾在看完之后都會有一些思考。
這出戲既然是傳統(tǒng)戲,當然在舞臺上用的還是我們傳統(tǒng)戲曲的表演方法,但是最后,徐芬老師給加了一場“回家”,這在所有劇種是沒有的。京劇、昆曲都有“朱買臣休妻”,“馬前潑水”這些情節(jié),但最后“回家”一場都沒有。徐老師根據(jù)我的條件加了這么一場,就是要使這一出戲有一個結束,有一個思考。戲是要演員唱做念功夫的,要有一種感染力在里頭,在舞臺上它可以單獨拿出來構成一個折子戲,很吃重,尤其里面有一大段道白,對演員更是不小的挑戰(zhàn)。我們常說,千斤道白四兩唱,說的就是這個。徐老師有意識地設計這樣一場,他跟我說,謝濤,我給你寫一段道白,這一段道白,你一定要把它念得比你唱得還好,能夠抓住觀眾的心,能夠把朱買臣的情感表達出來。她還講,我們不能遜色于話劇演員的道白。
這個要求就很高了。我記得里面有一段五十八句的核心唱段,把我們晉劇的板式充分展示出來。當然,這個唱段徐芬老師是有保留意見的,她說到最后不能唱這么多了,我就給你寫二十六句,不給你寫五十八句。但是劉和仁老師卻舍不得,他說必須請徐芬老師給你寫上五十幾句,我要能酣暢淋漓地把這段唱做出來。
這樣,最后的核心唱段是兩個版本。到農(nóng)村演,時間充裕一些,觀眾也想看長一些的,就把這個唱段飽滿地唱完。到城市里或者有什么比賽,就唱壓縮的,更精練一些。不管怎么樣,這出戲觀眾都特別喜歡,因為它接地氣,大家都能對號入座,好像是自己身邊或自己身上發(fā)生的故事一樣,奮斗過程中的糾結呀,困惑呀,苦日子怎么同甘共苦呀,大家都會有所思考。
接著就是《傅山進京》。
我感覺我特別幸運。一個演員,能一出戲一出戲立在舞臺上是很難得的,從《范進中舉》,到《爛柯山下》,再到排演《傅山進京》,演了一系列的文人?!斗哆M中舉》不必說是文人,《爛柯山下》的朱買臣也是一個文人,接著又是《傅山進京》。范進和朱買臣已經(jīng)很有個性,傅山更是我們山西更是我們中國歷史上的一位文化昆侖,怎么樣把這樣一位有風骨有個性的文人形象塑造出來,對我來說挑戰(zhàn)太大了。
這種挑戰(zhàn)在《范進中舉》時候就有。我問導演,我怎么去演這樣一個窩囊的、瘋瘋癲癲的、窮酸的書生?為了演好這個角色,我融進了好多丑角的表演方法,尤其那個臺步,總算還不錯?,F(xiàn)在到了《傅山進京》,傅山雖然是個大文人,但首先是個老頭,他仙風道骨,卻很倔,用咱山西土話叫“圪撩”,但他又跟老百姓的關系特別好,他會跟朋友們坐在地上一塊看戲,一塊吃大鍋粥喝小酒,就這么一個可愛的老頭兒。這出戲我請石玉昆老師來導演,他跟鄭懷興老師在打磨劇本上下了很大功夫,反反復復弄了好多回。但對我而言,如何能夠準確地表現(xiàn)傅山這個形象,還是沒有抓手,也沒有什么可供參與借鑒的東西。過去冠帶戲、蟒袍戲有經(jīng)典的程式東西,各種流派唱腔也是有的,而傅山這個形象在傳統(tǒng)戲里沒有。一代大儒,一介山民,一個大文人,卻終生布衣,哪里有這樣的舞臺形象?
記得這部戲開始下排練場,我根本入不了戲,邁不開步,找不到人物的感覺。導演說你體會傅山喝了小酒,跟著孫子看完戲,喝完大鍋粥背著手出來,小孫子追他,他一邊跑幾步,一邊還要再喝兩口小酒。導演要我找那個感覺、心情,但該邁什么臺步?邁方步?邁碎步?我怎么背著手走老生的臺步?怎么琢磨也琢磨不出來。
之后,我跟導演溝通,我問如果用京劇來演《傅山進京》,它應該屬于哪一個老生流派?
石導想了一下,說,你把麒派和馬派結合起來。
他這一說,我豁然開朗,腦子里傅山的形象馬上就立體起來。京劇麒派代表人物是周信芳,他在舞臺上那種張力和有棱有角的爆發(fā)力是我們熟悉的,而馬派代表人物馬連良先生,那是另外一種風格,儒雅瀟灑,充滿著書卷氣。這兩個流派一結合,還真是能夠表現(xiàn)傅山這一形象的。
不過,要磨好這出戲,哪怕是幾句唱詞,要組織在一起也不容易,也需要一個動作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一個神態(tài)去琢磨,很下功夫。比方為了表現(xiàn)傅山的倔勁,我怎么也找不到在舞臺上如何表現(xiàn)這個倔,就跟劉和仁老師聊。劉老師說,你去看看農(nóng)村里那種倔老頭,他怎么走路?
他這一說,我說我還真的觀察過。我發(fā)現(xiàn)倔老頭走路確實跟平常的老頭走路不一樣。平常老頭兒無論是馱背呀弓腰呀,他的胳膊是在前后擺動的,但倔老頭不這樣,他習慣把棉襖或者大衣披在身上,里面再穿一個單襖兒,胳膊在背后橫著左右擺,他也不是直著走,是橫著走。這個動作很有代表性,我想我的傅山能用上。所以,這出戲里頭一出場我倒著出來,背著手指小孫子,“小孫子,我說你追不上我?!币晦D身,胳膊快搖幾下,這種搖能表達出傅山先生的愜意、歡欣和舒暢。小孫子陪著他,他又喝了點小酒,就是那種愜意與舒暢。后面還有一處背手,是他不想牽連縣令,不想牽連鄉(xiāng)親們,轉身上轎跟差役上京去。這個時候是三下大的背手。還有一處,是“雪天論字”那一場,外面下著大雪,傅山先生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此時他身上有兩件道袍,穿著一件,披著一件,我在表現(xiàn)的時候,抓著后面的水袖撩著后面,非常瀟灑。找到表現(xiàn)人物的一個點,然后一點一點構成一組動作。
在人物的造型上,藍琳老師根據(jù)導演的要求和劇本的提示,把造型搞得很準確。傅山是道人,進入清代之后要削發(fā),所謂留發(fā)不留頭,留頭不留發(fā),為了留頭發(fā),他就出家成為道人。道家束發(fā)戴冠,還有一把白胡子,非常漂亮。這都是藍老師改良出來的。
石導在最后一場午門舞臺設計調度上,反復用了跪步蹉步,有人提出來這個東西是不是太多了?傅山不是不跪嗎?實際這是我們戲曲的程式化表演,是要通過形體,體現(xiàn)人物內(nèi)心的,矛盾、無奈,還包括水袖運用,都是沖著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心和情緒的,而是為了做這個動作而動作。
可以說,石導打造的《傅山進京》,從故事劇本的二度創(chuàng)作,到造型、燈光、音樂,都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的。
《傅山進京》推出來之后,專家老師們對這個戲的文化含量特別認可和肯定,說這部戲是咱們戲曲長廊里非常有色彩有特點的一出戲,是非常有文化品位的一出戲。說真的,這要感謝鄭懷興老師給提供了一個精致的文本。
《傅山進京》是走得最遠的一出戲,從2007年推出來,十年間,除了貴川藏沒去演出過,其他地方都去了。謝濤帶著晉劇走,全國觀眾尤其是年輕觀眾通過《傅山進京》認識了晉劇,認識了謝濤。
2008年,汶川大地震之后,我們這出戲在北京大學演出,屬于賑災義演,演完之后,沒想到還有一個創(chuàng)作人員與觀眾的交流環(huán)節(jié)。現(xiàn)場大學生給我提了好多問題,他們也談自己對傅山這一人物形象的理解,說真的,他們對人物的認識比我要深刻得多,這對我真是有很大的啟發(fā)。
記得在演出的時候,就是那一場“雪天論字”,我唱到一句平時不太在意的詞,下面的觀眾就鼓掌。我當時有點懵,這個沒有什么特殊的啊!形體不特殊、聲腔也沒有特別的技巧,他們鼓什么掌?下來看劇詞才明白,他們其實是為傅山先生鼓掌,因為劇詞里有傅山先生“寧拙勿巧”“寧丑勿媚”這些原話,學生們是在為這些詞鼓掌。
同樣是看戲,有的人看文本,看有文學內(nèi)涵的東西;有的則看你的色彩,你的服飾,你的舞美燈光和創(chuàng)意;有的人,他就聽你的音樂和曲牌,你的聲腔。每一個人的審美需求是不一樣的,反過來講,一部好的戲曲作品,它會給不同觀眾以不同的享受與養(yǎng)分。我覺得《傅山進京》達到了這個效果,這出戲是我們打造的一個精品,讓我們在藝術和審美上都上了一個新臺階,提高了一個劇種的文化品味。
《傅山進京》之后,我們又打造了三出現(xiàn)代戲,分別是《連親百萬家》《上馬街》《紫穗槐》,在《范進中舉》《爛柯山下》和《傅山進京》這些有廣泛影響的戲中間打造這些戲,我覺得非常棒。這些戲它不是看謝濤在里面擔任什么主角,更是看一個整體作品的呈現(xiàn)。打造這幾出現(xiàn)代戲,并不是為了對你謝濤有什么肯定,而是展現(xiàn)我們這個團隊,包括我,包括趙愛斌老師、雷守正導演這些給我把關的老師,這個團隊在審美上的一種取向,一種藝術追求。至今我都覺得我們這個方向是正確的,每一件作品出來,它不是推個什么角,而是要滿足觀眾審美的需求。
《連親百萬家》這出戲我們嘗試聲腔調門轉調。晉劇是男女聲同腔同調的,制約了許多條件很好的男演員,就是因為男女聲同腔同調,他們放棄了舞臺,放棄了專業(yè)。
這出戲是一個現(xiàn)代故事,講村官選舉。里面有男聲女聲,有年齡大的有年齡小的,劉和仁老師讓我演其中一個女性,從二十幾到三十幾歲這樣一個女性。我是女中音,唱旦角,用G調唱需要捏著嗓子,很不舒服。劉和仁老師說,謝濤,我給你轉調,你和男演員一樣用哪個調舒服,就給你用哪個調。那出戲在音樂、聲腔上進行過很好的嘗試。有了這個戲的嘗試之后,就可以把這個經(jīng)驗借鑒到下一出戲里。
這個戲排完之后,又排《上馬街》。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有一個心愿,就是想在幕后做一些我能做的事,把過去跟我合作的同學、同行,還有師弟師妹們往外推一把,有重要的比賽,重要的場合讓他們多參加。過去總是綠葉襯紅花,這出戲正好完成我這個心愿,所以這出戲沒有我。
當時正逢太原解放55周年紀念,還有一些重大紀念活動,就提前做《上馬街》。上馬街是太原的一條老街,故事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一群城市平民,配合地下黨把情報放在自行車胎里送出去,這是在上馬街一個小院里發(fā)生的故事。這個戲里本來沒有我的角色,主角是一個男演員和一個女演員,在策劃這個故事時,趙愛斌老師和雷導說要我上一個角色,是一個老太太,這個老太太是個辛亥革命元老的家屬,雖然戲份極少,但作用很大,能夠震得住國民黨軍隊的小嘍啰們,在故事里起一個核心作用。我就擔任了這么一個小角色。
這出戲推出之后,參加省里的比賽獲了獎,參加中國戲劇節(jié)獲了獎,另外兩位演員,還分別獲了上海白玉蘭主角和配角獎。
能把同行兄弟姐妹們推出去我很高興,合作這么多年,大家一直陪著你,現(xiàn)在有機會能夠為大家做一些事情當然高興。
這個戲一直在演,每逢“七一”、“八一”、“國慶”這些節(jié)慶日,這是一個必演的戲。
《上馬街》之后,又是《紫穗槐》,是為紀念抗戰(zhàn)打造的一出戲。原來的戲時間跨度特別大,主角要從一個年輕學生一直演到老太太,改編之后,直接從老太太開始演,以倒敘和回憶的方式展開。這個故事很感人。
但是排演《紫穗槐》跟《于成龍》撞在一起,就像《爛柯山下》和《傅山進京》同時打造一樣,2015年上半年的5月到7月做《紫穗槐》,7月到9月趕著就做《于成龍》。這中間還有很多下鄉(xiāng)演出和惠民演出不能因為排演受到影響。2015年是我們豐收的一年,也是非常疲憊非常累的一年。
《紫穗槐》這出戲也是一個大收獲。這么多年來,一直嘗試現(xiàn)代戲,用戲曲形式演出現(xiàn)代戲其實很難的,難在沒有參照,找不到抓手,演員唱做念舞的功夫怎么放在現(xiàn)代故事里,如何用這些傳統(tǒng)的東西塑造現(xiàn)代人物,這都是問題。這是一種更注重人物內(nèi)心體驗的創(chuàng)作,還要結合聲腔、形體來表現(xiàn),所以很難。但我們還是排了一出又一出現(xiàn)代戲,也在舞臺上立住了一些大家認可的形象?!蹲纤牖薄肥俏曳浅O矚g的一出戲,我覺得如果有時間,我還能更好地打造它,因為它有非常好的基礎。
《于成龍》這出戲早在2014年就已經(jīng)提出來了。當時開一個會,省委宣傳部胡蘇平部長在會議間隙跟我講,讓我考慮一下,把于成龍搬上舞臺。就這樣簡簡單單地談了一下。關于于成龍的戲,那個時候京劇已經(jīng)有,尚長榮老師主演,我想移植一下過來就好。當時我考慮得簡單了。
隔了一段時間,胡部長又問我說那個事情考慮了沒有?我有點懵,我說不是移植嗎?胡部長說不是,是要重新做,要重新寫一個于成龍,要從另外一個點切入進去寫。我頭一下子就大了,我說再好好考慮考慮。胡部長叮囑我說,一定要抓緊。
但我還是猶豫,重新打造的話,有三大難題。
首先,女老生去演一個清朝戲,她有許多困難,有些戲未必適合由女老生去演。清朝戲的造型,光頭留長辮。有人講,你勒個水紗網(wǎng)子戴上不就行了?北京的《劉羅鍋》形象很好,也是那樣勒水紗的,不是說非要剃光頭??墒?,戲中的于成龍被貶官之后,一介布衣,連個瓜皮帽都沒得戴,肯定是一個光頭形象。這個形象我真是不想觸碰,畢竟還是愛惜這一頭秀發(fā)。
第二,尚長榮老師的《一代廉吏于成龍》在全國影響很大,非常成功,有那么多劇種,包括晉劇四大梆子,都移植了尚老師的戲,如果我再演,有多大把握?拿出來之后并不是說非要跟尚長榮老師比,但無形中就會有一個比較。再一個,跟自己比,已經(jīng)有一個《傅山進京》,傅山這個舞臺形象大家是認可的,接受的,再演于成龍,在不在一個水平線上?所以我心里很糾結,怕自己搞不好,交代不了觀眾。
琢磨來琢磨去,首先這個題材很有現(xiàn)實意義。另外老師、專家、領導培養(yǎng)自己這么多年,觀眾又是那么期待,即便是一個任務,一個命題,這里面也有一種責任與擔當。掂量來掂量去,請教周圍一些老師和領導,最后就把這個活接了下來。
接了之后,就面臨要請好的編劇和導演幫助我打造這出戲,能使我通過一個新形象在藝術上邁一個新臺階。
首先我就想到鄭懷興老師,沒想到鄭老師拒絕得很干脆,他說:這個我不感興趣。
鄭老師一口回絕了。跟鄭老師聯(lián)系的是我愛人陶臣,他回來之后跟范部長聊,說鄭老師不接這個活。老部長說,咱們再去找他。這樣,兩個人一同去了福建。
其實,鄭老師拒絕之后,他不是說不考慮,不琢磨這個事情,鄭老師有自己的想法。果然,見面之后,他首先就提出來,讓我寫于成龍,我就寫他武昌造橋被貶官這一段。你們同意,我就寫,不同意,我就不做。范部長很高興,他說簡直是不謀而合,我想的也是這一段。
這出戲就這樣定下來,劇本也很快寫出來了,經(jīng)過幾次修改,初步定下來,之后就找導演。請哪個導演合適?我心里還是想請《傅山進京》的石玉昆導演來導這個戲,可是石導時間上實在調不過來。石導跟我講,你去找曹其敬導演幫你。這樣,我們就趕緊聯(lián)系曹導,可曹導的檔期也排滿了。
《于成龍》2014年拿出來,2015年正月就找導演。但大導演這一年的檔期都定出去了。胡部長希望2015年可以推出這出戲,如果立得住,還要把這出戲帶到北京。
我們那個著急啊!又去找曹導。說起來也是緣分,多少年前,她在北京工人俱樂部看過我演的《丁果仙》,她說我知道你。沒想到這么大的導演還記得我。接下來就好說了,她把時間安排了一下,終于接下這個戲。這樣,這出戲由曹其敬任總導演,徐春蘭任導演,兩個導演一起來給我們搞這個戲。
這出戲我的收獲也很多。徐導駕馭戲曲舞臺的能力特別強,她熟悉戲曲舞臺,也非常吃得透。徐導來了搭起了架子,然后再把曹導請過來,給我們一點一點地磨,一點一點地摳,尤其是對人物準確度開始分析,她跟我講,你不能僅僅演他一面,這個故事里面,于龍成是一個多側面的人物,廉,是他的底色,他還有智慧,有幽默感,有責任有擔當,你要把這個演出來。
直到現(xiàn)在我都覺得沒有達到曹導的要求,一切都在過程中慢慢地消化,慢慢理解,慢慢領悟。一個演員在接手一個新戲的時候,開始總是被動的,有一個消化的過程,從閱讀有關資料分析人物,到記詞記唱詞記調度,漸漸走入人物內(nèi)心,在演了幾十場之后,才慢慢把自己掌握的唱念做打融入到所塑造的人物性格當中。鮮活的人物就這樣豐滿立體地展現(xiàn)在舞臺之上了。
剛開始接這個活的時候,擔心這擔心那,實際推到舞臺上之后,遇到的問題比自己當初擔心得還要多得多。經(jīng)過這樣一個曲折的過程,現(xiàn)在我可以說,謝濤撿了一個寶,我覺得自己真是一個幸運的人。一個演員能有一部戲已經(jīng)很滿足了,現(xiàn)在又遇到一部好戲,能夠抓住這部好戲,真是太滿足了?!陡瞪竭M京》到現(xiàn)在打磨了十年,《于成龍》需要更長的時間去打磨。
曹導是一位非常嚴謹而且嚴厲的導演,這是大家一開始對她的印象,接觸之后大家才知道,她是一位特別慈祥特別純粹特別可愛的老太太,我們對她像對自己的長輩和親人一樣。在排《于龍成》的過程中,她對我的影響特別大,充滿人格魅力。
排《于成龍》的時候,是2015年七八月份,我在場上一身汗一身汗地出,她特別心疼,沒有人給我換衣服,沒有人給我換毛巾,她就急,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給我。
她坐在那里,身體其實也很不舒服,當《于成龍》的架子立起來之后,她的心臟病犯了。犯了之后仍然不耽誤排戲。她不能住賓館,住在太原心血管病醫(yī)院,白天在排練場,晚上回去輸液,該用的藥全部送到劇場。直到三場匯報演出完了,聽取了專家的意見,她是主創(chuàng)團隊中最后一個離開的。
她特別純粹,那么大歲數(shù)的一個老人,在生活中沒有太多的要求,但是一到排練場就特別負責任,什么事不是那么浮皮潦草應付應付就行了,你求她也沒用,她很嚴厲很嚴謹很嚴格。戲排完之后大家都舍不得她走,舍不得她離開。
現(xiàn)在大家聊起曹導來,有跑龍?zhí)椎男』镒诱f,就不敢到她跟前去。她一來就跟我講,謝濤啊,你這個合作團隊的水平不整齊,有大學生,有中學生,還有小學生和幼兒園。事實上一些跑龍?zhí)椎暮⒆哟蠖鄤倧膽蛐.厴I(yè),還沒有什么舞臺經(jīng)驗,但曹導把這些孩子能訓練得到舞臺上去表現(xiàn)人物。比如,有一出戲,于成龍跟山上的老百姓交流,這些孩子們表演得非常棒,那種質樸的、干凈的眼神,我演著都特別感動。能把孩子們訓練到這個地步,真是得感謝曹導。
這出戲推出來之后,正趕上參加中國藝術節(jié),還有上海的國際藝術節(jié)。因為這出戲,我又獲得了白玉蘭特別貢獻獎。
這個獎太意外了。這么些年來,有太多太多的專家老師和藝術界的長輩、同輩,為戲曲舞臺做出特別貢獻,無論是《范進中舉》《傅山進京》《上馬街》,還是演《于成龍》,都是大家對這些藝術形象的認可。我想,這個白玉蘭特別貢獻獎是對我們這個劇種和同行的鼓勵與褒獎,而不單單是給我謝濤一個人的獎。
《范進中舉》到上海演出,是一個很偶然的機會。記得是2004年的時候,我和愛人陶臣,還有主管業(yè)務的胡潤寶副團長、薛春勝副團長到上海觀摩中國京劇的優(yōu)秀劇目,在這個京劇節(jié)上,結識了演出公司的朱總。他就問我們的情況,之前晉劇沒有來過上海,至少近些年我們了解是沒有來上海演出過。朱總說,你們?yōu)槭裁床粊??你們要有好戲就來?/p>
我愛人把《范進中舉》的碟給他看,他看了以后說,這么好的戲,這么好的演員你們?yōu)槭裁床粊恚?/p>
朱總這樣一說,我愛人有些動心。當時我們已經(jīng)從上?;貋砹?,我跟他講,別去,別去,去了人能聽懂嗎?我是說上海那邊的南方人肯定聽不懂北方戲,我們?nèi)チ艘矝]什么效果。陶臣不甘心,說試試嘛。
這中間,我才了解到,晉劇最后一次去上海是1936年,這中間有過郭彩萍老師的翎子功,就是說,晉劇為表演技巧去過一兩次,帶一出完整的戲去是沒有過的。我覺得隔了69年時間,帶著晉劇到上海,不能說是勇闖,總是有些忐忑,到底上海的觀眾接受我們的晉劇,接受《范進中舉》能夠接受到什么程度,會不會接納,會不會受歡迎,心里真是沒底。
在去上海前一個月,正好去參加國際藝術節(jié),是2005年的10月,上海媒體要提前一個月做宣傳。當時專門把我們請去,十幾家媒體采訪了解我們這個劇種,和我們這個劇目,還有我們的演員。其中一個記者提問,你們投入了多少資金排這個戲?我當時想照實里說,這個戲就像打補丁一樣,滿打滿算,也就十幾萬。但是當著這么多媒體,說十來萬,覺得太過寒酸了,就湊個整數(shù)吧。就想了幾秒鐘,我說20萬!說完這個話,記者們面面相覷。記者說,謝老師,投入這么小的資金,能夠呈現(xiàn)出什么樣的面貌,我們特別期待。記者又說,在我們上海,如果要排一個新劇目的話,案頭起碼是50萬。
我還是狠了狠心才說了個20萬,人家一下子就說50萬,這個對比有多大!我們也蠻寒酸的,這樣簡陋的東西就帶到上海去了。
《范進中舉》前面說過,在上海演出非常成功。我記得特別清楚,像計鎮(zhèn)華老師這樣的昆曲大家,還有京劇、滬劇、越劇等同行,還有演過電演《十五貫》的劉異龍老師,這些專家和名家都來看了,他們看了之后,對我們晉劇非常認可。當時我特別驕傲,用現(xiàn)在的話講,這就是文化自信。晉劇一直在山西,一直沒有走出去,這個藝術和它的劇目在全國是一個什么水平,大家會接受到什么程度,我們是不知道的。無意中把《范進中舉》帶到上海,盡管還有很多不足,但是大致上還是把一出精彩的晉劇呈現(xiàn)給了觀眾。
演出的地點在上海的逸夫舞臺,觀眾非常熱情,劇場氣氛熱烈,掌聲不斷。一段精美的唱腔,一個漂亮的身段,一個動作或是一句精彩的念白,都會受到熱烈的掌聲。那個時候,在舞臺上,真是特別享受,心里想著,做演員真好,你用真情實感在舞臺上塑造的人物,給觀眾帶來快樂,觀眾用掌聲回報,那是對你的認可,對晉劇的認可。
帶著《范進中舉》推開了上海的大門,算起來,從2005年開始,《范進中舉》去過一次,《上馬街》去過一次,《于成龍》則去過五次,經(jīng)常隔兩三年就去一次。2016年,我們又帶著《傅山進京》 《于成龍》去了兩次。
2017年12月我要在太原演出《范進中舉》,已經(jīng)十年沒演了,所以全國各地的觀眾都特別關注。十年間,晉劇一步一步走向全國,甚至走向世界,讓全國各地的人對我們晉劇有一個進一步的了解,說實話,我們是趕上了一個大環(huán)境,趕上了一個大時代,只有這樣一個大環(huán)境和大時代,才給我們地方戲曲提供了這么好的平臺。
帶到法國的是《范進中舉》。事實上,在到法國之前的2001年,我們還曾經(jīng)帶著幾個折子戲去過德國。但那時候我們帶的只是帽翅、髯口、梢子這些老的技巧戲,而帶一出完整的戲,則是在2007年,由太原市文化局帶我們?nèi)シ▏?。第一次帶一出完整的戲出國,而且《范進中舉》這出戲故事很強。我們很擔心外國人能不能看懂中國的戲曲故事,能不能聽懂我們唱的意思。
到了巴黎,演出的劇場就在埃菲爾鐵塔附近,那是一個百年老劇場。進去之后,他們不讓帶麥,因為那里的聲效特別好,能容納三四百觀眾的劇場,觀眾和演員之間相隔不到兩米、也就一米多的距離。
所以,一進劇場,我就跟我的同事講,我們今天的演出要收。我們平時在國內(nèi)演出是放,在舞臺上表現(xiàn)身段也好,表情也好,都比較夸張。今天不一樣,在這么小的劇場,又不帶麥,自己就是自己的音響師,可以調整自己的聲音,離觀眾一米多遠,你的表情他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我們的表演應該收一些,含蓄一些。
在演出過程中,就體現(xiàn)出了文化差異。在國內(nèi)演出,那么大的廣場,為成千的觀眾演出,他喜歡你,覺得你好,他就喊出好來;他要是不喜歡你這個演員,表演讓他不滿意,他就會懟你,轟你下臺。城市劇場的觀眾相對文明,大家常常在場與場之間鼓掌,或者覺得你的聲腔、你的演唱技巧、表演技巧好,或者故事抓人,或者劇詞精彩,他都會鼓掌。
到了法國的小劇場,完全是另一個樣子。演《范進中舉》,下面安靜的呀讓人心里發(fā)慌,即便幾個丑角很幽默的表演,或者劇詞引起他們一陣會意的笑,聲音也很小,他們會捂著嘴笑,很安靜。我感覺就像在一個空房子里面,沒有觀眾,就一個人在那里表演。一開場真不太適應,演著演著,就覺得自己進入了一種境界,是享受?還是釋放?自己就是范進?都有。自己在范進和謝濤中間跳進跳出,很享受這個角色,一直演到劇終。
因為是出國,人員要壓縮,一出戲,樂隊壓到10人,演員有20多人,一個演出隊伍也就30多個人。這樣,我們的導演、編劇、設計老師就充當起搬布景、打字幕、搞燈光控制,搞后臺服務。編劇趙愛斌老師那天打字幕,他發(fā)現(xiàn)一場戲下來沒有掌聲,在后臺我們用啞語交流,觀眾怎么沒有掌聲?。咳缓罄^續(xù)演,一直到演完結束了,我感覺停了不到十秒鐘,但這十秒鐘鴉雀無聲,對于我們來說這十秒好長好長,因為戲演完還那么安靜,應該有掌聲卻沒有,控制了那么幾秒還沒有反應,我們很詫異。趙愛斌老師第一次為戲打字幕,他陶醉在我們的盡興的表演中間,忘記點那個“劇終”了。這個空檔大概就是七八秒,不到十秒,等他反應過來點了“劇終”,掌聲嘩就響起來了,我們在觀眾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中一再謝幕,掌聲還是不斷。老實說,我從藝將近40年,像這樣反復謝幕還真是第一次。我們的文化參贊站在幕條后面示意我說,你再往前走。我謝完之后退回來,又是鼓掌。我把我們的人請出來,再把樂隊老師一一介紹給大家,掌聲一直沒斷過。
巴黎的觀眾不是激動地站起來,而是就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嘩嘩嘩鼓掌,我從他們的眼光里能夠看出來,這是由衷的。他是對你一個半小時的表演給予欣賞與尊重,他沒有結束的意思,一直在鼓。他一直鼓,我就一直謝。在謝的過程中,自己當然很激動了,內(nèi)心里有一段獨白,我說,晉劇能走這么遠,真是了不起,感謝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感謝我們中國優(yōu)秀的戲曲文化。
最后,我在鞠躬的時候,下意識就把我頭上巾子還有勒在頭上的水紗網(wǎng)子摘了下來,當時我留著一個大吊長辮子,好多觀眾見我這個樣子,喔哇一聲,全都站起來了,又開始鼓掌。可能他們有的人看了一晚上,不知道演男人的演員是個女的,所以他們驚訝地站起來又鼓掌。
文化固然是有差異的,但更多是相通的。
那一次去法國,還參加了一個比賽,《范進中舉》拿到一個最佳優(yōu)秀劇目獎,我拿了一個最佳女主角獎。
這之后,我們還去了俄羅斯和日本,去那里帶的是折子戲,不是《范進中舉》。但他們同樣表現(xiàn)出巨大的熱情,也同樣由衷地表達了尊重與欣賞。在俄羅斯,主辦方組織了很多漂亮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來觀看我們的演出,都是十七八歲,穿著都非常隆重,女孩子大冬天外頭穿著羊絨大衣,里面穿著裙子,到了演出地點,她們都脫掉大衣,露出里面的盛裝裙,而劇場也是充滿古典氣息富有俄羅斯民族特點的老劇場。在他們欣賞我們之前,我們在幕條里面就欣賞觀眾,他們盛裝前來觀看,是不是對我們文化上的尊重?在這一點上,我覺得值得我們思考和學習。
這些年來我們正一步步嘗試著走出來,不但走出了山西,還走出了國門,讓更多的人了解認識我們的晉劇,并認識我們的戲曲,認識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