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雷
圖 / 陳征
世人皆知陳征先生為中國系統(tǒng)解說《資本論》的第一人,而鮮聞先生古體詩人之名。當(dāng)代經(jīng)濟論壇的名家學(xué)者受陳征《〈資本論〉解說》啟蒙而步入經(jīng)濟學(xué)殿堂的,不乏其人。2005年,《陳征詩詞百首》問世,陳征先生被冠以詩人經(jīng)濟學(xué)家。今先生九十高齡又出版《資紅書屋詩詞》。倉山之隅,詩壇盛事。
海陵寒梅開無數(shù),空山錦繡資紅路。陳征先生對《資本論》與《紅樓夢》這兩部經(jīng)典著作有著長期精深的研究。他將《資本論》與《紅樓夢》各取一字命名書房——資紅書屋。在資紅書屋,“馬列莊騷雜沓間”,恰如詩人身上經(jīng)濟學(xué)與國學(xué)的渾然天成。資紅書屋主人會通中外,神交古人,“讀經(jīng)尋解脫”。這里的經(jīng)典,詩人在《資紅書屋詩詞》有清晰的詮釋,即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與中華文化經(jīng)典。近七十年的教學(xué)研究生涯,陳征先生孜孜以求馬克思主義經(jīng)濟學(xué)的中國化,即使在“文革”期間身處逆境仍筆耕不輟,堅持研究《資本論》等經(jīng)典,真正達到了“精研馬義忘煩惱”的境界。之所以在十年“文革”結(jié)束之際,陳征先生能連續(xù)出版五卷本、144萬字的《〈資本論〉解說》,一個重要因素就是先生早年形成的深厚國學(xué)根基,擁有常人難以企及的深入淺出闡釋經(jīng)典的能力。
陳征先生號海陵寒梅,《資紅書屋詩詞》自然不乏以梅為題材的作品。從“鐵骨丹心常態(tài)”,到“好花爭羨老來紅”,從“舉首問青天,道是老梅依舊”,到《資紅書屋詩詞》最后一首“一枝春雪凍梅花”,都不同角度反映了詩人借梅抒情的藝術(shù)造詣。在詩人那里,賦梅以志、贊梅以骨、寄梅以思、照梅以心。一時間,抑或詩人詠梅,抑或梅詠詩人?不論是東坡的“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還是趙翼的“作詩必此詩,乃是真詩人”,都回避不了“象外”的不確定性,和“不似之似”中所包含的否定之否定。詩詞的魅力似乎也在于此。除了梅花,詩人還借石詠志,以石興怨。詩人以山石自況,“有志思成璞,無才可補天”;而“小石雖頑可補天”,則道出詩人的理論自信(諸如現(xiàn)代科學(xué)勞動理論和社會主義城市地租理論等)。
圖 / 陳征手稿
中國古典詩詞除了格律,還講究用典。而袁枚在《隨園詩話》中則認為作詩文者不可用隱僻之典。盡管陳征先生自幼從父讀古典文史,無錫讀書期間又師從朱東潤等大家研讀國學(xué)經(jīng)典,但先生之詩絕無“隱僻之典”,而如風(fēng)行于水上,成文自然;又如榫卯之合,精當(dāng)妥帖。例如,“白水早曾盟素志”典出《左傳 晉文建霸》,并引朱東潤注:“有如白水,以河水為證也?!薄巴惰涤诤?,盟于河水之禮也?!迸c下句“黃金何處買芳年”辭義渾然一體,聲韻朗朗上口;再如,“翻云覆雨難為手”句,讀者雖不一定知道典出“魑魅搏人應(yīng)見慣,總輸他,覆雨翻云手”,卻也不難理解其義;還有,“何曾彈鋏已來車”句,《戰(zhàn)國策齊策四 馮諼客孟嘗君》中記載的孟嘗君食客馮諼彈鋏而歌,“食無魚”“出無車”,大家對此典故并不陌生。但詩人卻能在此反其意而用之,自我調(diào)侃。不難看出詩人面對政府獎勵的轎車,從容淡定,詼諧幽默。用典精妙之所在,讓人感到不用此典,就不足以傳神;不用此典,就不足以興與怨。明其妙理者或會心一笑,或掩卷長思。
詩人還運用傳統(tǒng)詩詞特有的筆墨抒發(fā)家國情懷、離愁別緒。父子情深者多,然詩詠父子之情,卻難覓佳作。蘇東坡的《洗兒》、陸放翁《示兒》皆是與兒子有關(guān)的詩。但東坡“惟愿孩兒愚且魯”說的是世故,放翁“家祭無忘告乃翁”談的是政事,都不算寫父子之情。先生之子陳奇侍奉先生左右十年如一日,先生卻繞開這一點在詩中寫道,“我與我兒能談學(xué)”,視其子為知音,且“疏食曲肱自得樂”。在此,孝與敬內(nèi)涵的遷移,古與今語境的反差,也令天倫之情于樸淡之中見神奇,回味悠長。
黃庭堅的“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膾炙人口,流傳至今。不直言思念,而思念自在其中。桃李春風(fēng)、江湖夜雨這些意象足矣!陳征先生也以同樣方式,用一組具象元素嵌入詩中,完成了含蓄表象下情感的激蕩表達。如“湖痩舟輕水自流,亭邊橋下月迎秋”,“神州鴻鵠翼,南極雪泥痕”,“窗外芭蕉窗內(nèi)人,分明葉上心頭滴”等等,都與黃山谷異曲同工。
南國有古榕,老亦生新根。陳征先生年逾九秩,依然詩興不減,文思泉涌,佳作紛呈?!顿Y紅書屋詩詞》還收錄了陳征先生耄耋之年的近作,在此幾乎看不到“只是近黃昏”的慨嘆,有的是赤子性情和老莊達觀。詩人不僅“讀書頓忘老,吟詠樂陶然”,甚至還自喻“戲作新詩筆有神”!這位不再健步自由的思想老人,仍神馳八荒,倚天照海!詠出“手自輕盈能握管,胸多丘壑可登山”。試看詩人的豪情,正“長嘯戲塵寰”!
有幸親炙大師,朝聞先生耳提面命,夜讀詩人道德文章,始信文如其人、知行合一者莫如先生!先生有立德立言之功,而先生的君子之風(fēng),也同樣吸引著各界朋友,為同仁、弟子所尊敬愛戴。幾十年來,政要名流造訪者不計其數(shù),而資紅書屋仿佛定格于1980年代。比之于簡樸的寓所,資紅書屋主人的精神世界又是何等的富足!“虔修不壞身”,物我兩忘,并踐行資紅書屋座右銘——“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察中外之理,成一家之言”。
圖 / 秋波媚手稿
陳征先生當(dāng)年贈畢業(yè)學(xué)生《南鄉(xiāng)子》中有句“佇看他年盡棟梁”。正如他所愿,今已桃李滿天下,眾多學(xué)生弟子治學(xué)、從政、經(jīng)商各有所成。在先生那里,人生之樂是得天下英才而教之;而在學(xué)生弟子那里,又何嘗不是有緣得先生之教而成天下英才?
二十五年來,樹蔭下每一次踏上通向資紅書屋的石階,都有近師情更怯之感;每一次告別資紅書屋,都有問道釋惑之感。年年歲歲,再窺門徑有新知,復(fù)誦華章尋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