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指揮

(1.天津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天津 300387； 2.天津師范大學 歐洲經濟社會發(fā)展研究中心，天津 300387)

從公元前16世紀中葉開始，近東地區(qū)(即西亞、北非)進入了一個全新的外交時代，學界稱之為阿馬爾那時代(公元前1550—前1200年)[1]15，依托這種外交形成了一個國際或外交體系，稱之為“阿馬爾那體系”*這個廣義的概念分為兩個發(fā)展階段：第一階段為阿馬爾那時代，約公元前1550—1300年，此時為埃及主導近東外交的時代；第二階段為后阿馬爾那時代，約公元前1300—1200年，為赫梯主導近東外交的時代。本文所說的阿馬爾那時代指的是第一階段。。有的學者對這個體系給予了高度評價，“于是在這一個千年代(注：指公元前2000年代)的后半期便出現(xiàn)了一個國際性的大國政治時代，這種大國政治可以毫不夸張地稱之為世界政治(不過這里所謂的世界只能是局限于當時近東的幾個已知地區(qū))?！盵2]212從這個時代主要材料——阿馬爾那泥板書信(文中夾注簡稱為EA)——來看，當時近東地區(qū)的所有大國都參與了這個體系，而小國則依托于大國也融入了這個體系，在近東歷史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一體化外交局面。阿馬爾那體系是古代近東國際關系史或外交史的一個重要發(fā)展階段，繼承了之前的近東國際關系的演化成果。某種程度上說，阿馬爾那體系源于歷史上西亞的外交體系，但是又不同于這些外交體系。

關于阿馬爾那外交體系特征的研究，尚沒有專門的著述問世。有些學者在研究阿馬爾那時代外交時候，偶爾會提及這個體系的一些特征，如禮物貿易特征，和平交往的特征。阿馬爾那時代近東外交體系在近東歷史上地位非常重要，因此，有必要對這個體系的特征進行全面研究。本文擬對阿馬爾那體系在古代近東歷史上的歷史地位與特征進行嘗試性地分析，以期起到拋磚引玉之效。

一、阿馬爾那體系：承前啟后的國際體系

當人類文明在西亞地區(qū)出現(xiàn)的時候，就形成了若干個地區(qū)性的交往體系。自歐貝德文化以來，兩河流域南部文化逐漸發(fā)展起來，到了烏魯克文化時代，已經形成了一個以稀缺資源貿易為特征的所謂“烏魯克世界體系”[3]115-117，此時蘇美爾城邦在周邊一些地區(qū)，如伊朗高原、北敘利亞、小亞等地建立貿易殖民點。從此以后，兩河流域南部地區(qū)就成為古代近東重要的中心之一。在一些能夠發(fā)展小規(guī)模水利灌溉的地方，以及能夠充當兩河流域稀缺資源貿易中介人的地方，也發(fā)展起來了地區(qū)性的交往體系。在哈布爾河流域上游的三角洲以及哈布爾河以北的巴里赫河流域，依靠幼發(fā)拉底河的支流進行農業(yè)灌溉，成為兩河流域北部重要的農業(yè)區(qū)。該地區(qū)是連結兩河流域平原地帶與小亞、亞美尼亞山區(qū)的重要地區(qū)，為底格里斯河通往敘利亞的走廊。公元前4千紀在哈布爾河流域興起了烏爾凱什、那旮爾、來登等城市，這些城市與兩河流域南部的基什、烏魯克以及后來的阿卡德王國保持著密切的關系。在敘利亞西部地區(qū)，也形成了獨立于兩河流域南部的地區(qū)性體系。這個體系是以埃布拉為中心，連結了周圍一些國家而成。這個體系與兩河流域南部的基什、地中海濱的畢布羅斯保持了貿易關系。

這樣，在公元前3千紀左右，在西亞地區(qū)形成了兩河流域南部、哈布爾流域、西敘利亞三個地區(qū)性的體系。盡管這三個體系很早就已經形成，體系內部、體系之間開展了一系列外交活動，但是有關這些活動的資料大多不早于公元前3千紀中期。兩河流域南部的城邦開展爭霸戰(zhàn)爭，各國之間開展了豐富多姿的外交活動，這可以從拉伽什與烏馬之間的沖突和外交中可見一斑，從鷲碑上的銘文可以知道兩國通過簽訂條約來解決戰(zhàn)后遺留問題。埃布拉留下的文獻最為豐富，這個西敘利亞的體系依托貿易開展外交活動。埃布拉控制了幼發(fā)拉底河到地中海沿岸的商貿，向兩河流域出口白銀、木材，向埃及出口木材；同時從阿富汗獲取天青石，從埃及獲取黃金，儼然締造起以埃布拉為中心的地區(qū)性的商業(yè)外交體系。埃布拉與其他國家開展外交聯(lián)姻，埃布拉國王迎娶了其他城市的公主，而埃布拉的公主凱什杜特嫁給了基什王子[4]34。此外，埃布拉通過條約，與盟邦建立友好關系。由于埃布拉留下的材料最為豐富，也最具代表性，學界將這個外交體系稱之為“埃布拉體系”(公元前25—前23世紀)。哈布爾流域的烏爾凱什，也留下了開展外交活動的證據，與阿卡德王國建立了外交聯(lián)姻關系，至少有兩位公主嫁入烏爾凱什[5]13-14。盡管留下的材料支離破碎，但仍然從中可以看到地區(qū)性體系內部的互動，哈布爾流域與西敘利亞的地區(qū)性體系都與兩河流域南部的體系有交往，這就為日后體系擴大與合并奠定了基礎。

隨著阿卡德王國的建立，兩河流域南部走上了擴張道路，先后征服了底格里斯河地區(qū)的小國家，也向哈布爾流域進軍，征服了那旮爾，這個城市成為阿卡德王國在哈布爾流域的統(tǒng)治中心，而埃布拉遭受第一次毀滅，這很可能與阿卡德王國的擴張有關系。兩河流域南部的帝國主義擴張，觸碰了哈布爾流域、西敘利亞的地區(qū)性體系，這是西亞歷史上地區(qū)體系的首次碰撞。兩河流域南部的烏爾第三王朝建立后，雖然也對底格里斯河流域用兵，但是無可爭辯的一點是，底格里斯河流域的亞述逐漸發(fā)展起來。從公元前19世紀早期到公元前18世紀上半期，亞述在小亞地區(qū)建立貿易點，開展遠距離貿易。而在哈布爾流域地區(qū)，烏爾凱什繼續(xù)保持優(yōu)勢。烏爾第三王朝似乎對哈布爾河流域的胡里安人不感興趣，沒有對這里進行過征伐。烏爾凱什與烏爾第三王朝建立起了外交關系。埃布拉浴火重生，第二埃布拉王國與烏爾第三王朝保持了友好關系，但再也不能恢復往日的雄風，延哈德逐漸發(fā)展起來。在公元前3千紀就存在的馬瑞，有了再次興旺的征兆。與此同時，在小亞地區(qū)的各個城邦也逐漸發(fā)展起來，各個小城邦之間混戰(zhàn)不休。

隨著烏爾第三王朝的崩潰，以及阿摩利人的大規(guī)模遷徙，西亞地區(qū)的政治地圖重劃。兩河流域陷入了曠日持久的爭斗中，形成了伊辛、拉爾薩、埃什嫩那、巴比倫等城邦。而亞述在?？ɡ瓐D王朝的領導下日漸強盛起來，一度征服了馬瑞，建立了橫跨整個上美索不達米亞的大帝國。敘利亞地區(qū)的延哈德，取代了昔日的埃布拉，成為重要的地區(qū)性的大國。在歷史上與兩河流域南部糾纏不休的埃蘭，也參與到兩河流域南部的爭斗中來。這樣，此時形成了兩河流域南部國家、?？ɡ瓐D王朝的亞述、幼發(fā)拉底河中游的馬瑞、敘利亞的延哈德與卡特那、伊朗胡澤斯坦地區(qū)的埃蘭這樣幾個重要的中心，而兩河流域是這些中心的中心，各國都圍繞兩河流域南部的政治態(tài)勢而翩翩起舞。西亞地區(qū)的各大國，身后都跟著一批小國家，從而形成了以某個大國為首集團，正如當時文獻所言，“沒有一個國王是靠自己而強大的。10或15個國王追隨巴比倫的統(tǒng)治者漢謨拉比，同樣數(shù)目的國王追隨拉爾薩的利姆辛，同樣數(shù)目的國王追隨埃什嫩那的伊巴爾皮埃爾，同樣數(shù)目的國王追隨卡特那的阿姆德皮埃爾，但是有20個國王追隨延哈德的雅瑞林”[6]628。而為首的大國之間也是合縱連橫不斷，大國之間時而結盟時而戰(zhàn)爭。從此時開始，過去的各個地區(qū)性體系，已經完全融合成一個以西亞為地理單位的大體系，學界將之稱為“馬瑞體系”(公元前20—前18世紀)。

隨著巴比倫的漢謨拉比勝出，兩河流域統(tǒng)一在巴比倫的麾下，?？ɡ瓐D王朝消失，馬瑞滅亡，埃蘭一蹶不振，兩河流域地區(qū)首次實現(xiàn)了南北統(tǒng)一。只有敘利亞的延哈德保持著強大國力。而小亞地區(qū)的赫梯開始興起，并完成了國家的統(tǒng)一。強大起來的赫梯，進軍敘利亞滅亡延哈德，順流而下進入巴比倫城，古巴比倫王國滅亡。勝利而歸的赫梯陷入內亂而一蹶不振。在巴比倫地區(qū)，加喜特人建立統(tǒng)治，北部胡里安人也建起來了王朝，這樣在整個西亞地區(qū)，就形成了加喜特巴比倫、米坦尼、赫梯這三大國家。

在遙遠的尼羅河流域，很早就出現(xiàn)文明。進入了文明的埃及人，為了獲取稀缺的資源，從前王朝末期開始就進入了努比亞，此后，努比亞地區(qū)成為埃及重要的原料供應地。埃及另外一個方向就是東北方向，在前王朝階段進入了巴勒斯坦南部地區(qū)，開展廣泛的貿易活動。及至古王國時代，除了經營努比亞地區(qū)外，埃及開始與黎巴嫩地區(qū)的畢布羅斯開展貿易活動，與埃布拉開展間接貿易。至此，埃及基本上保持了南北并進的姿態(tài)。到了新王國時代，隨著好戰(zhàn)的法老的上臺，埃及開始發(fā)動對南北大規(guī)模征服戰(zhàn)爭，北部進入北敘利亞，與米坦尼發(fā)生了沖突，在歷史上第一次闖入了西亞的地區(qū)體系之中。經過反反復復的沖突，最終埃及與米坦尼實現(xiàn)了和平，伴隨而來的是巴比倫與埃及建立的外交關系。這樣，馬瑞時代的西亞體系擴展成為近東體系，建立起了跨地區(qū)、跨文明的洲際外交大格局，這就是“阿馬爾那體系”。

阿馬爾那體系植根于古代西亞深厚的歷史土壤，繼承了兩千多年西亞體系演化的成果，是整個近東地區(qū)體系發(fā)展的第一個高峰。赫梯興起后，雖然改變了體系內政治格局，但是整個體系沒有改變。在阿馬爾那體系中，埃及實力最強，而在后阿馬爾那體系中，赫梯實力最強，兩者的區(qū)別在于體系內力量對比的變化。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阿馬爾那體系具有承前啟后的作用，為后來赫梯主導的外交體系提供了范本。這個體系存在了兩個半世紀，及至海上民族入侵之后，隨著近東各大國的衰落或消亡，這個體系最終走向崩潰。

二、阿馬爾那體系：禮物貿易的國際體系

在阿馬爾那時代，近東地區(qū)由幾個大國主宰國際事務，很多學者將之稱為“列強俱樂部”。在這個俱樂部中，大國之間地位平等，盡管在阿馬爾那時代埃及的實力更強一點，但是這不影響大國地位平等的事實。相互依賴論認為國際體系中各國之間存在很強的相互依賴性，盡管講的是現(xiàn)代國際體系，但是，在遙遠的阿馬爾那時代這個理論也是適用的。一般而言，相互依賴的國際體系必然是以相互依賴的經濟體系為紐帶的，那么，在阿馬爾那時代存在一個相互依賴的經濟體系嗎？

在古代近東，資源分布的不均勻貫穿歷史的始終。在青銅時代，最珍貴的兩種物資為銅與錫。不管是對于兩河流域南部而言，還是對于埃及而言，這兩種物資都在這兩個文明政治控制力覆蓋的地區(qū)之外，埃及和兩河流域本身并不生產這些東西。但是這些物資又是冶煉青銅不可或缺的原材料，因此，這些國家需要從其他地區(qū)獲得這些物品。同樣，西亞地區(qū)執(zhí)行貨幣功能的白銀，埃及和兩河流域南部都不生產，顯然，如果這兩個文明中心在國際市場進行交易，就必須獲得白銀。黃金，另外一種貴金屬，同樣兩個文明中心也缺乏。除了金屬外，其他資源也分布不均。不管是兩河流域南部地區(qū)，還是尼羅河流域的埃及，都不生產優(yōu)質的木材。以上提到的這些資源，主要在兩大文明的周邊地區(qū)出產。銅礦位于伊朗高原、阿曼、小亞、塞浦路斯、西奈半島，錫的產地在阿富汗地區(qū)，白銀產地在小亞、伊朗、阿曼，黃金的產地在尼羅河東岸的東沙漠和努比亞地區(qū)以及伊朗高原，優(yōu)質的木材產地主要在黎巴嫩山區(qū)。對于兩河流域南部而言，石材也異常缺乏，需要從外地進口建筑石材。除了這些生產、生活必需的資源外，一些能夠提升統(tǒng)治階層聲望的奢侈品，也需要從外地進口，比如天青石需要從阿富汗獲得。

總體來看，埃及和兩河流域南部屬于資源短缺的地區(qū)，但是這里最大優(yōu)勢在于灌溉農業(yè)的發(fā)達。因此，這些國家為了獲取資源，顯然只有兩個途徑：一是依靠貿易；一是依靠劫掠。從歷史上來看，烏魯克文化時期兩河流域各城邦紛紛在小亞、敘利亞、伊朗高原建立貿易點，其目的就是通過貿易點獲取這些資源，前王朝時代的埃及在巴勒斯坦南部廣建貿易點，也是為了得到這些資源。埃及從早王朝開始，對努比亞地區(qū)進行武力征服，主要為了開采這個地區(qū)的黃金與銅；而阿卡德王國不斷遠征，則是為了獲得白銀、雪松，以及石材。從遠征的路線來看，不管是兩河流域的王國，還是埃及，都是沿著貿易路線進行的。

古代近東帝國的出現(xiàn)，很大程度上是在獲取物資的刺激下出現(xiàn)的，某種程度上說，帝國越大，資源越多，越靠近原材料產地。因此，埃及的法老、西亞的國王都竭盡全力擴展帝國的疆界。到了阿馬爾那時代，隨著埃及與米坦尼劃定了疆界而實現(xiàn)了和平，近東進入了和平時代。對于各國而言，疆界或勢力范圍也是商品流通的邊界。這就意味著，如果要進行商品交換，除了依靠民間商旅外，那么，各國也在其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當時近東大國都行王政，以國王為代表的宮廷掌握著大量的財富，宮廷理所當然也是這些原材料、奢侈品最大的擁有者，因此，各國所需要的這些資源，需要通過交換的手段來獲取。在阿馬爾那時代，西亞、北非地區(qū)的地區(qū)性貿易體系直接銜接起來，各國之間政治友好關系的建立，加速了近東相互依賴的經濟體系的建立。

在阿馬爾那體系中，大國之間開展禮物貿易，以此來獲得稀缺資源?？梢院敛豢鋸埖卣f，禮物貿易是阿馬爾那體系的支柱，正如扎卡旮尼尼所指出的，從現(xiàn)實層面而言，只有當不斷地、充足的物質交換，即問候禮的交換有效運轉的時候，兄弟關系、友情關系等才會變得真實[7]144-145。從阿馬爾那書信來看，幾乎每封書信都涉及禮物交換，“大國間的書信往來主要處理的是商業(yè)問題，偶爾會處理彼此爭端”[8]765。亞洲大國寫給埃及的書信的主要議題是希望獲贈更多的黃金，因為對于這些亞洲大國而言，埃及的黃金正是他們所缺少的資源，因此，只有通過大國之間的禮物貿易方式才能滿足對黃金的需求。那么，埃及需要西亞大國的什么東西呢？赫梯掌握了小亞的白銀資源，巴比倫與亞述控制著從阿富汗來的天青石，米坦尼能生產精美的珠寶，米坦尼、亞述、巴比倫都出產良馬與戰(zhàn)車，顯然這些資源是埃及所需要的，也是這些大國贈予埃及的主要禮物。此外，巴比倫贈送埃及木制品，米坦尼贈送埃及弓箭、香油，巴比倫、米坦尼贈送埃及紡織品。有的時候，西亞大國也向埃及贈送男女奴隸。埃及為了獲取阿拉西亞的銅，不惜對這個獨立小國稱兄道弟。在遺留下來的埃及與阿拉西亞的8封書信中，全部是商業(yè)信函，內容就是關于銅的獲取。從某種程度上說，阿拉西亞因為占有銅礦資源，盡管算不上一個大國，但其國王破例被埃及稱為“大王”，可見資源在阿馬爾那體系中的重要地位。

大國國王之間互贈禮物，開創(chuàng)了一個繁盛的禮物貿易時代。研究阿馬爾那的許多學者認為，阿馬爾那時代大國關系的粘合劑是物品交換、文化交流、王朝聯(lián)姻。在這個體系中，一切都可以用來交換，物品可以用來交換，聯(lián)姻伴隨著聘禮與嫁妝交換，醫(yī)生、占卜師等掌握技能的人也是彼此交換的對象。在阿馬爾那體系中，順暢的禮物貿易表明彼此關系友好，反之亦然。各國開展外交關系主要目的，是為了獲得本國短缺的物品。因此，某種程度而言，這種外交具有很強的功利性。在近東大國看來，友好關系意味著禮物貿易的開始，某種程度上說，友好關系等于禮物貿易。這一點可以從大國之間信中所說的話看出來，巴比倫王曾經對埃及法老說，“自從我的父親與你的父親互稱朋友以后，他們互送美好的問候禮品，他們從沒有扣留彼此需要的好東西”(EA 9:7-10)；亞述王提到先祖與埃及交好的情形，“當我的先祖阿淑爾那丁阿黑派人去埃及(米施瑞)的時候，人們給了他20鈞黃金”(EA 16:19-21)。這些大國不僅將禮物貿易與大國友好捆綁在一起，而且將增進友情的途徑定位為多送禮物。米坦尼王提到，兩國的友情將提升10倍，那么，兩國的禮物貿易的數(shù)量也要提升10倍(EA 19:12-13，32-33，40-41，63-64，69)，亞述王、巴比倫王也進行過相似的表述，即增進友好關系就要多送禮物。

三、阿馬爾那體系：和平交往的國際體系

正如前文所言，阿馬爾那體系是在近東兩千多年的地區(qū)性外交體系的基礎上，埃及加入到西亞外交體系的前提下而逐步形成的。阿馬爾那體系具有很強的生命力，持續(xù)兩個半世紀，從三極格局轉變?yōu)樗臉O格局之后，這個體系仍然繼續(xù)發(fā)揮作用。當然，在政治格局轉變的過程中發(fā)生了戰(zhàn)爭，但是，這并不妨礙阿馬爾那體系的和平性質。之所以這么說，首先，阿馬爾那體系的出現(xiàn)，直接得益于埃及與米坦尼間實現(xiàn)了和平，因此，可以說阿馬爾那體系是大國和平的產物；其次，阿馬爾那體系的存在，不依賴于各國間的戰(zhàn)爭，也不是服務于各國之間戰(zhàn)爭；最后，阿馬爾那體系的延續(xù)，不會因為戰(zhàn)爭而坍塌，經受住了赫梯與米坦尼的戰(zhàn)爭，同樣后來也經受住了埃及與赫梯的爭霸戰(zhàn)爭的考驗。

為了說明這一點，需要與之前外交體系進行比較。同樣為多元體系的馬瑞體系，本質上屬于戰(zhàn)爭體系。正如有的學者所言，馬瑞體系“以持續(xù)的戰(zhàn)爭為特征，外交是帝國創(chuàng)建過程中一個特別的工具”[9]11。首先馬瑞體系的出現(xiàn)，源于兩河流域的烏爾第三王朝的崩潰，強大的核心地區(qū)政權崩潰后，在整個西亞地區(qū)出現(xiàn)了群龍無首的局面，這為各種勢力的登場準備了條件；馬瑞體系的存在，是以各國之間的爭霸戰(zhàn)爭為條件的，“為了軍事勝利國王們需要贏得外交勝利”[10]210；馬瑞體系不可延續(xù)，因為一旦勢力均衡態(tài)勢發(fā)生變化，那么，強大國家必然會重新統(tǒng)一兩河流域，多元化格局隨之消失。

那么，阿馬爾那體系與后世的近東體系相比，在近東外交史上具有什么樣的歷史地位呢？正如前文所言，赫梯主導下的后阿馬爾那體系，是與埃及主導下的阿馬爾那體系一脈相承的，是在后者的基礎上演化而來的，因此，都屬于和平交往的體系。因此，如果找個比較對象的話，那么只能到黑鐵時代的亞述體系去尋找了。亞述將很多國家納入到亞述的軌道，將這些國家變成附屬國，與這些附屬國簽訂一系列條約，從而使得亞述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國際體系。此時近東的政治地圖是這樣的：兩河流域南部地區(qū)、尼羅河流域，都被納入到亞述帝國的疆界之內，伊朗的埃蘭被從地圖上抹去，敘巴地區(qū)的小國都臣服于亞述，亞美尼亞地區(qū)的烏拉爾圖都遭受了毀滅性打擊。毫不夸張地說，亞述征服了幾乎整個近東地區(qū)。所謂亞述的和平，是以附屬國的無條件臣服為代價的，是戰(zhàn)勝國對戰(zhàn)敗國的和平，是戰(zhàn)敗國對戰(zhàn)勝國的勝利的承認。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個亞述體系本質上屬于帝國體系。在帝國體系內，整個體系的運作是以超經濟掠奪為基礎的，是以政治壓迫和服從為特征的。通過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亞述主導的近東體系與阿馬爾那體系有著本質區(qū)別。

那么，同樣屬于近東地區(qū)的文明，為什么阿馬爾那體系是和平體系，馬瑞體系是戰(zhàn)時體系，而亞述體系則演化成帝國體系呢？

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還要回到獲取資源這個老問題上。正如前文所分析的那樣，古代近東的核心文明區(qū)，尤其是兩河流域南部和埃及，資源短缺而導致了獲取資源的無限張力，而獲取的途徑不外乎商貿和掠奪。當然，商貿不管在什么情況下，都是人類獲取資源的主要途徑之一。但是，武力掠奪在人類歷史上更是屢見不鮮。而依靠戰(zhàn)爭獲取資源的范圍，與生產力發(fā)展水平成正比例關系。對于埃布拉時代的西亞地區(qū)，生產力發(fā)展水平所能支撐的戰(zhàn)爭有限，戰(zhàn)爭半徑并不大，因此，在中心戰(zhàn)爭半徑覆蓋之外的地方，就會形成若干個地區(qū)體系。而到馬瑞時代，之所以各國之間開展密切的遠交近攻策略，而在于生產力進步后，各國政治統(tǒng)治半徑、軍事戰(zhàn)爭半徑擴大了，各國的利益覆蓋區(qū)域產生了重疊，那么，過去的多個地區(qū)性體系逐漸向更大地理范圍的地區(qū)體系過度。

及至阿馬爾那時代，隨著生產力的提升，各國的影響半徑進一步延伸，尤其是埃及的行動半徑的延伸，為涵蓋西亞和北非地區(qū)的阿馬爾那體系的形成準備了條件。但是，埃及的行動半徑最遠抵達北敘利亞地區(qū)。盡管好戰(zhàn)的法老圖特摩斯三世，對西亞地區(qū)發(fā)動17次遠征，但是深入到北敘利亞地區(qū)的次數(shù)寥寥可數(shù)。相應地，米坦尼的行動半徑向南最遠延伸到巴勒斯坦最北部地區(qū)，沒有能力深入到南部的巴勒斯坦地區(qū)，完全依靠戰(zhàn)爭獲取資源的想法肯定是不現(xiàn)實的。在這種情勢下，埃及與米坦尼實現(xiàn)了和平，從而得以產生一個依靠和平手段獲取資源的體系。到了赫梯主導的時代，赫梯與埃及進行了多年戰(zhàn)爭，最后還是握手言和，這不是因為赫梯與埃及愛好和平，而是因為赫梯和埃及的軍事擴張半徑也就那么遠，不論是赫梯，還是埃及，勢均力敵，都不能深入到對方的勢力范圍之內。隨著人類進入黑鐵時代，生產力獲得了質的飛躍，鐵器相比青銅工具極大地提升了生產力。相應地，國家的行動半徑獲得大幅延伸，在這種情勢下，亞述的擴展半徑就超過了青銅時代的赫梯、埃及、米坦尼，最終締造了一個龐大的橫跨亞非的大帝國。

因此，阿馬爾那時代的和平外交體系的出現(xiàn)，是當時近東地區(qū)的生產力水平決定的。事實上，每個國家的擴張半徑的大小，取決于擴張獲取的收益與成本的比例，一旦收益與成本持平，那么擴張半徑也到了極限。在阿馬爾那時代，埃及與米坦尼、埃及與赫梯之間的地理距離，大致相當于各國擴張半徑的二倍。在這種情勢下，各國只有通過和平外交來獲取彼此所需的物資，從而維持了一個和平交往的外交體系。

四、阿馬爾那體系：多元交融的國際體系

從縱向來看，近東的外交體系的演進，從蘇美爾城邦時代算起到阿馬爾那時代，經歷一千六百多年的時間。在這個歷史發(fā)展過程中，不斷有新的因素加入進來，有最初的蘇美爾文化因素，也有后來的阿卡德文化因素，還有后來的阿摩利人的游牧文化因素；既有塞姆人的文化因子，也有印歐語系民族的文化基因，還有胡里安人的文化因素。正是這些傳統(tǒng)各異文明，共同推動著古代近東的外交體系不斷演化。在這個過程中，各種文化因子融合共生，交匯而成了近東的外交文化。這種融合是如此徹底，以致很難區(qū)分哪些是蘇美爾人的傳統(tǒng)，哪些是塞姆人的習慣，哪些是印歐人的風俗。

從橫向來說，阿馬爾那體系覆蓋了大部分近東地區(qū)，囊括了近東地區(qū)幾乎所有的文明。在這個體系中，有兩河流域南部的加喜特王朝，有上美索不達米亞的米坦尼王朝，有小亞的安那托利亞高原的赫梯王國，有底格里斯河與幼發(fā)拉底河之間的亞述王國，還有遙遠尼羅河畔的埃及。盡管西亞這些國家，都受到了蘇美爾-阿卡德文化的強烈影響，具有同質化的文化特征，但是這些國家也將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帶到阿馬爾那體系之中。對于國際關系中最基本的戰(zhàn)爭與合作，各國都會從自己傳統(tǒng)文化出發(fā)去理解。兩河流域的傳統(tǒng)文化認為，戰(zhàn)爭的勝負是神靈所決定的；周邊民族對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政權的覆滅，這也是神靈的意旨；和平的到來與戰(zhàn)爭緊密相連，和平意味著敵人的屈服。米坦尼王國的胡里安文化認為，爭權奪利是戰(zhàn)爭的本質和目的，和平就是大國之間和平相處。在赫梯人看來，戰(zhàn)爭是一場司法訴訟，是爭論雙方解決問題的終極方式。戰(zhàn)爭結束后，爭端雙方訂立條約并以神的名義起誓，雙方的敵對關系結束。在赫梯人看來，單單消滅反叛者是不能帶來和平的，只有通過條約規(guī)范雙方的行為、明確彼此的地位、規(guī)定彼此的權利和義務，和平才能隨之形成[11]20。而北非的埃及，則保留著最為極端的戰(zhàn)和觀念。在埃及人看來，“戰(zhàn)爭是單向的行為，是消滅反叛者，是掠奪，是屠殺，是毀壞”[11]89。對于戰(zhàn)爭的結果，埃及人認為是可以預定的，即埃及人勝利，反叛者逃逸，然后埃及軍隊追擊和屠殺[11]101。對于埃及的敵人來說，和平乃是投降的同義語，實現(xiàn)和平就是向埃及無條件投降和臣服。因此，投降者需要對埃及法老宣誓效忠，表示再也不會反叛埃及，“在有生之年，我們(注：投降埃及的人)再也不會對我們的主人蒙凱帕拉(注：圖特摩斯三世)做邪惡的事情了，因為我們看到了他的力量，他給了我們所希冀的呼吸”[12]4。

在整個阿馬爾那體系中，埃及帶入了最為極端、不和諧的文化傳統(tǒng)，這與當時各國平等的外交現(xiàn)實不相容。埃及為了解決這種外交上的困境，采取國內與國外相區(qū)別的處理方式。在國內的宣傳中，埃及仍然將友好的亞洲大國視為臣服于法老的外邦，但是在國際交往中，埃及放下了這種自我中心主義，將埃及法老視為與其他國家君主平等的統(tǒng)治者。埃及適應了西亞的外交體系，采用了西亞慣用的外交慣例，甚至使用阿卡德語寫外交文書，這對于埃及而言已經做出了重大妥協(xié)和讓步。因為埃及人將自己的語言稱之為“人類的語言”，在他們的意識中，埃及人的語言是人類的語言，據此我們可以推出相反論點：非埃及人的語言根本不是人類的語言。在《阿尼教諭》中曾經提到埃及人向努比亞人、敘利亞人和其他陌生人教授埃及語[13]144；另外一份文獻提到埃及法老要求定居埃及的利比亞人放棄母語改學埃及語[11]129。就是這樣一個自我中心意識強烈的埃及，在國際交往中也放下了身段，以包容的態(tài)度來適應阿馬爾那體系。

不單單埃及具有自我中心主義意識，其他國家也或多或少具有這種觀念。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中，近東各國普遍形成了中心-邊緣的意識觀念，將自己的國家、文化視為中心，而將其他國家、文化視為邊緣，從而確立國家中心主義的理念。例如，美索不達米亞人，以兩河流域為中心，將地中海稱為“上?！?tmtuelīti)，將波斯灣稱為“下?！?tmtu?aplīti)，這同樣體現(xiàn)了他們的本土中心意識。同樣，他們以兩河流域為中心來確定方位，就逐漸形成了“天下四方”(kibrātumarba’um)的概念。在兩河流域人的意識中，周邊地區(qū)是文明不發(fā)展的邊緣地區(qū)，其生活方式不同于他們自己。在文獻《薩爾貢的地理》中，我們看到了這樣的話：“……阿克里圖、阿穆如，南方的人；魯魯布，北方的人。他們不懂得建筑……他們不懂得埋葬?！盵14]73-75在《阿卡德的詛咒》中也有過類似的描述：“山區(qū)的阿摩利人，那些不知道谷物的人，為她送來了上等的牛和羊?！盵15]363但從此種理念來推演，埃及法老不會將西亞大國視為平起平坐的伙伴，巴比倫國王不會將米坦尼國王視為兄弟。盡管這種國家中心主義的觀念根深蒂固，但是多元化的近東是誰都無法回避的現(xiàn)實。各國紛紛放棄了國家中心主義觀念，自視為神的法老，與西亞大國互稱兄弟，將周圍國家、民族貶為禽獸的巴比倫地區(qū)的加喜特王朝，也會為了禮物貿易而奴顏婢膝，而米坦尼國王不厭其煩地向埃及爭取獲贈更多的黃金。這些國王，就如一個村莊中的村民一樣，彼此稱兄道弟，為了蠅頭小利而爭吵不休。在阿馬爾那體系中，看不到神王法老，也看不到馬爾杜克選中的國王，也看不到臺舒巴神喜愛的君主。在這里任何國王都是平等的，都是相互依賴的，都是阿馬爾那大村莊中的一員。阿馬爾那體系，使各個自以為是的古代文明，認識到自己的文明并不是唯一的，在某種程度上培養(yǎng)出了各個文明兼容并包的心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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