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玲
舞妹子的廣場舞并非每晚必跳,有幾種情況是自動休舞的:一是空氣質量太差時,如中度污染PM2.5數(shù)值超過150時;二是節(jié)假日期間,與家人保持同步,包括中高考期間、中元節(jié)等也不跳的;三是極度惡劣天氣(如高溫、寒潮、雨雪等),舞妹子也會相約不出門。所以,一年當中差不多要休息三個月左右。不過,2016年的夏天,舞妹子卻連日奮戰(zhàn),不僅高溫無休,而且每晚都是七點半準時開跳,九點按時下課。那年夏天近30個35℃以上的高溫日已屬罕見,如此嚴肅緊張的節(jié)奏在舞妹子實在少有。幾近軍事化的行動從7月一直堅持到年底。
事出有因:那年的六七月之交的某個晚上,我們跳舞的地方突然來了一群跳交誼舞的,要強占我們的“陣地”。雙方發(fā)生口角、爭吵以至于劍拔弩張幾乎要發(fā)生肢體沖突。跳交誼舞的因為是男女搭檔,男士們沖鋒在前表現(xiàn)得氣勢洶洶,或者說殺氣騰騰!當然,舞妹子們也不甘示弱,面向外圍成一圈人墻,昂首挺胸,立于廣場中央,以最高的分貝怒吼“姑奶奶在此,誰敢動手!”最后,110來了,雙方“協(xié)商”了一個多月,進入面和心不和的“相持階段”。這支交誼舞隊原先在武寧公園,因為修路施工忽然失掉了陣地。他們偵察到我們這兒有一大一小兩塊場地,于是就提前半小時直接占領我們的陣地,而要求我們挪去小場地。舞妹子當然不答應,上廁所間還有個先來后到,我們在此跳了好幾年了,憑什么?!再說,舞妹子人多,小場地不夠的。于是“交誼舞”又提出舞妹子七點就開始,八點半結束——舞妹子當然也不能答應!提前開始,不少舞妹子們的家務未做完。最終協(xié)議為晚上七點半到九點的硬性時間,必須準點。開始幾次跳到點了,但一支舞曲未完,“交誼舞”便迫不及待地推著他們的音響耀武揚威地進入我們的場地。舞妹子只好憤憤地走人,沒有了往日“下課”的輕松,也無嘻嘻哈哈的“明朝會”告別,常常以“走啰走啰,跟做賊似的,作孽啊”了結。如今回想起來,那一段時間可謂壓力山大!大家不僅時時焦慮陣地失守,而且交誼舞在一旁鼓噪如同臥榻之側他人鼾聲如雷,煞是不爽!但舞妹子們還是發(fā)揚了當年鐵姑娘的精神,每日戰(zhàn)斗于一線,以誓與陣地共存亡的決心堅持到了最后!
當然,這樣的事并不多見,舞妹子2012年成立,四年后才碰到這事。不過,如果放眼全國,就不難發(fā)現(xiàn)有關廣場舞的糾紛可謂屢有發(fā)生,各地因廣場舞引起的擾民事件、場地沖突此起彼伏,情節(jié)嚴重者甚至大打出手,情狀慘不忍睹,升級為刑事案件的也不乏其例。舊作《從廣場舞說到廣場》曾提到廣場“頂天立地”的特性,意思是廣場既頭頂藍天與廟堂緊鄰,又腳踩大地是平民的秀場。所以,廣場之上既能見到民眾與官府之間的對話或對峙,也能看到平民之間的紛爭與沖突。廣場因其“廣”的特征而無所不包,又因其“場”之性質而受到空間的限制。廣場舞引發(fā)的沖突大多可以歸因于“空間沖突”。
空間是個大話題,它既是人類生存、生活所必需,也是人類發(fā)展、豐富自己所必備的。空間既可以分為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也可以分為物理空間和心理空間。在一個人口眾多的國家,尤其是在居民密集的城市,各類空間都存在問題。人口大國,公共資源本來就緊張,特大型城市因人口特多必然導致空間的極度稀缺,矛盾越來越尖銳。廣場舞離不開廣場,所以,它需要一個物理空間;廣場舞是群體群文類活動,因而,它也是一個心理空間。社會發(fā)展、進步了,當政者必然會關注到空間問題??臻g問題處理不好,必然就會影響到整個社會發(fā)展和進步的空間。其實,我們的政府也一直在致力于公共空間的建設與拓展。媒體不斷有跟蹤報道。幾年前就見報載上海人均公共綠地面積已達13.38平方米,言市民出門500米便有一處3000平方米的綠地。《上海市體育設施布局規(guī)劃》還制定了人均體育場地面積到2020年底達到2.4平方米的“小目標”。但公共空間面積的增加并不意味著空間矛盾便自行緩解。矛盾迭出,暴露了公共空間管理方面還存在一些問題。
首先是公共空間利用的有序化問題。廣場舞是目前影響比較廣泛的一種市民活動,其滋生、發(fā)展之迅速使得現(xiàn)有場地根本無法滿足需求,于是它幾乎見縫插針地利用了市民生活中所能利用的一切公共空間(不僅僅是公共綠地和體育場地)。廣場舞團隊人數(shù)從幾人到幾百人不等,廣場舞的活動空間從小區(qū)門口的空地到空闊熱鬧的廣場大小不等?;顒佑谔囟〞r空中的人,一定時間以后,已經(jīng)與空間形成了默契,呈現(xiàn)為一種習慣后的秩序。這種秩序于日常未必會意識到,而一旦因某種因由被打破,對相應時空中的活動主體——人,就會感到極度不適甚至無所適從。我們所遇到的交誼舞隊其實也是事出無奈才有它圖。武寧公園修地鐵、修高架,工程耗時較長,給習慣在此活動的百姓帶來了不便。如能事先進行調研,在封園或施工之前告知百姓,并能提供一些臨時有效的疏散方案或建議,而不是一封了之,任由自謀出路,這樣或許多少可以避免一些沖突的發(fā)生,促進公共空間拓展與公共秩序管理相匹配。
其次,是廣場舞噪音擾民問題。這其實也與公共空間管理的疏漏有關,涉及到公共空間資源的配置以及地段的選擇。發(fā)生擾民現(xiàn)象,一般人都會直接將矛頭指向活動空間中的人們,從市民素質角度大加貶損。也發(fā)生過忍無可忍者強行阻止激化矛盾,甚至運用反干擾音響設備以牙還牙類惡性循環(huán)。但從公共空間中管理角度看,類似廣場舞一類動靜較大的空間活動原本就不適宜在緊靠居民區(qū)的地點進行,公共空間管理者應明確場地使用要求,防微杜漸,有言在先,或許能提升管理的有效性和行政成本。公園里的吹拉彈唱舞等有聲活動的場地應該設在相對遠離居民小區(qū)的地點,或者提供有隔音功能的設施或設備。舞妹子的廣場對面有居民小區(qū),但隔開了一條馬路,噪音并不明顯,而且舞妹子自身也比較注意。記得某年中考之前的一個晚上,一位女士氣咻咻地到我們面前興師問罪:“你們聲音能不能小點兒?影響我家孩子學習了!”家有考生的家庭,家長也如同火藥桶,大家都表示理解。于是我們將聲音調小,小到后排的人聽不太清楚,但大家都克制著,后來我們還換了臺機器,使用柔和的混響效果,這樣聽起來高音不尖低音不禿。不料交誼舞的到來突然激起了擾民矛盾,投訴不斷,地段110忙壞了——據(jù)說其震耳欲聾的音樂甚至驚得對面樓上的老人發(fā)了心臟??!
第三,空間沖突也暴露出了公共空間活動的項目管理專業(yè)水準有待提高。隨著“全民運動”的開展,公共空間的活動形式愈來愈豐富,相互之間的交融也成為一個趨勢。廣場舞是個開放的概念,比較簡單也比較平民化。其隨意性比較大,各種不同的舞蹈類型都可以被編排成適合廣場的舞蹈。有些舞蹈自身性質明朗,比如排舞和交誼舞,原先不屑于歸入廣場舞的也移步廣場,供大眾樂享。其實,交誼舞本是起源于西方的國際性的社交舞蹈,是一種舞廳舞,一般情況下都是在室內(nèi)跳。目前從公共空間管理角度看,對不同公共活動形式的場地需求的研究尚有待深入。廣場舞發(fā)展過于迅猛,交誼舞匯入廣場是否適宜也有待研究。跳舞的老百姓大多從眾而為,對相關舞種的專業(yè)知識也比較缺乏。交誼舞原本重在交際,與廣場舞的健身娛樂及審美功能有較大差異,其側重維系的男女舞伴關系本身也包孕了產(chǎn)生兩性情感的可能。交誼舞是雙人跳舞,注重舞伴之間的默契,因而交誼舞對活動場地的選擇更應考慮到適切性。
與我們較勁的交誼舞突然撤兵了:某日晚間,像往常一樣,兩支隊伍都在緊張地跳舞。突然,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急步?jīng)_入交誼舞人群,身旁的流星詭異地說:“喔!看似有戲!”有人干脆駐足旁觀。只見那女子突然撲向一對男女,不由分說對著那女舞者就是“啪啪”兩記耳光,口中大罵:“我說老公怎么最近魂不守舍,原來被你這狐貍精迷住了!”男子愣了一下,猛力將高挑女子(應是他的妻)拉開,嘴里嘟嘟囔囔:“你來這兒干什么?你打人家干什么?!你瘋啦?!”高挑女子繼續(xù)瘋了似的撲向那女舞伴,卻被她老公搡了個踉蹌,再撲再搡……圍攏的人漸多,拉架的人也越來越多,女子尋死覓活不依不饒,現(xiàn)場亂作一團。110又被叫來了……對這種熱鬧我沒有興趣,最后怎么收場的不知。不過,自從那天之后交誼舞便悄然消失!
因而,我也不得不說——解決公共活動空間糾紛的關鍵還在于人,人的素質確實是關鍵。正如具有專業(yè)知識的交誼舞人士未必會選擇馬路邊嘈雜的“廣場”,純凈的舞伴關系也不會滋生新的矛盾。據(jù)說每日為交誼舞提供機器的是一對老夫婦,他們想以此掙些零花錢,但出了“耳光”事件以后,他們只嚷“丟不起人!”,果斷選擇了“走為上”。民間倫理以其特殊的處世邏輯結束了這場紛爭,而百姓的娛樂及社交活動引發(fā)的新矛盾也頗為引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