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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黛玉為什么不喜歡李商隱?

        2018-04-13 06:14:57袁小茶
        視野 2018年7期
        關(guān)鍵詞:情長微塵殘荷

        袁小茶

        《紅樓夢》第四十回,賈母帶著劉姥姥逛大觀園,寶玉和姐姐妹妹們自然小心陪著。大觀園里不僅有陸路,還有水路。于是行至荇葉渚,賈母提議坐船。一只小船坐不下,賈母帶著薛姨媽、劉姥姥、李紈、鳳姐等上了第一只船,而寶玉、寶釵、黛玉等未婚文藝青年們,上了另一只。

        大觀園里種了很多荷花,秋天,荷葉凋謝。在這只“文藝青年號”小船上,發(fā)生了這樣一段有趣的對話。

        寶玉覺得這些殘荷礙眼,于是說:“這些破荷葉可恨,怎么還不叫人來拔去?!睂氣O打圓場,笑道:“今年這幾日,何曾饒了這園子閑了,天天逛,哪里還有叫人來收拾的工夫?!绷主煊駞s漫不經(jīng)心地說了一句:“我最不喜歡李義山(李商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

        賈寶玉是典型的可愛暖男,看到“女朋友” 黛玉喜歡殘荷,也不管自己聽沒聽懂,就趕緊對對對對對地改口說:“果然好句,以后咱們就別叫人拔去了?!闭f著,已到了花溆的蘿港之下,覺得陰森透骨,兩灘上衰草殘菱,更助秋情。

        為什么天天寫詩的林黛玉,卻說自己最不喜歡李商隱?又為什么只愛他的“留得殘荷聽雨聲”?這就要談到李商隱詩歌的晚唐美學(xué)了。

        好多人不喜歡李商隱的晦澀難懂——他的詩不像李白、杜甫的敘事性,幾乎是把所有敘事、具體事件和對象都抽離掉,只剩下所有生命共通的《無題》。什么是“滄海月明珠有淚”?什么是“藍(lán)田玉暖日生煙”?如果你用考據(jù)學(xué)的態(tài)度去解李商隱,一定要考出這首詩是悼念亡妻……那首詩是哪個(gè)暗戀對象……最后就會陷入一個(gè)巨大的干澀的無底洞。

        李商隱的詩,最好的注解,就是去看西方象征主義的畫。如果一定要用一種色彩去形容一個(gè)詩人,李商隱寫得最好的詩,畫面幾乎都是冷紅色——“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你能感到夕陽的那種視覺依然燦爛,卻是強(qiáng)弩之末沒了溫度的冷紅色);“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dú)自歸”(從視覺到觸覺的冷紅);“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shí)”(夜雨紅燭,溫暖卻透著凄涼的冷紅)。

        冷紅像極了整個(gè)晚唐的色彩,時(shí)代依然是最偉大的唐,只不過氣數(shù)將盡已至黃昏。從此以后,再無“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的燦爛爛的盛唐。

        這是我感到的第一個(gè)層次的李商隱。第二個(gè)層次,是幾個(gè)月前在北海。海邊一塊非常普通的碑,一看就是后人新刻的裝飾用的。上面是李商隱的“相見時(shí)難別亦難,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表面看,這是生命最動人的情詩——絲就是“思”,這是一份《霸王別姬》式的“差一天、差一個(gè)時(shí)辰、差一秒鐘都不是一輩子”的想念,直到臨死最后一口氣“絲”方盡了,“思”方盡。若這輩子像蠟燭,那我就一直在燒在哭,直到最后燈滅油枯了,眼淚才干。

        我怔怔地看著北海的那塊碑——這是對整個(gè)生命多大的熱情,多么拼命地在“燒”。就像那句有名的話,“活得不茍且!不要怕!要用一百度熱情去燒這輩子!”這句話,一千年前的李商隱就說吐了。

        再看他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再看他的“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shí)”,再看他的“蠟炬成灰淚始干”,哪一個(gè)畫面不是對生命的美好的無限熱忱、不舍和耽溺。

        這是我讀到的第二個(gè)層次的李商隱——對生命有太大熱忱,又對人間太過眷戀。

        第三個(gè)層次的題解,反而在李商隱非著名的兩首詩中。一首是《北青蘿》,這是李商隱后期受佛教影響寫下的詩,“殘陽西入崦,茅屋訪孤僧。落葉人何在,寒云路幾層。獨(dú)敲初夜磬,閑倚一枝藤。世界微塵里,吾寧愛與憎?!弊詈笠痪?,我哈哈大笑。

        很多人對此詩的評價(jià)不高,因?yàn)樗皇抢钌屉[最動人的冷紅色的晚唐美學(xué),又說他讀佛也沒讀通,總之是沒放下?!笆澜缥m里”,這是《金剛經(jīng)》說的“三千大千世界碎為微塵”?!拔釋帎叟c憎”,這是《維摩詰經(jīng)》里說的“于一切有情無憎愛”。而李商隱是讀了一圈兒佛經(jīng),訪高僧,然后苦笑一聲,哈哈,若是于一切有情無憎愛,那我倒是寧可在三千大千世界里,明知人間是劇場,依然有愛有憎;明知紅塵是苦,依然做個(gè)“有情眾生”。

        李澤厚先生研究中國美學(xué),講到很重要的一條“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吾輩”。我覺得拿這句解釋李商隱再好不過了。

        李商隱臨終前一年,寫過一首《暮秋獨(dú)游曲江》,里邊說“荷葉生時(shí)春恨生,荷葉枯時(shí)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傲舻脷埡陕犛曷暋薄昂扇~生時(shí)春恨生”……連殘留的荷花都要聽雨聲,連荷葉一枯一榮都會動情的一個(gè)男人,臨死前自嘲(自夸):罷了罷了,我這輩子是做不到“太上忘情”了,身在情長在,于是釋然,平靜地悵望江水。這算不算一個(gè)美麗的自我認(rèn)知?

        “身在情長在”,安靜接受自己無法解脫、無法忘情的事實(shí)——這是我讀到的第三個(gè)層次的李商隱。

        再回頭說黛玉(或者說曹雪芹)為什么最不喜歡李商隱。因?yàn)槔钌屉[和曹雪芹太像了。讀義山詩,最疼的應(yīng)該是曹雪芹——都是繁華落盡后散場前的挽歌,前者是輝煌的大唐,后者是富貴的曹家。魯迅講《紅樓夢》是“悲涼之霧,遍被華林”,如果《紅樓夢》是曹雪芹抄家前所有繁華富貴的巨大回憶,那也已經(jīng)是賈家“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年代,還剩一個(gè)“白玉為床金做馬”的富貴空架子,暗地里“都要偷老太太的東西去當(dāng)了”,王熙鳳都要去放高利貸東補(bǔ)西湊維持排場。曹雪芹看到李義山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怎么不疼?

        賈寶玉住怡紅院,開詩社自稱怡紅公子,之前還有個(gè)號叫“絳洞花主”。什么是“絳”?絳就是一種視覺上的冷紅色?!凹t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dú)自歸”,這是李商隱,還是曹雪芹?

        (李紅軍摘自《大學(xu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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