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云貴
潘云貴
溫和如植物的90后學長,又如海底孤獨的鯨,常在舊時光中與從前的自己碰面。對于未來,心存光亮,覺得時間會眷顧愚笨但努力的人。
街邊開始有商販賣這個時節(jié)的果蔬。
草莓顏色鮮艷,洗得很干凈。茼蒿嫩綠,散發(fā)幽幽的清香。
有頭發(fā)花白的阿婆在賣芋頭,芋頭很結實,應該是清早剛剛挖的,裝在竹籃里,像可愛的嬰兒。我想買,可是你不在,我不知道要送給誰。雖然只是跟你吃過一次飯,但我偷偷記下,飯桌上,大大小小的碗碟中,你獨愛的那一口芋泥。
這個季節(jié),傍晚出門,空氣仍有些涼,葉子們冒著風寒,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長著,身上的綠略顯脆弱。待日子暖和,它們的膽子才大起來, 不管晝夜,競相吐出憋了許久的綠。
我一直是個不懂得照顧自己的人,大大咧咧,對早晚溫差不太在意,等感覺冷的時候,才知身上衣物單薄,噴嚏打個不停。最近一次感冒,前后折騰了十天才好起來。一好又不記事,真是壞毛病。但有一些事,我始終沒有忘記。
在一個春天的午后, 途經(jīng)一處廢棄的農舍,門外有棵梨樹開滿了花,朵朵都像前世的雪堆在今生的枝丫上。因為手中相機已無電量,無法拍下它們,我便遺憾離開。但你知道,我不會放棄。
后來,又獨自去見了那棵梨樹,路遠林深,帶著去見你一樣的心情前行。
滿枝皆是如云如雪的花束,鋪得春天格外清白,人心也在這白里浸染著,好像所有的過去都可以省略,少年又踏春風來,衣襟沾滿清清淡淡的憂喜。梨花花期很短,隔了兩天,就無當初那般絢爛景象,仿佛它們一瞬便將落盡一生。
你會看到嗎?看不到也沒關系,讓我替你看見。
我時常都在心里感謝你,沒有把我暗戀你這件事告訴別人,讓它只成為我們倆的秘密。它如梨花的顏色,在陽光下白到透明。
你在鷺島工作,生活、騎車、看海,已經(jīng)七年了。知道你性格開朗,能把一切安排妥當,所以在這七年里我從沒擔心過你。
與你同桌時,最喜歡的也是你的性格與心地,其次才是你的樣子:白皙的膚色、清秀的眉眼、纖細的手指、假裝生氣時噘起的嘴。這些總被我反復識記,還有你嘴角當時頻頻灑出的笑聲,仿佛能點亮我的未來。
高二分班后,我們不常碰見,但我天天都想見你,因此連累了別人,也害苦了自己。
找你班上一個同學做朋友,目的卻是可以正大光明到你教室里,看你。有時僅僅只是坐在教室后面,能看見你的背影,整個人就很開心,像得手的小偷一樣竊喜。有時也會難過,見你不理睬我,只顧著跟其他男生聊天、打鬧、一起回去,我就很傷心,整個人就像丟了魂一樣,路都走不好。有幾次夜里回去,我都摔了跟頭,膝蓋、手肘磕破,傷口很疼, 我忍著,灰溜溜回了宿舍,這些你當然不知道,而我也不想讓你知道。
高三時,我從學校搬出,住在附近的小區(qū)。有天,當我知道你也跟我租在同一棟單元樓時,覺得上天太眷顧自己了。此后, 我每天早上都要提早半小時起來,為了在這騰出的半小時里能夠等到你。我把電梯按到你在的樓層,電梯門快關上的瞬間,我又按住,一遍又一遍,直到你出現(xiàn)。
也是通過別人了解你的世界,知道你喜歡梨花。春天到來時,我就爬上學校后山,滿山遍野尋找。山上花樹綿延,鶯鶯燕燕,但極難看到一棵梨樹。
實話告訴你,其實我以前也沒見過梨樹,只知花開為白,僅憑這點我就翻遍后山,終于在一處角落,看見了滿樹白花。我興奮跑去,折下一枝最好看的,帶回家。
是在你晚自習結束后,我摸黑到你班上,把花放到你的抽屜里。保安提著手電筒來巡查,我生平第一次鉆到講臺底下,全身瑟縮著,心提到了嗓子眼,腦子里想著如果被抓到,即便被當作小偷,我也不能提起你,真怕自己的喜歡會給你帶來麻煩。
也是到后來才知道那一晚自己“視死如歸”送出的花并非梨花,而是李花。它們顏色相近,但梨花花瓣潔白豐潤,花蕊顏色深,略帶點紅色,開到快謝時會變成胭脂紅;而李花花瓣沒有豁口,樹皮也沒有橫紋,花蕊顏色較淺,花瓣、葉子都細細小小。你一定能夠分辨出來,也一定在看到李花的那個清晨感到困惑,然后偷偷笑出了聲。
我就是這樣的一個男孩,又笨又傻,喜歡一個人只懂蠻力,不動腦筋。如果現(xiàn)在你知道當初這一場又一場的喜劇都是我主演的, 會不會把肚子笑疼?
那些被當作梨花的李花早已在時間碾壓下不見蹤影,下次碰到你,我會給你一枝春天真正的梨花。它們此刻在陽光下盛放,風起,便飄落一些。偶爾落到我的肩上, 像一個吻活在那里。
從我暗戀你的那刻算起,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年。 高中畢業(yè)后,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還能與你再見。所以今年春節(jié)在航城公交站前碰到你的瞬間,我整個人如在夢里。
你我對望剎那,目光已不像從前那樣單純、清澈。我們是兩把原本串聯(lián)在一起的鑰匙,分開許久后又碰到一起,發(fā)出熟悉但生疏的聲響。
你問我過得如何,我說好或不好似乎都與你沒有關系,只點了點頭。頓覺在你面前,我的羞赧仍與昨日相同。
曾經(jīng)日思夜想我們相逢的情景,會說什么話,自己應如何面對你,不斷反復練習,但到現(xiàn)實里一一失靈。我始終不是演員,無法在你面前從容表演。
面對你的轉身離去, 我能做的也僅是站在原地目送你。
十年前,我暗戀你,但沒有告訴你。十年后,依舊如此。我是一個你永遠都無法喜歡起來的小男孩。
大學畢業(yè)后,我們都各自在繁冗的生活里兜轉,在炎涼的人情中周旋。少年時,仿佛能與宇宙抵足同眠的赤子心日漸縮小。有過的時光,像山間流出的清水,淌過無人涉足的角落,喂養(yǎng)出一片濕潤的青苔。
此后的一生,我們的時針被一雙大手撥快,生命的城池里住滿陌生的面孔,他們像云,也像是雨,怏怏地來,又匆匆地走。
如果時間可以允許自己再次選擇,我一定不會選你作為心里第一個喜歡的人。那些驚心動魄的時刻,那些暗自哭泣的歲月,都希望與你無關。
可惜已不能。
一個人如果踏上了愛的單程旅途,便沒有未來,也聽不見回聲。愛對他來說,是永遠的朝露,是無言,是懷念。
是心上萬畝梨花,悄然綻放,再也無法收攏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