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方

豆包是北京人最愛吃的傳統(tǒng)食品之一，家家能做，人人都吃。它不但操作簡便，而且既能當(dāng)點心又能當(dāng)饅頭，還比饅頭有營養(yǎng)，北京人都愛吃。我看過一些北京人寫的美食文章，作者飽含深情地回憶小時候吃到的紅豆包。確實，真正的北京豆包是非常講究的，先將上好的紅豆淘洗干凈，不能有一顆砂石，再添加少量水煮透，直到豆子軟爛脫皮。之后，仔細(xì)挑去豆皮，加入事先準(zhǔn)備好的棗泥、紅糖，有條件的還加點糖漬玫瑰花瓣、若干豬油，攪拌均勻，才算制成豆包的餡料。豆包的皮是發(fā)面皮，要筋道、薄厚適中，這樣包出來的豆包才能個頭勻?qū)?、白胖飽滿。

而我不愛吃豆包，也是從北京開始的。

唐山大地震那年，暑假我跟著奶奶去北京探親，正好趕上大姑家搬進(jìn)了大院禮堂。人們搬來被子、褥子鋪在自家的床板上，大禮堂頓時成了大車店。住的問題解決了，接下來就是吃的問題。住是共產(chǎn)主義，吃也是共產(chǎn)主義，每天三頓飯由大院食堂統(tǒng)一供應(yīng)，大家都不必冒險回家起火做飯。我在大禮堂的第一頓早飯就是豆包，在這之前我還從沒吃過豆包，但食堂做的豆包非常粗陋，餡很小，皮很厚，餡里沒有棗泥，更沒有豬油和玫瑰花瓣，只放了一點白糖。因為時間倉促，豆子都沒煮透，帶著白芯，不但有很多豆皮，還帶著濃郁的豆腥氣，面也沒完全發(fā)開，干硬。到了晚上又是豆包，配著晚飯給的一點雞蛋湯，我勉強(qiáng)吃了半個。誰知道第二天早晨還是豆包！這時候就有點膩了，接下來三四天，天天都有兩頓豆包，把我徹底吃反了胃，一看到那兩個小戰(zhàn)士抬著籮筐走進(jìn)禮堂，我就仿佛聞到那濃郁的豆腥氣，就惡心、不舒服。

一點胃口都沒有，對豆包的惡感也與日俱增。一星期后搬出大禮堂，我向奶奶宣布：“我再也不吃豆包了?！?/p>

吃到正宗的北京豆包是一年后。姥姥家街口副食店里就賣豆包，而那豆包據(jù)說是附近幾條街上最正宗、最好吃的。每天下午豆包出籠，副食店門口都排起一小隊人。但我從那里路過從來目不斜視，心若止水。

一次我回家晚了，又沒吃晚飯，看到副食店門口沒人排隊，豆包還有幾個，就心念一動，走過去買了一個，那是我繼地震后第一次吃豆包。那豆包比食堂做的大很多，像個大饅頭一樣，雪白松軟。我咬一口，薄薄的面皮一下就見餡了，暗紅色的純凈紅豆沙，夾雜著磨得很細(xì)的棗泥，滑膩甜軟，還帶有些許暗香，那是糖漬玫瑰的味道。我曾經(jīng)吃過的豆包簡直不能和它相提并論，怪不得這里總是排隊呢！我大口吃完豆包，嘴里還有豆子的余味，頓時一陣熟悉的豆腥氣翻涌而至，讓我立刻想起那沒煮透的豆子，那費牙的死硬面皮，我對美味的豆包立刻沒了興致，還想再吃一個的欲望消失得無影無蹤。

聽人說，過去開點心店的老板為了讓小伙計不偷吃點心，就在小伙計剛進(jìn)店當(dāng)學(xué)徒的時候，專門做一批重油重糖的點心，給小伙計吃，而且不讓吃飯，就讓吃點心。小伙計一般出身貧寒，沒吃過點心，乍一吃非常香甜，就可勁吃。點心是油膩的，吃幾次就膩得要命，連吃幾天就徹底吃傷了，吃惡心了。從此看到再美味的點心也避退三舍，絕不染指。

人生若只如初見。初見的美好印象是最深刻的，反之，初見的糟糕印象也是最深刻的。如果想讓一個人極度厭惡某樣?xùn)|西，那就在他沒見過這樣?xùn)|西的時候，弄一個似是而非的替代品，待這個惡劣的贗品深深印在他心里后，把多么美妙的真品擺在他面前，也扳不回他當(dāng)初的厭惡。惡劣的第一印象，是一輩子都難逃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