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離
許多朋友問:“為什么突然就寫起了詩?”
是有些突然。除了初戀時寫下的三五首獻給女友的情詩(如果那也能叫做詩的話),從未寫過詩的我,2017年年初卻突然寫起了詩,而且真的有點“一發(fā)而不可收”,整整一年的時間,主要的心思都在寫詩上了。寫得真是太多了,也發(fā)表了不少,還得到不少師友鼓勵。有些鼓勵的話簡直讓我有點歡欣鼓舞,有時偷偷地想:也許詩歌才是最適合自己的文體?甚至還這樣想過:也許在詩歌寫作方面,自己真的有一種特別的才能?否則,怎么有不少人都說被我寫下的那些分行的文字“擊中”了呢?我是相信,當他們這樣說的時候,并不僅僅是出于客氣和鼓勵的。
寫詩的原因倒是很簡單,就是寒假時家里的電腦壞了,沒法寫小說和其他較長一點的文字。但是仿佛又養(yǎng)成了一種壞習(xí)慣:歇幾天不寫點什么,就有點惶惶不可終日。解決的辦法就是拿起筆,在紙下胡亂寫下點什么,盡可能地簡短,分行——這就是我最早的詩歌習(xí)作。既然寫出來了,就想聽聽別人是怎么看的(也是一種壞毛?。怀上胝嬗腥苏f好。應(yīng)該是鼓勵和真心皆而有之。那就繼續(xù)寫吧。越寫越多。然后就開始投稿。發(fā)表也還算順利(其間得到諸多師友幫助),漸漸有了一點信心。
實在是寫得太多了。也寫得太“順利”了。最瘋狂的時候,一天可以寫十幾首,產(chǎn)量最高的時候,一天寫下了超過二十首,而且有時候真覺得自己寫得不錯。一年將盡,我的電腦里到底有多少我寫下的詩(電腦修好后,當然還是用電腦寫作),是我不好意思說出的一個數(shù)字。
不用師友們提醒,我也知道了:詩沒有這么容易。事實上,進入冬天之后,寫詩便越來越難。有時候坐在電腦前,一個字也寫不出。寫順了也可能一天得詩五六首,但剛開始寫詩的那種“高產(chǎn)”狀態(tài),是一去不復(fù)返了。我想這才是正常的狀態(tài)。詩是難的。世界上任何創(chuàng)造性的事業(yè),都是難的。詩歌的門檻似乎很低,但這決不是說詩是容易的。
好詩難得,這個道理,任何人都明白。我一直以為,一個寫詩的人,一輩子能寫出五六首真正的好詩,能夠傳之比較久遠,應(yīng)已經(jīng)足夠了——既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詩歌。竊以為,詩壇上一些名聞遐邇的詩人,一生也許寫了很多,但真正能夠傳世的作品,也不過五六首,多一點,也不過十幾首吧。
知道我“癡迷”于寫詩,就有朋友告訴我:“詩壇很亂,慎入……”
確實有一個“詩壇”存在嗎?應(yīng)該沒有疑問。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寫詩的人也構(gòu)成了一個“江湖”。不過這也許和我沒有什么關(guān)系。我早就是一個不在江湖上行走的人。因為水太深了,而我一直沒有學(xué)會游泳。
如果喜歡寫,就好好寫吧。也許會繼續(xù)寫下去。喜歡,就是最好的理由。而喜歡,只是因為你有話要說,而如果你最終選擇了寫詩,可能是因為這種說話方式比較適合你。如此而已。我覺得我應(yīng)該想清楚了,詩歌不會給我?guī)砣魏螙|西。我也不期望詩歌會給我?guī)砣魏螙|西。
我雖然不是很清楚“詩壇”在哪里,但“詩壇”上有各種“門派”,我也略知一二。文人相輕,自古皆然,寫詩的人,更是如此吧。誰都認為自己的詩寫得最好,而別人的詩寫得很差。似乎比起其他文類,詩歌更沒有標準。“詩壇”上“亂象叢生”,早就有人看不下去了。
而我能做的,就是誠實的表達。而誠實的表達,既關(guān)乎技藝,更取決于人。我知道無論是哪方面,都需要用一生的時間去學(xué)習(xí)。甚至一生的時間都遠遠不夠。
人活在世上,必須有所依憑。寫詩也必須有所依憑。我們必須借助于某種傳統(tǒng),才能說出自己想說的話。這應(yīng)該是所有的寫作者都認同的。
寫詩是很晚開始的事,讀詩卻很早(相對而言)。小時候幾乎沒有讀過幾本有價值的書,因為生于那個特殊的年代,又處于貧困的鄉(xiāng)村,幾乎無書可讀。到了高中階段,才從各種渠道得到幾本自己喜歡的書,其中就有很薄的唐詩和宋詞的選本。這是我所接受的最早的詩歌啟蒙教育,說起來真是慚愧。但事實也就是如此。我一直堅信文化是需要積累的。人只能做自己能夠做的事。
真正有書可讀,也可以比較安心地讀,是到了大學(xué)以后。我記得大學(xué)時代最初打動我的詩集,是查良錚(穆旦)翻譯的《普希金抒情詩選》,記憶中應(yīng)該是五十年代上海某出版社的版本,封面上有俄羅斯的白樺林,那是我青春年華最重要的精神食糧。之后我在南昌的一家書店遇見了馮春先生譯的普希金的長詩《葉夫根尼·奧涅金》,在我的閱讀經(jīng)驗中,這是我非常喜愛的一本書(后來我不斷地向人推薦這本書,但估計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有人會對這本書感興趣了)。
大學(xué)階段讀過的另一本詩集是楚圖南先生翻譯的惠特曼的《草葉集》。我曾經(jīng)在某一年的寒假將這本詩集借回家,在冬日的陽光下,在老家后院的那棵楓樹下反復(fù)閱讀。這是一種美妙而奇怪的閱讀經(jīng)驗,我覺得我根本就不知道詩人在說什么,但讀的時候心里充滿著歡喜。我覺得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需要這樣一種閱讀經(jīng)驗。
一直到許多年之后,我重讀《草葉集》,我才知道這本詩集有多么了不起。我知道中國新詩百年以來,有不少詩人從這本詩里吸收了營養(yǎng)。但我不知道,今天還在寫作的中國詩人,是否仍然有人在讀這本書。
我用心讀過的詩人不在少數(shù)。我最欽佩的詩人,還是惠特曼吧。我重讀了惠特曼之后,才懂得為什么他在美國文學(xué)史上享有那么崇高的地位。有人說,惠特曼之后的所有美國詩人的寫作,都是在回應(yīng)他的那本偉大的詩集。一些美國人是這樣看的:美國能成為現(xiàn)代的美國,是和《草葉集》有著極大的關(guān)系的。
我心目中偉大的詩歌就是《草葉集》里的詩。無比樸素,又無比深刻。像大地一樣寬廣,像河流一樣深邃,而在其間生長著的一切,都被一種光照耀著,而它們自己也發(fā)出一種溫柔的光。這樣的詩歌直接來自于生活,有一種瞬間將你擊穿的力量。詩歌是應(yīng)該給人力量的。當你覺得沮喪,覺得絕望,覺得生活再也過不下去的時候,你就去讀一讀這樣的詩,然后你會這樣想:人活在世間是艱難的,但生活是值得我們過下去的;這個世界也許永遠也不會變得更加美好(像我們經(jīng)常期望的那樣),但這個世界是值得我們愛的。
生活永遠是第一位的。所有偉大的詩歌,首先應(yīng)該來自生活。有時候,不妨直接一些。我們每天都在生活。我們所生活的時代,每天都發(fā)生著那么多讓我們百感交集的事情。有時候真的覺得,我們直接把自己的感受真誠地記錄下來,就會打動很多人,就可能是偉大的詩歌。因為我們置身于這個世界當中,我們周圍的人,他們和我們一樣,內(nèi)心有著太多的悲欣交加。
給我一萬年的時間,我也寫不出一部像《草葉集》這樣的書。但惠特曼確實是我心目中永遠向往,并希望自己能跟隨他的步伐向前走的大師。我認為他依然是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他不像其他的古典時代的大師,只是供人敬仰,而很難讓人從他們的詩歌里汲取精神力量。
當然,不僅僅是惠特曼。我應(yīng)該感恩的前驅(qū)者實在是太多太多。中國的馮至和穆旦,以及北島舒婷韓東海子王家新于堅雷平陽……外國的里爾克,葉芝,佩索阿,米沃什,策蘭和博爾赫斯……我無法一一列舉出他們的名字。但是我覺得我應(yīng)該特別提到美國詩人卡佛。我都不知道是怎樣和他相遇的。之前看過他的小說,并沒有特別的感覺。我是在自己開始學(xué)習(xí)寫詩之后才看起他的詩,很快被征服。又是一位美國詩人。不管別人怎么看他,在我的心目中,他屬于最偉大的詩人之列。他當然和惠特曼很不一樣,他也許沒有惠特曼那樣偉大,但這沒有關(guān)系。這不妨礙我經(jīng)常讀他的詩集《我們所有人》——這本書的名字太好了。他詩里寫的都是小人物,更多的是他自己,但是我堅信,他在寫自己的時候,是想著所有人的——我覺得這里面有所有詩歌的秘密,以及所有藝術(shù)的秘密。
我在另一個場合也說到了自己為什么“突然”寫起了詩。當時說的一番話,現(xiàn)在看來,我自己認為仍然是成立的。我覺得也可以解釋我為什么那樣喜歡卡佛。茲錄于此:
一切都與“虛無”有關(guān)。我寫詩,首先是因為“虛無”吧。很長時間了,我和“虛無”較上了勁。我吃盡了“虛無”的苦頭。我認為很多人也吃盡了“虛無”的苦頭。我們得想個辦法,探測一下“虛無”的深度。于是我開始寫詩。
當然,生活永遠是第一位的。生活讓人歡喜,生活也讓人驚慌失措。我覺得生活越來越讓人驚慌失措了。以我對這個世界的了解,我覺得我們很多人都活得驚慌失措。很多人,都懷著一顆破碎的心,活在這個世界上。破碎的生活和破碎的心,讓人痛苦,有時候又讓人驕傲。也許,詩歌可以帶來一點點安慰。
偶爾有一種奇怪的想法,就是自己不寫的話,多少有些對不起生活。這個想法太驕傲了一點。但是生活如此讓人驚慌失措,就允許一個人偶爾那么驕傲一下吧,這應(yīng)該不會傷害到任何人。
寫詩,首先是為了自己。這不是秘密,也無需隱藏。但是,在表達和呈現(xiàn)自己的同時,也許就寫出了一個時代。我一再地告誡自己,不能以寫詩為“志業(yè)”。但是人難免會有些野心。
最重要的是,我相信人心是相通的。
詩歌是一種古老的技藝,即使在今天,也不會失傳。雖然在今天這樣一個時代,寫詩多少是一件有點奇怪的事。做一個詩人也是。詩人多少都是有些奇怪的吧。但是偉大的詩人從來都是受人景仰的。偉大的詩人永遠是我們精神上的向?qū)?。?yīng)該是。也必然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夠成為偉大的詩人。這可遇而不可求。但是我應(yīng)該會一直寫下去。也許我會寫出偉大的詩。偉大的詩也可遇而不可求。愿上帝和生生不息的塵世賜給我力量,讓我永遠朝著那個方向,奮勇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