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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風漸涼

        2018-04-08 13:29:02薛喜君
        北方文學 2018年7期
        關鍵詞:老太土豆大樹

        薛喜君

        1

        四道街北頭的平房都矮趴趴的,像草甸上的狗尿苔,又像雪地里聚堆的馬糞蛋。四道街是一條直街,從南頭到北頭呈高崗下坡的地勢,所以,雨季一來,北頭就成了澤國。地下水烏泱烏泱地涌上來,進屋的水又幸災樂禍地爬到炕上,氣味沖鼻子。冬天,家家屋里濕冷,怎么燒都趕不走透骨的寒氣。再說,誰家能舍得可勁兒燒煤。趕上原煤緊俏的年頭,一噸煤要八九百塊呢。但凡有點能水兒的人早就都搬街里去了,留下的空屋成了野貓野狗聚堆交媾撕咬的地界兒。討厭的老鼠,也在里面肆無忌憚地盜洞絮窩。

        早年,四道街北頭是一片沒人煙的荒草甸子,蒿草齊腰,囂張的堿蓬給草甸織了一條毯子。當堿蓬泛起豬血紅,鳥的鳴叫聲也蕭瑟得遼遠而又深邃時,秋天就來了。當年,和老太就是在夏末初秋時嫁過來的。樊忠寧舍得使力氣,娶她之前,就在四道街北頭夯兩間土房。從遼南老家嫁過來的和秋菊,親眼看著像鎮(zhèn)妖塔的房屋,把北頭的草甸子一點點吞噬,堿蓬草在草甸上滅絕時,把水溝都染綠了。和秋菊剛來那會兒,眼神兒都直了。她不解地問樊忠寧,你們這地兒人怎么這么懶啊,這么一大片的地荒著沒人種,可惜了了。樊忠寧嘻嘻地笑,說北大荒地廣人稀,再說,堿蓬草橫行的地方都是鹽堿地,不長莊稼。和秋菊抿著嘴沒說話。過門的第二天,她就扛著鋤頭在門口開了一片荒地,把撿來的牛糞馬糞還有狼糞碾碎。門口架上劈柴,洋鐵盆里煮熟肥料后拌到土里。她讓樊忠寧從街里捎回一包菜籽兒,北邊的氣候和遼南的溫差不同,種茄子豆角已然來不及了。再說,茄子豆角矯情,對土有要求,她撒了蘿卜和白菜籽兒。和秋菊又背著柳條筐撿糞漚肥,留著明年使。她不信,熟肥改良不了堿土地。樊忠寧一上班,和秋菊就扛著鋤頭到草甸上,除了侍弄地里的蘿卜白菜,得空還采野花。野花插到瓶子里,土屋里彌漫著花香。樊忠寧一進屋就貪婪地嗅鼻子,說自己進花房了。吃過晚飯,樊忠寧坐在院子里過足了煙癮,就猴子似的鉆進被窩。和秋菊也往樊忠寧的腋窩下鉆,她說半夜的狼嚎聲瘆得慌。

        和秋菊里外都是一把好手,她說明年先養(yǎng)母雞,讓母雞抱窩,再養(yǎng)鴨,養(yǎng)肥豬。雞鴨放到草甸子上吃螞蚱,吃水泡子里的馬蹄子,蛋黃兒肥得冒油。過年殺頭肥豬,幾大壇子豬油,腌半缸咸豬肉,一年的吃喝就不愁了。在酒廠做燒酒師傅的樊忠寧,整日咧著嘴笑。秋天一來,他在草甸上就地取土脫坯,在門前蓋起兩間倉房。又在倉房里挖個大菜窖,儲上白菜土豆蘿卜,冬天就有新鮮菜吃了。樊忠寧還加高了院墻,并在墻頭上插上密密麻麻的玻璃碴子。和秋菊抿著嘴兒樂,有你,誰敢進咱家院啊。樊忠寧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兒,萬一哪天要沒我呢。當年的收成不怎樣,蘿卜還沒有胳膊粗,白菜也沒抱心兒。和秋菊一點都不灰心,說明年指定比這好。她把白菜的青幫子收回家,剁碎和上豬油包餡兒。樊忠寧就著蘿卜湯,一頓吃十五個包子,還甜嘴巴舌地吧嗒嘴兒。雖說遠離娘家,但男人敦厚體貼。碗里的肉可著她吃,燉一只小雞,樊忠寧頂多啃個雞頭,要不是她哀求,兩只雞爪也留給她。第二年,東西兩邊又蓋起兩撮房,西邊姓冷,老冷家人口多,好幾輩人都住在一個院子里。東邊這戶人家姓于,是新結婚的兩口子,小兩口兒整日琢磨著生孩子。

        這是四道街北頭最早的三戶人家。

        和秋菊把日子過得像微風中的鈴鐺,窸窣的聲響清脆悅耳。和秋菊孩子密,年頭生了大樹,轉年年尾又生了二樹。和秋菊跟樊忠寧商量,說過日子兩棵樹遠遠不夠,她還要生三樹、四樹、五樹,生一片林子……直到生不動了。樊忠寧呵呵地笑,說你是老母雞嗎?老母雞還知道歇伏呢。和秋菊薅起一把草,劈頭蓋臉地抽打樊忠寧,“你說誰是老母雞,說誰——”樊忠寧抱著腦袋笑得直顫悠,“那你頓頓給我吃豬油菜餡包子,我也好有力氣使勁呀。要不你生三樹、四樹的事兒就泡湯了?!狈覍幷f完就跑。和秋菊追,大樹和二樹像一條小尾巴,張著小手跟在她身后咯咯地笑。和秋菊怎么也沒想到,樊忠寧一語成讖,她懷三樹的夢想像肥皂泡似的破了。

        時令剛進三九,樊忠寧把火墻燒得滾熱,還灌了一暖瓶熱水。二樹有半夜喝水的習慣。樊忠寧倒一茶缸熱水放到炕梢,半夜二樹喝時,正好溫熱可口。這晚,樊忠寧有些慌亂,倒水時把水倒灑了。他瞥一眼和秋菊,拿過抹布擦干了炕沿上的水。和秋菊剛把大樹和二樹哄睡著,樊忠寧又急慌慌地給火爐壓了一撮子煤,嘻嘻笑著鉆進被窩。和秋菊白了他一眼,說他是個饞貓,整天想著吃那口兒。樊忠寧像一頭奔到水邊飲水的牛,粗重的喘息聲把和秋菊的劉海兒都撩起來。兩個汗津津的身子拍打出響聲,樊忠寧還在她臉上胡亂地嘬一通,才心滿意足地從她身上滑下來。兩口子商量殺豬的事兒,樊忠寧說臘八殺,讓孩子們從臘八就過年。和秋菊拍了他一巴掌,說他太慣兒子。樊忠寧嘻嘻地笑。早上,樊忠寧沒起來捅爐子。和秋菊悄悄地起來,又在爐火上熥了一蓋簾兩摻面饅頭,炒了土豆片,一碗醬油泡的芥菜咸菜。她把飯菜端到炕桌上,給大樹和二樹穿好衣裳,才發(fā)現樊忠寧死了。和秋菊木然地站在樊忠寧的頭前兒,哏嘎地打嗝。

        接到妹夫的死信兒,和秋菊娘家的六個哥哥都來了。操辦完了樊忠寧的喪事,他們要把妹妹帶回老家。和秋菊眼波渙散,她瞥一眼六歲的大樹和五歲的二樹,堅定地搖頭。送走了娘家哥哥,和秋菊水米沒沾牙在炕上躺了三天。她晃悠著爬起來,沒去灶臺前吃飯,而是去了西邊的老冷頭家。今年九十三歲的老冷頭跟大兒子住,大兒子都七十歲了。老冷頭一顆牙沒掉,一頓能吃三塊餅子,喝兩碗蘿卜湯。秋天,老冷頭能挎筐打草,冬天,還能掃雪。趕上住在廂房的孫子媳婦忙不過來,他還幫忙照看重孫女。八十歲那年,老冷頭得了一場大病?;杷宋逄?,起來指著東頭住的老于家。“花臉狗,讓你家的娘們兒看住兩個小崽子,這倆小子是個短命鬼,都是來要賬的?!被樄方杏诘詈溃缒甑昧税遵帮L,臉上黑一塊白一塊的癍。左鄰右舍都說他大名生僻得拗口,再加上于殿豪愛嗅鼻子,于是,花臉狗的外號就叫開了。全身的血騰地沖到頭上,花臉狗的臉由紅變紫。站在他身后的女人罵了一句“老不死”,氣哼哼地拽著花臉狗走了?;樄废眿D是鄉(xiāng)下人,進門兩年肚子還癟著?;樄窉甑腻X,都給她吃藥了。藥架子都快吃倒了,四年前才挨肩生兩個小子。兩口子給倆兒子起了狗剩兒和貓仔兒的賤名,卻當金娃娃養(yǎng)。老冷頭大兒子埋怨他,說你咋一睜眼就說掐眼皮的話呢?誰不知道,狗剩兒和貓仔兒,是花臉狗兩口子的命。老冷頭吧嗒吧嗒嘴,說不信拉倒。不出半個月,一只蜻蜓把狗剩兒和貓仔兒引出院門,出溜到他家房后的水泡里淹死了。花臉狗老婆一根麻繩吊房梁上,跟兩個兒子去了。花臉狗躺在炕上睡大覺,睡醒了人就瘋了。

        老冷頭出名了,住在街里的人都來找老冷頭掐算。老冷頭的大兒子是四道街北頭,第一戶住上紅磚門臉房的人家。

        和秋菊把一塊錢放在炕上,老冷頭斜眼看她。說我早就給你掐算了,你前世是個莽漢,看人家女子的臉兒長得俊,把兩個好人家的女子睡死了。你這輩子就是守寡的命,就算你再換兩口井吃水,男方也照樣走在你前頭……和秋菊抿著嘴兒沒說話,既然前世造了孽,今生就該還。她從老冷頭家大門出來,發(fā)誓這輩子不再找男人。無冤無仇,何必坑害人家呢。等兒子長大就能干力氣活兒,樊忠寧對得起她,不但給她留下一撮房,還給她兩個兒子。兒子是她的指望。

        給樊忠寧燒完三七,和秋菊就到棉毯廠找了一份擋車工的活兒。剛開始掙的錢不多,將夠把娘仨兒的供應糧買回來。和秋菊過日子仔細,不錯花一分錢,日子也過得下去。轉年的七月十五,正趕上她白班,她請了假,帶兩個兒子到八里泡上墳。娘仨兒到墳地時,天還晴得瓦藍瓦藍的,一朵一朵的白云宛若在草地散步的羊駝。和秋菊把帶去的吃食擺在墳頭,她邊燒紙錢邊埋怨樊忠寧,說他狠心扔下他們娘仨兒走了,還把她眼淚也帶走了。她再怎么想他,憋得眼珠子通紅,也掉不下眼淚了……和秋菊把跪著的大樹和二樹拉起來,說咱們回家吧。走到半路,瓦藍的天就變臉了,風中還夾著濕漉漉的水氣。傍晚,唰唰的雨聲由遠而近地來了。和秋菊的覺睡得亂七八糟,一會兒樊忠寧看著她笑,一會兒又沖著她臉吐煙圈。她推樊忠寧,說你咋沒正形,當著孩子動手動腳像啥樣子。樊忠寧嘻嘻笑,摟住她肩膀要跟她親熱,她羞澀地說樊忠寧不正經。樊忠寧趔趄地撞到墻上,轟隆一聲,她的夢也碎了。和秋菊倏地坐起來,驚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西山墻坍塌了半面,幸虧她帶著大樹二樹住在東屋。風挾雨從豁口潲進來,她抓起碗架柜后的一卷塑料布。她被淋成落湯雞,還差點兒崴了腳,風把塑料布吹得嘩啦嘩啦地響。和秋菊在豁口處站到亮天,她決心在原址蓋兩間紅磚門臉的房。

        和秋菊后來才知道,房子就像一匹咬住大脖筋的狼,把血吸得吱吱地響還不罷休。她半生都在修建房子,仿佛她是為房子才活著的。

        土豆是和秋菊從黑河抱回的一只母貓,也是她養(yǎng)的第一只貓。土豆出生三個月就被她抱了回來。那年,樊大樹當了邊防兵,和秋菊和樊二樹眼看著他上了火車,心里熱乎拉地難受。和老太哏嘎的嗝,打得胸腔疼,樊二樹攙著她從火車站回家。第二天早上,樊二樹說啥也不念書了。和秋菊哀求樊二樹,說高中只念一學期,再堅持兩年,咋也得拿個高中畢業(yè)證啊。她嘴都磨破了,二樹還是搖頭,說沒心思念書。再說,要個高中畢業(yè)證有啥用?我也當不上兵。和老太咽下嘴邊的話,再也不勸了。第二天,她去樊忠寧工作過的酒廠,進門就給廠長作揖。說樊忠寧死了,大兒子響應號召應征入伍,小兒子為照顧她,才沒報名。她請求廠長看在死人的分兒上,給小兒子安排工作。年底,樊二樹就到酒廠的綜合服務隊上班了。雖說是集體編制,但在有兩三個待業(yè)青年的人家前,賺足了面子。樊二樹也挺知足,出來進去都揚著脖子。酒廠把繁重和雜七雜八的工作都交給服務隊,樊二樹被分到釀酒車間,負責下腳料處理。釀酒車間兩班倒,兩個班下來,酒糟就能堆成一座小山包。酒糟可是豬牛雞鴨鵝的好飼料,來酒廠買酒糟的人都排到大門外。道遠的鄉(xiāng)下人,早上四點鐘就趕著馬車到門口排隊。左鄰右舍都來巴結和老太,拿著樊二樹開出的酒糟票子,分量足還不用起大早排隊。

        和秋菊早就從擋車的崗位上下來,在車間割線頭。割線頭的活兒不倒班,也不累,只是坐在轟鳴的車間里,把殘留在紗穗上的線頭割下來,再返回粗條車間。樊二樹倒班,夜晚就和秋菊一個人。她覺得墻上都長著眼睛,她驚恐地盯著墻上撲閃的眼睛,不睡覺。她不敢跟樊二樹說,到廠衛(wèi)生所開了谷維素和各種維生素,大把藥片吃下去也不管用。她太想樊大樹了,如果不親眼看一下兒子的生活,她就要病倒了。長這么大,大樹和二樹從沒離開過她。這些年,她只回過兩趟娘家,一趟是給八十八歲老父過大壽,轉年,又回去給老父送葬。日子那么艱難,她還把大樹和二樹帶在身邊。她舍不得把倆兒子扔家里,也想帶他們回去認親。萬一哪天她去找樊忠寧,倆兒子都不認得姥家人。大嫂說她是潑出去的水,有了婆家就忘了回娘家的路,還不是因為媽死得早,要是沒有爸活著,娘家的路也斷了。和秋菊疑惑眨巴眼睛,她沒聽懂大嫂是怪她不回娘家,還是暗示她以后少回娘家?

        熬到樊大樹新兵訓練結束,剛下到連隊兩個月,和秋菊就迫不及待地登上北去的火車。她在部隊待了四天。和秋菊不但給樊二樹捎回一頂棉軍帽,還抱回一只小花貓。小花貓長得圓乎乎的,身上淡褐色的花紋像麻土豆。和秋菊歡喜得不得了,脫口就給小花貓起了個“土豆”的名兒。上火車前,和秋菊把土豆放在鞋盒子里,還把鞋盒子鉆了十幾個二分鋼□

        大的眼兒。她怕乘務員不讓貓坐火車,一上車,她就把鞋盒子放到車座底下。坐一宿火車,她幾乎沒怎么眨眼,生怕土豆憋過去。車廂里的人稀落得宛若羊??蛋,和秋菊趁機跟土豆說了好多話,講述了她從遼南老家出嫁時的心情,也講了樊忠寧的死,講了老冷頭給她掐算的命……她覺得土豆就是當年的她。她信誓旦旦地跟土豆保證,說等它長大保證給它找個好婆家,把它當親閨女風光地嫁出去,說啥也不能給她找個短命的貓。寡婦的日子不好過,人家瞧不起你。土豆好像聽懂了她的話,喵嗚地叫了一聲,還伸出粉嘟嘟的舌頭洗臉。舌頭上的刺宛若一把通透的梳子,把臉蛋舔得溜光水滑。和秋菊呵呵地笑,由衷地夸贊土豆是個愛美愛干凈的小姑娘。

        一下火車,土豆就“喵嗚喵嗚”地叫。稚嫩的叫聲融化了和秋菊,她覺得心里暖融融的。進了家門,她掀開鞋盒,土豆“喵嗚”一聲躍到她懷里。和秋菊打個嗝兒。有土豆做伴兒,和秋菊的夜晚不再恐懼了。那以后,她沒斷過土豆碗里的魚,哪怕自己一日三餐吃白菜土豆。土豆也填乎人,無論怎么吃,都是一只身形苗條的大花貓。樊大樹當兵三年,土豆陪了她三年。這三年,每次聽她說話,或者看見她因為想樊大樹而焦躁時,土豆就喵嗚喵嗚地叫。輕柔而又曼妙的叫聲,安撫了她的心。她也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有啥心事兒都一股腦兒地告訴土豆,說完心情就舒暢了。和秋菊不但發(fā)誓要為土豆找個如意郎君,還要為它養(yǎng)老送終。她再次跟土豆說這話時,土豆生氣地抖動著胡子。她愣了一下神兒,轉瞬又笑了。她撫摸著土豆滑溜的脊背自語,“不想走是吧,我也沒說讓你嫁出去呀,咱找個上門的女婿還不行。大不了,給你郎君的碗里也擱兩條魚唄。”和秋菊呵呵地笑,“放心吧,兩條魚我還供得起。實在不行,我明兒個做個漁網,去水泡子里撈魚撈泥鰍?!蓖炼菇乖甑嘏ど碜吡?。

        春天來時,總是帶著濕漉漉的風。屋里潮濕陰冷,和秋菊隔三岔五點著爐子驅趕潮氣。她還把前后窗戶打開,讓潮氣快些溜走。土豆從前窗戶跳到后窗戶,還焦躁地叫。和秋菊笑呵呵地說,“想你媽了?你三個月大就跟我來了,還能記住你媽的模樣嗎?”土豆“喵嗚”地叫著,還深情地看她一眼。和秋菊心里樂開了花,她覺得除了她,沒誰懂得土豆。和秋菊怎么也沒想到,與她同床共枕三年多的土豆,在水汪汪的夜晚失蹤了。和秋菊找了三天,都沒找到土豆一根毛。她后悔那天晚上睡得死,半夜時,她明明聽見后窗戶有貓叫,她覷著眼睛看了一眼枕邊的土豆,土豆也興奮地“喵嗚”了兩聲,又舒展地躺下了。后來,和秋菊才明白,土豆是在用一種假象欺騙她。她睡實了,土豆從后窗戶跟野貓私奔了。

        “你可真不夠意思,為了一只貓,你就把我扔下了。你跟樊忠寧一樣狠心,白瞎我這些年待你的心了?!焙颓锞张踔炼钩贼~的碗,哏嘎地打嗝。

        土豆走了,樊大樹回來了,他被安置到供電局的保衛(wèi)科。和秋菊長吁了一口氣,她覺得大兒子長個官相,將來一準能升個一官半職。棉毯廠早就過著茍延殘喘的日子,最先回家的當然是和秋菊這樣的長期臨時工。沒活兒干,就意味著沒工資了。和秋菊沒著沒落地在街里溜達,幸虧有樊大樹在身邊陪著。這樣的日子過了半年,和秋菊又找了一個食堂做飯的活兒。雖然兩頓飯很忙活,但她心里踏實,她無需跟兒子們要錢花。不久,樊大樹就把傅瑩影領回來,她還給和秋菊抱來一只小黃貓。和秋菊十分滿意傅瑩影的長相,土豆也長著一雙毛茸茸的大眼睛。和秋菊對土豆念念不忘,她又瞥了一眼臥在窗臺上的小黃貓,毛色不是很純正,又瘦骨嶙峋。她的心沉浸在對土豆的思念中,還不能把感情投入小黃貓的身上。但礙于它是傅瑩影抱來的貓,就假裝稀罕。樊大樹說,媽你給它起個豁亮點兒的名,可千萬別叫土豆啥的。土豆都讓你傷心了,弄得你現在連最愛吃的烤土豆都戒了,你要是給它起個白菜的名,萬一它要是再背叛你,你還不得把白菜也戒了。和秋菊看了一眼傅瑩影,討好地說就叫美丫吧。樊大樹小聲提醒,“媽,它是只公貓。”和秋菊噗嗤笑了,仨人商量,又給小黃毛起了蘿卜的名。和老太念念不忘,她在四道街北頭第一次種的蘿卜。樊大樹說轉來轉去,還沒離開一個“賤”名。

        蘿卜是一只懶貓,吃飽了就找個陽光充足的地兒曬陽兒。

        2

        樊大樹急著結婚,因為傅瑩影懷了兩個月的身孕。和秋菊愁得里外屋轉悠。這些年,她掙的幾個錢都用來修房子。每年雨季一來,山墻就從墻根洇濕到房頂。若是再趕上秋天纏綿的雨,墻還沒干又上凍了。一凍一化,房山墻今天脫落半面墻皮,明兒個屋棚又耷拉下來。這些年無論錢多緊,春天抹屋頂,秋天抹墻都成必不可少的大事兒。房子下沉,前后窗戶都換三回了。

        和秋菊手里僅有的五百塊錢,還有二百是樊大樹的退役費。眼看著傅瑩影的肚子都遮掩不住了,和秋菊急得像一只拉磨的驢。半夜,她突然從炕上蹦下地,給老家的哥哥寫信。和秋菊把信投進郵局門前的信筒,她怕投到別地兒信筒,郵遞員忘了取。自從信投進郵筒,她心里就長了草,一趟又一趟到郵政所打聽。郵政員笑著問她等誰的信啊,等得這么焦躁不安,當兵的大兒子不是都回來了嗎。兩個女郵政員問完,還相視地竊笑。等了半個多月,等來一張匯款單。和老太舉著匯款單,娘家哥哥寄來的。兩個女郵政員撇了一下嘴。幾個哥哥湊了二百四十塊錢,并在信中告訴她,這錢不要了,是六個舅舅給大外甥隨的份子錢。大哥代其他五個哥哥,痛徹心扉地數落她,說她不知好歹,當年妹夫死時,她就應該跟他們回老家。若是回去了,找個人家,沒準還生個一兒半女。有個男人在身邊,何必操心……和秋菊一邊看信一邊打嗝,她不知道哥哥們還耿耿于懷當年的事兒。和秋菊阿嚏阿嚏地打噴嚏,口水把信紙都洇濕了。肥大變形的字,像嗡嗡叫的綠豆蠅,飛得她眼花繚亂。

        為樊大樹操持婚禮,和秋菊瘦了一圈。沒房子,樊大樹兩口子住在家里。家里突然多了一口人,和秋菊努力地適應。倒是樊二樹整日樂呵呵地出來進去,下了夜班,樊二樹也愛回家了,他說家里多一口人,熱鬧。樊小小一歲半時,樊大樹稱上下班不方便,在單位附近租了房子搬出去。樊大樹三口人搬走的那天,夜里下了一場清霜。清早,和老太推開房門,看著墻角堆著的柴禾,和窗下白菜垛上白瑩瑩的霜,愁腸百結地打個干嗝。秋風把路對過的楊樹剃個大禿瓢,愁得楊樹直吹口哨,凄厲的哨音令人惆悵。和秋菊又開始了空落落的生活,樊二樹又不著家了。凄清的夜晚,要不是蘿卜的呼嚕聲,她仿佛覺得自己已經不在人世了。她把在縫紉機上打呼嚕的蘿卜,抱到自己的枕邊。被她冷落的蘿卜委屈地喵嗚一聲,挨著她躺了下來。這一夜,和秋菊睡得格外香。她終于從土豆的背棄里走了出來。樊二樹疑惑地問她,“媽,蘿卜咋這么歡實,你給它魚吃了?”和秋菊搖頭又點頭,“我還摟它睡覺了呢?!狈浒櫰鹈碱^,“你不是嫌它有尿臊味嗎?”

        “早沒味兒了,我天天給它洗。”蘿卜終于成了和秋菊的枕邊貓。

        樊二樹談了五次戀愛。田卓穎既是他的第三任女朋友,還是他結婚的對象。田卓穎命運不濟,出生的前三個月,她爸因肺結核去世了。她媽生了七個孩子,她最小也是唯一的女孩。她大哥接她爸班,剛開始在中醫(yī)院打了兩年零雜。后來就到車隊學開車,結婚后,又當上車隊隊長。田卓穎就像家里的小雞崽兒,哥哥們不是忙著約會,就是忙著出去瘋跑。田卓穎從小就發(fā)育不良,又瘦又小,臉色蒼白得像被霜打的白菜葉,嘴巴不大,門牙卻大,而且門牙還出奇的白。田卓穎笑時,總給人一種錯覺,仿佛門牙是開合的兩扇門。田卓穎的歌卻唱得極好,當年樊二樹就是被她一曲《兵哥哥》給唱哭了。從小,樊二樹的夢想就是穿軍裝。當年樊大樹當兵走時,他抱著酒瓶子喝得酩酊大醉。他撕心裂肺的哭聲,把和秋菊嚇壞了,慌忙給他灌了半碗醋。樊二樹肚子嘰里咕嚕地響,吃進肚子里的食物,像傾巢出洞的老鼠?!皨?,拿把刀來,把我肚子豁開吧,把卵子擠出來……”她在樊二樹的叫聲中,不停地打嗝。樊二樹好不容易睡著了,她疲憊地坐到凳子上。樊二樹睡了一天一宿,第二天傍晚才醒。和秋菊給他盛碗小米粥,“快起來喝一口,暖暖胃?!狈溆U著紅血絲的眼睛,歉意地看著她,“媽,我讓你操心了。”

        “哏嘎——”和秋菊把粥碗放在炕沿上,慌忙去外屋了。

        和秋菊從黑河給樊二樹捎回的棉軍帽,他一次沒舍得戴。他把軍帽用紅布包裹起來。沒人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田卓穎跟樊二樹同歲,他倆相處一年零兩個月,因為這頂軍帽分了手。和秋菊白天上班,樊二樹把田卓穎領回家,他小心翼翼地把珍藏的軍帽拿出來。還沒等把紅布打開,田卓穎跳起來,哆嗦著指著紅布包,“這里包著你爸的骨灰嗎?”樊二樹氣得臉兒煞白,他把軍帽放下,指著門喊,“滾,滾出去——”田卓穎被樊二樹歇斯底里的喊叫嚇壞了。那以后,他們再也不聯(lián)系了。樊二樹又談了兩個女朋友,都沒談成。兩年后,樊二樹和田卓穎在商場的鞋柜前相遇。倆人尷尬地打聲招呼,“吃飯吧。”走了幾步的樊二樹突然轉身,他的語氣像是哀求又像是命令。田卓穎噗嗤一聲笑了。樊二樹發(fā)現田卓穎豐腴了不少,人一胖,嘴唇也跟著長厚,她那兩顆門扇似的大白牙,也不那么扎眼了。

        倆人吃了一頓涮羊肉,又和好如初。樊二樹提出結婚,田卓穎還耿耿于懷,紅布里包著的東西。樊二樹嘻嘻地笑,說你跟我回家看看就知道了。當田卓穎看到軍帽時,笑岔氣了。她捂著肚子,“你那么喜歡當兵,咋不去呢。你要是去當兵多好,回來還能分配個好工作,像你哥,穿一身制服多牛氣啊?!狈溲凵駜毫⒖叹桶档聛?,他沒好氣地說,“沒去,檢查不上?!碧镒糠f上下打量著他,“你也不缺胳膊不缺腿,干啥檢查不上啊?我發(fā)現你這個人就是膽小,還愛生氣?!碧镒糠f嘻嘻笑了,說我再給你唱一回《兵哥哥》。樊二樹淚流滿面,他抱住田卓穎,“做我媳婦吧,我保證可你吃可你穿,還保證對你好。”

        樊二樹結婚的那天晚上,和秋菊一夜沒睡。支棱著耳朵聽西屋的動靜,她不知道二樹能不能行男女的房事?清早,她心事重重地起來做飯,煎了一盤田卓穎愛吃的豬排骨,烙了牛肉餡餅。田卓穎愛吃油水大的食物。做好飯,她望著門外,余光卻一直都沒離開西屋的房門。她怕新媳婦披頭散發(fā)地起來,跑回娘家。雖然,田卓穎的娘家除了哥嫂,沒有近便人,她就像一只寄養(yǎng)籬下的狗??刹还茉鯓樱膊粫粋€“無能”的男人過日子。和秋菊突然咳嗽不止,這兩年,她支氣管不好,動不動就咳嗽。特別是季節(jié)更迭時,咳嗽就像一只跟腳的野狗。她悄悄地走到院子里,暢快地吸一口清冽的空氣,憋悶的胸腔也透亮了不少。

        太陽剛從東邊露頭,遠處的房屋被染成一片金色,早起的家雀從房山頭的草棵兒里突嚕突嚕地飛起來,又落在另一家屋檐上。“家雀兒,你可真悠閑啊?!焙颓锞蛰p輕地嘆了口氣?!爸ǜ隆蔽魑莸拈T開了,田卓穎羞澀地叫了一聲媽。樊二樹也跟了出來,眼仁里的亮兒像河水里的光,盈盈地躍動。和秋菊懸著的心撲通一聲落下來,砸得她小腿肚子一哆嗦。她的笑聲,因為哽咽有些僵硬,“快吃飯吧,都是你愛吃的。”

        “我媽多稀罕你,我嫂子叫媽,我媽都沒這么激動?!?/p>

        和秋菊笑了,眼角的皺紋宛若綻開的菊花瓣兒。冬天,平房一住火就冷。和老太怕凍著田卓穎,就半宿半夜地看著爐火。半夜躺下,還壓上一爐濕煤。兩三點鐘再爬起來,透出爐膛里積攢的灰。爐箅透出一團黃燦燦的亮光,爐膛里就起火苗了。土暖氣發(fā)出咔咔的響聲,她才再躺下。聽著發(fā)出噼啪響聲的爐火,她滿足地抿著嘴。

        婚后沒幾年,樊二樹從酒廠下崗。在家閑了幾個月,托同學在化工廠找個活兒。雖然還倒班,但掙得不少?;S離家快一百里地,樊二樹不得不離開家,只有在休息時才回來住一宿。田卓穎不愛吃和老太做的飯,油水少不說,還上頓豆腐下頓白菜豆腐。和老太說吃豆腐就像吃肉,田卓穎翻著白眼說肉是肉味,要是豆腐能頂肉,就天天燉豆腐得了?!翱刹唬^去只有有錢的人家,才能吃上豆腐,還得過年吃?!碧镒糠f推開豆腐碗,“給你吃——”半夜,田卓穎餓得睡不著覺,她就買零食,今兒個買五個香蕉,明兒個買五個茶葉蛋。進門,她把零食塞進靠墻的床頭柜里。田卓穎最愛吃香蕉和煮雞蛋,她媽活著時,沒錢給她買香蕉,娘倆靠遺屬費過日子,哪有閑錢買零嘴兒。她十三歲時,媽死了,她跟著二哥二嫂過。二嫂剛嫁過來時,還拉著她手說,“小穎,就是我親妹妹。有二嫂吃的,你的碗就不會空著?!倍﹦傔^門那會兒,田卓穎的確過了一段好日子。哪怕吃個烤土豆,二嫂都分給她一半。不久二嫂懷孕了,半夜,田卓穎迷瞪地去膠皮桶里撒尿,把在外屋啃豬蹄的二嫂和二哥嚇一跳。只穿一條內褲的二哥支吾著說,你二嫂肚子里的孩子餓了。她白了二哥一眼。那以后,二嫂肆無忌憚地當著她面吃東西。青沙果,二嫂吃得核兒都不剩。凍梨,二嫂守著盆吃。生下侄女后,二嫂的臉色陰沉,連話都懶得跟她說。她盯著小侄女碗里的雞蛋糕,一口一口地咽唾沫。直到二嫂把碗筷摔得噼里啪啦響,她才倏地轉過臉。她想,可能是二嫂睡不好覺心煩。小侄女愛哭鬧,半夜哭聲□

        人。她上初二時,二嫂又生了侄子。小侄子過百天,二嫂在飯桌上當著二哥的面,讓她去大哥或者三哥家住,二嫂說輪大襟也該他們了,你又不是就一個二哥。田卓穎撂下筷子,看了一眼悶頭扒飯的二哥。二哥仿佛沒聽見二嫂的話,田卓穎背上書包哭著走了。田卓穎在大街上哭了許久,把天都哭黑了,她才往大哥家去。大哥看了一眼她斜挎的書包,說你別念書了。水泥廠招工,我托人打聽打聽。田卓穎噘起嘴,說早就不想念了。為幾個學費總是挨老師尅,她是全班交學費最遲的那個,經常被老師罰站。大哥說那就上班吧,自己掙錢花著仗義。大嫂盯著她,老師也看出你又懶又饞了吧。田卓穎筋著鼻子剛要扭頭走,一想到漆黑的夜,她小腿轉筋地站住了。她厚著臉皮,在大哥家住一段時間。田卓穎十五歲就上班了,她被分配到水泥廠的粉碎車間。師傅問她,你一個小姑娘,咋能來粉碎車間?這是大老爺們兒干的活兒。田卓穎抹眼淚,師傅給她出主意,讓她找廠領導,到宿舍叫夜也行啊。田卓穎找到廠里,說自己生病了,痰里都吐出水泥塊兒了,要調個車間。管勞資的女人瞟她一眼,說你有病,我們也得看醫(yī)生的診斷。她去找大哥,說一宿一宿地咳嗽,上不了班了。大哥瞄她一眼,領她拍了X光片,沒承想,她肺部上真有三個鈣化點。醫(yī)生問她,你發(fā)燒嗎?田卓穎疑惑地搖頭,說有時候穿多厚都冷。醫(yī)生沖她大哥點頭,說這就對了,不可能沒癥狀。大哥忍耐地看她一眼,說這個妹妹是他媽四十歲時生的,從小就賴嘰,這兒也不靈光。醫(yī)生會意地點頭,唰唰地開了診斷。診斷上寫著,I型原發(fā)性肺結核。田卓穎嚇壞了,“大哥,我這病還能好嗎?”大哥說弄不好,這病是從媽肚子里帶來的。她不依不饒地追問大哥,你剛才說咱媽四十歲才生我,還指腦袋,意思是說我是傻子?大哥覷起眼睛,說車隊還有事兒。看著大哥的背影,田卓穎幸災樂禍地笑,她記事兒以來,第一次這么痛快地跟大哥說話。她樂顛顛地甩著手里的診斷,以后再也不用聽粉碎機的咔嚓聲了。走出醫(yī)院大門,田卓穎霍地站住了,她發(fā)現自己無處可去了。不上班,就意味著不能住廠里的宿舍了。她扭頭在醫(yī)院的走廊里尋找大哥,她連大哥的影兒都沒看到。田卓穎順著正陽街走,從一道街走到六道街,又從六道街走到一道街,邊走邊哭。天黑了,她才咬牙回大哥家。她怯生生地敲了十多分鐘的門,門才懶洋洋地從里面打開。她在大哥家住十天,又背著行李去二哥家。二嫂把她的碗筷放到一邊,還把飯菜單給她盛出來。二嫂不跟她說話,也不允許她說話,說唾沫星子傳染。第十天的頭,二嫂就把她的碗筷裝上,說你走吧。她只能去三哥家,剛走到大門口,二嫂說,你要是想過得好點,就找個男人嫁了。要么找個歲數大的,要么就干脆找個鄉(xiāng)下男人,鄉(xiāng)下男人不挑揀。田卓穎氣壞了,她狠狠地呸了一口唾沫。那以后,她再也沒登二哥家門。

        田卓穎知足,樊二樹可她吃香蕉吃雞蛋。結婚后,樊二樹貼著耳朵告訴她,“老婆,想吃香蕉咱就吃,愛吃雞蛋咱就吃,直到吃出雞屎味。”田卓穎怔了一下,樊二樹一個高躥出去,她手里的毛巾才沒抽著他。跟樊二樹結婚,她就處于半下崗的狀態(tài)。不久,水泥廠的水泥滯銷,她徹底下崗了。樊家令她不滿意的就是和老太,去年冬天,和老太咳嗽,吃藥打針都不好。她想要是婆婆死了,她就和樊二樹把房子好好裝一下。沒有婆婆,倆人吃香的喝辣的,睡到晌午也沒人喊。沒承想,酒廠和水泥廠的命運一樣。樊二樹不能天天回來,雖然,她打心眼里不愿意,可他不掙錢花啥呀。婆婆一分錢能攥出水,就連吃雞蛋都算計。樊二樹一回來,田卓穎就告狀,說空嘴吃個西紅柿,咱媽臉拉得比黃瓜還長,空嘴吃條黃瓜,她也說留著拌涼菜。樊二樹說她過怕苦日子了,也節(jié)省慣了。樊二樹嘴上安慰田卓穎,心里卻對和老太不滿。夏天,黃瓜柿子爛大街,還老那么小氣。

        樊二樹一上班,出來進去只有田卓穎和和老太,還有一只叫蘿卜的貓。她甩臉子,跟和老太也跟蘿卜。只要見到蘿卜,就把它踢得“喵喵”叫。和老太氣得下巴直抖,說打啞巴畜生有罪。田卓穎白了和老太一眼,問她咋把一只破貓看得比兒子還重要。你要是實在閑得慌,干脆給你生個孩兒吧。田卓穎說完,呵呵地笑出聲。和老太瞟她一眼,□

        著碎步走了。以前,田卓穎對生孩子的事兒很淡漠,她覺得孩子是她的天敵。小孩子都貪嘴,有了孩子,好吃的就可著他,自己就不能吃零嘴了。雖然,只讓生一個,她想想也打怵。那么個小人,屎一把尿一把的,啥時候才能養(yǎng)大啊。最近,田卓穎一躺到床上,就有一種莫名的危機感。二樹一個人在外面上班,萬一有女的勾引他,他娶別的女人一點牽掛都沒有。田卓穎翻來覆去想了好幾個晚上,才鼓足勇氣到醫(yī)院找大哥。她結婚時跟大哥大嫂徹底鬧翻了,她指著大哥的臉,說大哥欠她情,還欠她錢。要是大哥不接班,那個班就是她的,她早就當上大夫了。她還罵大哥窩囊,怕老婆。說那個丑八怪的胖娘兒們,不知道有啥可怕的,不如趁早休了她。還揚言,大哥要是離婚,就不管他要錢,也不提接班的事兒……大哥氣得嘴唇都白了,要不是他死死地抱住大嫂,大嫂非得抓爛她臉不可。

        大嫂在大哥的懷里跳著腳罵她,說她大哥接班,她還在她媽肚子里轉筋呢。

        田卓穎在醫(yī)院的收發(fā)室找到大哥,大哥正跟收發(fā)室的女人調情??匆娝M來,大哥的表情冷漠得像寒風中的玻璃,犀利的寒光刺得她激靈地一哆嗦。大哥用鼻子“哼”了一聲,問她來干啥?她支吾著說想看病。

        “她是誰?”收發(fā)女人乜斜著眼神兒。

        大哥低聲下氣地,指著自己的腦袋,“我跟你講過的,就這里有毛病……”女人皺起眉頭,轉瞬又噗嗤笑了,“嘖嘖,長得可真都不像,一點兒都不像——”

        田卓穎咽口唾沫,她瞥一眼大哥。大哥從煙盒里抽出一支香煙,女人為他點著。大哥噴出一口煙,問她結核不是鈣化了嗎,咋還看?。刻镒糠f低下頭,說想要個孩子。大哥瞄一眼女人,女人用下頦朝門口努一下,還?了兩下眼角。大哥叼著煙懶洋洋地站起來。田卓穎想,要是這個女人占了大哥的窩,那才痛快呢。田卓穎出門時,甜膩地叫了一聲,“姐,我走了?!?/p>

        女人白了她一眼。

        田卓穎被檢查的結果,嚇出一身冷汗。子宮后傾,左側輸卵管還有個鴿子蛋大的囊腫,子宮里還有兩個拳頭大的肌瘤。她無助地看著大哥,差點哭出來。大哥頭也沒回地走了,她眼看大哥推開收發(fā)室的門。田卓穎咬著嘴唇,罵那個騷女人不得好死。田卓穎走出醫(yī)院,在對面街的冷飲店吃了五勺冰糕。傍晚,和老太招呼她吃飯,田卓穎哭了,她當著和老太痛罵大哥狼心狗肺,心里沒有她這個一奶同胞妹妹。聽說大侄女要生了,她詛咒大侄女生孩子沒屁眼兒……和老太知道她的病情后,心里積聚的烏云嘩啦地散了。她安慰她,說沒孩子不打緊,重要的是你身子沒大毛病?!拔蚁氤灾兴?,要是還沒有就要一個。”和老太笑了,她贊成地說要個小丫頭也挺好,趁著我腿腳還利落,幫你們拉巴一把。田卓穎上揚起嘴角,沒再說話。

        田卓穎更加心煩意亂,整日地噘著嘴。和老太不知道兒媳婦咋了?有幾次,她想問問樊二樹,可兒子一周才回來一次,住一宿又起早走了。她不想給兒子添堵,兒子連個孩子都沒有,實在太可憐了。再說,樊二樹一回來,田卓穎就變成一只快樂的鳥。兒子前腳一走,田卓穎的臉又撂下了。和老太心里畫魂兒,可她又不想挑開這層紙。又過了半年,和老太知道了,田卓穎鬧著要搬走。樊二樹還要把和老太也帶走,他說我媽這輩子不容易,不能再讓她拎水撮煤劈□

        子了。田卓穎說是啊,我也離不開媽。田卓穎心里卻做另外的打算,從結婚就和婆婆和一只貓過日子。和老太像月亮地兒下的影子,如何轉身都能看得見,心頭堵得沒縫兒。再說,婆婆對貓都比對她好。幸虧貓是個畜生,要不婆婆都能打板供起來。她們粗茶淡飯,貓卻三餐吃魚。而且這只貓很會看臉色,婆婆跟誰生氣,它就沖誰吹胡子瞪眼。有一次,婆婆找咳嗽藥,拉開她床頭柜抽屜,看見抽屜里的香蕉和橘子。婆婆要是沒跟蘿卜說,破貓看見她從門外進來,就喵嗚一聲撲上來。要不是和老太呵斥住它,興許就抓傷她了。和老太越來越老了,理應跟樊大樹一起過。樊大樹是老大,再說,他家又買了新房子。地兒大得別說擱一個老太太和一只貓,就算他媽再給他們找個后爹,也能擱下。田卓穎不想跟和老太過日子,她又不能明說。自己生不出孩子,要是惹惱了樊二樹,可就無家可歸了。田卓穎知道跟樊二樹說不通,她跟和老太講同學家的事兒,因為婆婆惦記兒子,兒子走到哪婆婆跟到哪兒。兒媳婦一氣之下離了婚。臨走時指著婆婆說,這回跟你兒子過吧。

        一個有風的夜晚,樊二樹回來了。他讓和老太收拾東西,準備搬家。和老太搖頭,說哪也不去。只要兩間土屋還能棲身,她就不會挪動半步。和老太心里做了打算,樊二樹兩口子搬出去,就把西屋租個百八十的,再加上遺屬費,就算是食堂的活兒不干了,自己節(jié)省點兒花也餓不死。田卓穎扯了一下樊二樹的衣襟,說你不在家,我天天勸媽,媽就想一個人過清凈的日子,是吧,媽?和老太笑著點頭。樊二樹順了和老太的意,“媽,一個人也要做飯吃?!?/p>

        和老太揮了一下手,“快走吧,以后別老喝酒?!?/p>

        3

        春風從屋檐上下來,像一只溫暖的手,院子里也灑了一地柔和的春光。坐在窗下的和老太,盯著地上粗糙得像馬糞紙的影子?!鞍?,老得不成樣子嘍——”和老太惆悵地嘆了一口氣。上個月,和老太拿到食堂開的最后一個月工資,管理員說食堂要改造,以后得請個有證的師傅和面案。和老太雖早有準備,但事到臨頭,她還是沒控制住地打個干嗝。一晃兒,她都在家待兩個多月了。蘿卜悠然地從屋里出來,踩碎了她的影子?!疤}卜,你叫啥呀,嫌我沒搭理你呀?”蘿卜跳到她懷里,和老太撫摸著蘿卜的貓頭,“西屋也沒人租,人家都租獨門獨院的房子。”

        在四道街北頭住了一輩子的和秋菊,徹底地成了和老太。鄰居問她,一個人住在低矮潮濕的屋里多寂寞啊,咋不搬去跟兒子住。和老太抿著嘴,人中上一道一道的褶子像皸裂的樹皮。她說兒子老來接她,是她自己不去。她說人老了還是住平房好,接地氣不生病。有人私下議論,說和老太的兩個兒子都打著孝子的招牌,其實對她愛搭不理。聽說都是因為她這座房子。還說她守寡有年頭了,性格“格路”,克死了男人,還連帶著二兒子生不出孩子。和老太還愛養(yǎng)貓,弄得屋里臊氣哄哄,二兒媳婦強巴火地和她過了幾年,還不是搬走了。倆兒子不在身邊,劈□

        子撮煤倒灰拎水倒泔水都她一個人,出來進去屁股后跟著一只貓……和老太出門倒泔水,她使勁地“呸”口唾沫,“臭不要臉,我兒子給我錢,你當然不知道,你又不是我家蘿卜。我兒子給我買煤,一買就是一大汽車,你眼瞎?。磕銈冋l家的煤倉是滿的?看看我家的煤倉,煤塊兒是煤塊兒,煤面兒是煤面兒,夠燒好幾冬的?!卑ち撕屠咸R的鄰居,訕不搭地走了。和老太進院時,鐵門的當啷聲震耳。

        二樹結婚那年,樊大樹兩年沒登門。要不是和老太三番五次地找他,大樹興許就不認她這個媽了。和老太去樊大樹家?guī)状?,都被一扇鎖死的門擋在外面,一連去了幾天,才從鄰居嘴里打聽到,樊大樹帶著老婆孩子住丈母娘家了。丈母娘癱在床上,樊大樹一天兩次,用自行車馱丈母娘去針灸。和老太想兒心切,就到樊大樹丈母娘家的樓下等。站了半個多月,也沒和樊大樹遇上,更沒看見樊小小。她搞不準,親家母都什么時間針灸?她咋一次都沒碰到。夜晚,和老太就倚著床頭盼過年,過年,大兒子咋也能回來看她一眼。和老太掐著手指算日子,終于聽到零星的鞭炮聲了,和老太醬了兩塊方肉,大樹和二樹就愛吃她醬的肉。和老太眼睛都盼紅了。也沒見樊大樹的影。和老太又盼清明,頭年閏月,清明節(jié)不能給墳填土,今年該給樊忠寧的墳填土了。臨近清明,樊大樹還是不見蹤影,也沒捎信兒。和老太硬著頭皮,到樊大樹的單位找。去了兩次才找到他,大兒子面無表情地說知道了。還說清明節(jié)那天,他們家三口人從這頭走。和老太“哏嘎”地打嗝,她知道樊大樹說的這頭,是指丈母娘家。許久,和老太才知道,樊大樹跟她慪氣的緣由。傅瑩影說她偏向樊二樹,小叔子結婚比她風光,田卓穎買了三套衣裳,還做了四鋪四蓋。結婚還不用租房,她孩子那么小就出去租房住。和老太還沒幫忙帶小小,多虧娘家媽了。要不,樊小小就得上幼兒園遭罪去了。

        填完土,樊大樹一家就從八里泡直接走了。樊二樹要和老太一起回家,和老太把他支走。說八里泡風涼,挖點兒婆婆丁再回去。和老太在樊忠寧的墳前坐了一上午。一邊不停地哏嘎地打嗝,一邊跟樊忠寧說話,“你早早地去那邊兒躲清凈去了,兩個兒子都長大了,我老了。他們要我這個媽咋做才滿意啊,還不如拉我兩塊肉呢……”和老太的聲音蒼老而又悲涼。她當著樊忠寧的面,啪啪地扇自己嘴巴。

        樊大樹剛搬出去那幾年,還隔三岔五地回來看看。和傅瑩影鬧意見,他賭氣背著樊小小回家住。開始,和老太上火,時間一長,她也想開了。樊大樹把她當法官了,就是想讓她這個媽評理。現在,兒子不需要她這個法官了,還把她當累贅了。沒帶樊小小,她也沒跟大兒子要生活費。蓋房時趕上雨季,地基打得不牢實。大地一解凍,房屋就像受到了蠱惑,不是屋檐耷拉下來,就是房門擰歪開不開。和老太年年都修繕房屋,樊大樹結婚的第二年,齜牙咧嘴的后窗戶往里潲雨,她跟傅瑩影借了三百塊錢。過了兩年沒還上,傅瑩影從她胳膊上,擼下她戴了半輩子的銀手鐲頂了。那以后,無論手頭多緊,和老太都不跟兒子媳婦張嘴??煞孔泳拖駨堉笞斓墓肢F,雨季一到,屋頂就漏得稀里嘩啦。外面都不下了,屋里還哩啦不停地滴答水。大盆小罐兒都用上了,屋里還像水簾洞似的沒法睡覺。她觍著臉跟同事借五百塊錢,把房蓋挑開重新抹了堿泥。說好兩個月還錢,大半年還差二百沒還上,人家堵門口指著她鼻子要錢,和老太一邊道歉一邊哏嘎地打嗝……這些事兒,就是漚爛肚子里,她也不會跟兩個兒子說。和老太想不明白,樊大樹為啥和親弟弟較勁。樊二樹沒有兒女,又在外干合同工。哥倆為啥不像小時候互相照顧,互相體諒,難道就因為各自有了老婆。小時候,有一個蘋果,哥哥都先可著弟弟。弟弟咬一口又會塞給哥哥。樊大樹要是不吃,二樹就哭得鼻涕咧些的。大樹給二樹的軍帽,二樹一次都沒舍得戴。傅瑩影說她偏向二樹,和老太也不否認。和老太咋能不知道,二樹想當兵的心思呢。大樹穿上軍裝,二樹的眼眶里一直閃著淚花??伤苷f什么呢。

        知道二樹的身體有別于常人,是蓋起新房的第二年。全家人在還是一個房框茬的屋里吃晚飯,二樹吃了一小碗苞米(米查)

        水飯,半盤兒醬拌茄子土豆。期間,大樹還把小蔥也拌到盤子里,二樹吃得兩嘴丫黃豆醬。他拍著肚子說都要撐爆了,惹得大樹咯咯地樂個不停。她也看著兩個兒子笑,生活再怎么艱難,看著兩個一天比一天長高的兒子,心頭就涌上一股勁。去八里泡看樊忠寧時,她說起兒子總是喋喋不休。她相信,樊忠寧愛聽。

        那晚,娘仨早早地躺下,大樹給二樹講故事。她累了,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半夜,她被二樹的哎喲聲叫醒。她惺忪地問,咋了?二樹吭嘰著說肚子疼?!坝惺毫税?,招呼你哥跟你去當院拉吧,明早我撮?!倍渖胍髦f,“媽,我沒屎,是肚子疼?!蹦贻p時覺大,她一歪腦袋,忽悠又睡了過去。她夢見下班進屋,剛要引火做飯,卻看見二樹在炕上打滾。她斥責二樹就知道淘氣,二樹眼淚汪汪地看著她,媽,我肚子疼死了,你和哥把我埋八里泡吧,我到那還能跟爸做伴。她呵呵地笑著把二樹抱起來,說二樹不能去八里泡,你還沒打種,還沒給你們老樊家延續(xù)香火呢。二樹說,媽,還是讓我哥打種吧,我肚子疼得不能打種了。她忽地坐起來,二樹的背心都被汗水濕透了?!岸?、二樹……”大樹從西屋躥過來,背起二樹跑出院門。折騰一上午,二樹的肚子竟奇跡般的不疼了。她卻被診斷結果嚇傻了。她不知道隱睪患腫瘤的幾率高,因為腹腔的溫度高。二樹老說肚子疼,她也沒在意,原來是肚子里那個東西搗鬼。醫(yī)院的走廊攏音,她哏嘎的嗝聲格外脆生。

        樊二樹肚子不疼了,一個勁地喊餓,還說肚子都餓癟了?!皨?,給我弟買一斤油炸餅吃吧。”她從衣兜里掏出五塊錢,“你陪弟弟,可勁吃一頓油炸餅吧?!狈髽淇戳艘谎凼掷锏募埰保诉说嘏茏吡?。她蹲到廁所“哏嘎”地打嗝,眼眶火辣辣地疼。她想樊忠寧,沒有男人日子太苦了。房子倒了,她都沒倒,二樹的病讓她大病一場。樊二樹處對象,她幾乎沒什么異議。她沒資格給出意見,也不能給。她內心對田卓穎并不滿意,相貌就沒入她的眼。更何況她矯情,說話還尖酸刻薄??蓛鹤拥臓顩r,就像一塊石頭壓在她心上,壓得她腰都彎了。

        和老太從八里泡回來時,步履蹣跚,臉都打腫了。那以后,樊大樹回家的次數,寥落得能數過來。慢慢地,和老太也習慣了,樊大樹沒回家就表明他日子過得好,工作也順心。二樹搬走,樊大樹也不怎么回家。月初,二樹回來了。給她買了一串香蕉,還買一盒錄雷他定片。二樹比他哥細心,他知道除了伏天,和老太的過敏癥始終伴隨著她。春秋兩季最重,整日鼻涕眼淚長淌,嚴重時還得輸液。樊大樹總是很不屑,說過敏還算病嗎?熬半瓶醋熏熏就好。和老太點頭,在兒子面前,她學會了沉默。

        蘿卜沒長開,始終球球蛋蛋的,但蘿卜性欲卻出奇地旺盛。每到春天發(fā)情,蘿卜就拋下和老太,成宿成宿地跟外面的野貓鬼混。第二天早上回來,戧毛戧刺兒的,不是尾巴流血就是耳朵被咬破。和老太唏噓地為它消毒,“你這是勾引誰了,被咬得破頭齒爛的?!碧}卜沖著大門口齜牙,還抖著胡子。和老太心疼蘿卜,去年開春,她從外面抱回一只母貓,她想家里有伴兒,蘿卜就不能往外跑了。誰承想,蘿卜對家里的母貓沒興趣,夜晚照樣跑出去,把發(fā)情的母貓扔在家里。怕母貓跑出去,和老太就把母貓扣在藤條編的花筐里,母貓整夜地哀叫?;饹]能擋住母貓?zhí)幼叩臎Q心,趁著她收拾屎尿的空兒,母貓義無反顧地跑了。躍上墻頭時,還惡狠狠地抓破和老太的手背。和老太一點都沒怪罪母貓,她覺得都是蘿卜的錯,要不是蘿卜讓人家獨守空房,母貓也不會狂躁。

        “蘿卜,看明早我咋收拾你?!焙屠咸孟舅潦直?。

        今年的春風剛起,蘿卜就屋里院外地轉磨磨。院子里的光線慢慢地西斜,風似乎也累了,停在屋檐上不下來。和老太晃動著腿腳,“起來吧,把腿都壓麻了。到點兒了,該吃飯啦,吃飽了好有勁兒野去。”蘿卜從和老太的懷里跳下地,扭搭著屁股進屋了。何老太呵呵地笑,“屋里都擱不下你了哈,一會兒吃完魚銷魂去吧,記得回來就行。”蘿卜都是在早上回來,進屋就撲向貓碗,碗里的兩條煎魚正等著它。蘿卜很少從院門進來,一般都是跳墻頭,跳進院就咔嚓咔嚓地撓門。和老太拉開門,“回來了,又出去瘋一夜,還理直氣壯地等我給你開門?!碧}卜像犯了多大的錯,羞澀地“喵嗚”一聲。吃完魚,趴在和老太的枕邊呼呼地睡上一大覺,再起來吃兩條魚,又睡覺。

        晚飯,和老太□了一個菜團子,一碗地瓜粥。收拾完碗筷,暮色就鬼魅地從西邊漫過來,還帶著一縷橘色的紅。吃了魚的蘿卜,做賊似的看一眼拎著泔水桶走出院門的和老太,弓腰躥上東邊的院墻頭,在墻頭上猶疑一下,伸著腰身躍下去?!鞍?,又撇下我,跑了——”和老太哀怨的語氣,像一縷幽靈在院子里隱遁。

        這一夜,和老太的覺睡得七零八落。一會兒是樊大樹小時候,站在岔路口接她下班。看見她,大樹撒腿朝她跑過來。跑到跟前,倏地站住了,“媽,我燜了高粱米干飯,還烀了茄子?!币粫河质翘}卜氣息奄奄地躺在門口,無論她怎么叫,蘿卜都不應聲。和老太醒了,她披衣坐起來,心噗噗地亂跳。天亮了和老太也沒聽到咔嚓咔嚓的撓門聲。和老太下地,特意選了兩條大一點的鯽魚,這些日子,蘿卜都跑瘦了。和老太煎的鯽魚酥嫩咸淡可口,樊二樹沒搬走時,老是笑嘻嘻地讓她給他也煎一盤魚,說媽煎的鯽魚聞著都香。田卓穎笑話他,說他不會吃,還是油炸的鯽魚香,魚骨越嚼越有滋味還補鈣。和老太用手里的鐵鏟敲了一下鍋沿,突兀地笑了。她把煎魚放在蘿卜的碗里,“聞著腥味該回來了吧。”和老太拉開房門,她“啊”地叫出聲。蘿卜四仰八叉地躺在門口,身上褐色的血漬干涸成血痂,肚子還掏開一個口子,腸子耷拉出來。露出來的腸子沾著泥土和草屑??礃幼?,蘿卜拖著裸露的腸子走了很遠的路。

        比起土豆,蘿卜有情,它到底沒杳無音信啊。和老太抱著僵硬的蘿卜打嗝。和老太把腸子一點一點地塞回蘿卜的肚子,洗凈了它身上的血污后,用一塊干凈的布把蘿卜包起來。她把貓碗和兩條魚,也和蘿卜一起安葬了。和老太一整天沒胃口,她哀嘆自己天生命硬,樊忠寧早早地死了,兩個兒子都不愛回家,二樹說家里沒熱乎氣,就連蘿卜也都被她克死了。她又想起當年老冷頭給她算命的事兒。

        和老太又陷入到失去蘿卜的哀傷里,

        夏天剛走到盡頭,和老太又養(yǎng)了一只貓。她說啥都不養(yǎng)公貓,她說自己承受不起,哪怕一只公貓也不行。和老太給這只母貓取了一個帶姓氏的大名:和秋蓮。和秋蓮是一只慢性子的貓,哪怕是老鼠從它面前走過,它也閑庭信步地走過去。等它走過去時,老鼠早就逃之夭夭。鉆進洞之前,老鼠還在洞口齜牙地挑釁。和秋蓮一點都不生氣,它“喵嗚”地回應,嘴角還帶著笑意。仿佛告訴老鼠,快進洞吧,我才不愛吃你的肉。老鼠倒是氣得直抖胡子,使勁地撓兩爪子土才鉆進洞。和秋蓮不缺吃的,和老太寧可緊著自己,也不虧待它。和秋蓮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就連和老太拎一桶黃泥,修補被雨水呲落的墻皮,和秋蓮也跟著。還在裝泥的膠皮桶上蹭了一身泥,和秋蓮也只是喵嗚一聲。和老太說秋蓮啊,你別跟著我了,實在不放心就站在窗臺上等我。和秋蓮喵嗚一聲,仍舊跟在和老太的身后。

        秋天像一個怨婦,淚水纏綿得哩啦不斷。后趟房的人家,屋地開始往上返水,老掉牙的房屋禁不起雨水的撫摸,沒幾日就癱軟下來。有的房子坍了一個屋角,有的老屋倒了半面墻。有的雖然沒坍塌,但齜牙咧嘴地露出了檁條。有人家開始到街里租房住,街里的地勢高。沒條件的人家只能像縫補舊衣裳,東補一塊西修一下。和老太家的房子沒倒也沒裂,幸虧她長年累月地修補。去年,她給屋地墊高,又鋪了地磚。秋雨來了,她家的屋地沒返水,但山墻都濕得快足房頂了,地磚也濕澇澇地黏腳。和老太每天都房前屋后地查看一遍,和秋蓮也不離不棄地跟著她。昨夜,大雨又滂沱地下了一宿,和老太和和秋蓮幾乎沒睡,雨點砸在屋頂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像悶在鐵桶里的二踢腳。前年上秋,西北的房角滲水,和老太上屋頂查看,發(fā)現是雨水尿房檐導致的。趕上一個響晴的好天,和老太雇人給屋頂澆了瀝青。澆了瀝青的屋頂,冬天棚里就沒上霜,屋里的溫度還比往年高出一兩度。和老太得意地抿嘴,說:“秋蓮,咱這錢沒白花吧。要不這一冬天費煤不說,咱倆也遭罪?!比ツ暧晁淮?,今年雨水可不得了,一入秋就連雨天了。早上,雨水終于淅淅瀝瀝地小了,和老太打著一把大黑傘,看完前面又轉到后面,和秋蓮弓著腰,瑟縮地跟在她身后。兩根傘骨架折了,大黑傘像一只耷拉膀子的瘟雞。

        院外人聲嘈雜,家家戶戶都在排水,有的人家全家出動,往屋頂鋪塑料布。腳下一□一滑,和老太看了一圈,西北角還尿檐,只是尿在外面了?;氐皆豪?,她把黑傘放在窗臺上,從倉房里搬出木梯子,她想可能是瀝青裂了。她剛把腳搭上梯子,和秋蓮就聳著身子叫。“叫啥叫,我不上去,你能替我呀?”和老太一步一步地登上去,她撅著瘦削的屁股爬上屋頂時,和秋蓮的叫聲哀傷凄厲。果然西北角的瀝青裂了一條口子,她試了試,裂縫兒能插進一根小手指。和老太用磚頭砸了兩下,僵硬的瀝青不能把裂縫封死。她掏出褲兜里買菜的塑料袋,從邊上撕開鋪到裂縫上,四外圈又用磚頭壓上。和老太又怕風把塑料袋刮跑,在中間壓一塊磚頭。下梯子時,和老太的腿腳打顫。和秋蓮不住聲地叫,還弓著腰做出往前撲狀,和老太嘴里罵它叫魂啊,心里卻熱乎乎的。從兩米多高的屋頂上下來,和老太累得氣喘,雨水混著汗水從頭上淌下來。她兩只腳剛一落地,和秋蓮就躥上來,兩只前爪抱住她小腿“喵喵”地叫。和老太疲乏地笑了,一步一步地挪進屋,跌坐到椅子上。晌午,和老太下一碗青菜面,給和秋蓮煎了兩條外酥里嫩的泥鰍。和秋蓮吃完泥鰍還叫?!澳憬駜簜€犯啥病了,吃得五飽六撐的咋還叫?心疼我呀,不讓我上房?好,以后不上了?!焙颓锷彙斑鲉琛币宦暎辉俳辛?。

        和老太推開房門,把刷碗水揚到院子里。風把刷碗水托起來,刷碗水悄無聲息地散落到院子里的水洼里。雨又下了一天一宿,第三天上午,風才開恩地把天上的積云吹開一條縫兒。好久沒看到藍天了,和老太瞇起眼,貪婪地望天。和秋蓮優(yōu)雅地站在她身邊,輕柔地“喵嗚”一聲。和老太看了一眼院外,低處的水還沒腳踝。她對和秋蓮說,“咋的也得出去呀,家里連片菜葉都沒有了。再說,你也要斷糧了?!?/p>

        和老太從倉房里找出一雙黑色的雨靴,她仔細看了看,是樊二樹在酒廠上班時穿的工靴。靴子大得不跟腳,她往鞋窠里塞了舊棉絮?;貋淼穆飞线€是摔了跟頭,左腳挫了。她一瘸一拐地進門,脫掉靴子,發(fā)現左腳面一大片淤青,還拐帶腳脖也腫了。和老太蘸著白酒揉搓腳面,樊大樹打來電話,問她屋漏雨沒?說單位也在組織抗洪,道西不少人家的房子都泡倒了,人也傷了……和老太說我挺好,不用惦著。樊大樹急匆匆地掛了電話。和老太突然有點心酸,干嗝又來了?!扒锷?,晚飯我不吃了,燒心。你還吃魚唄,今晚多給你煎一條。下雨下的,市場的魚比青菜還便宜?!焙屠咸珦崦颓锷徆饣谋?,“唉,活得還不如一只老鴰,老鴰還有一大群伴兒呢。”電話又響了,樊二樹叮囑她別舍不得花錢,讓她買點肉吃。和老太說她挺好的,屋子也挺好的。對于小兒子,她心懷愧疚。她覺得小兒子沒生出一兒半女,都是她的錯。至于田卓穎的病,純粹是天意。

        和老太燒了一壺開水,打算給和秋蓮洗澡,說它這兩天把自己禍禍得沒個貓樣。屋棚上的燈管倏地黑了。和老太望了一眼窗外,“咦,電也下雨了?”和老太蹭著腳,從外屋灶臺后拿一根拖布桿,她拄著木棍走到大門口。果然是雨水使壞,四道街北頭漆黑一片?!巴k娏撕茫‰婂X,只是不能給你好好洗洗毛皮大衣了?!焙屠咸涯竟鞔恋酱差^,呻吟著爬上床。和老太□□地脫掉衣褲,“秋蓮,你不生我氣吧?!焙颓锷?“喵嗚”叫著,溫柔地舔她的手。

        人老了,除了覺少還貪戀熱乎氣。和老太懷念睡火炕的日子,面盆往炕頭一放,第二天早上就發(fā)。洗的衣裳和鞋襪平鋪在炕上,第二天早上,就能干爽地穿到身上。腰腿受涼,在熱炕頭上烙一宿,第二天就不疼了,比貼膏藥好使。傍晚,她給和秋蓮煎魚時,就把爐火點著了。燒了一爐木□子,又壓了一撮子濕煤。有煙火熏著,被窩就不那么濕冷,還能驅潮氣。腳底下的火墻熱乎乎的,和老太把腳心貼在上面。沾上熱乎氣,拘攣酸疼的腿也能伸開了。和秋蓮像躺在大太陽下,舒展得像一張毛皮,白花花的肚子露在外面。和秋蓮哧呼哧呼的聲音,勻稱而又富有韻律。聽了一會兒,和老太噗嗤笑了,“你心可真大呀,我腳腫成這樣,你還能睡著。也是啊,你能有啥愁事兒,吃飽了睡,睡足了吃。只要看到我,你的日子就像月光一樣亮堂?!焙屠咸饋?,端著搪瓷茶缸喝水。這兩年,和老太的過敏癥越來越重。一到秋天,嗓子鼻子眼睛干癢,就連耳朵眼兒都刺癢。還憋得頭疼,夜晚,全靠水洇嗓子。

        4

        和老太和和秋蓮的日子,過得平靜而又閑適。有時候,和老太想兒子想得睡不著覺。太陽一出來,她就責怪自己,“兒子們都有自己的事兒做,咋越老越招人煩呢?!?/p>

        去年冬天,樊大樹把樊小小送部隊去了。和老太盼著大兒子回來,好打聽孫子在部隊啥樣。她給樊大樹打電話,說你回家來一趟。中午,樊大樹拎兩塊豆腐和一袋饅頭,說想吃醬燉豆腐土豆條。和老太樂顛顛地給兒子炸了一碗干辣椒圈。兩個兒子都能吃辣。樊大樹吃得熱汗騰騰,和老太問他,孫子想沒想家?樊大樹沉吟著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說明兒個去部隊,一個剛出校門的孩子,夜晚對著大山站崗,白茫茫的大雪天負重拉練,想家是小事兒,不嚇尿褲子才怪呢。讓我兒子吃苦,我已經對不住他了。我不能把他扔在外面不聞不問,更不能拿沒錢打馬虎眼……樊大樹說這些話時,眼光虛無地瞟著窗外。和老太心里明鏡似的,大兒子的話是敲打她呢。

        和老太把五百塊錢塞給樊大樹,讓他給樊小小買點兒吃的。樊大樹瞥了一眼,把錢揣進衣兜。

        上個月,樊二樹回來看和老太。正趕上她剛買回一袋大米,站在門口喘息。二樹把大米扛進屋,“媽,你咋從街里拿回來的?”和老太說花三塊錢打三輪車,送到家門口。樊二樹圍著糧袋子轉一圈,“買這老些米干啥?你一個人能吃多少,我一會兒拿一半兒,省得你吃不了,生蟲子?!?/p>

        和老太找來袋子,給二兒子倒出半袋子大米。

        和老太的日子像水溝里的水,都漚得發(fā)綠了。和老太從沒想過,這輩子還能有好事兒掉到她頭上。自從樊忠寧沒了,和老太就沒閑著,干得最長的是棉毯廠。前幾天,居民委通知,她能按照“五七工”退休。和老太樂得合不攏嘴。晚飯,和老太破例喝了一碗半地瓜粥。躺在床上卻說啥也睡不著,按她的歲數,還要補交一萬多塊錢。這些年,她攢了三千多。她不敢動用這筆錢,生怕哪天自己躺床上了,裝老衣裳穿不上。手里有兩個子兒,也省得哥倆因為花錢嚌咯。和老太坐起來望著窗外,和秋蓮弓著腰跳到她腿上,仰臉看她。夜色像一汪水,沉靜而又清涼,滿天繁星像一個又一個小燈泡,一輪彎月掛在黝黯的夜空上。晾衣繩上的衣裳,宛若鬼魂似的丟當晃動。她恍惚地覺得,自己悠然地飛起來。飛起來的她在天上俯瞰下面,矮趴趴的房子像個字,究竟像啥字,她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家家屋頂上的電線,像凌亂的毛線,家雀兒坐在毛線上蕩秋千。她歡喜地跟家雀兒說話,和秋蓮要去撲家雀兒,她拍了和秋蓮的腦門兒,說它不知好歹,家雀兒是咱們的朋友。和秋蓮不高興地噘起嘴……

        “啪——”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撞到玻璃窗上,和秋蓮倏地從她腿上跳下來,驚恐地沖著窗口叫?!澳阏羯堆剑瓷硇尾幌裱嗝椿?,估摸著是個大瞎蠓,或者尋死的家雀兒。”和秋蓮又蹦到她懷里繼續(xù)睡覺。和老太坐到大天是亮,才慢騰騰地站起來。她點著和秋蓮的腦門,“你呀,可真黏人。把我腿都壓得不過血了,還觍臉叫?!焙颓锷彶[縫著眼睛,“你笑話我老了是不?”和秋蓮“喵嗚”一聲,伸出舌頭舔她手?!澳阆仍诖采贤嬉粫?,我寫封信?!?/p>

        和老太從枕頭旁拿過花鏡戴上,又從縫紉機抽屜里找出一支筆。她記得,這支筆是她撿回來的。她劃一下,筆芯還沒干。大哥和二哥早已不在人世了,如今,她只能跟侄子借錢。大哥和三哥家的兩個侄子合伙養(yǎng)翻斗車,聽說是有錢的主兒。她離開家的年頭太長了,侄子會不會跟她疏遠?和老太的手有些顫,自己有兩個兒子,跟侄子借錢實在說不過去??墒?,不跟侄子借,還能跟誰張嘴呢。和老太知道,她這封信恐怕像掉進水面的一片樹葉,連響動都不會有。再說,現在誰還寫信啊。她也有侄子的電話,可她不好意思打。寫封信,侄子要是不愿意借,還能托詞說沒收到信。如果借不到錢,她也就不要那份退休金了,誰讓自己交不起錢呢。和老太把信寄走時,像倒一撮子煤灰,很快就忘了。在大街上看見熟人,人家問她補的錢交了嗎?和老太說再看看,想想交一萬多也不咋合適。和老太說這話時,心里酸得直想打嗝。她抿著嘴,硬是把嗝憋回去。半個月后,卻意外地接到小侄子的電話。侄子說老姑,你寫啥信啊,有事就打電話嘛。要是信郵丟了多耽誤事兒。侄子跟她要銀行卡號,和老太顫巍巍地說,老姑沒那玩意兒。小侄子說行,我給大樹哥打電話,把錢打到他卡上,讓他轉給你。和老太急得直擺手,說那可不行呀,你大哥忙著給小小找工作呢。侄子沉吟了一下,說老姑,那你把地址給我,慢慢寫,別寫錯了,我給你匯款。

        和老太第一個月工資開了八百多,她留下三百塊錢生活費,其余的都存上。她要一分不少地還給侄子。當和老太的工資漲到一千四百多塊時,又一個好事降臨到她頭上,住了五十多年的老屋動遷了。和老太興奮地給兩個兒子打電話,樊大樹照例哼哈著,像聽下屬匯報。而樊二樹卻異常興奮,“媽,你說的是真的嗎?”和老太說哪能有假,不信你回來看看,咱家大門口的墻上,畫一個明晃晃的“遷”字,“遷”字外頭還畫個大圈呢。樊二樹和田卓穎起個大早,興沖沖地回來了。田卓穎還給她買了一串香蕉。和老太的牙口不好,去年鑲了全口假牙。自從戴上假牙,和老太心就堵得慌。假牙就是個配搭兒,啥好吃的都吃不出滋味。她說假牙像是陪嫁的丫鬟,沒她撐不起來陣勢,有她又礙事。和老太的一口假牙都磨四五回了,牙齦還時常發(fā)炎出血。田卓穎給和老太扒香蕉,“媽,你吃香蕉。別看皮又綠又硬,瓤兒一點都不澀嘴。”她把香蕉遞給和老太,“媽,咱們至少得要兩室兩廳,到時候住著也寬敞。你七十多歲了,身邊得有人了?!?/p>

        和老太嚇一跳,她瞇著眼睛問田卓穎,“晌午吃啥,我去做飯。”樊二樹攔住她,“媽,咱們出去吃,帶你去涮火鍋?!?/p>

        和老太覷著眼看窗外,太陽被半透明的云遮住了,天像一片淡藍色的水墨畫,又像柔軟的輕紗。院子里的光線明亮而輕薄,幾只家雀兒嘰喳地蹦□著,專心地覓磚縫兒里的米粒。和老太家的院子,是家雀兒的樂園,有時候,她一推門,家雀兒們就禿嚕禿嚕地飛落到屋檐或墻頭上。和老太呵呵地笑,招呼家雀兒下來?!芭律堆剑煜聛沓允硟喊?。”冬天下大雪時,和老太也不忘抓把小米撒到院子里,她怕家雀兒吃不到食兒凍死。就連去八里泡看樊忠寧,她也不忘揣點小米。她怕樊忠寧寂寞,若是有家雀兒陪著,樊忠寧也好有個說話聽聲的地兒。她每次去看樊忠寧,都驚飛一群家雀兒。她在家雀兒飛起的呼啦聲中,呵呵地笑。小米不僅引來了家雀兒,還勾來喜鵲。和老太樂得嘴都合不攏了?!澳憧茨愣嗍⌒模钟屑胰竷?,還有花喜鵲陪著。哪天,我要是看到墳頭上,有一大群花喜鵲,你就是有相好的了?!焙屠咸路鹣肫鹗裁?,她抿著嘴唇盯著墳頭。半天,才嚴厲地警告樊忠寧,“不管你跟誰相好,都不許動真心。等我去了,可不想為你管好幾房姨太太?!?/p>

        樊小小在武警部隊服了兩年兵役,原本希望能分配個體面的工作。結果,安置卡卻成了一張廢紙。樊大樹工作的電業(yè)局,寧可一次性付一筆安置款,也不安排工作。樊大樹氣得冒煙,找了幾回,領導說,不只你家的孩子不安排,從你兒子這批服役的軍人開始,以后都不安排了。樊大樹摔門走了,他恨自己,混了半輩子,才混個股級干部。晚上下班回家,樊大樹喝兩缸兒悶酒。一個半大小子整天在眼前晃,他想想就氣不打一處來。樊小小也著急,他先是在樊大樹工作的電業(yè)局做了兩年保安,后來又送了一年快遞。送快遞掙得不少,可樊大樹心氣高,他想讓兒子有個體面且牢靠的飯碗。樊大樹像一只壘窩的大鳥,找戰(zhàn)友,求朋友,傾其所有把樊小小安排到衛(wèi)生局。樊小小的工作解決了,可買房錢沒了。樊大樹家倒也住得下,可新媳婦怎能跟他們一起住呢?年輕人活得自由,也活得隨意。樊大樹自我安慰,兒子連對象都沒有,結婚還得幾年,到時候再想轍吧。樊小小剛上班一個月,就認識了李瀟瀟。他們像兩條魚,不顧一切地潛到水底下交媾。不到半年,李瀟瀟驕傲地宣布,她懷孕了。這可氣壞了樊大樹,手頭沒有一文錢,別說買房,就連婚宴的錢也拿不出。和老太給樊大樹一千塊錢,還勸他別上火,說船到橋頭自然直。樊大樹東湊西借,總算體面地給樊小小辦了婚禮。至于房子,想也不敢想。李瀟瀟也不挑,說跟公婆住一起挺好的,彼此也有個照應。李瀟瀟生了樊春后,腰板拔得溜直,說話也變調了。她不把樊大樹放在眼里,對婆婆傅瑩影更是呼來喝去。傅瑩影當面嘻嘻地笑,背后就跟樊大樹磨叨,要是他奶的房子動遷,就讓他倆過去跟他奶住。樊大樹沉默,他恨自己沒能耐。傅瑩影咬牙切齒,罵兒子是小王八羔子,娶了老婆忘了娘。她一天累死累活,兩口子整天擺弄手機,頭不抬眼不睜地玩兒。她還罵李瀟瀟啥也不干,還動不動就呲打她……樊大樹起身走了。傅瑩影一把拽住他,“你又出去躲是吧?”樊大樹立□起眼睛,我出去找房,咱倆租房搬出去。傅瑩影愣怔了,她從來沒想過把房子騰出來?!罢Σ徽夷銒?,那房子早晚動遷,讓她給樊小小立個遺囑。她沒看孫子,還不為孫子做點兒啥?!备惮撚坝泻苤氐谋茄祝荒晁募径肌踔亲?。她哭聲粗糲得破嘶啦聲,還帶著毛邊兒。

        樊大樹最終沒出去租房,他離不開會逗人的樊春。只要他進屋,李瀟瀟就把樊春塞到他懷里,“春兒想爺爺,都鬧騰一天了?!崩顬t瀟坐到沙發(fā)上繼續(xù)玩兒手機。樊春奶聲奶氣地咿呀,小手還不停地抓撓樊大樹的下巴,他大概把胡子拉碴的下巴當成草地了。樊大樹的心癢癢的,所有的不快都在樊春的咿呀聲中,融化了。

        春天剛來,和老太家熱鬧起來。樊二樹兩口子?;貋砜此?。樊小小和李瀟瀟也隔三岔五地來奶奶家,還從不空手。不是拎半個西瓜,就是拎半兜蘋果,再不就抱著樊春給太奶問好。要是趕上樊小小開工資,還給奶奶買二斤草莓。和老太逢人就夸孫子媳婦懂事兒,重孫子招人稀罕。

        樊大樹怎么也沒想到,搬出去單過十幾年的樊二樹又搬回來了。樊二樹搬家的前一天,下了一場瓢潑大雨。和老太說你等兩天再搬吧,路濘得像大鼻涕,呲溜滑得不敢邁步。樊二樹嘻嘻地笑,說沒事兒。田卓穎撇嘴,說媽你可真逗,你踩大鼻涕不敢走,我們還怕。別說踩大鼻涕,就是踩血窩里,我們眼都不眨一下。和老太吧嗒吧嗒嘴,問,“你能在家跟前找個活兒干,二樹往后咋跑???”二樹嘻嘻地笑,說上個月買一輛電瓶車,想回來就回來。和老太問,要是下雨下大雪呢。田卓穎撇嘴,說這老太太凈瞎操心,下大雪他就不回來了,在宿舍睡大覺。反正你兒子也整日喝得迷迷糊糊,哪天要是一覺睡過去,咱倆都省心。田卓穎的話扎和老太的心,她皺起眉頭,“他要是睡過去了,你和我的日子還好過嗎?!碧镒糠f剛要頂撞她,樊二樹使勁地斜瞪她一眼。

        泥濘沒擋住樊二樹搬家,屋里突然多了兩口人,和秋蓮生氣。它不停地從窗臺躥上躥下,還焦躁地“喵嗚喵嗚”叫。和老太幾次把它摟在懷里,它都掙脫出去。

        “一只破貓還欺生,還想獨占房子,真是不知道好歹的東西?!碧镒糠f啪啪地打和秋蓮的腦袋。一向優(yōu)雅的和秋蓮,“喵—嗚”一聲躥起來,一爪子抓破田卓穎的脖子。她捂著血淋淋的脖子大哭,“媽,你把貓都慣上天了,貓比你兒子都親。這還了得,我得去打疫苗,我瘋了,你兒子還不把我休了。媽,你給我拿三百塊錢,疫苗可貴了,得打三針……”樊二樹和田卓穎一走,和秋蓮就安靜地跳到和老太的懷里。和老太撫摸著貓頭,“秋蓮,你也看出她不是物哈?!?/p>

        搬完家,樊二樹就回去上班了。田卓穎不著家,說幫三嫂和四嫂曬干菜。和老太說咱們也曬點兒豆角絲、茄條,冬天的青菜死貴,還沒味。田卓穎說咱們家里家外就三口人,我大哥他們也不稀得來,咱們買點吃得了,再不好吃,也比沒有水分的干菜有滋味。

        傍晚,和老太去看樊春。從四道街北頭,走到二道街南頭,不近乎。和老太想坐三輪車,一想到三輪車都漲三塊錢了,她把零錢又塞回衣兜。坐公汽不花錢,和老太在站牌等了十幾分鐘,一輛小巴車才搖晃著開過來。

        樊春一落胎包,李瀟瀟的奶子就鼓漲得像兩個熱水袋。奶水足,樊春出滿月胖得像個肉球??匆娞踢M門,樊春張著小手撲到太奶的腿上,和老太費力地把樊春抱起來。“今個是周天,咋就你倆在家,他爺呢?”傅瑩影從廚房出來,“他爺老忙了,說是下鄉(xiāng),還不是跑出去躲清靜。一天懶得就知道喝大酒,哪次到鄉(xiāng)下都喝得五迷三道。兩個小的更不著家了,誰知道上哪野去了?!焙屠咸珱]接傅瑩影的話茬兒,她怕她□著鼻子沒完沒了地數落。傅瑩影一反常態(tài)地不說話了。和老太意識到來錯地兒了,她從樊大樹家出來時,路燈亮了。和老太奇怪,夜晚馬路上的行人,比白天還多。映在地上□□碎響的楊樹葉子,斑駁得像一幅畫,而行人的影子也被燈光拉得長短不一。看著馬路上的影影綽綽的影子,和老太噗嗤笑了,她突然想起小時候,聽人講古,說陽間的白天是陰間的夜晚。而陽間的夜晚來臨時,陰間的白天也來了。小鬼們紛紛走出家門買米買菜,走親串門,也像陽間一樣婚喪嫁娶。和老太又想起,她在樊忠寧墳頭上看到的喜鵲,她想他也就是相看相看,不會動娶女人的心。洞房的夜晚,樊忠寧就和她約好,這輩子做夫妻,來生還非她不娶。

        和老太夢游似的拐過三條街,一股烤肉的香味飄過來。和老太嗅了兩下鼻子,嗤地笑了。天氣剛轉暖,正陽街就擺了一長溜燒烤攤。天冷得伸不出手了,燒烤攤才撤。據說,一年能掙十多萬。樊二樹和田卓穎都愛吃燒烤,田卓穎還愛吃烤羊蛋。和老太不知道羊蛋是啥,樊二樹含糊地說了半天,和老太誤以為是羊腰子。倒是田卓穎一語點破,“瞅你說得這個費勁,你就直接告訴媽,羊蛋是羊卵子,她不就明白了。”和老太咂嘴,說現在的人,就差吃人了。

        燒烤攤前的人影像小樹一樣搖晃,男人女人吃盡興了,就吆五喝六地勸酒。和老太腳步慢下來,再說腿也走酸了。人行道邊上,密實的楊樹下,有一個能坐三人的鐵長條椅。椅子上鋪著幾張報紙,報紙被油浸得面目全非,啃過的雞爪和竹簽到處都是。和老太扯下半張報紙,把骨頭和竹簽摟到地下,又從衣兜里掏出一疊手紙使勁地擦拭。和老太坐在條椅上,像看大戲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夜晚的燈光仿佛是從油紙傘下透出來,朦朧的光亮令眼睛十分舒服。一個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一條褲腿挽到大腿彎,另一條褲腿垂落到腳面,從和老太面前走過去時,還惡狠狠地斜楞她一眼。和老太嗤地笑了,要是坐個漂亮的女人,他就不是這副嘴臉了。玻璃瓶子刺耳的碎裂聲,嚇和老太一跳。正對著她的燒烤攤,像螞蟻泛蛋似的亂成一團,桌子凳子杯盤碗筷稀里嘩啦的一通響,直到那頂紅色帳篷顫悠著倒下,碎響聲才戛然而止。和老太坐著沒動,她聽清楚了,一個喝醉酒的人從帳篷里走出來,被啤酒箱子絆了腳,他非說攤主故意使壞。把啤酒箱子放在出口,就是想訛他錢。無論攤主如何解釋,他都不依不饒。還說攤主沒安好心,啤酒箱子就是拉皮條的老鴇,拉他褲腿子下水,幸虧他沒喝多,要不就被訛了。到時候,他不得不從兜里掏錢從了。他砸了啤酒箱子,還覺得不解恨,又把帳篷扳倒。要不是攤主手疾眼快,把炭烤爐子拉到一邊,說不定還會引起一場大火。四個警察把喝醉鬧事的男人拉走了,暗紅色帳篷才像喝醉的人,顫巍巍地站起來。

        一只肥嘟嘟的大花貓,弓著腰從條椅下鉆過去,和老太想起留在家里的和秋蓮。她后悔沒帶它出來看西洋景。哪天帶它出來,再給它買條烤魚吃?!澳阋悄芎绕科【凭秃昧耍蹅z喝一口?!焙屠咸酒饋韯傄?,斜對面的燒烤攤前,有個熟悉的身影晃一下,和老太以為眼花了,她努力地睜大眼睛,是田卓穎。難道兩口子來吃燒烤了?和老太皺著眉頭想了一下,樊二樹單位忙,都兩個星期沒回家了。和老太最大限度地往前傾著身子,依然朦朧得像隔層窗戶紙。她站在一棵柳樹下,才看清楚。田卓穎和一個瘦小的男人,并排坐在塑料椅子上,他們正對著馬路。瘦削的男人擼下竹簽上的肉塊兒,在小吃碟里蘸了一下,喂給她。她推開男人的筷子,男人又把胳膊搭在她肩膀上,田卓穎下意識地往馬路上瞄一眼,把男人胳膊拿下來。男人不情愿地搖晃一下胳膊,嘬嘴親了她……和老太被烤肉的青煙嗆得咳嗽起來,田卓穎緊張地朝柳樹下看,她閃到樹后。

        田卓穎半夜回來時,被一雙賊亮的眼睛嚇一跳。轉頭,才發(fā)現和老太抱著和秋蓮坐在東屋的門口。“媽呀,你咋還不睡?”和老太漫應了一聲,說等你呢。黑暗像一塊遮羞布,遮掩了她臉上的不自在。她“哦”了一聲,說和侄子侄女吃飯,又去唱了會兒歌。和老太嗵地一聲關上東屋的房門,和秋蓮“喵嗚”地叫一聲。

        5

        秋風把屋頂上的塑料布,吹得忽搭忽搭地響,像迎風飄拂的挽幛。枝頭上的葉子也紛紛地落下來,在地上打著滾兒狂歡。和老太一宿沒睡。清早,她覺得腦袋沉,鏡子里的她臉腫了。她起來打掃院子,把落葉掃一堆兒,點了一把火。樹葉苦澀的味道被火燎出來。和老太的過敏癥,最怕一種叫不上名的蒿子。只要聞到蒿子味,她就不停地打噴嚏。多少日子不通氣的鼻子,卻被漚著的樹葉熏得通氣了。和老太擤出清鼻涕,心肺通透,令她舒暢得打兩個噴嚏。田卓穎晚上沒再出去,和老太問她,你不打算去二樹那兒,就在家門口找點兒活兒干。掙兩個是兩個,花起來也寬綽。田卓穎白天不著家,每次出去都告訴她出去找活兒。和老太也不問,每次大門咣當地合上,和秋蓮就“喵嗚”一聲,和老太沖它筋一下鼻子,示意它別叫。二樹回來過幾次,都是晚上九點多鐘到家,第二天早上六點鐘就走了。和老太包的韭菜餡餃子都沒來得及吃,他讓和老太給他裝飯盒帶著。和老太怕餃子坨,就用涼水把餃子汆兩遍,她再三叮囑二樹,熱透了再吃。二樹“嗯嗯”地答應,走到大門口,他又嗵嗵地跑回來,“媽,我這月連加班費都算上,能多開兩千多。小穎買大衣的錢差不多夠了。”二樹笑呵呵地走了。

        和老太“嘎”地打個嗝。

        二樹走的第二天,街道通知動遷戶抓鬮。先抓號,抓完號再抓房。和老太頭天上午抓了靠前的號。第二天上午,和老太早早去了。她抓了八號樓三單元三樓的兩室兩廳。和老太拿著抓到的樓號讓人看,說你幫我念念,這是八號樓三單元301門嗎?三個人念了樓號和單元門號,和老太才眨著眼睛笑了。雖然樓層不是二樓,但和老太很滿意,她慶幸自己手氣好,抓了一套南北通透的兩居室,而且正對著她家的單元,有一個不大但器具齊全的健身廣場,樓后還有一片草坪。

        樊二樹接到田卓穎的電話,半夜急慌慌地趕回來。聽說和老太抓完樓號了,二樹愣了一下。田卓穎說這老太太主意可正了,這么大事也不說一聲。幸虧手氣好,樓號和樓層都不錯,要是抓到一樓多虧呀。一樓潮濕陰暗,你住幾年走了,我倆還年輕,我們可不想住一樓。和老太笑著問,“你算算,我能住幾年?”田卓穎繃著臉,那我可不知道,我又不是神仙。樊二樹皺著眉頭,覷了一眼田卓穎。她咯咯地笑了?!皨?,咱明早吃面條,打辣椒肉絲鹵,多放點肉?!?/p>

        “你咋不做,你少支使我媽?!?/p>

        田卓穎沖樊二樹翻個白眼,去外屋了。

        房子一個月后才能交工。和老太沒事兒就去看房子,施工人員不讓她進,說施工現場到處是磚頭瓦塊,不安全,這么大歲數還老來,磕了碰了算誰的?和老太笑,說小伙子,我加小心就是。我就是來看看,我家整得咋樣了?和老太軟磨硬泡。小伙子沒辦法,就攙著她趔趄地上了三樓。樓梯還沒扶手,小伙子只好當和老太的扶手??蛷d像收納陽光的布袋,光束仿佛是盛開的菊花瓣,和老太瞇著眼,用手指刮一下水泥墻,又推了推窗戶。施工小伙催她別看了,說自己還有活兒。和老太從樓區(qū)出來,粗略地算了一下,老屋估算了一百平米,刨除八十五平米的兩居室,還能找回兩萬多。再刨除領鑰匙和采暖物業(yè)的費用,還能剩一萬大多,再加自己手里攢的錢,裝修也缺不多少。她不想用樊二樹的錢,自己的房子,自己花錢裝住著踏實。她聽人說過,八十多平米的房子裝修,四萬塊錢能掃地出門。她不知道還能不能講下價?要是能降個三千五千的,也好買套沙發(fā)。和老太剛走到馬路上,迎面碰上樊二樹。樊二樹嘻嘻地笑,“我一猜你就來這兒了?!焙屠咸@愕地問,“你咋沒上班?!狈浯怪X袋,支吾著說請假回來的?!昂媚觾旱恼埳都侔??”樊二樹說咱回家說。和老太一甩胳膊,說我還有事兒,你中午自己對付一口飯。樊二樹抱住和老太半個膀子,“媽,我有事兒跟你商量。咱回家。”

        樊二樹把和老太“綁架”回了家。

        “媽,產權證寫上我名,把我擱你后頭?,F在不光田卓穎說,外邊人也都問我,我都不知道咋回答?!焙屠咸淅锵耧w進一只蚊子,嗡嗡地叫,她沒聽清樊二樹的話。和老太覷著眼睛問,“二樹,你說啥?”樊二樹不耐煩地甩了甩手,“媽,你又裝聾。小穎跟我過二十年了,連個房子都不給人家,說不過去吧。再說,我只要個名,我不要房子。你要是不相信我,我就去公證?!?/p>

        “公證?你都不打算要,還費那勁干啥?再說,為啥要寫你名,我又不是生你一個。”

        樊二樹忍耐地看著她,“媽,你為啥不相信我。我公證,就是我死后,房子給樊小小?!焙屠咸珦u頭,“你住吧。房子給誰,到時候再說?!狈錃饧睌牡匕咽掷锏乃映鋈?,“媽,你啥意思?。磕愕淖龇?,我理解不了。我連孩子都沒有,房子還不寫我名,你到底是啥意思?我真的理解不了——你是不信我能給你養(yǎng)老,還是咋的?”

        “哏嘎——”和老太沙啞地說,“我信你能給我養(yǎng)老,可我不是生你一個,等我老了,我知道該咋辦?!?/p>

        “你不寫我名,田卓穎就不出裝修的錢。再說,我要是花四五萬裝修,房子不給我,到時候我上哪哭去,我找誰要錢?”和老太一聲接一聲地打嗝,半天才捯上一口氣。還沒等她說話,樊二樹一甩手走了,合上的門震得她一哆嗦。那晚,樊二樹兩口子都沒回來,和老太一夜沒合眼。早上,她挺著起來熬了半鍋小米粥。粥還沒盛出來,田卓穎推門進來?!皼]吃飯吧?”田卓穎嘴角耷拉著,說不餓?!拔以缇妥〔粦T平房了。這些日子強忍著陪你,怕你一個人寂寞?!碧镒糠f把包放在飯桌上,“房子寫我倆名,你也不用怕,就是離婚,我也不要。我大哥家有好幾套房子,隨便我住。你要是不相信我,我去公證,立遺囑?!?/p>

        和老太疑惑地看著她,“你都打算離婚,還寫你名干啥呢?”

        “要不寫也行,我現在就離婚。你跟你兒子過吧……”田卓穎走到門口又轉回身,“我明天來拉東西,你跟你兒子好好過吧?!?/p>

        鍋里的小米粥凝了一層油脂,像透亮兒的薄牛皮紙。和老太盯著粥鍋,心碎得七裂八瓣。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又回來,她想出去,又沒地兒可去。自從動遷的信兒確定下來,樊大樹就沒登過門。樊二樹搬回來,樊小小和李瀟瀟也不露面了。她想去看看大兒子,哪怕聽他說句話,心里也能好受些。和老太走到樊大樹家時,已經累得氣喘吁吁。她在樓下歇了半天,才一步一步爬上樓。樊大樹沒在家,樊小小叫了一聲奶,說困了,進屋瞇一會兒。李瀟瀟看她進門,抬頭叫了一聲奶,又低頭玩手機。傅瑩影問她咋這么閑?聽說樓房都抓完了,和老太點頭,說沒啥事兒來看看樊春。傅瑩影說那你看吧,我發(fā)面呢,一家老小都張著嘴等吃。我要是不動手,這家人就得餓死。廚房的鍋碗瓢盆噼里啪啦地響,和老太知道傅瑩影摔她呢。

        “來,太奶抱。”樊春□挲著小手跑過來。

        和老太站在路中央攔車?!叭グ死锱荻嗌馘X?”一聽說八里泡,出租車都像一只草叢里蹦跳的螞蚱,急慌慌地開走了。終于有一輛車停下來,司機說二十塊錢。和老太抿著嘴點頭。樊忠寧剛來八里泡那會兒,八里泡除了一個大水泡子,就是幾片稀落的墳地。和老太怕樊忠寧孤單,就隔三岔五地來看他。后來這地兒就成了林帶,河水的湍流聲就不那么駭人了。楊樹長得快,幾年的工夫就躥起來,八里泡成了風水寶地。墳塋地越來越多,林帶里還有人放牛放羊。春天青草發(fā)芽,采野菜的女人,嘰喳地繞過一個又一個墳頭。初秋,幾場大雨過后,林帶里采蘑菇的人也絡繹不絕。和老太每次來,都烀個豬蹄炒盤花生米,煙卷和白酒必不可少。陪著樊忠寧吃喝,回去時,和老太的筐里不是裝著蘑菇,就是剜半筐婆婆丁苦麻菜什么的。

        “今個不是從家來的,在熟食店買的豬蹄和拌菜,你可別嫌味道差啊。銀泉酒和煙卷,還是你得意的?!焙屠咸褵熅坪统允?,一樣一樣地擺在墳頭。一夏天,雨水就把樊忠寧的家沖出好幾溜溝。上次來,和老太把蒿草拔得溜干凈。秋天雨水豐盈,還不到一個月,蒿草就長得趕她高了。上回上墳,沒舍得薅掉的向日葵,已經結了灰白色的籽粒?;ò晟?,幾只蜜蜂貪婪地吮吸,和老太嗤地笑了,她估摸這棵向日葵是風刮來的種子,種子累了,就在樊忠寧的墳上歇腳。誰知道這一歇就沒拔起腿。向日葵在樊忠寧的墳上,生根發(fā)芽開花結籽兒?!澳阋蚕矚g他苗條大個呀,我還以為你打個站兒就走哪,沒承想你倒實誠?!焙屠咸橎侵?,把薅下來的草攢成一堆,“草啊,你可別神氣了,幾個太陽下來你就蔫了。沒幾日,你就像我一樣,變成一堆干柴了。就算你賴皮賴臉地活著,秋天一走,霜和雪就來索你的命?!焙屠咸聛?,點燃一支煙卷插在墳頭上,“孩子們都忙,你保佑他們都好好的,老兒子過得難,都怪我……”她驚奇地盯著快速燃著的香煙頭,“啪、啪、啪”,煙頭躥出一連串的火花,細微的響聲宛若崩裂的豆莢。還沒等和老太回過神兒,三個煙圈也裊裊地飄出來?!斑绺拢阒牢襾砹恕焙屠咸母舌寐?,在林子里回蕩。一只喜鵲喳喳地叫著飛起來,和老太瞥一眼喜鵲,“你知道我難哈。孩子們都長大了,你重孫子都會逗人樂了??晌一畹眠@個累呀……”和老太咳出一口痰,“是我歲數大了,還是咋的?我咋越來越不懂,咱們的兒子呢……”和老太又點燃一支煙卷,雙手插在墳頭上。“你慢點抽,你一抽煙就急,哪次都嗆咳,腰彎得像個老頭……”和老太把一盒煙卷,都給樊忠寧抽了。

        夕陽西落,和老太哀嘆一聲站起身,她離去時,夕陽給她的身上鑲了一圈金邊兒,她佝僂的身子像一條老狗。和老太從八里泡走了一個多小時,才上正道。她截了一輛拉私活兒的車,車破得稀里嘩啦地響,和老太的五臟六腑都被顛簸疼了。她拍打司機肩膀,叫停車,她掏出五塊錢,“你都快把我顛散架子了?!边傻匾宦?,和老太吐出一口苦水。還有三條街才到家,她寧可走回去也不想坐車了。和老太想不通,年輕人咋這么稀罕車。半年前,樊大樹說樊小小跟他耍性子,鬧騰著買車。樊大樹說連個窩都沒有,還想買車。和老太覺得話扎耳朵,她沒敢搭話。

        和老太是從東邊的胡同口進來的,炒尖椒的辣味迎面撲過來。她打個噴嚏,都吃晚飯了。從老冷家縮著脖子的門斗走出來,和老太突然有這一種傷感,再過二十多天,這片房子就夷為平地了。有人說這地兒要建一個休閑廣場,也有人說,還給動遷戶蓋房子。誰知道呢。她在樊忠寧的墳頭上,詳細地告訴了他新家的位置。她相信他不會迷路,他最記道了。他只跟她回過一次娘家,把犄角旮旯的小道都說得一清二楚。和老太無力地打開房門,她覺得屋里似乎有了變化,她里外屋走了一圈,西屋的確空了。和老太站在門口,看著空蕩蕩的西屋。風宛若淘氣的小孩兒,從敞開的房門擠進來,西屋的門咣當一聲合上?!斑绺隆焙屠咸鲁鲆豢诳嗨?。“沒用的東西,打嗝還把膽汁打出來了?!?/p>

        和秋蓮倏地躥過來,沖著西屋的門躥著高地叫。

        責任編輯 白荔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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