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涵
“你需要道歉嗎?”
冷冷的詢問在我身旁響起。我抬頭,對上她的雙眸。我曾在這雙眼中,看到過甜美,希望,看到過滿天星光,但此刻,這雙眼睛冰冷如寒冬。努力平復一個小時的心情在聽到這兩句如質問般的詢問時,又在心中抑制不住地翻騰。此刻,拉書包拉鏈的聲音,來回走動的聲音,收拾位兜的聲音全部消失,空氣中安靜得仿佛時間凝固了一般。二十幾雙疲憊的眼睛略顯驚訝地朝我們二人看過來,仿佛在期待一場好戲,給高三某天枯燥無聊的晚自習尾聲增添些驚喜。
“什么意思?”想要爆發(fā)的怒火終究被害怕當眾出丑的自尊心壓了下來。
“你不需要是吧?!比耘f冷得如寒潭一般的眼神,語氣中卻多了些不耐煩。
“好,那就沒事了,我回家了。”
她邁著大步離開我身邊,走回座位將早已收拾好的書包背起,然后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教室門口。
“老三,走吧?!?/p>
“還想去趟洗手間,再等下。”
“大爺你能不能快點,再不著急我可走了啊?!?/p>
“催屁啊,沒看我正收拾吶?!?/p>
班里漸漸嘈雜起來,呼朋引伴的同學們三三兩兩背著書包離開了教室。只有我,如雕像般維持著剛才的姿勢怔怔坐在原地。那冰冷的問詢不斷回放在耳邊,猶如顆石子投入平靜的心湖,激起越來越大的漣漪。
一
“向左轉,齊步走!”
“一二一,一二一……”
八月里下午兩點的太陽仿佛能烤化一切,滾燙的水泥地散發(fā)著圈圈熱浪,一群悲催的高一新生卻不得不站在驕陽下,接受心靈的磨練。
刺眼的陽光順著茂盛的葉間灑下,直射進雙眼。我一手摸向腰間,想抽出別在腰帶上的綠軍帽擋擋太陽,卻只摸到一圈發(fā)燙的皮革。
“在找什么?”跟我一起偷坐在樹蔭下馬路牙子上乘涼的小包見我在身上東摸西摸,頗為好奇。
“帽子沒了,怕是落宿舍了?!蔽矣魫灥卮怪^。
話音剛落,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綠軍帽。
“給。”
我抬起快扎在腰間的腦袋,順著握綠軍帽的左手向上移的視線,最終停落在她圓圓的臉上。原本平整的齊頭簾已打了綹,一條條趴在她飽滿的淡棕色額前,幾顆汗珠順著她的發(fā)絲流進兩鬢。被我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忙用右手背胡亂擦擦額頭。
“謝啦!”我收回視線,接過她手里的帽子就要往頭上戴。
“等下!別戴了全是汗,就擋在頭上吧?!?/p>
“不行不行,還是你戴,給我你不就曬著了。”
“沒事兒,滿頭汗正好晾晾,再說我已經這么黑了,紫外線對我無效嘍!”
我將帽子擋在右前額,扭頭看她,她沖我調皮地吐了下舌頭。
那一瞬,一縷陽光灑落她的頭頂,一縷陽光灑在我的心上。
“干哈呢擱這?乘涼吶。誰允許你們坐這兒的?”朝夕相處了四天的“美人痣”教官,操著一口東北大碴子話,訓得我們不得不站了起來。昨天剛見他罰一個偷懶的女生蛙跳五圈,今天被逮著恐怕難逃厄運。
“是腿折了不能站著還是咋的?不交代清楚都給我做蛙跳去,十圈起步?!?/p>
完了。想想自己以接水為由拉著小包出來躲清閑卻忘記放哨,我就后悔得要死。正要承認錯誤,身旁清脆的聲音響起:
“梅教官,是我擅自拉昭瑕出列休息的。”
我驚訝地看她。
“不……”
她突然輕捏我垂在寬大訓練服下的手。我下意識閉上了嘴。
“別廢話了,蛙跳去,包什么的,10圈,你,8圈,再偷懶就甭吃晚飯了!”
“干嗎不讓我說?又不是你的錯?!?/p>
太陽漸漸西落,陣陣涼風拂過,早已濕透的后背脖頸頓感清涼。小包和我躺在水泥地上,早已麻木的雙腿隨意擺放,天邊的晚霞燒得通紅。
“你是為了怕我暈過去才拉我出列的,我又不傻,哪能讓你受罰?!?/p>
我突然被這番話打動,饒有興趣地側頭看她。小小的她平靜地仰望著蒼穹,額間的碎發(fā)被風吹亂,長長的睫毛向上翹起,黑色的瞳孔里映出另一片碧空。
二
慵懶的秋日午后,我一手托著暈乎乎的腦袋,沉重的眼皮勉強睜開一道縫,半睡半醒間看著講臺上眉飛色舞的袁姐姐——我們又敬又怕的歷史老師。
“真能被你們活活氣死。仔細讀讀卷子上劃紅線、打問號的答案,通順嗎?有邏輯嗎?人家題目怎么問的,你們審題了嗎????”袁姐姐使勁拍黑板,仍舊拍不醒臺下這二十幾個榆木腦袋。我身后的老周,正頗有韻律地打著呼嚕。
“老師有個問題。”清脆的聲音在第一排靠門的一角響起。小包居然還醒著。
“問?!痹憬銖妷褐?。
“為什么陸上絲路運的瓷器少?”
“我當初怎么講的?”
“嗯……陸上絲路太顛簸,運瓷器容易碎。”
“還有問題么?”袁姐姐見她對答如流,語氣柔和了些。
“有啊?!?/p>
“什么問題?”
“還是沒懂呀?陸上絲路經過沙漠,沙子軟軟的,緩沖效果應該很好啊?!?/p>
頗為疑問的語調,不用看也知道,小包一定正用充滿疑惑的大眼睛盯著袁姐姐。
“……這你問物理老師去。下一題寫錯的舉手!”
班里稀稀拉拉幾雙手舉了起來。
“老師您判錯了吧?”清脆的疑問聲再次響起。
“你又哪不懂?”
“是這樣,我寫《洛神賦》哪里不對了?”小包的語氣頗為堅定。
“你背書么?”
“背啊?!?/p>
“顧愷之是誰?”
“東晉著名畫家啊?!?/p>
“作品呢?”
“《洛神賦》啊?!?/p>
袁姐姐氣得瞪圓了眼睛,“顧愷之畫《洛神賦》,曹植死不瞑目!”
原本寂靜的全班爆發(fā)一陣哄笑。待笑聲漸漸消散,清脆的嗓音再次響起,
“那他畫的是啥?《洛神賦圖》么?”
“小包,你這打破的哪是砂鍋呀,高壓鍋都漏了。”課后我很不厚道地調侃道。
三
“昭瑕,快來看這玉蘭的芽,毛茸茸的好Q?。 ?/p>
溫和的暖陽柔柔地灑在初春的校園里,小包和我走在兩旁種滿玉蘭的小路上,我滿腦子都是午飯的香氣,而她卻不發(fā)一語。不遠處深深正踮著腳,仰著頭,拿著手機對準一株光禿禿的玉蘭樹。
“發(fā)芽啦?比往常早啊,小包還記得去年你拿這小綠芽跟我扯什么生命的輪回啊,周而復始的,小包?想啥呢?”我低頭看向身側,小小的她正用右手食指抵著嘴唇,微低著頭,若有所思。
“嗯。哦!咋了?”
“愣神了?”
“哦,剛剛課上講的詭辯論還沒太搞明白,你說……啊別撓我啦啦啦啦啦!”
“哇哦小舌音!好酷啊,再發(fā)一次?”
“不要。”她頗為傲嬌地把馬尾一甩。
趁她把頭扭過去,我又將雙手悄悄伸向她腰間。
“啊啦啦啦。”她一邊發(fā)著小舌音,一邊努力從我懷里掙脫。
“撓夠了吧?該換我了吧?”話音剛落,她沖我壞壞一笑,小手就要伸過來。我急忙跳開,伸直雙臂擋在身前。
“你不可以報復我?!?/p>
“為什么?”
“因為……這里蘊藏了一個深刻的哲學道理。”我狡黠一笑。
她突然正色,“你說?”
“剛才撓你的我是過去的我,現(xiàn)在的我已經不是撓你的我了,所以你報復不到我頭上啊。”
“額……運動是絕對的,你是在運動的……這個邏輯聽起來還蠻有道理的?!毙“桓被腥淮笪虻纳袂椤?/p>
“又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哪,也就小包能被你唬住?!鄙钌钔蝗辉谏砗竺偷嘏牧讼挛业募?。“再閑扯菜就涼了,你一跟小包聊起來就不惦記吃飯?!?/p>
“我就喜歡她,你有意見?”我半笑半認真地看著深深。
“比不了比不了,你們聊著,我先進飯?zhí)昧??!?/p>
待深深走后,小包突然一臉凝重。
“你說你喜歡我?”
“是啊,那你喜歡我嗎?”我突然想逗她,也變得嚴肅起來。
“呃,這個,你叫我怎么說啊。咱吃飯吧吃飯,我餓了?!痹捯魟偮?,她迅速跑進不遠處的飯?zhí)美铮晌疫€是捕捉到了她嘴角的笑意。
在嬉皮笑臉、插科打諢中跑過的日子,那么美,卻不能停駐。
四
“小包你知道嗎?最近有部網劇超好看,是劉浩然和譚松韻演的。”
又一個壓操場的午后,我習慣性開始沒話找話。小包和深深并肩走在我身后,安靜得出奇。
“額,不知道……”小包正望著一朵朵奇形怪狀的云出神。
“我跟你講,他倆從開學第一天就神奇相遇,后來余淮主動跟耿耿坐同桌,兩個人日益相處……”
“等等,余淮是誰?”
“就是男主角啊。學渣耿耿和學霸余淮兩個智商差很多的人就這么對上眼了,朝夕相處中二人的友誼一點點升華為愛情……說實話我還挺期待現(xiàn)實中能遇上這么一個男孩……”
“可你要知道,這只是劇情需要而已?,F(xiàn)實世界往往沒你想得那么好?!彼K于將目光放在我身上,語氣卻并不和諧,反倒有些冰涼。
“你不相信這樣的愛情?”
“額怎么說呢,我覺得這個話題沒什么意義。哎呀,四十五了,我得回班,郭大叔還等著給我講題呢。深深你還溜達嗎?”她話鋒一轉,強硬打斷了這個話題。
“我也得回去找數(shù)學老師答疑。昭瑕要不咱們一起回去吧,操場上也起風了?!?/p>
她們并沒同我一起回教室,而是轉去了教師辦公室。
我走到座位上,剛要拿起水瓶想潤潤喉嚨,見到水瓶下壓著一張小白紙。再抬頭,班里的同學幾乎人人都拿著一張小白紙,不同的是,有人臉上隱藏不住喜悅,有人則低垂著頭安靜地坐在位子上。我拿起小白紙,翻到背面,期中考試成績單幾個字率先跳入眼中。78,81,85,77……一連串的雙位數(shù)后,有一個個位數(shù),4。還有個數(shù)字,10。我向上看抬頭,班級排名,分班,一陣暖流瞬間涌上心頭。我急于分享這份喜悅,忙跑到老師辦公室門口等待最好的兩個伙伴出來。辦公室的門虛掩著,班主任不大不小的聲音清晰地傳入我耳中。
“知道你一直都很努力上進,課上課下答疑也積極,但從開學到現(xiàn)在的幾次大考,的確是沒把握好,鑒于這個狀況,我想你先去十一班待兩天,看學習節(jié)奏合不合適,如果有效果成績提上來了,就回來好嗎?”
緊接著只有靜默,很長。
“昭瑕,挺□啊這次,佩服。”廁所門口,我碰到了小包和深深,深深主動過來拍拍我的肩,可小包只是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表情極不自然,眼睛有點腫,眼中也沒有往日的明亮。
“小包,怎么了?”我明知她難過,卻實在想不出更好的開場白。
“沒怎么啊,對了還沒祝賀你,這次真的厲害?!蔽衣蛩拷?,她揚起頭,笑著對我說。真誠的眼神,真誠的語氣,一如往常在我點滴進步時她及時送上的鼓勵,但那笑意里卻有藏不住的勉強。
她一直都很倔強,很要強,但我還是沒想到她的小宇宙爆發(fā)力這么強。我一直沉浸在不能同她朝夕相處的失落中,她卻在一個月后的月考中以十一班第一,年級第二的名次回到了十班。沒人知道她如何勤奮刻苦才創(chuàng)造了如此驚人的逆襲。
“你回來了!”我興奮地沖到她面前,將她一把摟在懷里。
“額,昭瑕,你能松手么?”她在我懷里掙扎。
一會兒我松開了手,微低下頭看著她。她沖我瞇眼笑,可熟悉的笑容里好像多了些疲憊,即使有眼鏡遮擋,仍蓋不住她眼底的烏青,那漆黑的瞳孔里,也少了點光亮。
很自然地,我,深深和小包又開始了一起吃午飯、晚飯的時光。作為三人團的搞笑擔當,我仍孜孜不倦地講各種段子活躍氣氛,深深依舊很給面子將牙齦露給我看,可小包卻總是興致缺缺,只是偶爾敷衍地笑兩聲。我總說她沉迷學習不可自拔,但她從沒有接過我的話茬。
“我們背小紅本吧?!毙“堄信d致地跳到我前桌深深座位旁。
“好??!昨天背到哪了?《醉翁亭記》?”深深放下手中的筆,向后抻了個懶腰。
“我也跟你們一起吧?!蔽液茏匀坏叵爰尤肫渲?。
“好啊。哎呀,我忘去找袁姐姐了,要不讓昭瑕先幫你聽著?!鄙钌钅弥鴼v史卷子走出班門,小包卻出奇地沉默。我猛地從她手里抽出小紅本,她突然眉頭一皺,右手捂著左臂,不過很快就恢復正常。
“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也,也……”
“完,卡帶了。”我說。
小包沒有像以前一樣不好意思地沖我吐舌頭,而是翻了個白眼,接著“也”了起來。
我為了提醒她,模仿背著沉重東西的老人,弓著背緩慢挪步,時不時咳兩聲。
“哦哦哦,至于負者歌于樹,行者休于途……”
“啥?哈哈哈就服你哈哈哈……”我被她逗得肆意大笑起來,可她卻沒有。
“好笑么?”一道冷冷的聲音在我身側響起。
“???”我沒回過神,抬頭迎上了她嚴肅的眼睛,笑意停在臉上。
“有意思么?半個月不見,你還是那么無聊。”她甩下一句話,從我手中抽出小紅本,轉身走到幾列桌椅以外的窗邊。
下午,深深家里有事提前走了。
五點半的下課鈴響了。我專心于筆頭的數(shù)學題,下意識說道:“深深,等我下算完這題就吃飯去。”
沒有回應。
抬頭,面前的座位空空的。
我轉而看向幾排以外小包的座位。淡綠色的筆袋,棕黃的西總練習冊靜靜躺在桌面,藍色羽絨服搭在椅背上,碎花書包掛在位兜邊。明明沒回家,怎么人沒了?
許是答疑去了,等會兒吧。我收回目光,揉揉餓得咕咕叫的肚子,繼續(xù)啃眼前的橢圓,可剛剛還順順利利的思路,突然行不通了,怎么算怎么別扭,數(shù)學老師的惡意撲面而來。
“算了,放棄!”我將筆往桌上一甩,站了起來。咦,小包怎么還沒回來?肚子的咕咕聲再次響起,我實在等不及,三步并作兩步往樓下飯?zhí)脹_去。
端著飯盤穿梭在坐滿人的飯?zhí)美铮P中少得可憐的幾塊肉已經把我饞得不行。來晚了既沒吃的,也沒座!小包到底跑哪去了?
視線快速瀏覽,總算看到不遠處一個位子上的人吃完了正起身,我連忙沿狹窄的過道一路擠過去,走近后才發(fā)現(xiàn)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小包。
“你怎么在這?”我拍她的肩,她停下了要邁出的腳步,回頭。
“我不能在這么?”不同于我的驚喜,她只是淡淡開口。我看著她無波無瀾的眼睛,突然不知該說些什么。
“你,怎么沒等我一起吃?”
她的表情突然輕蔑,輕哼了一聲,“我為什么要等你?這不是我的義務吧?!?/p>
說完她一甩頭,馬尾辮掃進我端在手上的盤子里,又掃出去。我看著她遠去的背影,看她一晃一晃的馬尾上墜著的幾顆米飯粒,面對如此滑稽的場景,我卻笑不出一聲。
她是怎么了?我們之間到底怎么了?
六點半,晚自習已經開始,我卻還在空蕩蕩的校園里漫無目的地走動,第一次思緒這么亂。
不知不覺繞到小操場。小包,深深和我,曾無數(shù)次在這里并肩閑聊,暢想未來;三人爽朗的笑聲似乎一聲遠似一聲;往昔的情景不斷在我眼前回放,人工草場上的綠色慢慢變得越來越不真實,假得讓人心疼。我將羽絨服裹得緊些,坐在黑漆漆、冰涼涼的草地上,抱著膝,自然地抬頭。大風刮過,吹散了好幾天的霧霾,吹開了層層疊疊的云,藏藍色的夜幕上只有幾顆星稀疏地散落在天際。
“高三太摧殘人性了,我真希望能永遠停在現(xiàn)在,就這樣做著白日夢,有你,有深深。”
“不會啊,我還挺期待高三的呢,有晚自習我們就能一起看星星了!”
那應該是高二下半學期夏天的一節(jié)體育課吧,深深坐在草坪上寫著作業(yè),我和小包并肩躺在草坪上,陽光透過茂盛的白楊葉灑下,一陣清風吹過,葉片互相摩擦,沙沙作響,我們就在半睡半醒間搭著話。那時,歲月那么靜,時光那么慢。
“嘶。”
綿綿思緒被細碎的響聲打斷。我低頭找尋,幾步之外的校墻邊,有個模糊的人影坐在角落里。
“嘶。 ”
好奇心驅使我前去查看,我一步步向前挪動,人影逐漸清晰。
好像是小包。
她低著頭,手里搗鼓著什么,不時倒吸幾口氣,沒意識到我的存在。
“小包?”我略帶懷疑地輕輕喚她。
她突然抬頭,像受驚的小貓一般,手里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是我,昭瑕。你怎么在這?”
她連忙搗鼓了兩下手里的東西,兩手胡亂揣到兜里,猛地站起來從我右側跑走了。
我望著逐漸消失在夜幕里的小小身影,校園昏黃的路燈照亮了她馬尾上的發(fā)箍。是她么?她怎么跑了?
悄悄潛伏進班,還好班主任和年級組長都不在,省去一頓狂轟濫炸。我有意看了一眼小包的座位,書包還在,鉛筆盒還在,沒有羽絨服,沒有人。
“去哪了?知不知道上自習了?”不知過了多久,班門口傳出劉主任低低的訓斥聲。
“五樓自習室?!笔切“穆曇簟?/p>
“行了進班吧,下次就在班里自習,東跑西跑不好管理?!?/p>
小包進了班,一身藍羽絨服,兩只手揣在兜里,左胳膊下夾著小紅本,沒有任何異常。不是她,可能認錯人了。我剛想低頭接著啃政治題,卻發(fā)現(xiàn)她坐在位子上,只把右手從兜里掏了出來,單手翻開桌上的西總練習冊,單手別扭地□開筆袋,掏出一支筆來,開始寫題。
“小包,我問你點事?!眲偞蜷g休鈴,我忙到她桌邊。
“怎么了?”她停下手中的筆,抬頭對上我嚴肅的目光。
“剛剛你去哪了?”我盯著她大大的眼睛,她眼底突然閃過一絲慌亂。
“去五樓了呀?!彼拖骂^,避開了我的目光,此時 我清晰看到她馬尾上帶著碎鉆的發(fā)箍。
“包兒,陪我出去買杯喝的吧。”老三從后桌走到她身旁拉她的左臂,就在那一瞬間,她揣在兜里的左手被拽出來了大半,帶有斑駁血跡的衛(wèi)生紙裹在手背上,點點暗紅如此清晰。
“你受傷了!”我想看她左手,她卻只是將手往羽絨服兜里揣,不讓我看。
“沒什么事,就不小心劃的?!彼允堑痛怪^。
“那也要包扎??!快誰有創(chuàng)可貼借一下。怎么搞的真是!”
我又去拉她的左胳膊,想看傷得重不重。她愈發(fā)抗拒,使勁擺動胳膊想甩開我。
“你別管了行不行!我不用你!”就在我即將把她的手從兜里□出來時,她突然喊出這么一句。
一瞬間,她又驚又氣,還有些不耐煩的聲音將我的動作喊停,我仿佛被人扇了一巴掌,耳朵燒起來。幸好,課間的嘈雜蓋過了她的聲音,上課鈴也適時響起。
坐回位子上,內心突然鈍疼。我做錯了什么?只是想關心她而已,她怎么突然這么反感?還是說,在她心里根本就不需要我?我無法坦然坐在教室里寫作業(yè),拿起水杯出去接水,回來坐了一會兒心中仍舊憋悶,于是抱著政治五三去二層找老師答疑。
答疑回來坐在位子上沒寫五分鐘,下課鈴響了。我好不容易移開注意力奮筆疾書一會兒,頭上響起冷冷的兩句。
“你需要道歉么?”
“你需要安慰么?”
掀開被窩剛要上床,床頭的手機發(fā)出兩聲震動。是小包發(fā)來的。
“看你晚自習狀態(tài)不對,如果是因為我,真的抱歉,我最近狀態(tài)不是很好,把火發(fā)到你身上了,別往心里去?!?/p>
“你手是怎么回事?”
沒有回復。
“深深,她到底怎么了?”我睡不著,轉而打電話騷擾她。
“她困。”
“嗯?”
“學到凌晨,四點就起,每天跟打了雞血一樣。前半個月,我陪她中午下午跑步,就為了能精神一點,堅持半個月以后,她說跑完步更困,結果上個星期就看見她左手背多了兩個創(chuàng)可貼。想挽她胳膊,她表情怪怪的,跟我說抻著了。她那眼睛根本不會撒謊,我擼她袖子,小臂上還有好幾道,剛剛結痂。我逼問才跟我說是拿紙劃的,就為了提神。”
“她干嗎瞞我?你為什么不跟我說?她在走極端你不知道嗎?天大地大,有什么能比自己的身體更重要?”
“有。你到窗邊看看。”
“什么?”
“天上的星星,記得嗎?”
“你們有目標么?”我們仨坐在草坪上習慣性發(fā)呆,深深突然無厘頭地來了一句。
“北大哲學系?!毙“荒樸裤降赝焐系脑?,烏黑的眼仁閃爍著光。
“你不是喜歡星星么?為什么不學天文?”我側頭看她。
“膚淺!夏夜的滿天繁星啟發(fā)了古希臘先哲們最初的驚訝與好奇,可以說是星星開啟了他們對智慧的探索,我也要向他們看齊。所以哪怕拼死拼活,我也要考進去,考進我的阿卡德米學園。”她語氣頗為堅定。
“你真有思想覺悟。我就隨意,能考上哪是哪。拼死拼活不太明智吧,有那智商的躺著考也能去九八五二一一,腦子不夠的再怎么努力也是白搭。”
我站在窗邊靜默良久。她對我的疏遠也許是逃避,也許是怨懟,這已經沒有意義了。
我懷念那個眼里有星輝的小包。
因為追夢,而迷失了夢,是我之過,還是她之錯,也已經沒有意義了。
我希望能做一個夢,
小包,深深,還有我,還有學校那塊鋪著假草坪的操場;
有爽快的笑聲;
我們追逐嬉戲玩鬧哭笑擁抱。
星星陪伴。
責任編輯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