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雯靜
(南京師范大學,江蘇 南京210000)
“陌生化”是俄國形式主義理論的一個重要概念,什克洛夫斯基在《作為技巧的藝術(shù)》一文中提出來的,“藝術(shù)的技巧就是使對象陌生,使形式變得困難,增加感覺的難度和時間長度?!雹儆纱丝芍?,文學語言的真諦是“陌生化”。
蕭紅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位極具個人特色的女性作家,她憑借獨特的敘述角度、簡單而富有詩意的語言、意蘊深刻的內(nèi)容,在當時眾多左翼作家中獨樹一幟。魯迅對其《生死場》的評價很高,稱其“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②這“越軌的筆致”也就是蕭紅陌生化的語言,“非常的生疏,又非常的新鮮”的語言。③筆者從句式和象征上的陌生化來探究蕭紅陌生化的呈現(xiàn)方式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詩意的世界”。
句式有常式句和變式句、主動句和被動句等。在創(chuàng)作時,作家根據(jù)作品內(nèi)容和表達的需要,選擇恰當?shù)木涫?,得到預想的表達效果,這就是句式修辭。蕭紅在《生死場》的創(chuàng)作中,句式上打破了語法規(guī)范,帶來了超出文學修辭的意義。
蕭紅在描寫景物和人時,都強化了被動句的使用。常式句在轉(zhuǎn)化為被動句的過程中,造成了奇特的“陌生化”效果。這種奇特的“審美距離”,變習見為新異,化腐朽為神奇,傳遞鮮活的感受,帶來蕭紅作品獨特的審美價值。如:
1.王婆被涼風飛著頭發(fā)。(《生死場·十年》)
作者選用被動句以及“飛”的使用,修辭效果比主動句更勝一籌。蕭紅化主動為被動,是為了強調(diào)施事,突出王婆的人物形象和命運,適于表達人物對任何人為的、自然的境遇麻木承受的狀態(tài)。王婆處在社會底層,完全沒有自我,在日復一日的痛苦中漸漸麻木,甚至沒有主動去感知外界的意識。連頭發(fā)都是“被”涼風吹著,可見王婆精神上的被動、麻木和悲哀。作者這樣搭配,概括了“王婆被涼風吹著頭發(fā)”和“頭發(fā)飛舞著”的意思,由凝煉而帶給人欣賞上的快感,顯然勝于一般性的表達。
除“X+被+Y+動詞”的上句之外,另一類是“X+被+動詞”,沒有了施事,而直接是受事的被動,較之而言,它們偏離常規(guī)語言更遠一點,也正如陳望道先生云:“修辭所可利用的,是語言文
字的一切可能性”④,由此產(chǎn)生的“審美距離”更遠。如:2.她被恐怖把握著了。(《生死場·菜圃》)
“被+X”含有貶義色彩,具有消極意味。而X 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動詞,而變?yōu)樾稳菰~,實質(zhì)上是說話人描述主語一種“受人擺布”的不自由狀態(tài),凸顯了語義的主觀性,也突出了某種行為的不可抗拒性和神秘性。“恐怖”被人格化,強調(diào)了“恐怖”的主體地位,“恐怖”緊緊地控制著金枝。被動句式加強了女性所受到的侵害后的恐慌、絕望的心理狀態(tài),與日常語言造成了巨大的反差,女性自己“被把握著了”,女性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受到男權(quán)社會的擠壓與殘害,暗含著蕭紅不露聲色倔強的固執(zhí)的女性意識。
常式句就是符合現(xiàn)代漢語語法規(guī)范的常規(guī)式的句子,即主語—謂語,述語—賓語,定語—中心語等語法格局。變式句就是對這些語法格局的變式運用,變式句相比常式句更能造成一定的修辭效果。如:
媽媽們摧殘孩子永久瘋狂著。(《生死場·荒山》)
句中的狀語“永久瘋狂著”被后置,在視覺和閱讀的感覺上給人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跡,突出和深化了媽媽們對孩子的摧殘。母親對孩子是有著天然的愛與呵護的,而《生死場》中的媽媽們卻“永久瘋狂”地摧殘著孩子,表面是媽媽在摧殘孩子,實際上是悲慘的生活和生命狀態(tài)在同時摧殘著女人的母愛和孩子的童真。
語法句式不循規(guī)蹈矩,表現(xiàn)出了蕭紅對事物感受的別致奇妙,蕭紅的語言擺脫了規(guī)范的壓力,突出了表達的自由以及無拘無束的特殊個性。
蕭紅是一個渴望“表達”的心靈寫作者⑤,在她成熟的作品中,與她句式的特別一樣,不露人為雕琢的痕跡,而顯現(xiàn)著她因情而生的象征和比喻,以及這種象征的“天然”特征。
蕭紅的倫理詩學是建立在宇宙自然生命大系統(tǒng)的互喻關(guān)系中,象征因此成為基本的修辭手法。她的敘事一開始就以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為框架,比喻、隱喻、轉(zhuǎn)喻等形成一個整體的生命圖式?!跋笳鳌痹凇渡缊觥分斜憩F(xiàn)得尤為明顯,人與物的互化表現(xiàn)在不同角度,在蕭紅筆下,人和動物沒什么區(qū)別,“在鄉(xiāng)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⑥;麻面婆生著孩子,“窗外墻根下,不知誰家的豬也正在生小豬。”
人的尊嚴如此被踐踏,生命毫無意義。這種對人生命價值的描述跟傳統(tǒng)的價值觀大相徑庭,對讀者心理是一個強大的沖擊,使他們重新審視自身和整個人類的生存價值,思考關(guān)于人類生存最基本的哲學問題。在蕭紅作品里,把人物化的比喻隨處可見。有些是以動物作喻體,有些甚至以植物或沒有生命的物體來作喻。
1.菜田里一個小孩慢慢地踱走。在草帽的蓋伏下,像是一棵大形的菌類。(《麥場》)
2.他身到井邊喝水,水在吼中有聲,像是馬在喝。(《麥場》)
通常的比較中,菌類等與人本來毫不相干,而在這些比喻里,作者憑著敏銳的觀察力和準確的表現(xiàn)力,出人意料地發(fā)掘出它們和人在某一方面的相似點,把看似無關(guān)的他們放在一起,收到新奇的效果。筆者讀到這些文字時,被這些原始的、卑微的人類生存狀態(tài)所觸動,驚詫于比喻的新穎性,同時被這種人類的痛苦和命運震撼:人和世間萬物,在某種程度上都是一樣的。這種人和物的互化使本來很熟悉的對象陌生起來,使讀者感受到作品的新穎別致,不再對那些習以為常的事物熟視無睹,并且增加了感覺的難度,延長了審美的時間長度。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shù),任何文學作品都是通過語言來建構(gòu)的,語言文字有約定俗成的明確規(guī)定。然而蕭紅卻無所顧忌地打破了既定語言模式對于思想情緒的束縛,自由地創(chuàng)造出了不拘于常規(guī)、又能真實地傳達出自己感受的合適的語言表達形式。
讀蕭紅的小說,始終能感到一個女性獨特的觀察與言說,一個女性對人生、對生命、對存在的深刻洞察。她“越軌的筆致”撇開了“概念”的障礙、“邏輯”的生硬、“結(jié)構(gòu)”的規(guī)范,也拋棄了通行的語法給人造成的固定聯(lián)想,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新的遣詞造句的風格,這種文字組織方式的改變帶來了陌生化的藝術(shù)效果,創(chuàng)造出一個蕭紅獨有的“詩意的世界”。
注釋:
①維·什克洛夫斯基.作為藝術(shù)的手法.散文理論[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0.
②魯迅.生死場―序[M].蕭紅全集.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
③蕭紅.九一八致弟弟書.一世珍藏的散文130 篇[M].陳國恩(譯).長江文藝出版社,2008.
④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M].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
⑤申倩.論蕭紅小說的修辭特性[J].思想戰(zhàn)線,2001(08).
⑥蕭紅.生死場[M].北京:京華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