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長靜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湖南長沙 410000)
美國女作家賽珍珠(PearlS.Buck,1892-1973)的《帝王女人——中國最后一位皇后的故事》講述了歷史人物慈禧從平民女子走向帝國統(tǒng)治者的成長故事。而在賽珍珠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所依據(jù)的材料中,英國人約翰·濮蘭德(J.O.Bland)和埃德蒙德·貝克豪斯(Edmund Backhouse)合著的慈禧的傳記《慈禧統(tǒng)治下的大清帝國》。在希拉里·斯波林為賽珍珠所作的傳記——《賽珍珠在中國》中,明確提到《帝王女人》在很大程度上參考了《慈禧統(tǒng)治下的大清帝國》作者對慈禧“懷有敵意的描述”[1](P196)。事實上,《帝王女人》不僅在具有敵意的描述上受此書的影響,而且在具體的歷史事件、細節(jié)描寫和從“他者”視角審視中國的優(yōu)越感上都有著驚人的一致。
由于傳記編寫對真實性原則的堅持,《慈禧統(tǒng)治下的大清帝國》在歷史的真實性上有著很大的參考價值。但由于語言的運用和編寫者主觀意識的參與,這種歷史記事在本質上已經(jīng)成了一種帶有傾向性的敘事方式,在真實性上無法達到絕對的客觀。而作為以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為主要架構的歷史小說又是對這種敘事方式的復寫,且由于其創(chuàng)作的文學性要求,如語言的修辭性、對話的戲劇化、情節(jié)的跌宕感等,都使它的虛構色彩更為濃郁。賽珍珠的《帝王女人》正是這樣一部充斥著濃郁的虛構色彩的歷史小說。
在參考《慈禧統(tǒng)治下的大清帝國》的同時,《帝王女人》在塑造慈禧形象時所使用的虛構策略顯現(xiàn)出幾個明顯的特點。
首先,是對不確定傳言的定論式使用。這是一種將歷史上存在有關某一人物或事件沒有確切證據(jù)的傳言當做真實發(fā)生的事件來講述的方式。如在《慈禧統(tǒng)治下的大清帝國》一書中說到光緒帝與慈安太后的關系時,說他深得慈安太后的喜歡,受到慈安太后友善和同情的對待,慈安太后也因此贏得孩子的心,而心生嫉妒的慈禧由此與慈安生出嫌隙[2](P84)。但在講述這一事件時濮蘭德和貝克豪斯使用了“據(jù)說”一詞,其傳言性質得以明確。而在《帝王女人》中,賽珍珠將由光緒帝引起的兩太后之間的摩擦描述得生動具體:兩太后對光緒帝的飲食極為關注,慈安一味滿足孩子的口腹之欲,慈禧要求孩子吃健康的食物保持良好的體魄,小皇帝自然為此顯出更為偏愛慈安太后,造成兩人之間的矛盾。賽珍珠通過這種對傳言的具體內容進行填充和豐富的方式將傳言變得真實可感,讓讀者感覺傳言就像真實發(fā)生過的事情一樣讓人確信。
《帝王女人》中對類似傳言的最大使用應當是慈禧與榮祿的私情?!洞褥y(tǒng)治下的大清帝國》中說到慈禧與榮祿是年少時的伙伴,并且定了娃娃親,但也明確地表述了“此事無證可查”[2](P5)。而后作者在書中多處將榮祿與慈禧身邊的紅人李鴻章、李蓮英等作比,體現(xiàn)其重要性無人能及,作者也暗示在榮祿的遺折中體現(xiàn)出慈禧、同治帝和榮祿三人關系非同一般,而書中最為明確提出兩人之間有非同尋常的感情的一處便是榮祿與妃嬪私通被發(fā)現(xiàn)后說到“太后和榮祿之間從來沒有喪失過愛”[2](P86),但這些仍舊沒有確切的證據(jù)可以證明確有其事,只能屬于“流言”和作者的主觀揣測。但這并不影響賽珍珠將其作為建構自己小說的素材,并且還可以說慈禧與榮祿的愛情故事是撐起全書的精彩部分。小說從他們是青梅竹馬的戀人寫起,因皇帝的選秀而分離,而后初入宮廷的慈禧因與愛人相隔而痛不欲生,繼而在兩人暗自的結合中誕下同治帝,在榮祿對慈禧的一生忠誠中他們的愛情升華成靈魂上的相伴,最后以慈禧意圖立榮祿的外孫為帝作為對心愛之人的重視作為結束。
賽珍珠在創(chuàng)作中之所以注重這些歷史上沒有證據(jù)的傳言,是因為在引起讀者的好奇心上傳言有著巨大的潛力,并且將傳言當做真實發(fā)生的事件來講述時構建出了一種文學世界中的真實,模糊了小說在對待歷史事件時真實與虛構的界限,讓讀者在不確信的情緒中體會到文學帶來了不同可能性的美感。
其次,是選取一個基調性特征加以擴展渲染。在這種方式中,作者往往選取某事某物身上較為突出的特點,并以這一特點為中心展開情節(jié)的構思、思想的賦予、修辭的運用等文學性的虛構。在《慈禧統(tǒng)治下的大清帝國》的全書多處表露出作者對慈禧男性化甚至優(yōu)于男性這一特征的的贊賞。如在智識上慈禧能夠“學習當今男人們學習的實用的東西”[2](P5),在具體的政事處理中慈禧“表現(xiàn)出男人般的大度和容忍”[2](P31),在身處困境時慈禧的“勇氣和男人般的才智使她能克服一切障礙”[2](P125),在慈禧的身上似乎時刻透露出一種“陽剛之才智”[2](P273)。
身處女性受歧視時代的慈禧,身上所具備的這些可與男性相媲美的特性毫無疑問引起了賽珍珠的思考,于是在《帝王女人》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見一個充滿男性氣質的女性帝王。首先在外表上慈禧就透露出一種不同于一般女性柔弱的健壯的美感,其次在其精神上安德海稱贊她“頭腦聰明得和男人一樣”[3](P50),恭親王認為她“像一個絕頂聰明的男人那樣精明”[3](P245),就連慈禧自己都覺得自己“仿佛就是男人”[3](P312),這樣,慈禧具備男性氣質的這一特征便躍然紙上。賽珍珠使用這種方式來虛構自己的小說,有利于將選取的特質深化,進而使得這一特質具有一定的典型性,給予她表達思想感情的便利,以及在塑造出人物形象時具有極大的感染力。就如她對慈禧這種可與男性相抗衡的特點的關注無疑與她自己歷來對女性地位的重視是分不開的。雖然賽珍珠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女權主義者,但她始終對中國的女性做著嚴肅的思考,而《帝王女人》對政治生活中女性慈禧的塑造,就是她對女性持有關注的例證,是賽珍珠身為一個女人“對女人這個整體的期待和寄托”[4],表達了她對女性與男性有著同等優(yōu)秀的學習能力和執(zhí)政能力的信任,以及對她們在社會生活中應有一席之地的基本權利的爭取。同時,這樣的刻畫可以使得慈禧身上男性化特征深入人心,更具魅力。
再者,是聚焦于碎片化信息衡情推理。碎片化指的是在賽珍珠參考的傳記材料中并沒有一個較為完整的故事或者一種較為統(tǒng)一的情感,更多的是一種散落于各處的零言辭語,而“衡情推理”便是指賽珍珠立足于這些具體存在的“碎片”,對它們所透露出的某些信息作出符合常情的推測,使她們連綴成可表達某種意圖的工具。
《慈禧統(tǒng)治下的大清帝國》一書多處將慈禧和英國維多利亞女王相提并論,如太后在談及自己的壽命使非常羨慕英國維多利亞女王得高壽[2](P281),而女王以一種至誠的態(tài)度對待國事也深得慈禧的稱贊,讓慈禧在這一點上與女王也具有一定的相似性[2](P305),甚至慈禧在植物園和動物園中的游玩也讓英國人不由自主想到“他們堅強的女王對名園的欣賞”[2](P286)。
傳記的作者對兩位女性統(tǒng)治者做了簡略的對比,但兩者之間并沒有發(fā)生任何實質性的關聯(lián),或者表達出作者對兩人某種確切的情感。但賽珍珠卻抓住了這些散落在文本中的碎片,凸顯了在不同的文化系統(tǒng)中兩位女性統(tǒng)治者身上所顯現(xiàn)的相似性,虛構了慈禧對這個身處大洋彼岸的女王的親如姐妹的情感。小說中慈禧在懷疑自己時堅決地認為女王必定不會像她一樣愚蠢和受到欺騙,并且總渴望和女王見一面,一起商討“如何把兩個世界合二為一”[3](P357),甚至在聽說女王死訊時感覺到“一把劍刺進了她的帝王之心”[3](P357)。
在這里,賽珍珠將維多利亞女王虛構成慈禧精神上和情感上的一個姐妹,讓慈禧對女王懷有一種贊賞和歆羨的感情,由于兩人在性別、統(tǒng)治地位、面臨的時代環(huán)境等方面的相似性,慈禧甚至將女王看作自己命運的共同體。而賽珍珠之所以做出這樣大膽的推測性虛構與她接受的雙重教育是分不開的。賽珍珠成長于一個“雙重世界”,一個是“父母的美國人長老會世界、一個小而干凈的白人世界”,另一個是“忠實可愛的中國人的世界”。[5](P9)美國和中國兩個文化迥異的世界讓賽珍珠的思想一直處于激烈的碰撞之中,甚至讓她的生命長期陷入矛盾狀態(tài)。于是致力于調和這種矛盾成了賽珍珠一生的事業(yè)。所以賽珍珠極有可能抓住了參考書籍中這些關于兩位統(tǒng)治者的零星描述,從自己所受的雙重文化熏陶出發(fā),做出了一種符合常理的推理,將素未謀面的慈禧和女王的聯(lián)系,虛構成一種超越地域、文化、種族的共同體,寄予自己“普天之下是一家”[4](P357)的美好愿望。
最后,是與傳記敘述的相悖而行。這是指在某些歷史事件的敘述上小說的創(chuàng)作者選取了和傳記材料中完全迥異的方向。但是這并不能說明賽珍珠完全脫離了對傳記材料的參考,因為只要賽珍珠閱讀過此書,或是在某些方面有參照過此書的痕跡,那么她也很難在兩者迥異之處排除傳記內容對她的啟發(fā)或者影響。而賽珍珠在小說中采取這樣的虛構方式,更多是出于對小說審美性的考慮。
在《慈禧統(tǒng)治的大清帝國》中這樣敘述了慈禧和同治帝之間的感情:“慈禧太后對于同治帝很不喜歡,因為同治帝自幼得不到慈禧的歡心,因為皇帝對慈安太后頗有好感沒慈禧與慈安又極不和睦”[2](P67),這無疑是一個對自己的骨肉都鐵石心腸的冷漠母親形象。但是我們在讀賽珍珠的小說時看到的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慈禧,雖然慈禧因兒子喜歡慈安太后而心存嫉妒,也因想掌控兒子而破壞他與皇后的美滿婚姻,但是慈禧從懷孕初始到同治早逝,她都犧牲著自己做為女人的幸福,為兒子守住完整的國土而操勞。賽珍珠這樣的相異性表現(xiàn)使得慈禧作為一個女人、母親、君主的多樣性得到展示,增加了人物形象的豐富性,讓人物在矛盾對立中獲得一種立體的美感。
再如傳記中寫到慈禧最后決定立榮祿的外孫為小皇帝,是出于“對榮祿忠心的報答以及對當時情勢的考慮[2](P288)”,但是在小說中賽珍珠對慈禧這一行為的原因作出的解釋是“把心愛的人提升到龍座上”[3](P357)的愿望,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極其戲劇化的構思,但是這并沒有讓人心生荒誕,因為這正好為小說中慈禧與榮祿持續(xù)一生的愛做出了美麗的落幕,讓慈禧在愛人死后仍舊能以另一種方式表達對他的深情,無關時間與存在。采用這種與歷史大相徑庭的虛構手法有著獨特的審美效果,它讓小說中的情感線索保持著戲劇性的統(tǒng)一性,讓人在故事結束后仍有著一種余味悠長的感覺,讓讀者在這樣的感受延時中更加體會到文學世界所帶來的美。
賽珍珠的童年和青年時期都是在中國度過的,她自幼便對中國的普通大眾極為熟知。在勞動人民中的成長經(jīng)歷讓她領會到正是中國90%的平頭百姓豐富了從口述故事中發(fā)展起來的小說內涵,正是人民喜歡的說書人講故事的方式傳播了真正的中國文學,正是那種來自人民的想象創(chuàng)造了文學上輝煌的一切[6]。這種對普通民眾重要性的認識深深地影響了賽珍珠一生的創(chuàng)作,讓她將為這些普通民眾寫作當做自己創(chuàng)作的使命。同時,對中國歷代小說有所了解的賽珍珠也對中國小說的發(fā)展和特點做出了較為系統(tǒng)的思考。她認為中國的小說雖然歷來受正統(tǒng)文人的輕視,但是仍然在說書人長期與平民接觸中得到了巨大的發(fā)展,這得益于“中國人生性喜歡戲劇性的故事”[6],并且認為“人物描繪的生動逼真”是小說質量的第一要求”[6],所以故事的戲劇性和人物的豐富性成了中國小說較為突出的特點。
在將普通大眾視為自己作品的主要閱讀群體,并對中國的小說的特點進行總結之后,賽珍珠開始思考自己的創(chuàng)作道路。她認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是屬于“characterobsessed”(以人物為主——筆者注)這一類,這是一種“先有了人物在頭腦中,然后再想情節(jié)去湊合那些人物的寫作方式”[6]。這樣的方式不僅可以增強小說的趣味性和可讀性,讓她所尊崇的人民得到滿足,還能夠通過對人物形象的塑造提升作品的藝術性。
賽珍珠在《帝王女人》中塑造慈禧這一形象時所使用的一系列虛構手法是對她“人物第一”創(chuàng)作理念的明確詮釋。賽珍珠將沒有定論的私情寫成了一段浪漫的愛情故事,就是還慈禧作為一個女人對幸福有著強烈的憧憬的可能性,打破了歷史上對慈禧僅是一個封建王朝腐朽的統(tǒng)治者的片面描述;而當賽珍珠立足慈禧男性化、迷信、喜愛奢華、貪權等特點加以擴展渲染更是給了慈禧一個立體豐滿的多樣化形象;作者對慈禧與維多利亞女王碎片化的連綴與推理,是意圖將慈禧對待西方和世界開明的一面展現(xiàn)給讀者;當賽珍珠采取將皇位的繼承說成是出于慈禧對榮祿的愛情時,更賦予慈禧對待感情時一種浪漫的戲劇性。從以上總結的幾種方式來看,賽珍珠的創(chuàng)作正是在努力塑造出一個更為完整、立體的慈禧,以此超越她在歷史中禍國殃民、殘忍暴虐的單一性定論,賦予她盡可能血肉鮮活的人生。
因為賽珍珠特殊的個人經(jīng)歷,以及她對中國的普通大眾懷抱的非同一般的深情,讓她的小說時刻帶著“讓平民高興而寫的”的意圖。為此,賽珍珠一直在吸引和占有民眾的思想注意力、通過生活的畫面和生活的意義來啟發(fā)人們的思想、鼓舞人們的志氣的創(chuàng)作道路上跋涉[6]。從這個意義來看,賽珍珠自己也成為一個地道的說書人,為她所熱愛的人們創(chuàng)作出了帝王女人——慈禧這樣一個可以口口相傳的動人故事。
參考文獻:
[1]希拉里·斯波林.賽珍珠在中國[M].張秀旭、靳曉蓮,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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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賽珍珠.帝王女人——中國最后一位皇后的故事[M].王逢振、王予霞,譯.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0.
[4]陳雨露.歷史視域中的女性僭越之路——論賽珍珠《帝王女人》的三重想象空間[C].許曉霞、趙鈺,主編.賽珍珠紀念文集·第三緝.江蘇:江蘇大學出版社.2009.
[5]賽珍珠.我的中國世界[M].尚營林、張志強、李文中,等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1.
[6]姚君偉.賽珍珠論中國小說[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