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詩琦
(北京大學 對外漢語教育學院,北京 100871)
晚明時期,隨著朱氏王朝的衰落,程朱理學壟斷地位驟喪,思想界異?;钴S,因此崇謀尚智一時成為風氣,馮夢龍的《智囊》便應時而生。
《智囊》輯錄了先秦至晚明時期的權(quán)謀機變之例,上自經(jīng)韜緯略,下至細民黠智,分門別類,共有十部二十八類。多數(shù)篇章宣傳匡正鋤佞的主題,意蘊悠長,至今仍有極強的現(xiàn)實意義。同時,輯選浩繁,引目眾多,所涉古籍信而有征,查而有據(jù),文名頗盛。全書初為二十七卷,后屢經(jīng)增補翻刻,成二十八卷,現(xiàn)存明刊本卷數(shù)與此同。其后馮氏又對此書進行增補調(diào)整,名曰《智囊補》,亦名《智囊全集》。明清至民國刻本紛紜,書名亦各不相同,有《增智囊補》①《增智囊補》,清光緒五年(1879)刻本?!对鲅a智囊補》②《增補智囊補》,見《叢書集成三編》,民國石印本?!对鰪V智囊補》③《增廣智囊補》,民國石印本。等等。
馮氏《智囊》各版以鄭振鐸所藏明代還讀齋刻本《智囊全集》最為精良,余者較為精良的有明積秀堂《智囊補》、明天祿閣《智囊補》、清斐齋《智囊補》、民國石印本《增廣智囊補》、日本翻刻本《智囊》等等。其書現(xiàn)行通識版本眾多,流通較廣的有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智囊》、花山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智囊全集》、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8年版《智囊》、中華書局2007年版《智囊全集》、中華書局2010年節(jié)選本《智囊》、鳳凰出版社2009年版《智囊全集》、光明日報出版社2012年線裝版《智囊》、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智囊全集》等等。這些版本譯校標準不一,質(zhì)量參差不齊,其中中華書局2010年版《智囊》[1]的底本為《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影印明積秀堂本《智囊補》,參?!秴矔扇帯酚坝”尽对鰪V智囊補》,并參考當代學人的研究成果校注而成。此乃時下坊間盛傳之本,然而點校失當、文理欠通之處時見,故大有訂正之必要。
筆者以中華書局2010年版《智囊》[1]為校訂對象(以下簡稱“王本”),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所用明積秀堂刻本《智囊補》[2]為底本(以下簡稱“積秀堂本”),并用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97年出版的影印本《叢書集成三編》中的民國石印本《增廣智囊補》[3]進行對校(以下簡稱“民國石印本”),還參考了欒保群、呂宗力譯注,中華書局2007年出版的《智囊全集》[4](以下簡稱“欒本”),從而拈出訛誤數(shù)例,進行校訂,以期有所補益。
(1)進任山西巡檢,有軍校詣闕訟進者。上召訊,知其誣,即遣送進令殺之。會并寇入,進謂其人曰:“汝能論我,信有膽氣?!盵1]7
“汝能論我”中的“論”誤,當從民國石印本、欒本作“訟”?!霸A”指訴訟、告狀,文中指某軍校向皇帝狀訴郭進。
(2)萬歷時吾蘇大荒,當事者以歲儉禁游船。富家兒率治饌僧舍萬樂,而游船數(shù)百人皆失業(yè)流徙。[1]248
“萬樂”的“萬”誤,民國石印本、欒本作“為”,當從。意為饑年禁興土木,富家子弟大多在寺院宴飲玩樂,故百姓失業(yè)流徙。
(3)唐侍制肅與丁晉公為友,宅正相對。[1]33
“侍制”的“侍”誤,當從積秀堂本作“待”,唐肅時任龍圖閣待制。古代職官有“待制”[5]而無“侍制”,此乃形近致誤。
(4)歐陽曄治鄂州,民有爭舟相毆至死者,獄久不決。曄自臨其獄,出囚坐庭中,出其桎梏而飲食。[1]142
“出其桎梏而飲食”中的“出”誤,當從積秀堂本、民國石印本作“去”。意為歐陽曄命人除去囚犯手銬腳鐐并賞予飯食。
(5)又嘗發(fā)所在竹篙,有一官長,連根取之,仿當足,公即超兩階用之。[1]133
“仿當足”中的“仿”誤,當從民國石印本作“仍”,《世說新語?政事》亦作“仍”[6]。
(6)太公封于齊,五月而報政。周公曰:“何族也?”[1]79
“何族”的“族”應為“疾”。民國石印本旁注曰:“族,同速。”顯然錯誤?!白濉辈o“速”意,當是“疾”之訛誤。《史記?魯周公世家第三》亦作“疾”[7]1524,甚是。此乃形近致誤。
(7)周襄敏公撫宣撫。[1]199
“宣撫”中“撫”誤,當從民國石印本作“府”,“宣府”為明朝行政區(qū)名。
(1)先主一見馬超,以為平西將軍,封都亭侯。超見先主,待之厚也,闊略無上下禮,與先主言,常呼字。[1]10
“超見先主,待之厚也”是兼語句,中間不應有逗號。這里的“先主”指劉備,“超”指馬超。意為:馬超見劉備厚待自己,便恃寵生驕、粗蠻無禮,常對劉備直呼其字。若“主”后加逗號,則容易產(chǎn)生歧義,似乎是馬超厚待劉備,若此,顯然與史實不符。
(2)曰:“此其近者禍及身,遠者及其子孫,豈人主之子,侯則不善!”[1]271
“豈人主之子,侯則不善”一句意為:這莫非是王公貴族子孫們的過錯?顯然,這里“子”后不應加逗號,否則不符合本意?!妒酚?趙世家》作“豈人主之子侯則不善哉”[7]1823?甚是,“豈”字引出反問,句尾使用問號更妥。
(3)(趙王)乃遣奢將而往,去邯鄲三十里……奢許諾,許歷請就誅,奢曰:“胥后令”。至邯鄲,歷復請諫曰……[1]303
“奢曰:‘胥后令’。至邯鄲”一句,應為:“奢曰:‘胥后令至邯鄲’?!薄妒酚?廉頗藺相如列傳》[7]2445原句無“至”字?!端麟[》案:“‘胥’‘須’古人通用……須者,待也,待后令。謂許歷之言更不擬誅之,故更待后令也?!盵7]2445《正義》:“‘胥’猶‘須’也。”[7]2446“至邯鄲”乃趙奢語,意為:等待返回邯鄲之后的命令吧。許歷諫趙奢時,趙軍已行至閼附近與秦軍作戰(zhàn),早已遠離邯鄲。
(4)王敦既死,王含欲投王舒。其子應在側(cè),勸含投彬。含曰:“大將軍平素與彬云,何汝欲歸之?”應曰:“此乃所以宜投也。江州當人強盛,能立異同,此非常識所及。睹衰微,必興慈愍……”[1]103
“大將軍平素與彬云,何汝欲歸之”一句,民國石印本作“大將軍素與彬云何,汝欲歸之”?當從?!霸坪巍保绾蔚囊馑?。意為:大將軍(王敦)和王彬平日關(guān)系如何?你想去投靠他?委婉之中語帶反問。呂叔湘也認為“‘云何’乃‘交情如何之意’,‘何’字后應逗斷”[8]。東晉王導、王敦不和,時值王敦身死,王敦兄王含之子王應主張歸順王導之弟王彬,即下文“江州”,其父王含認為敦、彬二人平素不和,故不可歸。
(5)時張浚以都督軍事至潭,參政席益與語,語疑飛玩寇,欲以聞??T唬骸霸篮?,忠孝人也。兵有深機,何可易言?”益慚而止。[1]294
“參政席益與語,語疑飛玩寇”一句斷句錯誤,民國石印本作“益與浚語,疑飛玩寇”,當從?!端问?岳飛列傳》[9]亦同民國石印本。席益,人名。岳飛平叛,張浚領都督職巡察前線,其間參政席益向張浚詆毀岳飛。句中后一“語”字疑乃“?!弊钟?。
(6)太公封于齊,五月而報政。周公曰:“何族也?”曰:“吾簡其君臣禮,從其俗?!盵1]79
“吾簡其君臣禮,從其俗”一句應為“吾簡其君臣,禮從其俗”。積秀堂本漫漶不清,民國石印本作“吾簡其君臣,禮從其俗”,當從。周初,呂尚封齊,五月后返京報政。齊為東夷之地,風俗樸野,呂尚精簡朝廷,禮從舊俗。下文有伯禽“變其俗,革其禮”一句,可證。
(1)唐蕭瑤好奉佛,太宗令出家。玄宗開元六年,河南參軍鄭銑陽、丞郭仙舟投匭獻詩,敕曰:“觀其文理,乃崇道教,于時用不切事情。宜各從所好”罷官度為道士。此等作用,與圣人暗合。如使佞佛者盡令出家,諂道者即為道士,則士大夫攻乎異端者息矣。[1]16
“攻乎異端者”,王本釋為“抨擊異端的事情”,誤。“則士大夫攻乎異端者息矣”一句,王本譯為:那么士大夫抨擊異端的事情就可以平息了。曲解甚遠。實際上,“如使佞佛者盡令出家,諂道者即為道士,則士大夫攻乎異端者息矣”一句意為:若讓癡迷佛學的人都出家,讓諂媚道學的人都做道士,那么本應以儒學為正統(tǒng)的正人君子就不會在佛道等旁門左道上下功夫了。《論語?為政》原句為:“攻乎異端,斯害也已。”[10]“攻”字釋義有二,一為攻擊,一為從事。此處乃“從事、學習、專攻”之意。
(2)福邸出藩,貴妃傾宮畀之。或迎附東宮,勒止最后十箱,舁至宮門?!苍唬骸凹呆ㄟ€之。”更簡箱之類此者十枚,實以器幣而贈之。乃謂妃曰:“適止箱于宮門,欲以仿箱制也?!鄙霞百F妃皆大喜。[1]205
“更簡箱之類此者十枚,實以器幣而贈之”一句,王本釋為:“另外再找十個相同的箱子,裝滿器物、絲織品等贈給她?!?釋句中“她”應為“他”。
(1)馮子曰:自有宇宙以來,只爭明、暗二字而已……今夫燭腹極照,不過半磚,朱曦霄駕,洞徹八海。[1]76
“燭腹極照,不過半磚”,王本譯為“燭心發(fā)出的光芒再亮,也不會超過半磚的距離”,錯誤。“燭腹”,螢火蟲。唐代張志和《玄真子》有“耀夜者,燭腹也”“燭腹也,棄體者筐軀也”[11]等句。王本將“燭腹”釋為“燭心”,實為望文生義。
(2)戚賢初授歸安縣,縣有“蕭總管”,此淫祠也。豪右欲詛有司,輒先賽廟。廟壯麗特甚。一日過之,值賽期,入廟中,列賽者階下,諭之曰:“天久不雨,若能鑄神得雨則善,不爾廟且毀,罪不赦也?!盵1]120
“列賽者階下,諭之曰”一句,王本譯作“站在設置祭品的階下諭令說……”,文理不通。實際意為:“(戚賢)讓掌管祭禮的官員立于階下,對他們頒布諭令說……?!薄百悺笔且环N祭神儀禮,“賽者”是指掌管祭神典禮的人。
(3)中流一壺,千金爭挈。寧為鉛刀,毋為楮葉。錯節(jié)盤根,利器斯別。識時務者,呼為俊杰。[1]122
“中流一壺,千金爭挈”一句,王本譯為“渡程中間的一個葫蘆,千金的高價也很難購得”,顯然有誤?!儿煿谧?學問》中有“中河失船,一壺千金”[12]一句,意為:葫蘆平素無用,因而價賤,但若渡河之時不慎翻船落水,葫蘆便成救命之寶物。強調(diào)勢隨時變,因勢利導。
[1]馮夢龍.智囊[M].王耀祖,張敏,譯著.北京:中華書局,2010.
[2]馮夢龍.智囊補[M]//季羨林.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濟南:齊魯書社,1979.
[3]馮夢龍.增廣智囊補//王云五.叢書集成三編.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7.
[4]馮夢龍.智囊全集[M]. 欒保群,呂宗力,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7.
[5]沈起煒,徐光烈.中國歷代職官辭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2:103.
[6]劉義慶.世說新語[M].張萬起,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95:154.
[7]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8]呂叔湘.標點古書評議[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314.
[9]脫脫.宋史:卷三六五[M].北京:中華書局,2004:11383.
[10]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18.
[11]張志和.玄真子[M]//王云五.叢書集成(初編).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7:28.
[12]黃懷信.鶡冠子匯校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4: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