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君琪
(聊城大學文學院,山東聊城 252000)
劉祁(1203-1250年),字京叔,號神川遁士,大同渾源縣(今屬山西)人,金末著名史學家、文學家?!稓w潛志 序》中描述道:“獨念昔所與交游,皆一代偉人,人雖物故,其言論、談笑,想之猶在目?!盵1]1由此可見,劉祁在世時交游甚廣,所結交的都是金代有名氣的人。人常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可以想象他在金末元初文人中的影響力也非同一般,所以其在金朝滅亡這一特殊背景下的行藏足夠成為眾多金朝遺民關注的焦點。他自己起名“歸潛”并題字的居所,也必成為當時交友文人筆下的談資。詩歌作為文人表達志趣、傳遞信息的載體在此時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皻w潛堂詩”便在這此背景下產生。根據《歸潛志》與《全金詩》收錄,有20位金代遺民作“歸潛堂詩”25首。筆者接下來將“歸潛堂詩”的產生背景及原因、思想內容以及文人心態(tài)作細致探析。
金朝末年,元兵鐵蹄滌蕩金國疆域,時局艱難,義兵蜂起,動亂與戰(zhàn)火紛仍。眾多文人面對這樣的時代背景在仕與隱之間作著艱難的抉擇。劉祁作為金末文人兼金朝舊臣之一,此時已馳譽四方,并且因他交游廣泛,其仕與隱的抉擇便成為金代遺民關注的焦點。劉祁經歷了殘忍的戰(zhàn)爭與顛沛流離的生活,眼見了朝廷的昏庸與懦弱,金朝滅亡后,他毅然決定歸鄉(xiāng)隱居。“由銅壺過燕山,入武川。幾一載,始得還鄉(xiāng)里。鄉(xiāng)帥高侯為筑室以居?!盵1]171劉祁歸鄉(xiāng),鄉(xiāng)帥高侯即為他在以前居住的地方建造居所:
四面皆見山。若南山西巖,吾祖舊游。東為柏山,代北名剎。西則玉泉、龍山,山西勝處。故朝嵐夕靄,千態(tài)萬狀。其云煙吞吐,變化窗戶間。門外流水數支,每靜夜微風,有聲瑯瑯,使人神清不寐。[1]172
時值金朝滅亡,幾經波折回到家鄉(xiāng),有鄉(xiāng)人出資修建居所,居所環(huán)境又如此幽美,飽經戰(zhàn)亂的劉祁為自己的居所提名曰“歸潛”以表退隱之志。
據《歸潛志》記載,劉祁出生在一個備受贊譽的書香門第世家。劉祁的高祖劉撝在金朝首次科舉取士時,以辭賦第一名的成績入選。劉撝之后,連續(xù)四代八人考中進士。因為這件事情,中奉君到趙秉文那里索求“八桂堂”三字以表紀念,趙秉文回答說“君家豈止八桂而已耶”,就為劉家題寫了“叢桂蟾窟”四字。趙秉文的書法在金享響譽一時,到他門前求字的人絡繹不絕,趙秉文異常煩惱,無奈之下在自家宅門上書寫“老漢不寫字”??梢娔艿玫节w秉文墨寶的人不是他交往密切的就是他所看重的,劉家在金朝的影響不言而喻。
劉祁的行藏能夠受到時人的關注,他的家族背景是一方面,他個人的才華與人品亦不可忽略?!稖喸磩⑹鲜赖卤酚涊d,劉祁以平民的身份在士大夫文人之間行走,他寫的文章受到趙秉文、李純甫、元好問等人的極力贊揚,視為“異才”[1]185;《歸潛堂記》中記載:“以著述自力,頗為先達諸公所知?!盵1]171從這些文獻的論述中,我們便可以知道劉祁的才華在當時也是首屈一指,是時人關注他的原因之一;“又結交當世豪杰,未有不與以文字往還者。”[1]171由此亦可以推斷劉祁與時人的交往密切,他的行藏眾多的文人也應該是極其清楚的。
金末時期統(tǒng)治者之間窮兵黷武,生活在此時的文人們心中也是不安寧的。金被元滅,擺在這些文人們面前的出路只有兩條:隱居山林;服務元朝統(tǒng)治者。當這些文人們還在仕元與否之間徘徊抑或是已經仕元內心還盤算著退隱時,劉祁回歸鄉(xiāng)里建成“歸潛堂”便成了他們矛盾心理的一個宣泄點,他們的矛盾心理也在“歸潛堂詩”中得以抒發(fā)?!皻w潛堂詩”詩人們的行蹤并不能完全展現他們的心理狀態(tài),而他們在受到劉祁“歸潛”這一行為的觸動后發(fā)自肺腑的語言卻成為他們內心最直白的書寫。
由此可見,劉祁的“歸潛”是“歸潛堂詩”產生的外在原因,金朝滅亡后文人們人生出路的選擇以及由此而產生的矛盾心理是“歸潛堂詩”產生的時代大背景及最根本的原因。
時值金朝滅亡之際,故國淪喪,哀鴻遍野,面對這般生存境遇,能夠有一處安身之地便成為眾多金朝遺民的向往,劉祁也不例外。新居四面環(huán)山,碧水自門前淌過,經歷戎馬兵戈后的劉祁想享受片刻的安然也是人之常情。作為享譽一時的才子,劉祁的行為受到一些鄉(xiāng)人的誤解:如此有才華的人在國家安危之際不去發(fā)揮自己的才干,而偏居一隅,真是令人氣憤。劉祁則視之坦然,在新居題字表達“歸潛”之情。從字面意思來看:“歸”即返回、回去的意思,處于劉祁的角度就是回歸故里;“潛”即隱藏、不露在外面,處于劉祁的角度即隱居。劉祁的故交們因“歸潛堂”作“歸潛堂詩”,表面上看與隱逸詩無異,目的是為了抒發(fā)隱逸之情。實際上,“歸潛堂詩”遠遠超出“隱逸詩”的范疇——它與其說是對劉祁歸隱這一舉動做出的回應,不如說它是唱和詩。
《尚書 堯典》曰:“詩言志。”[2]12《毛詩序》認為:“在心為志?!盵3]61志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而且具有情感內容(情動于中),鄭玄《尚書 堯典》注說“詩所以言人之志意也”。由此可知,詩是闡發(fā)人的情感意念的?!皻w潛堂詩”也不例外,其中包含著作者內心真實的思想情感,下文將對“歸潛堂詩”的主要思想內容作簡要的歸納總結:
第一,點明歸潛緣由,感慨世事易變。有史記載以來,每逢朝代更迭之際,就避免不了戰(zhàn)火,戰(zhàn)爭給人帶來的不只是物質的損耗更是一種內心的摧殘。安逸的生活被打破,物是人非、時過境遷之感便涌上心頭。“浩浩干戈里,憐君遂隱居”(李維寅)[5]522、“滄海成田后,攜家返故鄉(xiāng)”(李微)[5]522、“萬里煙埃氣尚炎,秋風攜手賦歸潛”(趙著)[5]523。這幾句詩都直接點明了劉祁因戰(zhàn)火決意“歸潛”?!罢l知天地遽翻覆,滄海橫流陷平路”(李獻卿)[4]431、“擾擾人世間,熒熒風炷光。誰能逃厄數?況復入吾鄉(xiāng)”(呂大鵬)[4]455、“世路艱難已飽經,歸來一事晦虛名”(勾龍瀛)[5]525,從這些詩的描繪中,我們可以看到面對金末戰(zhàn)亂詩人們對于世事易變的感慨。適逢戰(zhàn)亂時期不管人的地位高下卑賤,都免不了戰(zhàn)爭的折磨,大多數人都不能夠逃脫這樣的厄數,亦可看出處于這樣社會背景下詩人們的無奈。
第二,勸勉拋卻浮名,贊同歸隱山林。前文已有論述,劉祁出生于書香門第世家,幾代人都在朝為官,對于他來說,在朝為官施展才干才可能是他最好的選擇。然而對于劉祁的友人們來說,在亂世有一安定的居所來躲避戰(zhàn)亂,未嘗不是一個更好的選擇。所以他的友人在詩中紛紛勸說道“富貴于人真暫熱,文章照世足為娛”(吳章)[4]170、“我有一言君試聽,乾坤萬古真陲亭。但教定宇天光發(fā),區(qū)區(qū)世間富貴何異蜾蠃與螟蛉”(李獻卿)[4]431、“功名真敝屣,軒冕等浮漚”(李惟寅)[5]522,告誡劉祁富貴、功名是轉瞬即逝的,沒有必要在這些事情上耗費太多的時間與精力。也有友人將做官的辛勞和內心的煎熬與歸隱時的情境作對比,如“惆悵朱門客,思歸不得歸”(劉肅)[4]429、“列卿太史尚書郎,五更待漏靴滿霜。何如一身無四壁,醉踏殘花屐齒香”(白華)[4]451,告訴劉祁歸隱的好處,讓他堅定自己歸隱的決心。除了以上兩種規(guī)勸方式外,亦有友人以身說法,表達自己的隱逸心境與選擇,如“都無北闕功名想,且喜南山氣象存”(張?zhí)亓?[4]315、“歲月杯中物,生涯幾上書。潛中有真趣,吾亦愛吾廬?!?李惟寅)[5]522、“我無玄豹姿,亦欲事隱滄??崭枳现デ?早晚由東鄰。”(高鳴)[5]535
第三,描寫自然風光,想象歸隱生活。劉祁歸鄉(xiāng)后,鄉(xiāng)人就為他在故居蓋了一座新居。據《歸潛志》描繪,新居四面環(huán)山,郁郁蔥蔥,有水在新居前流過。對比未歸鄉(xiāng)之前的環(huán)境,兵戈不息,流離失所,身心所經受的摧殘可想而知。當劉祁擁有這樣一處風水寶地被眾友人知道后,殷羨之情也是常有的,于是禁不住便將思維引向另一端:“喧無車馬云迎戶,靜有琴書月掛檐。渾水清泠通竹過,南山蒼翠與天兼?!?麻革)[5]279、“四圍山水境何勝,一室琴書樂有馀。長嘯松林月明夜,行吟菜圃雨晴初?!?劉德淵)[5]536,新居的周圍靜謐幽美,潔白的云朵在青蔥的樹木上緩緩行走,一灣溪水清澈見底穿過竹林,閑下來的時候撫琴自慰,青山與藍天銜接得恰到好處,新居的環(huán)境美得令人窒息。除了描寫新居的自然風景外,他們也想象了居住新居后的日常生活,如“詩書足以教稚子,雞黍猶能勞故人”(釋性英)[4]423、“布衣糲食混魚釣,妻孥粗足常熙熙”(李獻卿)[4]431,自己教兒女們詩書知識,自己的妻子喂養(yǎng)牲畜、下地耕田,穿戴純樸,老幼歡聚一堂。
第四,贊賞真才實學,鼓勵著書立說。劉祁因出生于“叢桂蟾窟”的渾源劉氏家族而受人關注,更因自己的才華而受人贊賞。由上文的論述可以知道“歸潛堂詩”實質上是一種唱和詩,友人間的附和當然免不了溢美之詞,對于劉祁才學炫耀也是其內容之一。如白華的“有才不肯學干謁,便入林泉真自豪”[4]451,即是說劉祁才學很好卻放棄仕途毅然歸隱,這樣的行為是真正的豪杰之士;李微有“經史胸中業(yè),龍蛇筆下章”[5]522,這里是說劉祁作為一名儒士,對于儒家經典的學習可謂爐火純青,寫詩論文下筆成章,和《歸潛志》中的描述一致,可見這些詩人對于劉祁才學的贊賞。劉祁既然是這樣一位飽學之士,那么詩人們對他的期望也是很高的,麻革的“遙知吟嘯同云弟,剩有新詩灑壁縑”[5]279即是對劉祁繼續(xù)創(chuàng)作的一種鼓舞,薛玄的“故山泉石穩(wěn)棲遲,緯國才名恐四馳。節(jié)信情高方著論,淵明心遠更能詩”[5]526,將劉祁比作“節(jié)信”和“淵明”,也即是對劉祁著書立說、以文章影響后世的一種期盼。
“歸潛堂詩”是金末元初的金朝遺民對于劉祁暫時歸隱故鄉(xiāng)的一種回應,實質上是一種唱和詩,但其詩作內容體現了中國綿延千年的隱逸文化。隱逸文化源于隱逸現象,既然是一種現象那就必然有表現這一現象的載體,先秦《詩經》奠定了詩歌王國的基礎,詩歌便是表現隱逸現象的最為通用的方式之一。隱逸現象出現的原因不是單一的,而是復雜多變的;或是出于仕途艱難而選擇隱逸,或是由于戰(zhàn)亂而選擇隱逸,亦或是一種宗教文化的影響而選擇隱逸……作為隱逸現象的一種總結的隱逸文化更是值得學者們去關注。
文獻記載,“歸潛堂詩”出現于金亡以后,創(chuàng)作“歸潛堂詩”的20位作者皆為金代遺民,作為對于劉祁“歸潛”行為的一種呼應,可以此來窺探金末元初文人的心理狀態(tài)?,F結合“歸潛堂詩”詩作內容作探討:
首先,“歸潛堂詩”體現了文人們對于世事的厭倦。朝代的更迭必然帶來戰(zhàn)爭,戰(zhàn)爭給統(tǒng)治者們帶來的是無盡榮耀與成就感,對于統(tǒng)治者來說是實現了征服對方的夙愿。但任何事情的成功都是要付出相應的代價,統(tǒng)治者們的好大喜功是建立在普通人的痛苦之上。作為金末元初的文人,統(tǒng)治者們的窮兵黷武帶給他們的只有身心的痛苦與煎熬。一直處于戰(zhàn)爭的高壓環(huán)境下,文人們的內心得不到片刻的安寧,理所當然他們也便對這世界感到疲乏、厭倦。張?zhí)亓⒃谄湓娮髦姓f“陵遷谷變海波翻”世事的變化如此迅速,以至于他“都無北闕功名想,且喜南山氣象開”[4]315,世事的變化太過迅猛,致使詩人放棄求取功名的想法,轉而去“南山”去觀賞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不可欣賞到的風景。呂大鵬在其詩作中說:“擾擾人間世,熒熒風炷光。誰能逃厄數?況復入吾鄉(xiāng)?!盵4]455在金元征戰(zhàn)的社會大背景下,沒有誰能逃避戰(zhàn)亂帶來的災難,體現了詩人內心深處的無奈,也即是對著大社會背景的失望與厭倦。
其次,“歸潛堂詩”體現了文人們仕與隱的艱難抉擇。中國文人無一例外是受儒家文化侵染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6]186是文人們心之所往的,建功立業(yè)博得功名也是他們讀書的最為現實的目標。即使處于金朝亡國之際,金朝文人們的心并不是完全趨向于隱居山林的,他們依然想在仕途上實現自己的偉大抱負,這些詩作的作者除張?zhí)亓⒄嬲司由搅?吳章、釋性英、白華、李惟寅、李微、張緯、薛玄行蹤不可考外,其余的詩人在金朝滅亡后都有仕元的經歷,劉祁由“歸潛”后而在元為官的一段經歷可以為此說法提供一點參考。釋性英的詩中描寫到“因君益覺行蹤拙,又為浮名系此身”[4]423,這里是說劉祁可能因世事艱難、戰(zhàn)火不斷得不到片刻安寧而選擇“歸潛”,但他又心中惦念著做朝為官的事情,所以內心會有仕與隱的矛盾;張?zhí)亓⒌摹安糯蟮筋^潛不得,已傳華萼出蓬門”[4]315是對劉祁“歸潛”的一種懷疑,也更體現出金末元初文人在仕與隱之間的掙扎;蘭光庭和薛玄分別說“祗恐池中非久處,竚看雷雨起天津”[5]523、“只恐葛龍潛不定,一聲雷雨躍天池”[5]526,也是對“歸潛”這一決定的懷疑。如果一個詩人表明對“歸潛”的懷疑,可能是偶然事件,但從筆者的舉例中可看出至少有四位詩人懷疑“歸潛”的可能性,可見金朝的文人們在“仕與隱”之間并沒有做出明確的選擇;相反,相對于“隱”他們對“仕”更加向往。
最后,“歸潛堂詩”體現了文人們社會使命感與責任感的失落?!疤煜屡d亡,匹夫有責”,顧炎武這一愛國名言可謂是中國千百年來對于廣大人民社會責任感的呼吁與總結。中國自古就是禮儀之邦,儒家文化深入骨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歷代文人志士的生活準則,家國情懷是他們心中不可撼動的真理。屈原是我國愛國主義的典型形象,他的愛國情懷噴薄出《離騷》,不忍見故國滅亡投江殉身成為婦孺皆知的佳話;曹植身處戰(zhàn)亂頻仍的魏晉時期,看到戰(zhàn)爭,他譜寫出“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慷慨之語;愛國詩人陸游經歷北宋滅亡而南渡,在其去世前,心中掛念的是“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可見其對國家的一片赤誠;文天祥在元軍進攻南宋,四次勸和不從被俘后,作“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表達自己對故國的忠誠。反觀金末遺民所做25首“歸潛堂詩”,他們所糾結的并不是如何為亡金平反或如何保全名節(jié),而是在仕元與否之間徘徊不定,即使規(guī)勸隱逸也僅是從生活環(huán)境、個人享受等層面出發(fā),與同時期的文天祥相比缺少民族、國家氣節(jié),不得不說是一種社會使命感與責任感的失落。
“歸潛堂詩”可謂是金代滅亡后展現遺民心態(tài)的典型詩作,通過分析“歸潛堂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與原因、思想內容,有助于我們清晰地把握金代滅亡后廣大士大夫文人的心態(tài),也利于文學研究者將金末元初文人心態(tài)與其它朝代的遺民心態(tài)進行比較,探究遺民心態(tài)的異同。今后我們的研究可以側重于從社會、經濟、文化、宗教等角度去分析這一時期遺民心態(tài)不同于其它朝代遺民心態(tài)的原因,同時我們也應拓寬研究視野,分析金代遺民詩作所特有的美感特質,促使今后的研究更加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