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偉龍
(內江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 四川內江 641100)
憑借短篇小說集《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新人伊恩·麥克尤恩榮獲次年的毛姆獎。在其后40余年的寫作生涯中,麥克尤恩在文壇上孜孜不倦,創(chuàng)作出20余篇小說和劇作,攬獲包括布克獎在內的許多文學大獎,成為當代英國文壇上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麥克尤恩的早期作品以短篇小說為主,具有離奇古怪、荒誕不經之風,有“黑色喜劇”之稱。這些作品從“邊緣人”的敘述視角出發(fā),緊扣“性虐、暴力、亂倫、死亡”等陰暗主題,勾勒了英國底層社會的生存面貌。麥克尤恩中后期作品,其創(chuàng)作風格出現(xiàn)很大變化:敘事者以中產階級為主,講述童真追尋、救贖、生態(tài)危機、人際關系沖突和倫理道德危機等主題;小說融入時下的政治、生態(tài)與社會背景,夾雜著作者對邊緣群體的他者審視。無論是邊緣人視角下的邊緣訴說,還是他者對邊緣群體的審視,麥克尤恩至始至終保持對“邊緣人”的深切關注。盡管作家的創(chuàng)作風格、敘事主題在不斷變化,但是“邊緣人”的書寫卻延續(xù)其創(chuàng)作歷程的不同階段。因此,“邊緣人”形象塑造是麥氏作品的一個重要整體特征,是豐富與拓展麥克尤恩作品研究的重要視角。國內外的研究主要從未成年人形象、成長主題、敘事技巧及道德倫理視角等來探討,往往局限于麥克尤恩的單一作品或階段性作品,對麥克尤恩的整體創(chuàng)作特色沒有給予足夠的關照。本文擬分析麥克尤恩作品中的三類“邊緣人”形象:欲望橫流下迷失人性的邊緣人,親情疏離下倫理錯位的邊緣人,遭遇身份認同危機的邊緣人。結合人性畸變、親情缺失、身份迷失這三種邊緣特征,從麥克尤恩的社會文化背景、生活經歷、家庭背景來探討麥克尤恩邊緣人書寫的成因與意義,以便更好地理解麥克尤恩作品中的“邊緣人”形象。
邊緣群體是指流離于主流社會和主流價值之外的人群,或者處于主流社會的文化意識、體制的邊緣的人群,邊緣群體的形成是經濟、社會、宗教、文化、家庭和個人等多方面因素造成的。在麥克尤恩的前期作品中,主人公僭越傳統(tǒng)價值道德倫理,在欲望橫流下迷失人性,具有毀滅性的力量。欲望與人性是相對立的一組概念。人性指的是社會人區(qū)別于動物的本質屬性。文學倫理學觀點認為:“人性是一個倫理學概念,它是對人的屬性趨善的描述。人性的內涵就是善、就是道德。或者說,人性是人的善的規(guī)定性,是人的善的集中體現(xiàn)。”[1](P16)人之區(qū)別于動物,不僅是因為人完成了由猿人到人的生理進化,而且因為“人在倫理選擇中逐漸獲得了人性”[2](P4)。人共存著“不可分割的道德性和動物性特征”,是因為人身上的斯芬克斯因子是由人性因子和獸性因子構成的。人性因子代表著人類長期進化而來的理性意志,即分辨善惡是非的能力,獸性因子意味著自由意志,即不受約束的原始欲望。欲望橫流無異于人性迷失。人面獅身的斯芬克斯形象也說明了人身上殘余著動物特性,人與獸之分只是一墻之隔。文學作品中都對這兩種特性具有共存的文學性描寫,這在《俄狄浦斯》《哈姆雷特》《伊里亞特》等文學經典中或多或少都有體現(xiàn)。
麥克尤恩諸多作品聚焦孤兒、性變態(tài)者、謀殺者等“邊緣”群體,對他們的“動物性特征”進行了不遺余力的刻畫——對趨善懷德的逃避,對欲望追求的偏執(zhí)。這些人物在欲望橫流之下出現(xiàn)心理畸變,深陷人性迷失的深淵——他們他們?yōu)榱藵M足各種“變態(tài)”欲望,犯下“弒妻”“亂倫”、自我“閹割”等倫理罪惡。在麥氏的前期短篇小說《立體幾何》《家庭制造》《色情》中,欲望膨脹加劇了人性迷失。在短篇小說《立體幾何》中,敘述者“我”對“無表面的平面”的性愛理論所投射的解謎欲望不能自我,以致犯下弒妻的暴行。妻子對“我”的“性冷淡”漸生怨言,“我”卻毫不在乎,終日沉浸于祖父的兩件遺留物,一件是裝有“尼科爾斯船長的陽具”的玻璃樽,另一件則是記錄性愛理論知識的日記。[3](P3)在整理日記時,敘述者發(fā)現(xiàn)了“無表面的平面”理論,并深度癡迷于祖父如何讓M消失的立體幾何理論。當一系列復雜的折疊趨于極限的那一刻,被折疊的物體就會消失。夫妻之間矛盾漸深,妻子不惜擲碎玻璃樽來發(fā)泄不滿。由此,敘述者“我”開啟了讓妻子梅茜消失的預演與預謀,這也是“我”為了驗證立體幾何之理論的需要。一日,“我”拋下了“性冷淡”的虛假面孔,利用梅茜對“性”的渴求,誘導梅茜成為折疊之物,并最終導致了梅茜的消失——梅茜按照“我”的要求做好“死亡姿勢”,“我”便開始了折疊梅茜的慘劇。梅茜在彌留之際,僅僅留下“怎么回事”的追問。在這部小說中,丈夫不能明辨是非,人性因子蕩然無存,非理性因子卻大行其道。為了求證幾何理論的奧秘,加之對妻子無端阻擾進行報復的心理的作祟,“我”寧可讓妻子永遠消失?!拔摇迸c妻子的矛盾由來已久,但“我”始終把過錯歸于對方?!拔摇痹洶炎约烘i在廁所,甚至不允許來了例假的妻子進來打擾?!拔摇敝潦贾两K漠視妻子的感受,無法忍受妻子的叨嘮,不惜以幾何理論之名義,悄無聲息地謀殺妻子。短篇小說《家庭制造》則是一個關于14歲性早熟的男孩如何走向亂倫的故事?!读Ⅲw幾何》與《家庭制造》中的主人公都存在對性知識進行整理的欲望。不同的是,《家庭制造》中,男孩希望通過大量似是而非的性知識的積累,打通走向成人世界秩序的通道。事實上,男孩尚未成年,“梅菲斯特”類的雷蒙德撒下欲火的種子,男孩在欲海中無法自拔,以過家家為借口騙妹妹與之發(fā)生亂倫,以實現(xiàn)自我的成人儀式。在這兩部作品中,敘述者“我”并沒有懺悔或悔過的跡象,反而是獸性因子逐步膨脹并吞噬人性因子。至此,人性出現(xiàn)畸變,人性走向迷失。在《立體幾何》中,即便是妻子梅茜對丈夫真誠的道歉無法消除“我”報復梅茜打碎玻璃樽之過失的念頭。對于他而言,妻子可有可無,“如何讓M消失”的欲望才是最重要的。在《家庭制造》中,妹妹的哭叫引發(fā)的不是“我”的懺悔與恐懼,“我”獨享進入成人世界的喜悅中,敘述筆調之冷酷讓人發(fā)怵。
人性迷失下的欲望給他者制造痛苦與創(chuàng)傷,亦給自我?guī)須?。短篇小說《色情》是一個關于“閹割”的故事,展現(xiàn)了欲壑難填下的自我毀滅。主人公奧博恩年輕帥氣,周旋于兩個情人之間,分別扮演了性虐者和受虐者的角色。在保琳面前,奧博恩實施性虐的欲望一覽無余。奧博恩是保琳的“主人”,經常傷害對方。在露西面前,奧博恩受虐的情欲也躍然紙上。奧博恩是露西的“奴隸”,露西打他、罵他、向他身上小便,使他感到“羞愧震顫中的快感”。[4](P16)事情敗露后,兩個護士決定實施閹割手術來懲戒他。戲劇性的是,奧博恩復雜矛盾的雙重欲望心理結構使得他欣然接受這個可怖結局。護士實施的“他者閹割”契合了他的受虐心態(tài),使得“他者閹割”淪為自我“閹割”。被閹割之際,“恐懼中的興奮”使他難以自拔,即便他已掙脫捆綁他一只手的繩索,他還是選擇心甘情愿躺在那兒,放棄逃跑的機會,“躺”等露西對他閹割。換句話說,他的受虐欲望迫使他心甘情愿接受兩位情人對他的閹割。至此,“他者閹割”已淪為自我“閹割”,具有自戕的悲劇意味。
除了人性迷失,親情疏離致使倫理錯位,也是邊緣人的一個重要特征。在長篇小說《水泥花園》中,家庭親情的荒蕪導致了倫理錯亂的悲劇?!端嗷▓@》的空間建構值得一提,封閉、隔絕、荒蕪的水泥花園隱喻了家庭親情的荒蕪。在小說中,物理形態(tài)的“家”具有荒島的喻意。“我們家的房子原本立在一條滿是房子的街上,可如今它就孤零零地立在一片空地上”,“家”雖被稱為花園,卻為水泥覆蓋和包圍,令人窒悶和壓抑。[5](P18)家庭成員與外界幾乎隔絕,“沒人來我們家串門”,也很少有親戚朋友光顧,“家”更像是一座孤島。[5](P18)除此之外,家庭成員之間親情疏離,父母的去世更是讓孩子們籠罩下親情荒蕪的陰影中。小說沒有過多著墨于夫妻關系的描寫,只是隱約提及父母在家庭中所扮演的角色地位。父親在家庭中擁有絕對的話語權,母親則處于“不太言語”的弱勢地位。有一次,母親躺在病床上,在樓頂上為了水泥的事情和樓下的父親隔空爭吵開來?!八匣鹆?,氣憤得話都講不利索了。朱莉、蘇和我于是腳底抹油溜到樓上朱莉的臥室而且關上了門。母親高高低低的話音透過樓板跟了上來,話語卻都失去了意義。”[5](P5)母親對父親權威的抗爭也或多或少影響了子女對父母的認可。兒子杰克似乎有俄狄浦斯情結,對父親則是充滿了敵對、鄙夷和不滿。杰克評價父親只不過是個“意志薄弱、脾氣暴躁、有些強迫癥的男人,臉跟手都黃不拉嘰的”[5](P3)。杰克開門見山聲稱“父親不是我殺的”,但從他的弒父儀式中可以看得出他對父權的褻瀆。父親躺下的那一刻,杰克還停留在“自瀆”之后的余味中,對救治父親一點也不上心?!拔颐靼妆仨毜门艹鋈ズ艟龋捎心敲磶酌腌姇r間我卻動彈不得。”[5](P14)在一定程度上,杰克錯失救治父親的最佳時間,完成“弒父”儀式,擺脫了父權控制。母親對杰克關愛有加,也仍舊沒有挽救家庭親情荒蕪的頹勢。母親的點滴關懷并沒有奏效,母親曾婉言勸誡杰克要改掉自瀆的壞習慣?!懊看巍愀赡莻€,就等于失去兩品脫的血”。[5](P25)但是,母親的權威并沒有得到杰克的認同和順從,因為杰克沒有采納母親的建議,反而沉浸在快感中無法自拔。除了對父權的褻瀆,杰克對母親管制也是充滿抵觸情緒的。母親即將離開人世時,杰克毫無悲傷之感,縈繞杰克心際的卻是對重獲自由的憧憬:“‘我可能馬上就要走了。’‘去哪兒?’我馬上問?!メt(yī)院給他們個機會查查我到底得了什么病?!ザ嗑?’她猶豫了一會兒,目光從我的注視下移開轉而盯著我的肩可能要挺久的,所以我才想跟你談談?!艺嬲信d趣的是她到底要離開多久,一種自由的感覺己經在我心里蠢蠢欲動’?!盵5](P49-50)
如果說,父親去世后母親能夠給予家庭的最后關愛與支撐,母親的去世也象征著“家”所承載的愛巢趨于瓦解,意味著家庭秩序的瓦解。父母相繼離世,四個子女應該扮演何種角色,守衛(wèi)這個傷痕累累的家。為了不讓他人發(fā)現(xiàn),子女們把母親匆匆掩埋在水泥之下,家庭成員的倫理錯亂之路由此開始。最小的孩子湯姆在遭遇同伴欺負后不斷逃離自我身份,想要變成女孩子,又想要當回奶娃娃,這無疑是對渴望家庭安全感的身份錯位本能;朱莉被迫由姐姐演變成湯姆和杰克的“母親”,這無疑是對家庭秩序重構的努力嘗試;杰克由弟弟演變成“父親”,在欲念之下與朱莉發(fā)生了性關系,這無疑是身份錯位的最大倫理禁忌。家庭成員身份錯位的倫理選擇并沒有換來家庭溫情的長駐。小說結尾,警車的到來注定杰克、朱莉、湯姆等家庭成員面臨“親情分離、手足分離”的宿命,這也是他們最擔心的事。親情荒蕪下奏響的是倫理錯位的“邊緣”悲歌。
邊緣人本身就意味著游離于主流社會或價值觀念而處于邊緣地帶的身份認同危機。身份認同危機更能揭示邊緣人的生存困境,麥克尤恩作品聚焦身份認同問題,暗含著作家對身份迷失的拷問和對身份認同路徑的思考。身份認同危機主題在麥克尤恩的前后期創(chuàng)作中都有跡可循。短篇小說《與櫥中人的對話》中講述了一個“老嬰兒”身份丟失的故事。“老嬰兒”的身份困境在于他長期處于溫室成長而突然被置于陌生社會環(huán)境中出現(xiàn)身份排斥。父親去世之后,主人公“我”淪為患有精神病的母親的“玩物”,漸漸被剝奪成長的身份。母親事事為我安排,不讓我做任何事情,“她努力阻止我長大”,以至于“我”到了17歲還是個低能的“嬰兒”。戲劇性的是,母親在遇到新的情人后,無情地將“我”推向了社會,一無是處的“我”不得不在低賤下等的活路中忍辱茍活?!拔摇钡纳矸菸C使“我”極度痛苦與絕望,最終只得裹上偷來的嬰兒毯,在“櫥”里尋求安全與慰藉,并構建嬰兒的身份。“櫥”象征著母親的子宮。對于男孩而言,母親的子宮最為安全,可以遠離社會帶來的不公、骯臟與陰暗。由此可見,母親的極端 “寵愛”預示了嬰兒成長之痛,也預示了“我”的社會身份認同危機。
短篇小說《蝴蝶》處處體現(xiàn)出“我”與主流社會的脫離。“我”的邊緣性在于沒有下巴這一身體缺陷,且缺乏任何人際交往。我沒有任何朋友,也沒有任何女人愿意接近我。“女人從不喜歡我的下巴,她們從不靠近我。”[3](P88)其次,家庭關愛的缺乏也是致命的。“我”對母親沒有任何情感。“我母親死的時候我躲得遠遠的,多半出于冷漠,也因為厭惡我的那些親戚們”。[3](P88)主人公“我”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無人認可,被人討厭的身份,也不屑于精心打扮自己來贏取別人的好感。“我對自己的一番精心準備感到厭惡。為什么我那么迫切地想獲得他們的認可?!盵3](P91)從這些話語中,可以看出敘述者雖已成年,但從小缺乏人性溫暖滋潤,具有自暴自棄傾向?!拔摇迸c主流社會的脫離,更見諸于性侵謀殺兒童的暴行。9歲的簡闖入了“我”的視野,她對我天真的好奇滿足了“我”,“我”以看蝴蝶為借口性侵了簡,并將昏闕的她毫無聲息地投入河中。
長篇小說《時間中的孩子》再次體現(xiàn)出作家麥克尤恩的孩童身份情結。與《與櫥中人的對話》的主人公有所不同,《時間中的孩子》的主人公查爾斯·達克并不是一個“老嬰兒”,而是一個前出版社精英、一個政治前途無量的政客。盡管有著如此顯赫的社會地位,達克卻在身份認同上嚴重受挫,無法在成人身份和孩子身份之間平衡。憑借著成功出版商的身份,達克轉型為顯赫的政府官員,并深受首相的重用;另一方面,達克卻十分厭惡成功政客的忙碌與奔波,向往追求童年生活的無憂無慮。達克不愿放棄成功的光環(huán),又想在兒童世界里享受純真快樂,最后在矛盾之中選擇退隱鄉(xiāng)間,徹底退回童年去尋找寧靜和安全,在耽于幻想中自殺。查爾斯的悲劇在于“不能解決這兩種欲望之間的沖突,無法在成人的責任與童真的需要之間找到恰當?shù)钠胶狻盵6](P73)。欲望凝結著對身份的向往,查爾斯的悲劇也在于在成年之后無法解決兩種身份之間的沖突,無法正視成人身份與童真身份之間不可回溯性。
麥克尤恩作品中的“邊緣人”形象塑造,也與作家的個人經歷與社會文化背景之間有著深刻的隱喻。不少研究者都試圖從不同角度來闡述麥克尤恩創(chuàng)作主題與個人經歷背景之間的關系。麥克尤恩研究專家伯恩斯在《伊恩·麥克尤恩作品:心理分析》增補版和2008年推出的《麥克尤恩的唯一童年:一個元情節(jié)的發(fā)展》等書中,從精神動力學的角度,研究作品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俄狄浦斯情結、對男性氣質的認同困境、被排斥的感覺、不能解決的悲哀、性倒錯和性暴力等問題,認定麥克尤恩本人通過創(chuàng)作來釋放內心的壓力。國內學者李涯在《從弒父到尋父——論麥克尤恩小說與當代西方文化結構轉型》中論述了麥克尤恩主題嬗變背后的西方社會文化結構轉型。正如如丹尼爾·貝爾所指出的:“60年代文化情緒以兇猛粗暴、甚至是愚笨無腦的方式否定了(50年代) 這種文化情緒”,在這個時期,“價值觀的顛倒是真正徹底的”,還有著“對暴力和殘忍的關注;對性倒錯的迷戀; 制造噪音的欲望;反認知、反智性情緒”。[7](P127)麥克尤恩在這種“文化情緒”中對邊緣人的關注力度是相當大的。在《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床笫之間》《水泥花園》《只愛陌生人》等作品中,大量的死亡、暴力、性侵、亂亂等元素充斥其中,作家麥克尤恩以一種細膩、犀利而又疏冷的文筆敘述了形形色色的邊緣人之人性扭曲等生存困境,勾起讀者內心的不安,使得“不安的藝術”成為對時代文化氣息最好的腳注。麥克尤恩作品中的素材與年輕的麥克尤恩的個人知識文化背景密切相關。無論是中產階級的主流世界,還是工人階級的底層社會,年輕的麥克尤恩都不太熟悉,反而對“青春期的欲望、孤獨與叛逆”有著深刻的體會。麥克尤恩本人積極回應了50年代和60年代的社會文化運動。他與第一任妻子彭妮一道積極投身到方興未艾的反主流社會運動,成為嬉皮士的一員。在麥克尤恩小說中, 全然沒有“分辨階級的細微差別”之傳統(tǒng)文學旨趣,有的是對社會底層邊緣人群和人性底層的關注。他說:“我不想去描寫什么人如何積聚和丟失財富,我感興趣的是人性中陌生而古怪的地下層。”這也恰如其分地說明了麥克尤恩與邊緣人的投機。麥克尤恩在采訪中坦言:“這些故事的主人公很多都是邊緣人,孤獨不合群的人,怪人,必須承認,他們都和我有相似之處。”麥克尤恩在卡夫卡、托馬斯·曼、戰(zhàn)后美國小說中“尋找自己的聲音和題材”,精心打造每一部作品。
麥克尤恩的復雜家庭背景也更能詮釋作品中親情疏離下兒童的成長之痛?!稌r間中的孩子》中斯蒂芬父親的軍官身份與男權主義形象對孩童成長的陰影是可以從麥克尤恩的個人經歷中找到原型的。父母的婚姻始于一場婚外戀,家庭的成長環(huán)境對麥克尤恩的創(chuàng)作影響極大。父親有暴力傾向,母親總是憂心忡忡,而麥克尤恩的母親迫于丈夫的權威被迫送走麥克尤恩,讓他在寄宿學校中獨立生活。麥克尤恩喪失的童年關愛在《時間中的孩子》中體現(xiàn)的尤為明顯。麥克尤恩在《水泥花園》《時間中的孩子》《星期六》《贖罪》等作品中構建了一個失敗的、不盡職的、倫理缺位的父親形象,這也很好地解釋了麥克尤恩作品中的“弒父”情結。
雖說麥克尤恩中后期作品的風格變化是麥克尤恩不懈追求創(chuàng)作藝術高峰的的結果,但這些作品與社會文化背景和個人經歷也不無關系。麥克尤恩的“震蕩文學”為他帶來了聲譽,麥克尤恩也從第一次失敗的糟糕婚姻中解脫出來,過上了幸福安穩(wěn)的生活。昔日的嬉皮士在叛逆的硝煙中大都轉型為“中產階級”,暴力叛逆等題材無法有力表達社會時代的聲音。隨著撒切爾政府的上臺以及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的實施,貧富差距、社會不公、人際道德滑坡、生態(tài)危機等社會痼疾叢生。此外,科技、戰(zhàn)爭及生態(tài)破壞所帶來的人類災難層出不窮,這些應該是人類首要關心的事件,也是藝術家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重大關切。因此,麥克尤恩的中后期作品中,融入時下的政治、生態(tài)與社會背景,夾雜著對世人走向邊緣的他者審視,敘事意蘊更加深邃。例如,在《日光》中,讀者不僅可以解讀資本主義社會對人性的扭曲,還可以窺視科技對生態(tài)倫理的僭越。在《阿姆斯特丹》中,麥克尤恩又觸及了性對人性的異化和扭曲。在《贖罪》《星期六》中,戰(zhàn)爭和恐怖主義的永久性創(chuàng)傷使得人類走向幾乎滅亡的邊緣境地。至此,“邊緣”的主體范疇延至全人類,飽含著作家對日式漸微英國社會痼疾叢生的批判。
伊恩·麥克尤恩的小說中塑造了形形色色的“邊緣人”形象。這些“邊緣人”逃脫不了欲望橫流下的邊緣宿命,亦有親情荒蕪下的倫理錯亂,也有社會痼疾叢生下的身份認同危機,分別代表了人性畸變、親情荒蕪、身份迷失等特征,傳達了作者對邊緣社會人群的悲憫之心,對日式漸微英國社會痼疾叢生的批判,也與作家的社會文化背景與個人生活經歷有著關聯(lián)。
[1]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人性概念的闡釋與考辨[J].外國文學研究,2015(6):10-19.
[2]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倫理選擇與斯芬克斯因子[J].外國文學研究,2011(6):1-13.
[3][英]伊恩·麥克尤恩.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M].潘帕,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4][英]伊恩·麥克尤恩.床笫之間[M].周麗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5][英]伊恩·麥克尤恩.水泥花園[M].馮濤,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6]龍江.心靈的孩子神奇的時間——伊恩·麥克尤恩《時間中的孩子》解讀[J].外國文學研究,2005(4):70-76.
[7][英]丹尼爾·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矛盾[M].嚴蓓雯,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