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
對于大多數(shù)離開鄉(xiāng)野、住進水泥森林的現(xiàn)代人來說,春天的模樣已經(jīng)越來越模糊。在嚴冬和盛夏之間,春的輪廓不再清晰,幾乎所有能夠標識這個季節(jié)的元素都從我們身邊消失了。
淅淅瀝瀝的春雨,遙遠的雷聲,抽出嫩芽的垂柳,松軟的泥土,解凍的河流,這些景象,在我們上班上學(xué)的沿途,在我們樓下的小區(qū),通常都無法看到。
而現(xiàn)代技術(shù),也使我們不必在特定時期品嘗當季的蔬果,在春天里,吃西瓜煮玉米,都不是什么難事。都市的春天,更像是一個乏味的過渡。
“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坐在樓宇里孩子背起這些詩句,已經(jīng)無法想象落紅滿地的情形,更無法理解古人對于春天逝去的無盡感懷?!霸趺锤杏X剛脫掉羽絨服,天氣就熱起來了?”身邊常常出現(xiàn)這樣的感慨,讓人忍不住想起童年的那首兒歌:春天在哪里?
春天?它就在你的碗里。
憑借食物,今天的我們依舊能想起一些春天該有的樣子。
如果是經(jīng)常流連菜場的人,一定知道,驚蟄前后上市的蔬菜最為清透新鮮。韭菜、春筍、芹菜,無不擁有通透的質(zhì)地和清新的色澤。它們生長迅速,在雨水的滋潤和雷聲的召喚下,急匆匆地鉆出土來,替換掉冬日里單調(diào)的土豆和醬菜。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韭菜在我們的語境里變成一種最具平民氣質(zhì)的食物。韭菜包子、韭菜餃子、韭菜盒子,滋味濃烈,卻是公眾場合的大忌。而在很久以前,“割韭菜”還沒有如今那么多亂七八糟的內(nèi)涵,是一件再雅致不過的事。
杜甫在《贈衛(wèi)八處士》中寫道:“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斌@蟄時的韭菜一夜就能長出一茬,夜雨霏霏,用鋒利的剪刀割下最嫩的部分下酒,沒過幾天,一畦畦韭菜就又冒了尖。古人把春韭作為美味,“剪春韭”也就成了邀人飲酒的代名詞。
要是文藝一點的人,受不了韭菜逼人的翠綠色和辛辣味,也可以換成一把韭黃。鵝黃乳白交織的顏色看起來更溫和,柔軟的質(zhì)地使韭黃比韭菜更易翻炒,韭黃炒蛋是春日里最簡單的佳肴。還有一些老人,自己在家里發(fā)蒜苗、發(fā)豆芽,既可以感受與割韭菜類似的收獲樂趣,也能第一時間嘗到春天的滋味。
要說比韭菜生長還快的食物,那就要數(shù)竹筍了。幾場雨過后,黑色的泥土就捧出這種潔白的物產(chǎn)。仿佛一夜之間,筍子紛紛冒出了頭。竹筍四季皆有,但唯獨春筍的味道最佳。
這時節(jié)挖出的竹筍,涼拌、煮湯、煎炒,無不可口。李商隱筆下寫過:“嫩籜香苞初出林,於陵論價重如金。”一節(jié)春筍竟然價比黃金。看上去白白凈凈的筍,也的確具有清潤去火的功效。
餐桌,如果經(jīng)過精心打理,一定會顯露出勃勃的生機,芹菜是其中不可缺少的一樣。無論是外形還是顏色,芹菜都那么不惹眼,在各種菜品中,永遠充當著配角。
很多人小時候都會不厭其煩地把這種口感粗厚的蔬菜從碗里挑出去,的確,與很多蔬菜相比,芹菜入口的感覺算不上好。周身密布的纖維,讓兒童很難從中獲得咀嚼的樂趣,但往往年紀愈大,愈把這通透如玉的蔬菜,當作對身體有益的食物。
相比于收獲,春季是孕育的節(jié)氣,很多日后的美味,都從這里開始生長。
汪曾祺在《葡萄月令》里描述自己在三月份把柔嫩的葡萄藤搭上葡萄架:“葡萄藤舒舒展展,涼涼快快地在上面呆著。”日光、細雨、微風(fēng)徐徐穿過葡萄架,一點一點累積著幾個月后的甜蜜。桃花、杏花也在這時次第開放,桃杏爭春,給予人們未來收獲的希望。
即使你無法涉足田野,無法在車水馬龍中辨別春雷的聲響,但至少能夠備下幾樣青菜,細細地烹飪,細細地品嘗。吞咽下的那一刻,也許就能回憶起基因里潛藏的世世代代關(guān)于春天的記憶,那個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感動我們先輩的季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