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利 于屏方
摘 要 現代漢語中的部分詞匯表現出一定程度的極性敏感性,其中負極性項總是出現在否定語境中,通常形成“不+X”結構。在“不+X”結構的立目問題上,《現代漢語詞典》共有三種情況: 從“不+X”結構中析出“X”立目、“不+X”整體立目、“不+X”結構與“X”同時立目。文章認為,負極性項的極性程度有所不同,與否定前綴結合的緊密程度也有差異,其詞匯化程度并不一致。在詞典立目中,分屬詞匯層面的負極性項與語法層面的負極性項需要區(qū)別對待。
關鍵詞 極性項 負極性項 “不+X”結構 結構義
一、 引言
肯定和否定是語言系統中普遍存在的兩個相互關聯的語言范疇。語言中肯定/否定對立系統被稱為“極性對立”。極性(polarity)是指命題情態(tài)肯定或否定的歸向性。如果把肯定、否定看作對立系統的正、負兩極,大多數語言符號,比如“喜歡”,可以出現在正、負極兩種語境中。部分語言符號則表現為一定程度的極性敏感性。比如“瞻仰”,通常出現在肯定語境中,而“壓根兒”則出現在否定語境中。(石毓智1989)這些出現在對立連續(xù)統肯定或否定端的語言符號被稱為極性項(polarity items),用于肯定語境的為正極性項,用于否定語境的為負極性項。
本文只討論負極性項的詞典立目問題[1]。在現代漢語中,否定表達通常采用分析形式(analytic form),即在相關詞語前加上否定詞。其中,“不”是最為穩(wěn)定的漢語否定詞,“不+X”結構在現代漢語中很常見。一些“不+X”結構屬于句法組合層面,比如“不漂亮”,這不是詞典立目的對象,不在本文討論之列。但是,有一些“不+X”結構,由于“不”與“X”的共現率較高,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詞匯化,比如“不過意”“不落忍”“不起眼兒”等,這是詞典編纂者需要關注的部分。對第二種“不+X”結構立目資格的判定,涉及三方面問題: 一是“不+X”結構是短語還是詞;二是“不+X”結構的詞匯化程度;三是“不+X”結構內部的分類。本文對“不+X”結構的極性特點進行分析,在此基礎上,觀察《現代漢語詞典》(以下簡稱《現漢》)對“不+X”結構的立目情況,分析其中存在的問題并提出建議。
二、 “不+X”結構的分類及其極性特點分析
1. “不+單音節(jié)X”結構
在“不+X”結構中,X可以是單音節(jié)的,也可以是雙音節(jié)的,也有三音節(jié)以上的。當“X”為單音節(jié)符號時,“不+X”結構一般會被認為是詞。董秀芳(2003)分析了“不”與它所修飾的中心詞發(fā)生的黏合現象,認為二者組合后,有時會產生取消分界的結構層次變化,從短語黏合為詞,比如“不免”“不得”“不才”等。除此之外,一些內部語義結構可以分析的“不+X”結構,比如“不憚”“不菲”等,由于其中的單音節(jié)核心成分降格為不自由語素,在現代漢語中也被視為一個詞。對于以上兩類“不+單音節(jié)X”結構,《現漢》通常都立目。還有一些口語性單位,比如“不妙”“不利”“不忍”等,盡管游離于詞與短語之間,《現漢》依然立為詞目。韻律構詞理論可以解釋“不+單音節(jié)X”結構在《現漢》中的立目情況。按照韻律構詞學的理論,韻律詞是在音步中實現的,音步遵循的是“二分枝原則”(binary branching condition),漢語的標準音步是兩個音節(jié)。“不+單音節(jié)X”恰好符合漢語標準音步的要求,是標準的韻律詞,更容易被視為詞匯單位,自然也會被視為語文詞典的立目對象。
2. “不+雙音節(jié)X”結構
本文更關注的是“不+雙音節(jié)X”的立目問題。漢語中很多雙音節(jié)詞都可以添加“不”形成相應的否定形式。比如“喜歡”與“不喜歡”、“熱鬧”與“不熱鬧”、“在理”與“不在理”等。這種形式上顯得對稱的肯、否對應,在語義上是對立的,而在語言系統的層級上則是錯位的——肯定形式的是詞,否定形式的是詞組,具有結構上的類推性和語義上的透明性?!冬F漢》各版本對后者不予立目,這無論在理論還是實踐上都是有根據的。
從韻律構詞的角度看,“不+雙音節(jié)X”至少包括三個音節(jié)。三音節(jié)音步是大于標準音步的超音步(Feng1995),形成了“超韻律詞”。超韻律詞是有條件的而且是再生的,是一個標準韻律詞加上一個單音詞(或語素)的產物。(馮勝利1996)在《現漢》中,“不+雙音節(jié)X”是作為超韻律詞整體立目,還是從“不+雙音節(jié)X”中析出“X”部分將其立目,或者二者并立,無論是在理論探討還是編纂實踐上都有不一致的地方,這需要結合“不+X”的極性特點進行立目資格的分析。
3. “不+X”結構的極性特點分析
語言符號的極性特征可以視為一個連續(xù)統,一部分極性項居于肯、否兩個極點位置,而處于兩個極點之間的極性項則表現出一定程度的極點選擇性和偏移性,同時也具有一定程度的使用柔性。按照“不+X”結構在極性程度以及用法上的不同,我們將否定型極性項分為強負極性項和弱負極性項兩大類,這兩大類又各自包括若干次類型。
首先分析強負極性項。強負極性項有三個特點: 第一,強負極性項的極性特點是在詞法層面而不是句法層面實現的。因此,強負極性項是一種規(guī)約化的習用單位,具有結構上的穩(wěn)固性以及意義上的整體性。第二,強負極性項中的“不”必須強制性出現,不可以被其他類似成分代替,而且“不”在語法屬性上是詞綴[2]而不是否定副詞。第三,強負極性項沒有相應的肯定形式。有的極性項在表面上形成的肯、否對立只是一種假性對立關系。
按照上述特點進行分析,強負極性項包括兩種次類型。第一種情況是,在漢語詞匯系統中,一些“‘不+雙/多音節(jié)X”結構沒有相應的肯定形式。比如“不起眼兒”[3]、“不過意”(或“過意不去”)、“不相干”、“不是味兒”等。這部分強極性項的數量很少。第二種情況比較有迷惑性: 一些語言項表面看來否定式、肯定式都存在,實際上二者在語法意義和詞匯意義上都產生了偏離,是一種假性對稱關系。與“X”處在假性對稱關系中的“不+X”結構,包括部分“不+單音節(jié)X”結構,如“不對”“不錯”等,表面來看,它們似乎分別與單音節(jié)形式“對”和“錯”構成語義對立關系。實際上,“不對”與“不錯”至少在部分義項上已經詞匯化,比如“不對”表示的“不正?!绷x,“不錯”表示的“不壞,好”義。由于這類語言單位符合漢語詞匯主流構成模式和“1+1”式的標準音步模式,所以它們的問題不在立目資格的確立方面,而在于微觀結構中義項的切分以及釋義方面。也就是說,漢語詞匯的韻律特征對詞典立目資格的判定是有影響的。除此之外,在強負極性項中,也包括部分“不+雙音節(jié)X”結構,如“不簡單”“不含糊”等?!安缓唵巍薄安缓睘榭鐚訂挝?,在表示“難”和“清楚”時為詞組,分別與“復雜”和“清楚”形成語義對立關系;而在表示“能力強,有本事”時,已凝固為一個詞位。比如“這么小的孩子英語說得這么好,真不簡單”“皮劃艇國手也不含糊,奪走兩枚金牌”等。這種超韻律型的“不+X”結構在詞典立目時需要與標準韻律形式的“X”區(qū)別處理。
有時,處于假性對稱關系中的“X”與“不+X”結構會伴隨著語法屬性上的差異,比如“至于”與“不至于”,前者為介詞,后者為動詞。尤其是一些同樣處在假性對稱關系中的“X”與“不+X”結構,比如“人道”和“不人道”,它們在語法屬性上的差異,分別與詞匯義和結構義相聯系,更具隱蔽性,詞典編纂者對此需要特別注意。
與強負極性項固化為一個詞位不同,弱負極性項主要是在句法層面表現出負極性特點,對否定性句法環(huán)境表現出較強的依賴性。弱負極性項內部成員較多,極性程度不一。按照其極性程度的強弱變化,我們將其細化為Ⅰ、Ⅱ、Ⅲ三級。
首先是Ⅰ級弱負極性項。其特點是: 第一,與強負極性項相同,Ⅰ級弱負極性項的否定形式只能前加“不”。但從語法性質上看,Ⅰ級弱負極性項中的“不”在語法屬性上處于詞綴與否定副詞之間的過渡地帶。第二,Ⅰ級弱負極性項的極性特點是通過句法實現的。在句法表現上,除否定式用法之外,Ⅰ級弱負極性項也可能出現在具有否定預設的疑問句、反問句或肯定句中。此時句子中包含著隱性否定的意義,比如“你這樣做,心里落忍嗎?”“你還要不要臉?”“你趴在這兒得勁兒嗎?”“這有什么打緊?”“這次你總該服氣了吧?”“哭吧,哭出來就好受了”“這才像話嘛”等??梢姡窦壢踟摌O性項表現出對否定性語境較高的依賴性,其否定性語境既可能是顯性的語法層面,也可能是隱性的語用層面。第三,Ⅰ級弱負極性項有相應的肯定形式,二者之間形成對立的語義關系,但在使用頻率上,負極用法要遠遠高于正極用法。
屬于Ⅰ級弱負極性項的語言單位有“雅觀”“得勁”“像話”“成話”“成文”“服氣”“過意”“在意”“介意”“耐煩”“在乎”“打緊”“忍心”“服輸”“服老”“罷休”等。
Ⅱ級弱負極性項的極性程度又弱。其特點是: 第一,Ⅱ級弱負極性項對“不”的依賴性進一步減弱,“不”由詞綴轉化為否定副詞。其他一些否定副詞,比如“沒”“無”“不曾”等,也可以替換“不”進行否定,比如“不加理睬/會”“無人理睬/會”“沒理睬/會”“不曾理睬/會”;“沒(不)吭/作聲”“沒(不)好意思說”等。第二,Ⅱ級弱負極性項也可以用于疑問句或反問句中,比如:“誰會理會這種人?”“你還好意思開口?”有時也可以用于肯定句,比如:“這些欠款商家都認賬”“無論老賬新賬,咱們都要認賬”。但是,與Ⅰ級弱負極性項不同,Ⅱ級弱負極性項并不一定要依賴否定語境。比如“你以后還會搭理他嗎?”的預設是中性的。第三,Ⅱ級弱負極性項也有相應的肯定形式。在使用頻率上,負極用法總體上仍要高于正極用法。
屬于Ⅱ級負極性項的有“理會”“理睬”“認賬”“買賬”“吭聲”“作聲”“吱聲”“搭理”“言語”(“說話”義)等。
Ⅲ級弱負極性項的極性程度最弱。主要表現為: 第一,不使用“不”進行否定,其否定形式是借助于“沒”“無”等實現的。第二,Ⅲ級弱負極性項中非詞成分較多,在現代漢語中一般不能獨立使用。
Ⅲ級弱負極性項包括“問津”“消受”“二話”“二致”“啟齒”“開交”等。
三、 《現漢》第7版對“不+X”結構的處理情況分析
總體而言,《現漢》各版本對負極性項的立目情況分為三種: “不+X”結構中“X”被析出立目;“不+X”結構整體立目;混合型立目,即“不+X”結構整體立目,“X”也析出單獨立目。下面我們以最新版的《現漢》第7版為例進行分項陳述。
1. “不+X”結構中“X”被析出立目
這是最常見的一種處理方式。其做法是: 在“X”析出立目之后,“X”的右項出現括注,標明立目單位“多用于否定式”。根據石毓智(1989)的統計,在《現漢》第2版中,右項部分明確注明“多用于否定式”或“只用于否定式”的詞目大概有150個。按照我們上一節(jié)對負極性項的分類,“X”析出立目的情況涵蓋了強、弱負極性項的所有次類型。比如[4]:
對頭duìtóu 形 ① 正確;合適: 方法~,效率就高。② 正常(多用于否定式): 他的臉色不~,恐怕是病了。③ 合得來(多用于否定式): 兩個人脾氣不~,處不好。
耐煩 形 不急躁;不怕麻煩;不厭煩(多用于否定式): 見你遲遲不來,他已經等得不~了。
作美 動 (天氣等)成全人的好事(多用于否定式): 我們去郊游的那天,天公不~,下了一陣雨,玩得不痛快。
二致 形 不一致,兩樣(多用于否定式): 并無~|毫無~。
《現漢》廣泛采用把“X”從“不+X”中析出立目的詞典處理策略,有其合理之處。首先,現代漢語中,弱負極性項占多數,并且弱負極性項的用法特點主要是通過句法手段實現的,《現漢》通過括注手段在詞目右項對其極性用法進行說明是可行的。第二,“X”析出并立為詞目,可以在紙質詞典篇幅有限的情況下,以簡馭繁、以少勝多,用更簡潔的語言形式涵蓋更多鮮活的語言使用實例,符合《現漢》作為內向型通用標準語文詞典編纂中所秉承的經濟性、概括性[5]立目原則,在編纂方法上是值得肯定的。第三,內向型語文詞典強調以覆蓋率為中心(coverage-centred)的處理原則?!冬F漢》的目標用戶是本族語用戶,本族語詞典用戶更為關注的是詞目的覆蓋性。
“X”從“不+X”中析出立目需要注意下列問題。第一,一些負極性項,比如“認賬”“好受”“服氣”“作聲”“言語”“忍心”“服輸”等,也是以肯定形式立目,但《現漢》各版本并沒有指出其多用于否定式的特點。一個很明顯的例子是,在同一個字頭“服”下的“服老”,括注中有“多用于否定式”,而同一字頭下的“服氣”則沒有。對負極性項的處理顯然應考慮系統性原則。第二是“X”右項括注內旨在說明極性項使用條件的“多用于否定式”這一表述。這里有兩個關鍵詞——“多”和“否定式”。首先來看否定式。對“否定式”這一術語的選用,《現漢》相關版本經歷了一個發(fā)展過程。我們以“開交”為例予以說明。在《現漢》試印本中,“開交”的解釋為“結束;解決(只用于否定語)”;在第3版中是“結束;解決(多用于否定)”;在第7版中則是“結束;解決(多用于否定式)”。從“否定語”到“否定”再到“否定式”,這種改動是有道理的。否定與否定式是不同的概念。否定式與肯定式相對,是在肯定式上加上否定詞形成的結構。而否定則牽扯到邏輯、語言等不同范疇。簡單地說,“他否認來過這里”是一個隱性的語義否定,但不是否定式,否定式強調“式”,必須是顯性的語法表達。就現代漢語而言,否定式的表現形式也不一樣?!冬F漢》采用“否定式”的說法,可以涵蓋各種不同的否定形式,這是值得肯定的。
再來分析“多”。在《現漢》試印本中,詞目“吭氣”“吭聲”等的括注中已經使用了“多用于否定式”,后續(xù)版本也都如此,只是有時在處理過程中會出現偏差。比如在《現漢》第3版中,“落忍”的括注中標注的是“常用于否定式”,而“開交”的括注部分為“只用于否定”。從計量統計的角度看,“多用于否定式”中的“多”是一種概率性的表述。從語用學的角度看,“多”屬于模糊限制語(hedge)范疇,修辭上屬于低調陳述(understatement),其目的是減弱說話者的力度。《現漢》諸版本使用“多”來說明“不+X”結構的極性用法,目的是避免說過頭話。比如“耐煩”。在人民網中,“不耐煩”達2000多條,“耐煩”只有“誰耐煩做詩人!”“誰對這樣的事情耐煩”“教的人更耐煩,學的人更專心”等20余條?!冬F漢》第7版對“耐煩”等所做的“多用于否定式”的說明,基本上涵蓋了“耐煩”全部的語言使用情況。還有為數不多的一些負極性項,比如“像話”,《現漢》第7版的括注部分標注為“多用于否定式或反問句”,對其用法特征的說明顯然更為全面和精確。不足之處在于,一些同樣可以用于“否定式或反問句”的負極性項,比如“忍心”“成話”“打緊”“過意”等,并未采取同樣的處理方式。[6]這也是《現漢》后期修訂需要進行系統性處理的一個方面。
2. “不+X”結構整體立目
不過意 動 過意不去: 總來打擾您,心里實在~。
不要臉 形 不知羞恥(罵人的話)。
不二價 定價劃一,賣給誰都是一樣的價錢: 童叟無欺,言~。
除此之外,“不成話”“不敢當”等也都采用了“不+X”結構整體立目的方式。
“不+X”結構整體立目,實際上是把“不+X”視為一個詞匯化的語塊,體現的是習語性原則(idiom principle)。對“不過意”之類的強負極性項,這種立目策略是合理的。但是,有些“不+X”結構是否應該整體立目需要斟酌。比如上文中的“不要臉”和“不二價”。除了作為整體出現的詈罵語之外,語料庫中還有“人要臉,樹要皮”“如果你還知道要臉,就不要干這種丟人的丑事”等。如果選取“要臉”立目,可以同時涵蓋上述用法?!安欢r”的情況與此類似?!安欢r”可以作為一個語塊單獨出現。下面的例子來自人民網:“加拿大的商店是不二價的”“老板說:‘不二價,518元?!钡?。除此之外,還有“言不二價”“口不二價”“一店不二價”“恕不二價”等表達。而且,“不二價”中的“不”也可以替換為“無”,如“言無二價”“別無二價”等。將“不二價”立為詞目,無法涵蓋“言無二價”等義點,立目單位對相關組合的統轄能力降低。與“不二價”極具可比性的是“二致”。《現漢》自第6版開始增補了詞目“二致”,其釋義為“不一致,兩樣(多用于否定式): 并無~|毫無~”。第7版沿襲了這一處理方法。兩相比較,“二致”立目對相關義點的涵蓋性更強。參照“二致”的立目情況,《現漢》如果把“二價”調整為詞目,不僅比“不二價”更具覆蓋性,同時也符合“同場同模式”(張志毅,張慶云2005)的詞典編纂原則。
3. “不+X”結構整體立目,“X”也析出單獨立目
這種處理方式分為兩種情況。
第一種情況是肯定形式與否定形式之間形成照應,即通過在“X”結構的右項部分提供“多用于否定式”的用法說明,與否定型的“不+X”結構形成隱性照應,但是二者之間并沒有設置“參見”系統。比如:
像話 形 (言語行動)合理(多用于否定式或反問句): 這樣做才~|同志們這樣關心你,你還鬧情緒,~嗎?|這孩子經常曠課,真不~!
不像話 形 ① (言語行動)不合乎道理或情理: 整天撒潑耍賴,實在~。② 壞得沒法兒形容: 屋子亂得~。
開交 動 結束;解決(多用于否定式): 忙得不可~。
不可開交 無法擺脫或結束(只做“得”后面的補語): 忙得~|打得~。
第二種情況是“不+X”結構與“X”之間各自獨立,分別立目,沒有通過任何方式指出二者之間的聯系。比如:
對勁(~兒) 形 ① 稱心合意;合適: 這支筆太禿,寫起字來不~。② 合得來;相投: 他們倆一向很~。③ 正常: 最近他的神情有點兒不~。
不對勁(~兒) ① 不稱心合意;不合適: 新換的工具,使起來~。② 不情投意合;不和睦: 倆人有點兒~,愛鬧意見。③ 不正常;不符合常理: 他越琢磨越覺得這事~,其中必有原因。④ (身體)不舒服;(心情)不愉快: 他覺得身上有點兒~就上床睡覺了|考試沒考好,心里有點兒~。
作聲(~兒) 動 發(fā)出聲音,指說話、咳嗽等: 大家別~,注意聽他講。也作做聲。
不作聲 不出聲;不說話。
同樣的情況還有“得勁”與“不得勁”、“要緊”與“不要緊”等。
顯然,詞典中有關聯的詞目之間最好能提供顯性的參見,這符合現代詞典編纂中的“用戶友好”原則。《現漢》中“不+X”與“X”同時立目,看似繁復,其實也有道理。一般而言,作為詳解型通用語文詞典的詞目應該考慮語義域覆蓋的周遍性,這是由其詞典類型以及用戶需求所決定的,“X”析出立目可滿足這一要求。但是,在“不+X”結構習語性特點和高頻使用性非常突出的情況下,“不+X”整體立目也無可厚非。英語學習詞典在這方面做出了表率?!安?X”與“X”同時立目,既滿足了詞目對相關義點的覆蓋率,也貫徹了頻率性原則,同時方便用戶查詢。不足之處在于: 在紙質詞典空間有限的條件下,雙重立目增加了詞典的冗余度。因此,在“不+X”和“X”相關義項在語義上具有可類推性,只是需要凸顯“不+X”結構的極性用法時,可以考慮合并立目。比如“不作聲”[7]可以合并到“作聲”之下,在括注中注明其“多用于否定式”的極性特點即可。
并不是所有雙重立目的“不+X”結構都應該合并。第一種情況是,如果“不+X”與“X”的義項并不形成嚴整的對立關系,且“不+X”結構的某一個(些)義項不能被“X”所涵蓋,出現意義缺位現象,應該實行“不+X”與“X”的雙重立目策略,以更好地完成《現漢》的語言詳解功能。比如“不像話”的第二個義項“壞得沒法兒形容”,“不對勁”的第四個義項“(身體)不舒服;(精神)不愉快”在與“像話”“對勁”的義項匹配中出現了空位,無法在“像話”和“對勁”的右項進行處理,二者應該分立。第二種情況是,一些“不+X”與“X”在意義上并沒有形成類推關系,二者之間形成假性對稱關系。前文分析過的“不簡單”“不含糊”等即屬于此類情況。下面是《現漢》第7版的處理:
簡單 ① 結構單純,頭緒少;容易理解、使用或處理……② (經歷、能力等)平凡(多用于否定式): 李隊長主意多,有魄力,可真不~。③ 草率,不細致……
不簡單×
含糊 形 ① 不明確;不清晰……② 不認真;馬虎: 這事一點兒也不能~。③ 猶豫;膽怯(多用于否定式): 要比就比,我絕不~。
注意 “不含糊”常用作贊美的話,是“有能耐”或“行”的意思。如: 他那手毛筆字可真不含糊|這活兒做得真不含糊。
不含糊×
《現漢》第7版把“簡單”的第二個義項解釋為“(經歷、能力等)平凡(多用于否定式)”。實際上,這不是“簡單”的詞義,而是“不簡單”的結構義?!敖Y構義的一個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對結構的依賴性。因為結構義是結構表示的意義,它只有在結構中才能顯示,一般不能脫離結構而存在”;“對這些結構義最好通過結構來解釋,這樣才能如實地反映語言事實”。(譚景春2000)從上例可以看出,《現漢》編纂者已經意識到“不含糊”的詞化狀態(tài),因此在“注意”部分予以說明。只是這種處理方式是偶發(fā)的、零散的,有損于詞典總體結構的系統性。
我們在前文已提到,一些“不+X”結構與“X”在語義上對立,詞類也相同,比如“像話”和“不像話”都是形容詞,但是,處在假性對稱關系中的“不+X”結構與“X”,有時會伴隨詞類上的變化。其中比較有規(guī)律性的一個小類是:“X”為名詞,相應的“不+X”則體現出形容詞的特點。[8]比如“道德”和“景氣”。
道德 ① 名 社會意識形態(tài)之一,是人們共同生活及其行為的準則和規(guī)范……② 形 合乎道德的(多用于否定式): 這種損壞公物的行為很不~。
景氣 ① 名 指生產增長、失業(yè)減少、信用活躍等經濟繁榮景象: ~指數上升。② 形 興旺;繁榮(多用于否定式): 市場很不~。
根據《現漢》第7版,“道德”和“景氣”都是名形兼類,且形容詞的釋義后都有括注“多用于否定式”。實際上,“道德”和“景氣”所謂的形容詞用法是由“不道德”和“不景氣”所共享的“不+N”結構賦予的,是整個結構具有的、可以類推的語法意義。屬于同一結構的“不科學”“不淑女”“不紳士”“不爺們”“不男人”“不學術”“不智慧”等說法同樣是可以接受的。譚景春(2000)指出,可類推結構義規(guī)律很強,可以用語法規(guī)則概括,因此沒有必要在詞典中分出義項進行解釋,這對“不+N”結構同樣適用。考慮到詞典的實用性,我們認為,如果“不+N”構式已經具有很高的使用頻率,詞匯化程度較高,可以考慮單獨立目,“道德”和“景氣”即屬于此列,否則就無需進行立目處理。語文詞典在處理同一語言范疇時需要注意一致性。
4. 《現漢》中負極性項立目的問題與建議
從本文第三部分的分析可以看出,在現代漢語中,“不+雙音節(jié)X”結構中“不”的語法地位、“不”與雙音節(jié)詞結合的緊密程度以及在語言中的共現頻率存在著差異。我們的假設是: 負極性項在極性程度上的差異會對立目資格產生影響。
實際上,以《現漢》為代表的漢語通用型語文詞典,在負極性項的處理上,總體上秉承的是“以雙音節(jié)詞為核心”的收詞原則,即以析出的“X”成分立目居多?!冬F漢》中也存在“不+X”結構整體立目及“X”和“不+X”結構同時立目的情況,但并未形成明確的理論驅動型立目標準。這種情況的出現,首先是詞典立目傳統范式的影響。在各語種的語文詞典編纂中,收詞立目總體上都是以詞為基礎(word-based)的??傮w而言,內向型通用標準語文詞典在多詞單位(multi-lexical lemma)立目問題的處理上,明顯遜色于外向型學習詞典。其次是現代漢語標準韻律詞對詞典立目的影響?,F代漢語中雙音節(jié)詞匯占優(yōu)勢,“1+1”型的韻律結構是標準的韻律結構,《現漢》各版本對“不+X”結構的詞典立目也明顯偏向雙音節(jié)韻律詞。再次是負極性項用法特點的原因。負極性項的特點主要體現在組合層面。漢語中詞與短語的界限比較模糊,因此在對相關“不+X”組合體進行切分及語言項提取的過程中可能會出現兩可狀態(tài)。同時,語文詞典規(guī)模較大,通常出自眾人之手,這也加劇了對“不+X”結構詞目提取和判定的不一致性。最后,“不+X”結構立目的非系統性與我國詞典編纂中語料庫技術使用的不充分性有一定的關系?,F階段國內的語文詞典編纂,大多處于語料庫輔助(corpus-assisted)階段,尚未發(fā)展到基于語料庫(corpus-based)的階段,更不用說語料庫驅動(corpus-driven)階段[9]。因此,在詞典選詞立目的過程中,編纂者的語感會影響立目的傾向性。專家語感與語料庫所顯現的語言實例有時會存在很大的偏差,加大了詞典立目過程中的主觀性程度。
我們認為,在負極性項的立目問題上,首先需要考慮極性項的特點。詞匯層面的負極性項與語法層面的負極性項需要區(qū)別對待。在語料庫語言學發(fā)展極為迅速的時代背景下,詞典學編纂者更有條件在頻率分析的基礎上對目標語言系統進行更具客觀性的鏡像描寫。判定“不+X”結構的立目資格,頻率標準是一個重要的標準[10],高頻使用的“不+X”結構應該視為一個習用性單位單獨立目。除此之外,詞典類型因素也在考慮范圍之內。一般來說,外向型學習詞典考慮的是“高頻優(yōu)先”原則,內向型通用語文詞典,比如《現漢》,更注重的是詞目對相關語言使用實例的覆蓋率問題。因此,對一些非高頻的“不+X”結構,從中析出“X”立目是符合《現漢》的詞典類型學定位的。
綜上,我們的建議是: 對強負極性項,比如“不起眼兒”等,考慮到“不+X”結構在結構上的強制性和語義上的凝固性,詞典立目中應凸顯習語性原則,將“不+X”結構整體立目;對于強負極性項中存在一些假性對稱的“不+X”結構與“X”形式,應可以考慮分別立目,以凸顯二者之間的非對稱關系。對弱負極性項,由于其極性用法特點主要體現在句法層面,可以認為是用法的問題,可以遵循《現漢》立目中所遵循的“概括性原則”,強調詞目對各種語言使用實例的覆蓋程度,析出其中的“X”立目,通過括注說明其極性用法。
四、 結語
在語文詞典編纂實踐中,在詞目的選擇上一直存在著“以詞為中心”的傾向。(Gouws1991)基于此,古烏斯提出了以“詞匯單位(lexical unit)為中心”的立目原則。阿特金斯和朗德爾(Atkins & Rundell2008)也認為,詞典中的詞目不應該是詞而應該是詞項(lexical item),詞項包括簡單詞、多詞成分以及次詞成分等。在漢語語文詞典編纂中,簡單詞,即雙音節(jié)詞的收錄一直是重中之重。同時,由于漢語語文詞典編纂中“以字帶詞”的立目傳統,次詞成分的收錄也極為多見。多詞單位內部類型多樣,異質性程度高,在語文詞典中該不該收錄多詞單位,該收多少,收錄標準如何在學界并未達成一致意見,這從上文對“不+X”結構在《現漢》中的立目情況分析也可以看出來。隨著對語言單位習語性特征研究的深入,語言符號的組塊特征被學界廣泛關注,多詞單位在詞典立目中也應占有一席之地。目前較為迫切的問題是: 形成較為明確的、理論驅動型的多詞單位立目評判標準。這是《現漢》在詞典宏觀結構方面需要解決的問題之一。
附 注
[1]
許德楠(1982)較早就注意到現代漢語中一些形容詞的肯定形式和否定形式是不對稱的,并且從詞典編纂的角度指出,“哪些形容詞只有否定式并未得到全面注明,而哪些形容詞只有肯定式更未得到充分注意”。從標記論的角度看,肯定形式是人類認知中的無標記項。盡管正極性項表現出極性敏感性,但通用型語文詞典一般不會對其“多用于肯定式”的極性特點進行標注或說明。
[2]漢語中的否定詞包括“不”“沒”“無”“非”“未”“莫”等。其中,“不”是出現最早、使用時間最長的否定詞。在不同的“不+X”結構中,“不”的語法屬性會發(fā)生變化。沈家煊(1999)指出,在禮貌原則的驅動下,在表示負面評價時,一般不會直接使用反面詞(比如“這人真蠻橫”),而是多用“不+正面詞”(比如“這人不講理”)來代替。結果就是,“‘不和‘講理的結合變得很緊密,‘不逐漸變?yōu)橐粋€‘否定前綴……‘不和‘蠻橫保持松散的結合關系,‘不仍然是個句法上的否定詞”。
[3]人民網中有“武昌徐東一家酒店門口的婚禮迎賓牌格外起眼”的例子。語言表達是一種概率行為,這個例子出現的概率較低,不是主流用法。同時,句子的可接受性也是一個程度問題,不是每個語料庫中的例子都是可以被接受的,或者說是規(guī)范的。這個例子并不能推翻“不起眼”的強負極性特點。
[4]下文如無特殊說明,舉例均出自《現漢》第7版。
[5]概括性立目原則是指在對可分解性的復合型語言符號立目資格的判定中,《現漢》通常更關注立目單位是否能夠涵蓋盡可能多的變異用法。如果一個復合型的語言單位經過分解之后,在結構以及語義上都可以離析出更小的語言單位,并且小的語言單位的組合能力更強,組合范圍增大,既能包括常規(guī)搭配,也能包括規(guī)約性搭配的變異形式,甚至還能統轄超常搭配的種種用法,《現漢》就會將離析出的較小語言單位立目,即采取“立小不立大,立短不立長”的立目策略。除了本文論述的“不+X”結構之外,其他一些多音節(jié)單位也被截短立目。比如將“蕩然”“宴爾”“揚長”立目,而“蕩然無存”“宴爾之樂”和“揚長而去”只是作為詞典配例出現。
[6]在《現漢》第7版中,“忍心”“打緊”“成話”“過意”的處理方式分別為: 忍心 動 能硬著心腸(做不忍做的事情): 實在不~再去傷害她。打緊 〈方〉形 要緊(多用于否定式): 缺你一個也不~。不成話 不像話。不過意 動 過意不去。總來打擾您,心里實在~。這四個詞極性特征基本相同,但處理方式并不一致。其中,“忍心”和“打緊”是“X”結構立目,但與“打緊”不同,“忍心”的釋義中并沒有指出其極性特點;“不成話”和“不像話”則是“不+X”結構立目。
[7]與“作聲”“不作聲”用法和意義都具有可比性的“吭聲”“不吭聲”、“吱聲”“不吱聲”在《現漢》第7版中只有肯定形式立目。按照系統性原則,這些單位的立目情況的處理應該是一致的。
[8]有學者認為,“不”不能用來否定名詞(呂叔湘1999;李瑛1992;石毓智2010),除非是出現在一些特定構式,比如“A不A,B不B”“不A不B”之中。其實早在《現漢》試印本中,立目單位“不”的第二個義項就是“加在名詞前面,造成形容詞: ~法|~軌|~才|~道德|~名譽|~規(guī)則|~人道”。《現漢》后續(xù)版本基本沿襲了這一描寫。這是符合“不”的實際使用情況的。
[9]按照詞典編纂的現代化程度以及編纂理念進行分類,詞典可以分為基于語言直覺(intuition-based)的詞典、基于語料庫(corpus-based)的詞典以及語料庫驅動(corpus-driven)下的詞典?;谡Z言直覺的詞典編纂指的是編纂者利用相對有限數量的引文檔案(citation files)進行語料分析和信息提取?;谡Z料庫的詞典編纂建立在大型平衡語料庫基礎之上。語料分析工具使得一部分數據整理工作極具客觀性,比如詞頻統計,左、右搭配項的呈現等。對于一些主觀性較強的信息提取工具,比如義項的切分以及解釋,編纂者也可以在語料分析工具的支持下進行。語料庫驅動型的詞典編纂指在未經任何編輯的自然文本語料庫中選擇語料,分析語言數據呈現出的規(guī)律性特點,在此基礎上自下而上地對語言數據進行呈現,且其信息呈現往往不囿于固有的詞典編纂框架,試圖建立一種全新的詞典編纂范式。
[10]否定型極性詞的立目問題在其他語言的詞典編纂中也同樣存在。Kovarikova, Chlumska, Cvrcek(2012)對捷克語中動詞、形容詞、名詞的否定式進行研究,指出在兩部頗具盛名的捷克語詞典中,否定式的處理很不系統。一些否定形式的形容詞、名詞和副詞被單獨立目,一些則被放在肯定形式的詞目下面。否定形式的動詞都放在肯定形式詞目之下。Kovarikova, Chlumska, Cvrcek(2012)認為在否定式入典問題上應該貫徹兩個標準: 頻率標準和語法范疇標準(grammatical category criterion)。其中頻率標準規(guī)定,一個否定形式在語料庫中的出現頻率在250次以上,就可以被認為是詞匯系統中的基本成員,應該被視為詞目。所謂的語法范疇標準,指的是相關語法手段所表達的意義是普遍的、穩(wěn)定的,并且這種語法意義是由有限的形式成分表達的。這一標準著眼的是捷克語作為屈折語的特點,對漢語否定型極性項的判定幾無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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