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過往的百年間,英語經(jīng)歷了成為全球通用語的歷史過程,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添著新詞新義,也更加直接地折射出人類知識的進步和發(fā)展。《牛津英語詞典》最初的動議和設(shè)計就是為了描寫、刻畫英語的歷史與現(xiàn)狀。它的第一版主要是在維多利亞時期籌備和完成的,在完成后就面臨著更新和修訂的壓力。約翰·辛普森于1976年跨出大學校門后為《牛津英語詞典》工作近四十年,直到退休。他入職《牛津英語詞典》編纂團隊時,剛好趕上《牛津英語詞典·補編》后兩卷的編纂工作。他親身經(jīng)歷和推動了第三版項目并擔任該版詞典首任主編二十年,一直致力于在繼承傳統(tǒng)和開拓創(chuàng)新之間保持平衡,實現(xiàn)了《牛津英語詞典》編纂范式的轉(zhuǎn)型,帶領(lǐng)《牛津英語詞典》以新的風貌進入21世紀。他的回憶錄《詞語偵探》具體生動地講述了這四十年間發(fā)生在《牛津英語詞典》和他本人身上的故事。
關(guān)鍵詞 《詞語偵探》 《牛津英語詞典》 回憶錄 詞典編纂 范式轉(zhuǎn)型
約翰·辛普森(John Simpson,1953—)1976年進入《牛津英語詞典》(以下簡稱《牛津》)編纂團隊,一干就是37年,于2013年退休。他從一個詞典編纂門外漢,成長為該詞典第三版的首任主編(1993—2013)。他把自己在《牛津》工作和生活的故事,寫成了回憶錄《詞語偵探》(2016)。
通過這部回憶錄,我們可以更真切地了解《牛津》這部詞典的歷史、現(xiàn)狀和未來: 了解這個詞典項目在一個半世紀里是如何秉持傳統(tǒng)和不斷創(chuàng)新的;了解這部詞典背后那些詞條編纂者的工作和生活;了解一位來自“鄉(xiāng)下”的“輕狂”青年,如何通過層層歷練而躋身“牛津”,成長為主編的?!对~語偵探》將為我們揭開這部詞典的神秘面紗,讓我們目睹更多真情實景,更準確地解讀它背后的真實故事。
一、 《牛津》簡介
《牛津》是舉世公認的歷史詞典編纂的標桿。1857年首先由倫敦語文學會提議編纂,直到1879年默里任主編才開始有實質(zhì)性推進。整部詞典分冊編纂出版,首冊(A到ant)于1884年面世,全部出齊125分冊時已是1928年。第一版共計15487頁,收詞414825條,例證180萬條。1933年推出13卷版(含《牛津英語詞典·補遺》一卷)。
1957年,伯奇菲爾德受聘主持新《牛津英語詞典·補編》(以下簡稱《補編》),增補20世紀的英語新詞新義,范圍也由英國擴展至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等英語變體國家?!堆a編》共計出版四卷(1972,1976,1982,1986)。辛普森恰好趕上《補編》的后半程,回憶錄便從這里講起。
1976年辛普森入職《牛津》時,剛從雷丁大學研究生畢業(yè)。他期待能直接參與《補編》新詞條的編寫工作,但被分派閱讀指定圖書,做例證摘引卡片。他看到的《補編》,仍一切遵照第一版行事,屬于“舊瓶裝新酒”——讀書獲取引證,制作索引卡片,通過梳理分析詞語用例,認定并描寫義項。這一切全憑手工,十分耗時且辛苦。后來他還參與《補編》的其他主要工作流程,還曾單獨全權(quán)負責一部諺語詞典的修訂工作?!堆a編》主體工作結(jié)束時,辛普森又奉調(diào)負責整個英語詞典部的新詞工作。1986年紙質(zhì)版《補編》出版后,他開始參與推動并主持整部詞典的數(shù)字化,即初版和四卷《補編》的“計算機化”整合。鍵入詞典全部文本共雇用了150人,耗時18個月。之后的雙盲校對,另由50人的校勘團隊執(zhí)行。1989年數(shù)字化整合完成,出版了20卷紙質(zhì)版《牛津》第二版,共計21728頁,收詞50余萬條,例證240萬條。1990年出版社啟動《牛津》全面修訂,1992年光盤版《牛津》第二版面世。
1993年,辛普森受聘擔任《牛津》第三版首任主編。2000年第三版規(guī)劃制定完成,樣條編制完成,新增編輯人員招募培訓完成,在線編修正式啟動。第一批1000個條目按照新版要求修訂完成(M到mahurat),此后修訂工作按照季度在線發(fā)布更新,每次大約2500個條目(約合文本150萬詞)。與此同時,第三版也自建和吸納其他數(shù)字化語料庫。2010年,詞典在線版“面貌”煥然一新,功能顯著增強——用戶已經(jīng)可以查閱獲取某一類詞語的總體信息;呈現(xiàn)方式也開始走向多模態(tài)——圖表、照片等可視化生成手段已經(jīng)實現(xiàn),動漫、影像等動態(tài)生成方式也啟動研發(fā)。《牛津》已經(jīng)不再局限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單詞信息檢索系統(tǒng),而是轉(zhuǎn)型為一個面向全世界的英語詞典編纂資源庫,一個服務英語語言文化信息貯存、提取和研發(fā)的大型動態(tài)詞匯資源庫。
《牛津》編纂至今歷時160年,歷經(jīng)紙質(zhì)印刷、數(shù)字化機貯、光盤網(wǎng)絡承載、在線編纂出版等技術(shù)劇變,它緊跟時代保持前沿領(lǐng)先。作為一部詞典,《牛津》已經(jīng)由少數(shù)學術(shù)精英的專利,變成了廣大民眾讀書生活的日用品;它跨越國界,沖破語言和文化的藩籬,走向世界各地。正如辛普森自己所說,他寫作這部回憶錄,就是希望能夠借此揭開它的神秘面紗,讓它更快地走近普通民眾,走近普通詞典使用者,走向世界各地的英語學習者及研究者。
二、 書名解讀: 從“機緣巧合”到“自拍照”
《詞語偵探》先后在美、英出版。美國版書名為: 《詞語偵探: 追尋詞義——〈牛津英語詞典〉編纂回憶錄》;英國版書名為: 《詞語偵探: 詞語人生——從“機緣巧合”到“自拍照”》。在英國版中,“機緣巧合”暗指辛普森詞典編纂生涯的開始,而“自拍照”則對應他的退休。在回憶錄的前言中,辛普森主要是圍繞詞典編纂的工作和生活,那些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趣事、奇事和大事來敘述的。此外,他還利用敘述中出現(xiàn)的一些詞語,作為觸發(fā)點,引出一些詞語故事,回歸到講述詞語的歷史和用法。原因是他想從歷史的視角來講述這些故事。整部回憶錄共有60則詞語故事,serendipity便是其中之一。我們先來看這個“書名”故事:
機緣巧合(serendipity),依照《牛津》,是指“純憑偶然的、始料不及又很愉快地發(fā)現(xiàn)或遇上的”。該詞的歷史也顯現(xiàn)出許多的始料不及。該詞肇始于英語,出自18世紀文學家、藝術(shù)史家Horace Walpole之手。其父Robert Walpole曾任英國首相,其傳世之作是哥特派小說《奧川頭城堡》(1764)。Serendipity一詞出現(xiàn),較此作品早十年。1754年,他給朋友Horace Mann爵士寫了一封長信,信中描寫了他的一次偶然發(fā)現(xiàn),剛剛找到了Capello家族和Medicis家族之間存在實際關(guān)聯(lián),他說:“This discovery, indeed, is almost of that kind which I call serendipity.”(這一發(fā)現(xiàn),的的確確,幾乎就是屬于我說的那種“機緣巧合”。)他接著解釋,他曾讀到“一則荒唐的童話故事,叫作《斯蘭迪普的三王子》”。這三位王子“總是有各種發(fā)現(xiàn),既屬偶然也憑洞察力,找到很多并不是他們一開始打算去尋找的東西”。這個童話故事源自中東,自16世紀以來被譯成了多種歐洲語言。Serendipity這個單詞本身源自斯里蘭卡的一個曾用名Serendip(斯蘭迪普)。Walpole只是很簡單地給它加上了規(guī)則后綴-ity,就造出了serendipity。不過令人吃驚的是(至少是對于我而言),《牛津》一直等到進入20世紀,才發(fā)現(xiàn)了它的形容詞形式serendipitous的實際引例。就此,詞典對于更早出現(xiàn)的serendipity,添加了閃爍其詞但又不失明智的注釋:“早先罕見,該詞及其派生詞在20世紀開始廣泛使用?!?/p>
回憶錄還講到他跟妻子希拉莉在高中畢業(yè)前夕,是如何“機緣巧合”地相遇相知,后來他本人又是如何“機緣巧合”地踏上了《牛津》這艘巨輪。至于“自拍照”的故事,且待下文再說。關(guān)于《牛津》的編纂價值和意義,如何描寫整個英語語言,辛普森在《詞語偵探》中都有描繪,令人印象深刻。這里摘引一則如下:“一個最關(guān)鍵的思想是,整部詞典將基于真實的語言證據(jù)來編纂,而不是僅憑編纂者個人的印象、猜測,或沿襲以往詞典的內(nèi)容。它將提供英語單詞的一個個簡要自傳,包括對不同含義的準確解釋、對詞源信息的詳細深入挖掘,以及——至關(guān)重要的——引證,能表明任一單詞或含義客觀存在的真實性,這些有明確文獻記載的用例,從最早的使用一直摘錄到當下的使用(或摘錄到該詞項從本語言中消失的那一刻)。”
《詞語偵探》全書,除前言和致謝、附錄、索引之外,正文共有十三章。正文內(nèi)容涉及辛普森入職開始“閱讀”學做摘引索引卡片,歷經(jīng)一道道錘煉而成長為一名合格的詞典編輯的歷程?!杜=颉吩~典部,在主編伯奇菲爾德的領(lǐng)導下,如何卓有遠見地分配給他們單獨的小詞典項目,讓他們對詞典編纂各環(huán)節(jié)有具體了解,建立詞典編纂全局觀。具體到辛普森自己身上,主編伯奇菲爾德是如何“良苦用心”,讓他去獨立負責《簡明牛津諺語詞典》的編纂,成長為高級編輯;在全面深入詳細地了解掌握《牛津》的編纂原則、格式和規(guī)范之后,一方面安排他全職承擔《補編》的編纂工作任務,同時還要他代表牛津,遠程監(jiān)督指導《澳大利亞國語詞典》的編纂——完全采納《牛津》的格式和規(guī)范,全程審閱整部詞典每一個條目的詳細內(nèi)容,并給出詳細評閱意見。正是這種嚴格的訓練加上辛普森個人的勤奮努力,以及個人天賦,他在40歲時便成長為《牛津》第三版的首任主編。
對于《牛津》這樣一部19世紀中期規(guī)劃設(shè)計的大型歷史詞典,到20世紀末,在《補編》編纂的基礎(chǔ)上,如何吸收現(xiàn)代語言學研究成果,如何利用計算機科學技術(shù)分析語言,如何利用網(wǎng)絡技術(shù)實現(xiàn)整部詞典的數(shù)字化存儲、網(wǎng)絡化編纂和檢索,以及動態(tài)化實時更新,讓這部原來僅屬于學術(shù)研究者小眾使用的詞典,能夠為普通大眾,為全世界的英語學習者和研究者十分便利地使用。所有這些,都在辛普森作為主編的20年里,逐一實現(xiàn)了。這些內(nèi)容在《詞語偵探》這部回憶錄中都有詳細講述。筆者在這里僅就辛普森通過“閱讀”做摘引卡片和新詞新義兩方面的內(nèi)容,先做一點介紹。
三、 詞典編纂: 從“閱讀”開始
辛普森入職《牛津》詞典部當“學徒”,首先被指派去“閱讀”做“卡片”。第一本指定閱讀的書是《電影語言》(法語)的英譯本。該書講的是電影符號學,是寫給專業(yè)人士看的。辛普森回憶說,人們很難想象,在寧靜的臥床讀書時間,手里捧著這么一本枯燥的東西,是個什么滋味。但是,從詞典規(guī)劃來講,挑選閱讀此類現(xiàn)代主義的文本,是為了《補編》能夠及時反映英語詞匯的最新變化。下面我們從回憶錄中編譯相關(guān)內(nèi)容,以說明詞典編纂中“閱讀項目”之基礎(chǔ)和重要性。
詞典編纂,必須從最基本環(huán)節(jié),即文本閱讀開始。閱讀的目的就是要找出可能是對《牛津》編纂有用的單詞、詞義和表達式,然后把它們連同其出現(xiàn)的上下文語境謄寫到索引卡片上。這些卡片將歸檔存放在詞典部的“土牢”中,靜候未來某一天有某個編輯需要利用它們來幫助編纂某一個詞條。
辛普森用自己的切身經(jīng)歷講述了“閱讀項目”是怎么回事。他說,此類閱讀不會提高自己在電影符號學方面的知識,因為這部書并不指望閱讀者讀完后能記住任何信息。但是他認識到,英語從法語中獲取了許多電影拍攝術(shù)語,閱讀法語文本的譯本是一種極佳的新詞捕獲方式——在這些新詞進入英語的瞬間就將它們抓拍下來。
閱讀過程中,經(jīng)常需要翻查《牛津》第一版,那時還是多卷冊的紙質(zhì)版,以便核對從文本中找出的每一個單詞,看看它們在詞典中是不是已經(jīng)被恰當收錄和描寫了。如果該單詞的引例證據(jù)已經(jīng)很充分,就沒必要再去濫收而徒增混亂。經(jīng)過三星期的刻苦閱讀,辛普森一共摘錄出大約兩百個“索引卡片”。在此后的40多年中,編輯人員不時地從他閱讀《電影語言》時獲得的那些“卡片”中尋找證據(jù),收入《牛津》。《牛津》要對英語中的一切進行實錄,所以在界定一個單詞時,就需要從卡片文檔中挑選出包含該單詞的多個引例并加以呈現(xiàn)。事實上,在最新的《牛津》在線版中,一共有15個引例是取自辛普森從《電影語言》中摘錄的“索引卡片”。
在閱讀過程中,辛普森還認識到,《牛津》編纂的一個中心原則: 任何人只要肯花費時間去細心閱讀一個文本就一定能夠發(fā)現(xiàn)對這部詞典有用的信息。然而,在通常情況下,人們將這一信息保留給了自己,或者根本就不在意,不去核實他們是否有了一項新發(fā)現(xiàn)。人們忽視了信息發(fā)現(xiàn)與信息分析之間的區(qū)別: 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從事信息分析,但是人人都能為信息收集做貢獻。這是《牛津》項目發(fā)起之初,詞典人的偉大發(fā)現(xiàn)。當時有關(guān)英語的新信息數(shù)量非常龐大,詞典編纂者只能求助有閱讀能力的廣大公眾,請求他們把閱讀中碰到的有意思的單詞和用法抄錄下來,做成引例索引卡片。后來事實也證明,社會上有很多人是有閑暇時間,也愿意施以援手的。
詞語收集幾乎完全依賴閱讀者的直覺和經(jīng)驗。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情況是,只是簡單地把一個單詞摘錄到卡片上,希望將來它會被證明是有用的,但是誰也不能確保閱讀者總能做出正確的摘錄。因為這不是一門精準的科學,所以不得不接受在文檔中有一定的冗余數(shù)據(jù)存在。
通過專門閱讀一部書來摘取單詞引例,做索引卡片,作者以此向我們展示了《牛津》編纂的一項最基礎(chǔ)的工作?!杜=颉吩~典部是由專職人員在進行“閱讀”的,但還有更多的“編外”人員也在“閱讀”,人數(shù)成百上千,遍布世界各地。在過往的大約百年間,他們都在為這部詞典的詞語資料儲存做出自己或多或少的貢獻。這些眾籌而來的“閱讀志愿者”,從來不曾是學術(shù)研究者——他們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大眾,想要同《牛津》一起分享自己對英語的探究。也有不少“閱讀者”躋身其中,是通過詞典部發(fā)出“單詞通緝”的“訴求”短名單——名單中列出的這些急需引證的單詞,既有常用詞也有深奧詞,如果缺少這些單詞的例證,詞典項目將無法順利向前推進。具體來說,就是呼吁志愿者從印刷文本或手稿中優(yōu)先針對這些詞語進行“搜捕”,摘取更早、更好、更新的用例,以及更具解釋性或界定性的用例。這些單詞是由詞典部的編輯們草擬的,再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分發(fā)至世界各地,主要是通過出版社與銷售商及合作商家形成的聯(lián)絡網(wǎng)。被“通緝”的單詞,也在社內(nèi)自家的雜志《期刊》(The Periodical)上刊登,也會由此而登上一些全國性的報紙。有許多“閱讀者”生活在英倫三島,還有一些“閱讀者”來自美國,以及世界各地其他說英語的地方。正是這些遍布世界各地的“閱讀者”的長期不懈奉獻,才確保了這些英語摘引卡片得以源源不斷匯入《牛津》。后來,隨著詞典的體量增大和聲名日隆,還不斷有更多“閱讀者”慕名而加入這一“眾籌”行列。
為詞典而“閱讀”,使大量語料匯集《牛津》,對于詞典的未來編修,其利用價值不可估量,但對于“閱讀者”本人閱讀能力的提高卻無甚益處。逐字逐詞閱讀文本,然后針對每個詞權(quán)衡是否值得做索引卡片以備將來之需,這一過程對文學欣賞而言簡直是滅頂之災。據(jù)辛普森粗略估算,一個人一般要花費大約五年時間傾心于詞典工作,“閱讀”各類題材的大量文本,才能最終走出這一“魔障”,重新恢復其正常的閱讀能力。為了更具體地演示這一點,辛普森還帶領(lǐng)大家一同穿上“閱讀者”的行頭。假想“我們”自己此時正在“閱讀”《簡·愛》,或許不是頭一遍,但是仍十分樂意重新“閱讀”一遍。隨著故事的敘述,經(jīng)歷曲折跌宕、沐冰浴火,我們最終來到小說的結(jié)尾處,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情感宣泄最后一章的開頭。本章標題是“Conclusion(結(jié)論)”,緊接著是“Reader, I married him. A quiet wedding we had; he and I, the parson and the clerk, were alone present.”(讀者,我和他結(jié)婚了。我們辦了一場安靜的婚禮;在場的只有他和我,牧師和執(zhí)事。)辛普森用了相當長的篇幅來具體說明,作為“詞典新手”,在詞典項目專職“閱讀”中會怎么想,怎么做,怎么掉進種種陷阱而最終喪失正常的閱讀能力。他說:“對于一個編纂詞典的新手,第一次單為一部詞典搜尋材料而去閱讀歷史文本,就像一次很不舒服的乘車外出旅行: 一路上不停地又是左右搖擺,又是前仰后合,又是上下顛簸,你還得時不時停下來,四處檢查,還要搬出工具書進行核對,結(jié)果卻又常常發(fā)現(xiàn)跟當下的故障毫不相干。”
在“閱讀”中,“閱讀者”不必看到其中的任何一個詞都停下來考慮?!杜=颉芬呀?jīng)把它們處理得很好了,只不過他對此不知,所以要去核對。正因為他對語言擔憂過度了,所以當他閱讀英國文學最經(jīng)典段落之一(前文所引《簡·愛》的末章結(jié)論)時,他自己的閱讀欣賞泡湯了。不過,這也是件好事。《簡·愛》以后可以再讀,但不可能再有機會像這樣對19世紀早期英語進行如此深入的思考了。而一旦核實過某些事實,下次有機會遇到同一時期另外文本中出現(xiàn)相同的表達式時,這位“閱讀者”肯定就會處于更加有利的閱讀欣賞地位。
對于詞典編纂而言,“閱讀”的意義不限于撰寫釋義。通過“閱讀”這一基礎(chǔ)訓練,辛普森還發(fā)現(xiàn): 編纂像《牛津》這樣的大型歷史詞典,并不是依靠編輯們坐在書桌旁思考艱深思想和研讀學術(shù)著述,而是要試圖去緊緊把握語言證據(jù);語言從他們身旁匆匆溜過時,就必須及時出手,能夠抓得著什么形式的文本就要揪住不放;在分析信息之前,也必須先抓住它;信息收集的范圍直接影響詞典描寫的范圍。
通過“閱讀”,辛普森還懂得: 若想獲得一種語言的代表性采樣,閱讀文本的范圍必須十分廣泛。假如僅是“閱讀”小說,那么肯定就會遺漏各種報紙上洶涌而過的語言溪流;如果是有意躲避詩歌,也必然會錯過另外的語言類型;以此類推。
《牛津》第一版的例證摘引經(jīng)常被指責: 取材過多源自著名經(jīng)典作家(莎士比亞、彌爾頓、斯威夫特、蒲柏、斯科特等)。辛普森認為,并不是詞典編輯們故意特別優(yōu)待“高雅”文學,而是因為這些文本“閱讀者”最易于得手,這是當年出版界造成的局面。不過,辛普森一直對早年間的詞典編纂者懷有崇高敬意: 他們能夠獲得的資源十分有限,但取得的成就卻是令人矚目和非凡的。同時,他們也給后繼者“預留”了足夠空間,來添加來源更為非正式的一些新證據(jù)(更早的證據(jù)、非正式慣用語、對于最初的維多利亞讀者來講不那么流行的技術(shù)詞語)。并且,這還向世人昭示: 語言絕對不是僅僅去儲存某一時代的文學巨匠。
辛普森認為,自己很享受這種連續(xù)漸進的工作方法,通過這種方法可以逐漸地構(gòu)筑起對詞語的深入了解和全面認知。所有這一切也構(gòu)成了一個系統(tǒng),在過去一直運行良好,但到了20世紀70年代中期,雖然它似乎依然適合《牛津》的編纂需要,但辛普森慢慢開始擔憂《補編》的項目進展速度是否太慢,開始質(zhì)疑正在編纂的那些單詞是否合適,以及編纂方法是否對頭,等等。這些問題在《詞語偵探》中都有進一步的展開和回答。
四、 新詞新義“偵探”
四卷本《補編》在1986年完成出版。一部大型詞典的收尾,往往意味著編纂隊伍的解散,剩下主編一人孤軍奮戰(zhàn)。1983年,牛津大學出版社英語詞典部,啟動“新詞匯”項目,既服務《牛津》自身修訂,也是由于牛津家族其他成員如《牛津英語大詞典簡編本》《牛津簡明英語詞典》《牛津高階英語詞典》等也都在等著修訂,迫切需要基于充分研究而精選出一份新詞詞目單。為此,出版社專門成立了“新詞項目中心”來統(tǒng)籌,由辛普森負責,目標就是為新詞的挑選和提供支撐證據(jù)而建設(shè)最齊備、最客觀的數(shù)據(jù)庫。其中占主導的就是“讀取項目”,希望能涵蓋世界范圍內(nèi)的主要英語變體。閱讀項目之初,進度是每年大約“讀取”12萬條書證。1990年,《牛津》第三版修訂正式全面鋪開?!靶略~匯”工作日益重要,成為修訂三大任務之一[1]。
2000年,《牛津》第三版編修工作完成第一期任務(從字母M到單詞mahurat),并且整部詞典實現(xiàn)了上線和在線修訂。從此修訂工作實行“分段修訂,按季度發(fā)布在線更新”。每次推出的新詞新義,不僅包括所修訂“段內(nèi)”的詞目和義項,也涉及整部詞典的其余詞目。這種“全覆蓋式”新詞新義修訂,得益于四個讀取項目中最大的“英國與北美讀取項目”。21世紀開始,引證讀取量已經(jīng)達到年均20萬條,累積總量達到數(shù)百萬條。并且,它們?nèi)繉崿F(xiàn)數(shù)字化,可以即時檢索查證。(Simpson2002)這一例證庫的電子文本,內(nèi)容涉及小說、詩歌、日記、課本、新聞報紙、期刊、雜志、電影和廣播腳本,以及其他不同來源,時間主要覆蓋19世紀和20世紀,其中北美文本可以上溯至殖民時期。
2013年,辛普森接受《泰晤士報》采訪,他提及在當時70人的編輯隊伍中,專門負責新詞工作的有10人。據(jù)《牛津》網(wǎng)站給出的更新統(tǒng)計,截至2017年6月,有70次按季度更新的新詞新義,每次規(guī)模均在500條之上。換言之,21世紀以來,英語新詞新義年均增加超過2000條。
新詞收錄和詞義界定的更新完善,是詞典編修的重頭戲,《牛津》是怎么做的?辛普森自己曾經(jīng)負責過這方面的工作。他詳述了AIDS(艾滋?。┮辉~從引起關(guān)注到認定最早用例(1982),從釋義的最初界定到修改加工再到定稿出版(1989,第二版),然后到第三版在線修訂更新(2014),具體情況如下:
Acquired immune deficiency syndrome: an illness (often but not always fatal) in which opportunistic infections or malignant tumours develop as a result of a severe loss of cellular immunity, which is itself caused by earlier infection with a retrovirus, HIV, transmitted in sexual fluids and blood. [1989]
獲得性免疫缺陷綜合征 一種疾?。ㄍǔ5⒎潜厝恢旅己髧乐貑适Ъ毎庖吡Χl(fā)多種隨機性感染或惡性腫瘤,致病原因是更早感染反轉(zhuǎn)錄病毒HIV,由性液或血液傳播。[1989]
AIDS A disease characterized by fever, weight loss, lymphadenopathy, and the occurrence of opportunistic infections and malignant tumours, associated with a reduction in the number of helper T lymphocytes in the blood, and now known to occur as a late stage of infection with human immunodeficiency virus (HIV); = acquired immune deficiency syndrome at ACQUIRED adj. Special uses. Also (more generally): infection with HIV. [2014]
艾滋病 一種疾病,其病征是發(fā)燒、變瘦、淋巴結(jié)病變,以及罹患多種隨機感染和惡性腫瘤,并伴隨血液中輔助性T淋巴細胞的數(shù)量降低,目前已知其發(fā)生是在感染人類免疫缺陷病毒(HIV)的晚期;=獲得性免疫缺陷綜合征,參見“獲得”條: 形容詞,特殊用法。也常指: 感染HIV。[2014]
對比AIDS的兩個釋義,25年間艾滋病研究的新進展和新認知,一目了然。
五、 謝幕離場的“自拍”
辛普森擔任主編期間,主要工作就是啟動《牛津》第三版的修訂更新并使之走上正途。從一定意義上講,正是通過《牛津》第三版項目,英語詞典編纂實現(xiàn)了世紀之交的革命和轉(zhuǎn)型。這方面的內(nèi)容可以具體參照辛普森(2002)“英語詞典學的革命”一文(中譯文見《辭書研究》2016年第2期),本文不再贅述。至于其后21世紀最初十多年的發(fā)展情況,在回憶錄中有更詳細、更具體的講述。
Selfie(自拍照)為2013年“牛津詞典‘年度詞”,次年6月被收入《牛津》第三版。2013年辛普森退休,他也想給自己來個自拍照——寫本回憶錄。對于自己喜愛的selfie一詞,他也講了它的故事:
只有詞典編纂業(yè)內(nèi)人士才熟知,有這么一個老生常談的真理: 每個新詞比你所認為的至少要早十年。比如selfie一詞,你可能覺得它很新,就像今天早晨剛剛送到的報紙,但是實際上其歷史往回追溯,卻要超出十年,即《牛津》自家強行設(shè)立的收詞規(guī)定年限。它被檢索出的首次出現(xiàn),據(jù)我們的詞語捕頭對它的追蹤,可以一直回溯至2002年。它最初出現(xiàn)——或許讓人驚訝——是在澳大利亞,并且似乎存在相當一段時間才引起歐洲人的特別注意。這次現(xiàn)身是網(wǎng)絡在線發(fā)布,澳大利亞廣播公司的在線技術(shù)論壇(我最后一次核檢時仍在那里):“嗯,一次21歲同伴聚會喝高了,腳下拌(原始文字就那樣——并非我打字出錯)了一下,摔倒了,嘴唇先著地(緊接著是前牙)磕在臺階上。下嘴唇上磕了個口子,有1厘米長,都磕透孔了。對不起,焦距沒對好,是自拍照?!盵2]
一種猜測selfie是self-portrait(自畫像)的縮減,但是要做出這一結(jié)論,我們或許還應更加小心一些。當今這個年代,你可以從This is a photo of myself.(這是一張我自己的照片。)直接簡省到This is a selfie.(這是張自拍。)所以,對于自己在詞源方面的想法,下結(jié)論時不能太輕率。
2013年“牛津詞典‘年度詞”選中selfie,在詞典界引起的關(guān)注非同尋常。盡管WOTY(“年度詞”)這個英文縮略十分笨拙,但在詞典圈內(nèi)還是用它來指稱“Word of the Year”(一年一度的矚目詞)。你或許可以想象到,我從來都沒有準備去承認“任何時候的最愛之詞”,那么我同樣不可能有“每日、每月或每年的‘心儀詞語”。盡管所謂的“牛津詞典‘年度詞”聽起來像是來自大部頭《牛津》的認可,但是實際上絕對不可能(我當年在的時候)。至于現(xiàn)今情況如何,不得而知?;蛟S《牛津》可以搞出一個“1563年度詞”,或諸如此類的東西,但是非常可能也會被我否決掉。盡管如此,我實際上還是認為selfie這個年度詞選得好。很顯然,在2013年它已經(jīng)用得過度了(那年它最終奪冠),但是更重要的是它告訴我們一些東西,讓我們了解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什么樣的人。不再深思熟慮和反思自省,而是自我陶醉,用后視鏡抓拍自己的形象,就像一根根小棍挑著自拍照。
辛普森退休之時,也正是《牛津》實現(xiàn)涅槃,成為時代寵兒之際,猶如“自拍照”一樣,可供普通大眾實時檢索使用,十分方便。從“機緣巧合”到“自拍照”,既是他與《牛津》情緣的起始和結(jié)束,也反映了《牛津》與時俱進,實現(xiàn)“華麗轉(zhuǎn)型”。
退休往往是人生的一次艱難轉(zhuǎn)型,辛普森也不例外。退休后,他也在反思《牛津》編纂工作中的差錯,他漸漸體會到: 對過往事件細節(jié)的調(diào)查越密切,就越會覺察到這些細節(jié)會被稍加改造以順應當前之需,或者只是簡單地被忘卻,或是被特意地錯誤記載。我們——作為一個集體——就會因此喪失掉這一信息。他舉例講道,一個英國英語的單詞,最初來自美國英語,但是如果我們把這一信息忘卻了,又怎敢奢望能記住在五百年前某個單詞是派生自法語,而另一個單詞是派生自意大利語呢?有人會說,這又有何重要?辛普森認為這很重要,一個人,當然人越多越好,應該保留有這樣一種意識: 我們今天這樣說話,這樣生活,我們是經(jīng)歷了哪些階段才最終走到今天這一地步的?一些細小的差錯有可能會加劇惡化和擴大: 一個歸屬錯誤的日期或許會造成我們錯誤地評估某一更大的變量,這反過來又會給我們的知識構(gòu)架強加上一個更大的差錯。歷史詞典編纂質(zhì)量的高低,這些細節(jié)信息的準確性至關(guān)重要。
在詞典編纂工作和生活之外,辛普森還提及自己的家庭生活。他提及妻子希拉莉,提及為英國情報機構(gòu)工作的父親,提及兩個女兒凱特和伊麗。特別是小女兒伊麗,是個智力殘疾的“成人”: 實際上從兩三歲開始她一直沒有發(fā)生什么變化,但是她對于辛普森而言是啟迪心靈的,他希望伊麗所接觸到的所有人也都能像他一樣對待她。他還說到,如果說睡到半夜有什么會令他不寒而栗地驚醒,就是擔心將來會不會有什么事情出差錯,而沒有人在跟前幫助伊麗渡過難關(guān)。
辛普森還說,即使自己無法用語言跟伊麗溝通交流,但是花時間跟她在一起也提醒自己,交流不僅僅局限于言辭。與她相處,仿佛是能夠?qū)⒛銕胍粋€長廊,在這里隨著時間推移交流溝通會出現(xiàn)上下波動: 有時候變得更強,有時候變得更弱。當交流變?nèi)鯐r,它幾乎像是要消逝,于是你會驚詫于自己是否會就這么看著它消逝。當交流變強時,它就成了那里最重要的事情——無言,卻強大有力。
從這一意義上講,這部回憶錄既是一部對《牛津》編纂的回憶,也是一個散發(fā)著人文精神和關(guān)愛生活的人生記錄。
附 注
[1]除了增加新詞新義,其他兩項是: 現(xiàn)有詞條的修訂;修訂后詞條的再修訂和更新。此三項工作在一定時期內(nèi)的不同階段會各有側(cè)重,但最終會達到某種穩(wěn)定的常態(tài)。(Simpson2014: 806)
[2]英語原文: Um, drunk at a mates 21st, I tripped ofer [that is there in the original —— its not my typo] and landed lip first (with front teeth coming a very close second) on a set of steps. I had a hole about 1cm long right through my bottom lip. And sorry about the focus, it was a selfie.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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