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馳疆

2018年4月，陳佳洱在北京大學物理學院接受本刊采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 /攝）

收到采訪函的第二天，陳佳洱就給《環(huán)球人物》記者打來電話，干脆利落地約定了采訪的時間和地點。掛掉電話后，他還是不太放心，寫了封郵件，把具體細節(jié)再列一遍發(fā)過來。郵件的落款是：“即頌時祺！佳洱?！彼麤]有秘書，沒有助手，全部工作一個人搞定。

效率這樣高，一是出于習慣，二是因為年紀。陳佳洱今年84歲，身體很硬朗，記憶力卻有些下降。有時上一秒還記得要做什么，轉(zhuǎn)個身就忘了，呆呆地站在那兒使勁想，怎么也想不起來。所以，一想到什么馬上去做，免得忘了?！安贿^，對于那些很久以前的事兒，現(xiàn)在反而記得越來越清楚了。”他笑言，這就是老年人的忘性吧。

陳佳洱曾是北京大學最有地位的人物之一，任副校長12年，校長3年;他也曾是北大腦子最好使的人物之一，中國加速器物理的領(lǐng)軍人物，手握諸多“第一臺”“第一個”。所以，當他以這樣簡單直接的形象出現(xiàn)在記者面前時，反而有一種別樣的沖擊。

今年是北京大學建校120周年，在這所中國最早的國立大學里，陳佳洱度過了63年，他說：“我親眼見證了北大的‘半輩子。”

每周仍給學生上課，在西湖大學任校董

采訪約在北京大學物理學院，燕園東邊一個獨立的院子，里面的建筑很新很現(xiàn)代，但設(shè)計帶著些民國時期的元素。這是4月初的北京，難得下起了雨。清明后的細雨，還帶著些許寒意。

物理學院一樓是一條很長的走廊，盡頭是科研事務(wù)辦公室，記者在那里等待著。過了幾分鐘，陳佳洱出現(xiàn)在走廊的另一頭。狹長的走廊突然變得極富縱深感，深得仿佛一條時光隧道。他慢慢走來，像是穿越而來，兩側(cè)的辦公室門變成了兩卷黑白膠片。

50米的走道，他走了將近3分鐘?！?0后”的博士生們已經(jīng)不認識這位老校長了，手里拿著書和資料匆匆超過;幾位老師見陳佳洱來了，紛紛走上前去，熱情地寒暄一番，他們不喊“校長”“院士”或“教授”，他們稱他“陳先生”。

陳佳洱穿了三件外套，最里是一件黑色的夾克，老干部們最愛穿的那種;中間是一件優(yōu)衣庫的搖粒絨衫，今天降溫了，出門前老伴特意提醒加的;最外面是一件藏青色的小領(lǐng)西裝，樣式很復古，這是為了采訪，以示尊重。他帶著淺淺的笑意走到記者面前，說了一聲：“久等了。”

雖然是物理學院的教授，但陳佳洱平時很少到這主樓來。他的主要工作都在東邊300米處的重離子物理研究所——從他藍旗營的家去所里，大概需要5分鐘。如今，陳佳洱仍堅持給3名博士上課，每周兩次。

說是上課，其實更像是“交流”，多聽學生的想法，甚至可以互相爭論。上世紀60年代初，陳佳洱到牛津大學做訪問學者，3年時間里印象最深的就是英國人做研究時“交流”的本領(lǐng)。一開始，陳佳洱總覺得英國人太懶，早上9點鐘來實驗室，10點半就要茶歇，午飯吃一個小時，下午上班沒多久又要茶歇。后來他仔細聽，發(fā)現(xiàn)英國人其實是拿茶歇時間做頭腦風暴，尋找新思路。

“英國人搞研究，把尋找新的思路放第一位，做任何研究，首先要idea（想法）。他們最看不起的就是沒有新思路、文章一大堆的人。他們把那叫作paper machine（論文機器）?！标惣讯部床簧夏切皃aper machine”，比起瘋狂寫論文，倒不如多喝幾杯茶，多聊幾次天。

他和學生正在做的激光加速器就是“聊天”的成果。在加速器中，用200拍瓦激光，讓質(zhì)子加速到10個到15個Mev（電子的能量單位），這是一種讓粒子加速、碰撞的新方式，也是觀察粒子的新思路。今年2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書記處書記王滬寧代表習近平總書記和黨中央來陳佳洱家中探望，陳佳洱便把這個新思路講給王滬寧聽。末了，他對王滬寧說：“我們很多科學家，一直希望國家能多支持基礎(chǔ)研究，因為現(xiàn)在好多高新技術(shù)的成果，源頭都在基礎(chǔ)研究，而我們支持基礎(chǔ)研究的投入跟發(fā)達國家比，還是低了很多?！?/p>

聽完后，王滬寧對他說：“謝謝您?！?/p>

不在實驗室的時候，陳佳洱也沒閑下來。他是許多國家、民間獎項的評委，既要評論文，也得寫報告，常常是一坐下看資料就是幾個小時?？萍冀绾芏嗳硕贾狸惣讯莻€惜才、愛才的人，愿意多為年輕的科學家做點事兒，晚輩也總記得他的好。2016年，陳佳洱擔任何梁何利基金（中國規(guī)模最大的民間科技獎勵基金）評委，把最高獎頒給了施一公。今年，施一公等科學家籌建西湖大學，便邀請陳佳洱擔任顧問兼校董?！跋轮苓€得去杭州出差哩?！?/p>

若真有閑暇，陳佳洱就在北大散散步，看看未名湖和博雅塔，思念起許多舊人往事來。他說：“我的一生，90%都在北大，都奉獻給了北大?！?h3>“我用鉛筆捅出了一個北大校長”

陳佳洱成為北大人，是一個姍姍來遲的故事。

他出生在戰(zhàn)亂中的上海，父親是著名兒童文學家陳伯吹。1937年淞滬會戰(zhàn)后，上海淪陷。陳伯吹將一家老小安置到租界，只身前往四川，到國立編譯館編寫教科書。童年的黑暗記憶到現(xiàn)在依然清晰，日本兵要抓因病住院的母親，母親從二樓窗戶跳下去，摔到吐血。護士問她為何被抓，她在紙條上寫了3個字：“愛國罪?！庇谑?，醫(yī)院就以肺結(jié)核為由把母親隔離起來——當時肺結(jié)核是無藥可治的傳染病。陳佳洱上小學時，被日本人逼著用汪偽政府的教科書，還得學日語。他和老師、同學就把原來的教科書抄下來，等到日本學監(jiān)離開后或者放學后偷偷上課。

那段經(jīng)歷對陳佳洱產(chǎn)生了刻骨銘心的影響。采訪中，記者問了3個跟品格有關(guān)的問題：您覺得自己最好的品質(zhì)是什么？您的家風是什么？北大精神最重要的是什么？他都脫口而出：“愛國?！?/p>

陳佳洱兒時想和父親一樣做個作家，但父親對他說了4個字：科技救國。所以，陳佳洱中學讀的是上海位育中學。校長李楚材是陶行知的學生，十分重視科學教育。在中學，陳佳洱就翻譯《大眾科學》等外刊的文章，編了本雜志名叫《創(chuàng)造》。雜志上的文章還被《大公報》轉(zhuǎn)載。

陳佳洱的后桌田長霖是個調(diào)皮鬼，天天拿鉛筆捅他后背，但陳佳洱依然對他佩服不已，“數(shù)學總考第一，特別聰明”。后來，調(diào)皮鬼成了熱物理研究泰斗，還成了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首位華裔校長。上世紀90年代，這兩位前后桌分別主管兩所世界名校，田長霖逗趣說：“我用鉛筆捅出了一個北大校長?！?/p>

考大學時，陳佳洱想去北大，“因為北大是五四運動的策源地”。但父親一些黨員朋友給他建議，應(yīng)該去老解放區(qū)的大學，為共和國的工業(yè)做貢獻。陳佳洱聽后充滿激情，填下了大連工學院（現(xiàn)大連理工大學）。1952年全國院系調(diào)整，陳佳洱又隨整個物理系調(diào)入東北人民大學（現(xiàn)吉林大學）。在東北人民大學，陳佳洱的論文導師是朱光亞，系主任是余瑞璜，都是全國物理學大師。讀研時，陳佳洱準備去北大，可余瑞璜舍不得，好說歹說把他留在了東北。

1955年，中央決定建立核工業(yè)，發(fā)展核武器和原子能，教育部就把朱光亞調(diào)到了北京大學。沒過多久，陳佳洱也被要求調(diào)往北大。余瑞璜氣得不行，撂挑子說：“把陳佳洱調(diào)走，我就辭職?！苯┏至藥讉€月后，中組部直接發(fā)來調(diào)函，余瑞璜只能放人。1955年6月，陳佳洱正式進入北京大學物理研究所。

“546信箱”

陳佳洱一直覺得，他被調(diào)去北大，是朱光亞先生的主意。在東北時，朱光亞就是全校的明星老師：北大高材生，被國民政府派去美國學原子彈知識;參加抗美援朝的英雄，29歲就成了教授;備課認真，講課清晰，文理兼?zhèn)?，堪稱完美。所以陳佳洱選論文導師，第一選擇就是朱光亞?！爸炖蠋熋恐軙ｉT找兩次時間解答學生問題，他會仔細聽你的問題，然后把關(guān)鍵點寫在黑板上，再根據(jù)關(guān)鍵點逐一反問，直到把學生‘問懂為止。他是非常有智慧的老師?！?/p>

陳佳洱原以為終于能進北大了，到了北京才知道，得先做個“地下人員”。當時，北京大學物理研究所是個保密機構(gòu)，是中央為了培養(yǎng)核科技人才設(shè)立的，所里的人只能跟北大校領(lǐng)導單線聯(lián)系。研究所建立之初一共六人，除了21歲的陳佳洱，其他全是大名鼎鼎的人：胡濟民、虞福春、朱光亞、韓增敏、盧鶴紱。6個人的草臺班子，連辦公室也沒有，“兩彈一星”負責人之一的錢三強便把自己在中科院的辦公室讓出來。北大外面的實驗大樓建好后，由于郵址是546，他們就自稱“546信箱”。接著，陳佳洱又受命到北大、復旦、武大等校招生，選調(diào)了一批人才，“546”才漸漸熱鬧起來。

上世紀50年代，核物理大師朱光亞（右）正在給陳佳洱做學術(shù)口試。

在“546”，陳佳洱分到的任務(wù)是帶著幾個剛畢業(yè)的助教，8個月之內(nèi)籌建出原子核物理教學的實驗室，排出教學實驗來。陳佳洱在東北排過專門化實驗，有點基礎(chǔ)，但真正做核物理教學實驗，還得摸著石頭過河。沒有實驗室，錢三強又把中科院化學所的一層房間騰出來給他們;搞不明白原理，虞福春就給一本英文的《實驗原子核物理》;測量宇宙射線需要核乳膠，錢三強夫人何澤慧，這位中國最先做出核乳膠的科學家，就手把手教他們制作過程;朱光亞更是全程“待命”指導……

回想當時，陳佳洱說：“那是一個群星璀璨的時代?！?/p>

北大的物理大家們抱著滿腔激情干事業(yè)，日以繼夜是“546”的常態(tài)。陳佳洱在實驗室里放張床，干到凌晨三四點，累了就躺一會兒，堅持半年多，終于準備出了8個實驗和實驗所需的所有材料，他還專門建了一個小車間生產(chǎn)核子計數(shù)管。一次，陳佳洱正在做核子計數(shù)管工作性能的實驗，熒光屏上出現(xiàn)了預期的波形，身后傳來一句：“真漂亮！”原來朱光亞已經(jīng)在后面站了許久。“這句肯定，讓所有疲憊一消而散?！?/p>

3年里，陳佳洱每天待在實驗室，甚至沒好好逛過北大。1957年，“546”正式“解禁”，被命名為北京大學原子能系，他這才有了一些時間。他買了輛自行車，時不時在北大轉(zhuǎn)一圈，異常興奮，“從來沒享受過這么漂亮的校園”。

那一排的科學家都哭了

做核研究，加速器是重要工具——加速器產(chǎn)生的高能量粒子可用來轟擊原子核、變革原子核。1957年，北京大學只有一臺從蘇聯(lián)進口的25兆電子伏電子感應(yīng)加速器，但主要功能是無損探傷，不適合研究核物理。陳佳洱便開始研制加速器。一年時間里，他和幾位年輕教師把學生組織起來照貓畫虎，建成了中國第一臺30兆電子伏的電子感應(yīng)加速器。時任中共中央副主席劉少奇還特地偕夫人王光美前來視察，由陳佳洱做講解。王光美是物理學出身，就不斷用更簡單的語言向劉少奇解釋。有記者給他們拍下照片，第二天登上了報紙。

“在加速器里，能看到很多新的現(xiàn)象，發(fā)現(xiàn)新的核數(shù)和反應(yīng)，甚至可能看見新的粒子。每次看，我都覺得特別美，那是未來的能源、未來的材料?！?963年，陳佳洱被公派至英國牛津大學留學，師從物理學家丹尼爾·威爾金森，后來又去了著名的盧瑟福高能研究所。1966年學成歸國，不久就是“文化大革命”。

因為那張和劉少奇夫婦的合照，以及留學生的身份，陳佳洱被扣上了五頂帽子：黑幫分子、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走資派、漏網(wǎng)右派和特務(wù)嫌疑。他和當時的北大校長陸平一起被關(guān)在印刷廠里打雜，兩年后被下放到漢中，種田、養(yǎng)豬、修路，“修鐵路時，要不斷來回扛100斤的水泥”。離開北京前，他賣掉了所有關(guān)于加速器的書，心想：這輩子再也不搞加速器了。

1976年，“文革”結(jié)束，在錢三強的努力下，陳佳洱從漢中回到北京，協(xié)助制定原子核物理和加速設(shè)施的規(guī)劃。1978年3月18日，鄧小平組織召開全國科學大會，陳佳洱與周培源等人在一個小組參加討論。在會上，鄧小平說：“科學家是腦力勞動者，科學技術(shù)也是生產(chǎn)力?！?/p>

聽到這句話，陳佳洱那一排的科學家都哭了，拿著手絹抹著淚，怎么止也止不住。“此前，我們都是‘臭老九，現(xiàn)在作為勞動者受到肯定，我感覺到我的科研生命恢復了?！?/p>

科學大會后，陳佳洱回到北大，擔任技術(shù)物理系教研室主任。1984年，陳佳洱被任命為北京大學副校長。

“小平你好”的故事

做北大副校長，陳佳洱負責三件事：外事、研究和方正集團。上任第一年，就碰上了國慶35周年?！笆弧蹦翘?，陳佳洱坐在觀禮臺上，臺下是人山人海的慶典游行隊伍?？吹奖本┐髮W學生方隊時，他冒出了一身冷汗——學生舉著一條橫幅，上面寫著“小平你好”。按照規(guī)定，國慶游行時是不能隨便帶東西進去的，“當時講好，除了帶一面北大校旗外，不能帶任何東西”。結(jié)果，北京大學的學生竟然直接亮出了這么大一個“違規(guī)物”。

“小平你好”4個字，就這樣從天安門前經(jīng)過。鄧小平看見后，笑著帶頭鼓掌，隨后便是全場雷動的掌聲。

陳佳洱后來才知道，這橫幅是北大生物系的學生精心準備的，本來寫的是“小平同志你好”，最后考慮到字數(shù)少、橫幅小，更容易帶進廣場，就把“同志”二字刪掉了。恰恰是因為少了兩個字，北大學生創(chuàng)造了一個令人難忘的歷史瞬間。

“我在臺上，一方面覺得我們北大學生了不起，這實際上就是擁護改革開放;另一方面覺得小平同志了不起，他理解北大學生的愛國熱情。”

在陳佳洱眼中，北大的學生從來是最富有激情和理想的那批人。北大的老師也是如此。上世紀80年代，北大投資創(chuàng)辦方正集團，陳佳洱是分管的副校長，北大教授、計算機文字信息處理專家王選負責技術(shù)研發(fā)。王選身上有北大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沖勁。他從上世紀70年代起研究漢字精密照排系統(tǒng)，十幾年間，幾乎放棄了所有節(jié)假日，每天上、下午和晚上三段工作，立志要打造中國人自己的排版系統(tǒng)，讓沿用了上百年的鉛字印刷得到徹底改造。1981年，中國第一臺計算機漢字激光照排系統(tǒng)樣機面世。

1998年6月，克林頓訪問北京大學，陳佳洱（左一）向他贈送帶有北大標志的總統(tǒng)銅版雕像。

1998年，時任北京大學校長的陳佳洱給學生們上基礎(chǔ)課。

“當時王選是第二代系統(tǒng)，他說要跨過第三代，直接進入第四代，我覺得很不簡單，也不容易，一定要支持他。”為了做方正激光照排，陳佳洱動員了5個系的師生，文科搞文字，理工科搞激光，一共花了近4年。陳佳洱往各大報社來回跑，希望能有單位用這個系統(tǒng)。那時交通不方便，常常是“在路上半天，在報社半小時”。但幾年下來，只有《經(jīng)濟日報》等報社訂了系統(tǒng)。

“有一次，中央有個講話，當天晚上要看大樣，其他報紙都拿不出來，《經(jīng)濟日報》輕松拿了出來。沒過多久，其他一些報社也來買系統(tǒng)了?！?h3>什么是世界一流大學？

1996年，陳佳洱當選北大校長，在全校數(shù)百名教職員工的推薦名單上，他排名第一。當年北大有個他的軼聞。一次學校內(nèi)某實驗室停了電，他知道后很著急，嫌別人去辦太慢，就自己跑去配電室找工友。工友問他是誰，他自報家門，對方想了半天，說：“陳佳洱？不認識?！?/p>

學生都說“陳校長”太低調(diào)，事實上他的活都在背后。上任伊始，他就天天騎著個自行車在學校里跑，去各個院系調(diào)查研究。學生偶爾看見一個60多歲的老頭撅著屁股在路上給自行車打氣，誰都想不到這是他們的校長。

當時，陳佳洱定下了兩條規(guī)定：第一，水平高的教授一定要到一線講課，要把學生的基礎(chǔ)打好;第二，文科學生要學理科的至少4個學分，理科學生也必須學文科的4個學分。他同樣要求自己，必須定期抽空去講課、實驗?！澳阋鲂ｉL，就得跟教師有共同語言，要知道學生在想什么。”

1998年5月4日，北大在人民大會堂慶祝百年校慶，5位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出席。為了這天，陳佳洱忙了一年，3次在不同場合“攔”住時任國家主席江澤民，寫了長長的報告，還有一頁改了又改的致辭。

致辭前，江澤民叫住陳佳洱，問：“你為什么在報告里寫‘建設(shè)社會主義的世界一流大學？是不能和牛津、劍橋、哈佛比嗎？”

“能比啊?！?/p>

“既然能比，你加了‘社會主義就不明確了?！苯瓭擅裾f。

就這樣，在北大的百年校慶上，中央正式提出：我國要建若干所具有世界先進水平的一流大學。

校慶一個多月后，克林頓訪問北京大學并演講，中國第一次向全世界直播美國總統(tǒng)的高校演講。陳佳洱見到克林頓，是在北大學生秘書接電話的辦公室，他正滿頭大汗地修改演講稿——這個辦公室沒有窗戶，最安全。克林頓問陳佳洱：“為什么北京大學不叫‘Beijing University，而叫‘Peking University？”

陳佳洱回答：“因為北大是尊重傳統(tǒng)的學校，我們希望保留傳統(tǒng)的英文名?！?/p>

演講時，北大辦公樓的禮堂內(nèi)座無虛席，學生、記者、攝影師到處都是。過半，克林頓說：“你們的校長胡適說，個人自由不能因為國家利益受到損害……”場內(nèi)開始議論，覺得總統(tǒng)的話是話外有話。

等到演講結(jié)束開始提問，一位北大學生站起來說：“總統(tǒng)先生，您剛引用了胡適先生的話，我也想說一句老校長蔡元培的話，他說，‘大道相行，而不相悖，萬物相育，而不相害，只有尊重別人自由的人才是真正懂得自由的，您說對不對？”

克林頓聽后，沉默數(shù)秒，點了點頭。

下臺后，克林頓對陳佳洱說：“我去過那么多國家，我從來沒有批評過美國政治，今天是第一次。你應(yīng)該為你的學生感到驕傲?！?/p>

1999年，65歲的陳佳洱卸任北大校長，但依然堅持在北大授課教書，直到今天已整整19年。

采訪最后，記者問了兩個問題。

第一個，何為世界一流大學？陳佳洱講了個故事。一次，他陪斯坦福大學校長去見時任國家總理朱镕基。朱镕基問校長：“斯坦福大學在國際上能排第幾名？”校長回答：“總理先生，把這個排名忘了吧，我們斯坦福大學有斯坦福大學的傳統(tǒng)，斯坦福大學有斯坦福大學的文化。不管排第幾名，斯坦福還是斯坦福?！?/p>

“我醍醐灌頂，所謂世界一流大學，就是要有核心價值的大學，就是對自己的文化和傳統(tǒng)無比自信的大學。這才是大學的靈魂?！标惣讯f。

“北京大學的靈魂是什么？”記者又問。

“愛國?！标惣讯f，“我永遠記得1981年，中國女排首奪世界冠軍，全北大的學生在校園里喊：‘團結(jié)起來，振興中華！整個燕園都在震動。”

那個場景，直到今天，也常在陳佳洱的腦海里浮現(xiàn)，他說：“愿北大學子繼承北大的光榮傳統(tǒng)，讓北大領(lǐng)航世界，更加閃亮?！?/p>

陳佳洱著名物理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1934年生于上海，1954 年畢業(yè)于東北人民大學，之后參與核物理、加速器物理研究，建成中國第一臺可用螺旋波導加速器樣機、第一個射頻超導研究室等，1996年出任北京大學校長，1999年任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主任、黨組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