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琪

作為中國文學重要組成部分的八十年代藏族文學，產(chǎn)生了眾多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其中就包括許多具有代表性的小說。八十年代小說對西方形象的塑造逐漸活躍，豐富的西方外國角色已經(jīng)出現(xiàn)，明顯呈現(xiàn)出了對西方人形象的建構(gòu)，塑造了一批鮮明獨特的西方人形象。形象學是比較文學的一個分支，最早是由比較文學法國學派興起并逐步發(fā)展起來，屬于“國際文學關(guān)系研究”的范疇。然而針對八十年代藏族小說視野中的西方人形象研究，卻一直少有學者問津，有待于進行全景和整體的剖析、完善。本文借助比較文學形象學的理論，探討藏族小說家們在八十年代前后期對西方人的形象不同書寫，進而關(guān)注藏族小說創(chuàng)作主體，以及他們?nèi)绾谓柚膶W的方式描述和表現(xiàn)對西方人的想象的。從而試圖把握這種想象和描述背后的時代、社會和文化的實質(zhì)，彰顯中國藏族小說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獨特價值，進一步探討中西文化形象特質(zhì)。

一、緒 論

(一)相關(guān)概念界定

1.西方人形象

“西方”作為一個地理概念，《新華詞典》解釋為歐洲資本主義各國和美國。而廣義上指作為文化概念的西方，那么本文所要探究的西方人即是處于西方文化體系之下，廣義的西方人形象。同時，這里的“形象”與一般意義上的形象不同，而是指比較文學形象學意義上的“形象”，形象學意義上的形象可以是人物形象，除此之外還可以是器物、觀念、風物、言詞等等，它的研究對象是某國某民族文學中所出現(xiàn)的“異國”形象。正如莫哈指出“文學形象學所研究的一切形象，都是三重意義上的形象：它是異國的形象，是出自一個民族(社會、文化)的形象，最后，是由一個作家特殊感受所創(chuàng)作出的形象?！盵1]因此，這里的西方人形象不僅僅是還原藏族小說中西方人形象的真實面貌，更重要的是探索這一特定時期西方人形象是如何被塑造的。

2.藏族小說

這里的“藏族”指的是廣大的藏族聚居地，即衛(wèi)藏、康巴、安多三個地區(qū)，其范圍大致包括西藏族區(qū)以及云南、四川、青海等地的部分藏區(qū)。雖然這些區(qū)域在地理上分屬于不同的省份，但在文化上都受到了藏文化的影響，社會結(jié)構(gòu)相似。因此本文“藏族”是一個文化概念藏族，而不是行政區(qū)劃概念。因而，無論是土生土長的藏族作家降邊嘉措、益希單增，還是兼有多種民族身份血統(tǒng)的色波、扎西達娃等小說作品，都共同構(gòu)成了文化意義上的“藏族小說”。按文化概念界定“藏族小說”，有利于打破藏族內(nèi)部由于地域分布與行政規(guī)劃的不同而造成的狹隘閾限，有利于將原本處于分散、割裂狀態(tài)的藏族文學，聯(lián)結(jié)成為一個統(tǒng)一的、相互聯(lián)系的有機整體，以此來凸顯整個藏民族文化視閾下的西方人形象書寫。

(二)比較文學形象學研究綜述

比較文學形象學發(fā)生于歐洲19世紀，脫胎于法國學派的影響研究，現(xiàn)已發(fā)展為比較文學一個專門的學科。代表人物有卡雷、基亞、巴柔、胡戈·迪塞林克等人。與傳統(tǒng)形象學相比，當代形象學吸收了后殖民主義、接受美學、符號學、法國哲學家保羅·利科的想象等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不斷革新研究方法，由“被塑造者”形象的真?zhèn)窝芯浚_始轉(zhuǎn)向形象“注視者”對“被注視者”的想象和接受，強調(diào)主體與客體、他者與自我的的互動關(guān)系。自20世紀30年代開始，鄭振鐸、錢鐘書、范存忠等國內(nèi)學者陸續(xù)涉獵形象學研究，為后來的形象學研究提供了非?？少F的實踐經(jīng)驗。80年代以來，西方的形象學逐漸得到中國內(nèi)地學術(shù)界的重視，主要代表人物主要有孟華、樂黛云、周寧等人。國內(nèi)外比較文學形象學的研究方向大都側(cè)重于西方視閾下的異國形象研究，有關(guān)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形象學研究實踐一度被遺忘。在中國現(xiàn)當代的少數(shù)民族文學之中，藏族文學是影響較大且較為活躍的一支，產(chǎn)生了眾多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近年來學術(shù)界對藏族小說越來越關(guān)注，評論者也逐漸增多。然而，相對于“西方藏學”研究的火熱，目前學術(shù)界對于”藏族視閾下的異國形象”研究屈指可數(shù)。而本文的研究對象是八十年代藏族小說中的西方人形象，之所以選擇從藏族小說這一視域為切入點分析西方人形象，目的在于填補“中國藏族視角下的異國形象”這一研究缺憾，努力嘗試比較文學形象學在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實踐。

(三)創(chuàng)新點及研究意義

中國的藏區(qū)作為古老東方國家的獨特地域，從藏族的視角去看西方，則是把中國藏族作為形象學研究的“注視者”，融合了“西方主義”的視角去審視西方形象，展現(xiàn)出主觀與客觀的沖突與結(jié)合，使東方不再作為一個沉默的對象，體現(xiàn)了東方作為活躍的話語參與者的姿態(tài)，也是對長期以來以西方的形象學研究視閾為中心的一個解構(gòu)與超越，是一種反觀西方的形象學研究實踐。本文力圖呈現(xiàn)八十年代藏族小說作品中的西方群像，充分發(fā)掘這一時期西方人形象的主要特征和塑造過程，闡述藏族人民對西方國家的集體想象及情感變化過程。實現(xiàn)“他者”與“自我”形象的交流互動，獲取中國藏族與西方在形象參照下的思考，同時也為正確認識西方形象提供客觀性的參考。

“每一文化的發(fā)展和維護都需要一種與其相異質(zhì)并且與其相競爭的另一個自我的存在?！盵2]對他者的剖析也是審視自我、建構(gòu)自我的一種形式。探討八十年代藏族小說中西方人的形象，不僅可以深入了解二者之間的形象關(guān)系，還可以解讀藏族小說在塑造西方人形象過程中折射的民族心理情感態(tài)度的變化，并以此考察形象背后所隱含的社會歷史文化影響因素，探尋西方人形象的真實面貌以及形象生成的機制，破除形象被制作的原因。在形象互動中正確認識自我與他者，在一定程度上加深自我對民族歷史的客觀認識，有利于進一步理解和把握藏族與西方世界之間的關(guān)系，促進二者相互認識的過程不再完全以自己的立場為出發(fā)點，增強文學交流和對話，促進良性的文化交流及平等客觀認識，為正確認識西方形象提供一定的啟示和參考。同時，在當今全球化背景下，世界各國、各地區(qū)之間經(jīng)濟文化交流日益密切，形象作為一種重要的“軟實力”和“聲譽資本”，許多國家都重視自身國家形象的塑造。

二、八十年代藏族小說中的西方人形象概述

八十年代小說作品在整個當代藏族文學發(fā)展歷程中，具有承上啟下的意義。 就20世紀80年代的藏族小說而言，可以說迎來了一個極為重要的發(fā)展契機，小說創(chuàng)作蔚為大觀，中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也開始崛起，小說中的西方人形象逐步開始出現(xiàn)在作家的筆端。其中涉及到西方人形象比較典型的小說作品包括降邊嘉措《格桑梅朵》《十三世達賴喇嘛》，扎西達娃《西藏，隱秘歲月》，色波《圓形日子》，索窮《隧道》，通嘎《白色》等， 而這些小說家們也都是新時期最早登上我國當代文壇的一批優(yōu)秀藏族作家。

(一)西方人被政治化的“入侵者”

八十年代出版的降邊嘉措的長篇小說《格桑梅朵》《十三世達賴喇嘛》中，出現(xiàn)了明顯的對西方帝國主義殖民者群體形象的塑造。如在《格桑梅朵》中，小說雖未直接描寫西方人形象，但是卻借藏族人民口中的“國外友人”以及中國人民解放軍之口，在小說敘事以及西方人前后的一系列行為中，塑造了一群英美帝國主義分裂分子，他們在背后挑唆中國與藏族的團結(jié)關(guān)系，試圖破壞中國人民解放軍解放西藏，欲把西藏從中國分裂出去；而歷史小說《十三世達賴喇嘛》則著重描寫了英國殖民者這一形象群體。小說是全景式地反映了西藏人民英勇抗擊英國侵略者的英雄事跡，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英帝國主義將侵略魔爪伸向西藏的宏大歷史背景之下，西藏人民為維護祖國統(tǒng)一、民族尊嚴，與英國殖民主義者展開不屈不撓的反侵略斗爭。但這里的殖民入侵者形象較之《格桑梅朵》更深刻，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傳統(tǒng)的道德判斷的價值模式與善惡分明的一元觀念和方法，建立了歷史判斷的價值模式。小說在對西方人有泰、榮赫鵬、來協(xié)、德爾智等這些人物塑造上，表現(xiàn)出了性格的“二重組合”模式。小說塑造的西方人形象雖然是歷史上真正的人，具有侵略者的身份及形象定位，但是小說客觀地表現(xiàn)了他們。小說中的侵略者不僅毀滅了西藏人民的美好的家園和寧靜的生活，也毀滅了他們自己，他們的悲劇是必然的。

同時，在八十年代小說扎西達娃《西藏，隱秘歲月》與色波《圓形日子》中，出現(xiàn)的西方人形象類型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被政治化”的形象趨向。小說《西藏，隱秘歲月》中的西方人形象一個是 F· M貝利中校，為英國皇家地理學會會員，隨英國殖民者入藏；另一位是他的助手 H·T·摩斯赫德上尉?？梢娺@兩名西方人形象都是“被政治化”的，他們都包藏禍心，對藏族意圖不軌；在色波的小說《圓形日子》中，出現(xiàn)了一位來自美國的攝影師形象，然而這位美國人在小女孩的眼中卻是令人恐懼的“魔鬼”，從美國人乘坐龍卷風出現(xiàn)到之后與小女孩的接近，使小女孩感受到美國人背后的真實目的，隱喻了西方國家有太多的人在打藏族的主意，暴露了西方人窺探和覬覦西藏的野心，從側(cè)面反映出了被賦予政治色彩的西方入侵者形象。

(二)八十年代的其它西方人形象

1.《隧道》中的美國徒步旅行家

索窮的小說《隧道》中出現(xiàn)了一位美國徒步旅行家，小說有這樣一段對話：漢族商販、穿羊皮襖的藏族小伙、美國徒步旅行家三人在一座小縣城相遇，美國旅行家一身藏族人的打扮，“窮酸與滑稽中透著一股自負的神情”，僅學會了問藏族人們索要糌粑和酥油茶的幾句藏語。雖然三人一開始很有興致地交談，但是由于語言不通，他們用眼神和手勢交談，后來發(fā)現(xiàn)就連手勢等其他暗示也晦澀難懂，彼此根本無法理解，導致對話無法進行。后來，三人只能用嘴來交談，但搜腸刮肚，三人能說出來的句子仍然有限：藏族小伙只會用漢語講“他，哪里來？他…”；美國人故作神秘，卻只能說一句藏語“糌粑沒有嘛？”；漢族商販也只能用英語重復著“中國，美國”。三人的相遇，暗示了三人各自所代表的文化的交流與溝通。而三人之間嚴重的溝通困難情況，以及最終的對話失敗，也揭示了中西不同文化之間存在的巨大差異，中西文化之間的初次嘗試與接觸確實存在巨大的溝通困難。

2.《白色》中的美國業(yè)余傳教士羅伯遜

通嘎的小說《白色》中，講述了一個“我”與邊珠、業(yè)余傳教師美國人羅伯遜之間的一段經(jīng)歷和故事。羅伯遜來到藏區(qū)遇到許多熱情好客的敬酒隊伍，不小心喝多了進了醫(yī)院，與“我”和邊珠在一間病房。羅伯遜來到藏區(qū)卻發(fā)現(xiàn)這里的人們心靈潔凈，不需要自己的宗教洗禮和懺悔。羅伯遜與邊珠在病房討論宗教哲理與信仰的問題，羅伯遜給邊珠講述耶穌的故事，邊珠不了解，“跟你一樣的黃毛家伙嗎”，羅伯遜寬恕邊珠的無知，并解釋說耶穌是“所有人的生命”。邊珠也給羅伯遜講述釋迦牟尼與蓮花生大師。后來邊珠從一本英國刊物的一篇報道上，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一位西藏活佛的轉(zhuǎn)世靈童在歐洲出世的新聞，報道的內(nèi)容寫到靈童金黃色的頭發(fā)，綠色的眼球，一幅西方人的面孔，卻說著流利的藏語，因為種種原因滯留在外國無法回到拉薩。后來，羅伯遜比我們提前出院，“黃毛家伙就是體質(zhì)好”，然而邊珠的身體卻日益惡化，他在夢里斷斷續(xù)續(xù)重復著“羅伯遜是好樣的…基督在那里…”邊珠駕駛的白色帆船不知道駛向何處，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 “因為他沒有領(lǐng)航，因為他的帆是白色哈達制成的” 白色作為西藏族獨特的色彩，是生命的底色，也是信仰的標志，它讓藏族人民充滿了神性的敬畏，感受信仰之下的生命。通嘎想象自己駕駛著白色哈達制作的帆船闖蕩世界，卻因為宗教傳統(tǒng)的退潮與枯竭，白色哈達 “擋不住狂風的吹擊” ，找不到信仰的棲息地，“以至再也不能漂浮他的船”。 內(nèi)心迷惑的他，卻在這篇關(guān)于 “西藏活佛的靈童在歐洲出世” 的報道中重燃起生活的希望，凸現(xiàn)出藏傳佛教在藏民心口中的崇高與神圣，以及宗教信仰在當下時代的境遇。 并逐步呈現(xiàn)出藏族人在與西方人關(guān)于宗教哲理的討論中，展開了對信仰的深入思考。

三、八十年代被政治化的西方“入侵者”

八十年代開放之初，作為藏族小說的剛剛開始，八十年代的藏族小說雖然有西方人形象剛剛躍出，但是小說建構(gòu)的西方人形象還是呈現(xiàn)多種類型與不同面貌的。因此筆者只著重討論八十年代比較集中建構(gòu)的西方人形象類型，以此探索這個時期西方人建構(gòu)的突出形象，探索這一特定歷史時期西方人形象的發(fā)生。八十年代前期的藏族小說創(chuàng)作受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影響，小說家筆下的西方人物形象呈現(xiàn)出作家所在社會的身份特征。

(一)《格桑梅朵》中的“國外友人”

藏族作家降邊嘉措于1980年創(chuàng)作出版的革命歷史題材小說《格桑梅朵》，“格桑梅朵”意為吉祥花、幸?；ǎ切聲r期藏族文學長篇小說的開山之作。小說揭露了帝國主義的陰謀，歌頌了黨解放西藏的偉大功績。在對西方人形象的塑造上，也可以清晰地看出作者應(yīng)用了“階級分析”的方法對西方人物進行塑造和劃分。正如巴柔所指出的“事實上，形象… 表達各種社會的、文化的、意識形態(tài)的范式”作家基于自身經(jīng)歷，從藏族人民特有的心理和視角，去看待和理解時所發(fā)生的事情。在這部小說中，降邊嘉措雖未直接呈現(xiàn)具體的西方人形象，只是出現(xiàn)了英美帝國主義分子以及佚名“國際友人”這一群體的概念形象，但降邊嘉措在小說《格桑梅朵》中借小說人物之口，以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多次暗示那些支持噶廈暴動的“國外友人”的存在，極少數(shù)的反動分子在英美帝國主義分裂分子的支持慫恿下，破壞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軍西藏、解放西藏的偉大行動。作者借助小說主人公邊巴之口，表達對西方分裂分子的抗議“金珠瑪米解放西藏人民，管洋人什么事”小說還揭露西方人在背后挑唆的陰險圖謀，“告訴你們吧，在國外也有人給我們撐腰”，“他們正在積極活動，爭取外國朋友的幫助”在英美帝國主義和其他外國反動派的支持和慫恿下，西藏反動分子比如小說中噶朵的叔叔桑登曲培等人，公開進行背叛祖國的陰謀活動。這些西方人形象在小說中雖然終未現(xiàn)身，卻是提供支援和槍支設(shè)備的人物，他們總是在小說歷史敘事的暗角若隱若現(xiàn)，顯現(xiàn)出狡詐陰謀、幽隱、兇險的形象特質(zhì)。

(二)《西藏，隱秘歲月》中的英國人

扎西達娃的小說《西藏，隱秘歲月》可以說掀開了西藏現(xiàn)代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的大幕，小說以簡潔的敘述技巧濃縮了西藏高原近百年的發(fā)展歷程，用文學的手法暗示了英國曾經(jīng)入侵藏區(qū)這一時期的歷史，展現(xiàn)了西藏高原緩慢而堅韌地探索、進步艱難的歷史身影。英國侵略西藏的第一步就是先派人來西藏進行秘密的偵查、測繪以全面掌握西藏情況。小說中的西方人形象分別是 F· M貝利中校及助手 H· T· 摩斯赫德上尉，他們名義上是來藏族考察雅魯藏布江地貌，其實暗含殖民入侵的不軌意圖。小說的這一段時間是1910-1927年，生活在廓康的藏民，七十五歲的米瑪老人和他的老伴察香懷孕兩個月生下次仁吉姆，“次仁吉姆”在藏語的意思是美麗古老的西藏的化身。次仁吉姆很小就表現(xiàn)出神靈化身的種種特征：可以畫凡人無法看明白的深奧圖盤，會跳西藏失傳的格魯金剛舞。最后因為英國人的出現(xiàn)，次仁吉姆的以上能力全部消失。察香有一次去小溪邊汲水，不知道從哪兒鉆出來“模樣奇特，嘴上一撮胡子，臉上的皮膚又白又紅”的“魔鬼”，便扔掉水桶慌忙跑進屋里死死地抵住門，并歇斯底里地高喊碰見了魔鬼，米瑪問察香是不是人羆，察香的臉也像魔鬼一樣可怕地說： 他們長著紅頭發(fā)，比魔鬼更可怕。于是兩人抱著次仁吉姆跪在佛像前聲音顫抖地連連禱告，請求菩薩驅(qū)除這些魔鬼 “別讓它們闖進來殘殺無辜的生命”。米瑪將門打開一條縫，看到他們是“紅發(fā)鬼”模樣，眼睛是藍色和灰色的。英國人拿出活佛的照片給廓康人看，并介紹自己是英國人，他的同伴生病了只是來考察雅魯藏布江，不是魔鬼，廓康人才慢慢放松警惕。

英國人遞給米瑪一個望遠鏡，讓他看遠處的景象，米瑪心里的反應(yīng)突然莫名的緊張，因為“那些景象一下跑到他的眼前，連江面一只牛皮船都看得清清楚楚”，這架望遠鏡可以很輕易地深入藏族，透視藏族的秘密，米瑪“半張著嚅動的嘴唇”對英國人這種“法術(shù)”感到惶惶不安。米瑪還發(fā)現(xiàn)“他們眼睛的顏色很怪，一個是藍色的，另一個人是灰色的”，并問起這一帶的地貌情況。就連“那些平時慣例來廓康飲水的貝母雞，野兔和獐子憑著動物異乎尋常的本能嗅到了什么，始終沒有飛到廓康溪水邊的草地上來，只是在百米之外的亂石縫里叫喚著”，由此暗示出英國人表面友善，其實心懷不軌的考察行為。心腸慈悲的察香看到那個生病的英國人“感覺活不過今天晚上了”，于是為英國人做飯燒茶款待他們，還跪在佛像前為生病的英國人祈禱，但是第二天生病的英國人卻突然好了，不禁讓人猜想，英國人是否佯裝生病，以騙取藏民的同情與信任。英國人不認識的達朗突然從巖石上冒出腦袋，英國人便憤怒地放槍，還對米瑪笑笑“說他不過是用槍聲把這個討厭的小家伙趕走”，顯露出英國人多疑、偽善、內(nèi)心兇狠的形象。英國人臨走在次仁吉姆的右臉頰上吻了一下。結(jié)果吻過的地方紅腫流膿，米瑪氣得對英國人破口大罵，后來察香給女兒敷上藥草并日夜祈禱，三天之后，紅腫消失的次仁吉姆“她的目光不再透著神明的聰慧，也不會劃沙盤，跳金剛舞，一切神靈化身的跡象全部消失，只是臉上永遠印著幾粒淺淺的黑痣”。而且次仁吉姆剛進入青春期就有一種洗浴狂，不洗便會奇癢難忍，涂任何藥都不管用。然而米瑪翻出英國人留下的綠色軍服給次仁吉姆穿上時，奇癢便瞬間消失，直到次仁吉姆死的時候“她還穿著那件百孔千瘡，早已看不出原來顏色的老式英軍服，皇家工兵制服的袖口和衣襟邊緣磨得碎條縷縷”，到死都沒脫下來過。反映出西方人的闖入的歷史事實，已經(jīng)給藏族帶來無法避免以及無法擺脫的影響。西藏作為中華民族半殖民地歷史的一部分，小說暗示了藏族傳統(tǒng)的文化在西方人的殖民之下逐漸消解和破解它的神秘，藏族的傳統(tǒng)文化遭到西方文化的滲透和巨大沖擊。

(三)《圓形日子》中的美國攝影師弗蘭克

色波的小說具有強烈的現(xiàn)代主義色彩，《圓形日子》的整體框架就是一個首尾閉合的圓形結(jié)構(gòu)，意義模糊、混沌，難以捉摸。它以女兒清晨對自己的“媽媽”的呼喚開始，在黃昏時母親對女孩“朗薩”的呼喚聲中結(jié)束。女孩在樹下等待母親的時候，蓬頭垢面的‘黃發(fā)美國佬’弗蘭克闖入女孩的視野之中，引發(fā)女孩的一系列不安的心理活動。美國人出現(xiàn)之前，女孩對面驟然刮起了龍卷風，由低矮、急劇旋轉(zhuǎn)的一團迅速升高成圓錐體，貼著河面移動，躲到山后面又鉆出來，最后“像給吸塵器吸走了似的，倏地消失了”，于是一個蓬頭垢面的黃發(fā)美國佬出現(xiàn)，為女孩眼中的西方人“魔鬼”形象做足了鋪墊。這個外國青年男子一幅西藏女人的打扮，仿佛是為了掩人耳目，他“晃了晃腦袋，又朝四周看看”，拿著長焦照相機突然停住，用夸張的姿勢舉起相機對著禿鷲和女孩“咔噠咔噠”拍照，然后走到樹下一只手撐著樹干喘息，灰色的眼睛，“瘦削的肩膀”一聳一聳的?？梢圆孪脒@個西方人將長焦鏡頭對準藏族，試圖通過鏡頭闖入藏區(qū)，透視藏族神秘的文化。

女孩對西方人的出現(xiàn)滿是疑問，西方人介紹自己叫弗蘭克”。女孩對他說：“你是魔鬼嗎？”，“我親眼看見你是從河那邊飛過來的”，“只有魔鬼才不好好讀書，成天駕著龍卷風到處閑逛”；美國人回答：“不不”，“我是人。不信？那好，我站到太陽下面去，你看看有沒有影子?！迸⒄f親眼看到美國人從河那邊駕著龍卷風飛過來，而且即使在太陽下依然沒有影子。在女孩周圍，形成了一種無形的恐怖“場域”，這種恐怖性主要作用于女孩的內(nèi)心、情感。弗蘭克左顧右盼，極力向女孩證明自己的身份，“嘰里哌啦地吼叫起來，慌亂地在那里轉(zhuǎn)圈”，儼然是對“魔鬼”形象的勾勒。當美國人找到自己的影子的時候，“一顛一顛”地回到樹下，高興地“一掛口涎從嘴角流出來”，然后“咝”的吸回去，弗蘭克說“我把自己的影子擋住了”，其實暗示了他不能示人的真實目的，美國人滑稽可笑，同時又令人反感、具有恐怖色彩。美國人將腦門靠近女孩證明自己具備人的體溫，并問女孩感覺到溫度嗎？女孩卻沒有回答，因此到目前為止，美國人的形象還是無法與“魔鬼”形象脫離開來。此時，女孩的內(nèi)心活動是懷疑和擔心，認為這個從美國來的黃毛小子“他是在打我的主意，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沒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打我主意的小伙子真是太多太多了，美國的，德國的，意大利的，還有外星球的，他們都給我寄了照片”在這里，藏族女孩仿佛是整個中國藏族的代表，此處隱喻了不只是美國人，世界上還有諸如德國、意大利，甚至不知道的外國入侵者都在想方設(shè)法窺探和覬覦西藏，表現(xiàn)了藏族人民對西方人闖入的緊張和恐懼。

四、政治歷史文化背景下的形象生成

八十年代中后期藏族小說文本中的西方人形象，一方面體現(xiàn)了中國近代對西方人形象套話的延伸，另一方面反映了歷史與時代銜接互動下作家主體創(chuàng)作意識的初步覺醒，是小說家面對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交融背景下創(chuàng)造的形象過渡，是中國藏族作家面新的寫作姿態(tài)和民族文化意識的彰顯，以及作家的歷史記憶對他們建構(gòu)西方形象的影響。

(一)外族侵略藏族歷史下的社會集體創(chuàng)傷

西方人與西藏的直接接觸，始于17世紀早期，第一批到達西藏的西方人，就是葡萄牙耶穌會的傳教士安東尼奧·德·安奪德( Antonio de Andrade)一行。 19世紀70年代開始，英法俄等殖民主義者以傳教、經(jīng)商、調(diào)查、游歷等名義， 進入西藏，以印度為根據(jù)地的英國殖民勢力成為近代以來西藏面臨的最大威脅。 比如，在《西藏，隱秘歲月》中，作家扎西達娃就揭示了以考察勘探為名義的兩名英國人，進入藏族腹地進行秘密的殖民入侵活動； 在小說《圓形日子》中，作家色波塑造的一名“沒有影子”的拿著照相機進入藏區(qū)的美國人，也暗示了一種以旅行、游歷為借口的一類西方人形象，在暗地里悄悄地打著藏族的主意。

1876年，中英簽訂不平等條約《煙臺條約》，英國人搶奪赴藏游歷考察的權(quán)利，英國人頻頻入藏，于是噶廈政府在隆吐山設(shè)卡防御，由此引發(fā)了西藏人民的第一次抗英戰(zhàn)爭。1888年，格雷厄姆上校率部進攻西藏，西藏守軍手持土槍、弓箭、刀等原始武器進行自衛(wèi)反擊，傷亡慘重，最終戰(zhàn)敗。從此，英國侵略勢力侵入西藏。英國多年來對西藏的侵略，侵略者對所到之處搶劫與破壞寺廟等破壞活動激發(fā)了西藏人民的仇英心理，成為藏族人民的集體創(chuàng)傷，因而通過小說文本表現(xiàn)出來；1902年，英軍入侵崗巴宗做試探，旋即撤出。1903年，英印政府以榮赫鵬為正帥，懷特為副帥為大規(guī)模侵藏做準備發(fā)。曲米辛果慘案之后，英軍繼續(xù)進逼江孜，1904年江孜保衛(wèi)戰(zhàn)打響，藏軍頑強抵抗，江孜最終陷落，第二次抗英戰(zhàn)爭失敗，西藏被迫簽訂了《中英續(xù)訂藏印條約》等一系列不平等條約，這也為當代“西藏問題”留下禍根。 因此在降邊嘉措的小說《格桑梅朵》中，就塑造了一些試圖將西藏從中國分裂出去的英美帝國主義分裂分子形象。在小說《十三世達賴喇嘛》中，以英軍侵略江孜保衛(wèi)戰(zhàn)的歷史為背景，塑造了眾多西方殖民者形象，尤其是對英國殖民者的形象塑造更為深刻、突出。

藏族小說家固執(zhí)地站在藏族民族文化和政治意識形態(tài)立場之上，依據(jù)本民族意識和社會背景建構(gòu)出“被政治化”的西方“入侵者形象”。降邊嘉措的長篇小說《格桑梅朵》《十三世達賴喇嘛》等小說均反映、記錄和表現(xiàn)了藏族遭受外族侵略歷史下的社會集體記憶。當代著名的比較文學學者巴柔稱之為“社會集體想象物”的概念，比較文學形象學意義上的社會集體想象物，是以作家本人所屬的社會和群體的想象為介質(zhì)的，作家只是一個媒介，八十年代的西方人形象背后，隱藏著歷史的際遇。正是外族侵略藏族的反映，因此小說中的西方人形象濃縮了中國藏族人民，對這段歷史的痛苦創(chuàng)傷和對外國入侵者的仇恨，是整個藏族人民想象力同時，小說中的西方人形象也是素樸的民族情感的體現(xiàn)，從而形成藏族人民對西方人形象的固定看法。因此，藏族民眾對西方人所表現(xiàn)出來的憎惡、排斥和抗拒心理就可以理解了。

(二)中國近代西方人形象“套話”的藏族延伸

近代中西文化的接觸是在西方列強入侵的特殊背景下展開的。1840年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西方人用“船堅炮利”打開了中國大門。自那時起，人們在中國近代文學作品中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洋鬼子”或“鬼子”就是西方人的代名詞?！把蠊碜邮?9世紀中頁至20世紀中葉一百年間，中國言說西方人最具代表性的話語。”[3]除此之外，與西方人形象的套話還有“洋人”“洋鬼子”“紅毛番”等，這種在某一歷史階段中被反復使用，具有多語境性的單一形態(tài)的具象，被稱為形象學中的“套話”。套話“主要指一個民族長時間內(nèi)反復使用、用來描寫異國或異國人的約定俗成的詞組”，是描述被注視者的一個重要術(shù)語，是形象的一種特殊而又大量的存在形式，“作為他者定義的載體，套話是陳述集體知識的一個最小單位。它釋放出信息的一個最小形式，以進行最大限度、最廣泛的信息交流”[4]因此，用“鬼”來形容近代以來的西方人形象是被套話了的，而中國近代西方人形象的套話在八十年代的藏族小說中同樣的得到應(yīng)用和延伸。因此，在八十年代藏族小說的西方人形象書寫中，這一套話重新出現(xiàn)并發(fā)揮作用。

在八十年代藏族小說中的西方人形象始終與“鬼”字緊密連接在一起，如《西藏，隱秘歲月》中的英國人“紅發(fā)鬼”，色波《圓形日子》中的“魔鬼”美國佬。除此之外，藏族小說中的套話也與“洋”字聯(lián)系在一起，比如，《格桑梅朵》中的“洋人”，《十三世達賴喇嘛》中的“洋妖”等等。因此，研究套話就成為形象研究中最基本、最有效的部分。套話存在于民族的集體無意識深處，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對西方人形象的看法。這些套話不僅表達了藏族人民對西方入侵者的仇恨和輕蔑，而且與入侵者建立起了最直接、最簡單的聯(lián)系，標志了對“他者”的一種凝固看法，成了一個只有單一語義的信號。套話在某一時期中可以反復出現(xiàn)并使用藏族人一開始就用怪誕、鄙俗等詞語概述西方人形象，并從中讀出恐懼、憎惡、強盜般的入侵、相貌丑陋、居心叵測等。 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和特定文化中，西方人形象甚至可以說是被部分程序化了，成為一種象征語言，且趨向單義。

(三)政治主流話語與宗教傳統(tǒng)

“凡按本社會模式、完全使用本社會話語重塑出來的異國形象就是意識形態(tài)的”[1]功能在于維護和保持現(xiàn)實及現(xiàn)實秩序。作家受不同意識形態(tài)影響，即便是受某種意識形態(tài)影響的程度不同，也都會對這段歷史時期中的西方人物形象作出不同建構(gòu)。在八十年代初期的官方主流話語中，社會主義制度是比資本主義制度更加優(yōu)越的社會制度，政治控制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對八十年代作家寫作的制約是十分明顯的。因而，八十年代的西方人形象想象有大體一致的傾向，即傾向于一種“被政治化”的形象類型，比如降邊嘉措小說中西方帝國主義，西方侵略者形象的塑造等等，西方世界的西方人形象是扁平化的，盡管八十年代中后期有扎西達娃、色波等作家們嘗試著跳出概念化塑造的框架，但仍然沒有足夠的自信展開自己的西方想象。具體來說，小說家們受意識形態(tài)影響，因而小說家筆下的西方人物形象呈現(xiàn)出作家所在社會的身份特征。

伴隨著西藏的解放，1959年，經(jīng)過民主改革，廢除政教合一制度，實現(xiàn)了政教分離，宗教不再左右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實行民族區(qū)域自治，廣大勞動人民當家作了主人。但是，另一方面，藏傳佛教千百年來仍然充斥著藏族人民生活的、精神的和心理的各個方面，因而，藏族小說中的西方人形象不可避免地帶有宗教的滲透。在《格薩爾》中，外來入侵者即是惡魔，而藏族人崇拜的英雄格薩爾王則是善業(yè)和正義的化身，主張傾心向內(nèi)，反對分裂，帶領(lǐng)藏族同胞與入侵的敵人浴血奮戰(zhàn)，保衛(wèi)家鄉(xiāng)，打擊惡魔，顯然也是符合藏傳佛教的道德要求的。于是，西方入侵者對于廣大的藏族人民來說，便是惡魔。這非常清楚的說明，藏民族對善心、善行的張揚和對侵略的野心、惡行的貶斥，與藏族人民的愛國主義思想是一致的?？梢姡@種反侵略、反分裂、維護祖國統(tǒng)一的愛國主義情愫很早就存在于藏民族的傳統(tǒng)宗教道德之中了。因此，降邊嘉措小說中的僧俗民眾團結(jié)一致，在面對西方殖民者入侵的時候，不屈不撓、英勇斗爭。因此，20世紀80年代的藏族小說對西方人形象的建構(gòu)表現(xiàn)出一個明顯的傾向，即小說中的西方人形象在這一時期藏族小說家的筆下一般都是殖民者或入侵者的形象，具有濃厚的政治色彩。這些西方人形象大都遭到藏族人民的抵觸或排斥，而藏族小說家對西方人形象的情感也往往持批判態(tài)度。

結(jié)語：綜上所述，在八十年代前期，小說家們對西方人形象的塑造多以“殖民者”的形象呈現(xiàn)，且集中為英國侵略者形象。小說作品的西方人物形象塑造遵循了現(xiàn)實主義美學規(guī)范，具有明顯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熱衷于賦予西方人物階級內(nèi)涵；而到了八十年代中后期才出現(xiàn)了其它類型的西方人形象，西方人的身份、國籍等開始出現(xiàn)紛雜，各類改頭換面的外國人物初露行跡，西方人形象以考察者、傳教士等各種身份紛紛出現(xiàn)，甚至超出了藏族本土者和民眾意識的認知速度和心理負荷，也往往帶著明顯的誘惑，引發(fā)藏族民眾的不安、乃至懼憚。對英國人形象的書寫開始轉(zhuǎn)向其他西方國家的人物形象塑造上，最突出表現(xiàn)為對美國人形象的呈現(xiàn)，對西方人形象的建構(gòu)開始關(guān)注對個體西方人形象的注視，從而使西方人形象逐漸開始聚焦，但是對于西方人形象的情感態(tài)度還是存在歷史意識形態(tài)遺留的印跡。從總體上來看藏族小說家對于西方人形象的書寫，無論是在情感上認同西方，還是堅持歷史殖民記憶的西方立場，都是中國在當前的歷史文化境遇中描述和想象西方的，難以擺脫整個藏族對西方的社會集體想象。

[1]莫哈.試論文學形象學的研究史及方法論[J].孟華.比較文學形象學[M].北京大學出版社，p25、p35

[2](美)愛德華.W.薩義德.王宇根譯.東方學·后記[M]，三聯(lián)書店，1999年，p426-427

[3]孟華.中國文學中一個套話了的西方人形象[J].孟華.中國文學中的西方人形象[M].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p12-16

[4]巴柔.總體文學與比較文學[J].孟華.比較文學形象學[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p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