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璽

長流刑自唐代創(chuàng)制以來，一直以慣例樣態(tài)游離于律典之外。古代五刑體系在兩宋之際急劇變化，配隸、配役、配軍、安置、編管、羈管等異軍突起，對傳統(tǒng)流刑規(guī)則構(gòu)成嚴重沖擊，長流逐步完成了從訴訟慣例向訴訟制度的性質(zhì)轉(zhuǎn)化，其體系構(gòu)造、地理布局、刑罰屬性等發(fā)生了一系列重要變革。然而，學界關(guān)于宋代長流問題的專門研究成果，目前尚未見及。①參見郭東旭：《宋代編管法》，《河北大學學報》1992年第3期；魏殿金：《論宋代的“羈管”刑》，《漳州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3期；熊飛：《宋代配隸刑研究》，南京師范大學2013年碩士畢業(yè)論文。有鑒于此，有必要系統(tǒng)考察宋代長流的適用、變革與消亡，從而準確認知中古時期刑罰規(guī)則演化的歷史進程。

一、宋代長流之裁決流程

唐高宗永徽年間，長孫無忌奏“別敕長流，以為永例。后趙公犯事，敕長流嶺南，至死不復回，此亦為法之弊”②《太平廣記》卷121“長孫無忌”條引《朝野僉載》。今本《朝野僉載》又記“趙公長孫無忌以烏羊毛為渾脫氈帽，天下慕之，其帽為‘趙公渾脫’。后坐事長流嶺南，渾脫之言，于是效焉”。參見[唐]張鷟：《朝野僉載》卷1，趙守儼點校，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1頁。。嗣后，長流作為處置罪臣的嚴酷刑罰，在唐宋時期得到長期適用?！端问贰ば谭ㄒ弧罚骸八畏ㄖ埔蛱坡?、令、格、式，而隨時損益。”③《宋史·刑法一》。就裁決程序而言，判定長流的案件一般須經(jīng)有司雜治、群臣集議和君主敕裁等程序。

眾官雜治是宋代審理要案的基本模式，也是形成長流裁判的首要環(huán)節(jié)。雜治是中國古代長期行用的會審方式，“雜謂以他官共治之也”④《漢書·楚元王傳》顏師古注。。雜治雖在古代司法中長期行用，但其適用范圍、人員組成、訴訟程序等均無定制，就其法律性質(zhì)及運行狀態(tài)而言，基本屬訴訟慣例范疇。①陳璽：《唐代雜治考論》，《法律科學》2017年第2期?！氨R多遜長流案”是北宋首次以雜治程序?qū)徖淼拈L流案件。太平興國七年，中書侍郎兼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盧多遜與秦王廷美結(jié)構(gòu)奸謀，責授兵部尚書。太宗“命翰林學士承旨李昉、學士扈蒙、衛(wèi)尉卿崔仁冀、膳部郎中知雜事滕中正雜治之”②《宋史·盧多遜傳》。。咸平三年正月，契丹犯塞，鎮(zhèn)定高陽關(guān)三路行營都部署侍衛(wèi)馬步軍都虞候忠武軍節(jié)度使傅潛、都鈐轄西上合門使富州刺史張昭允遷延不戰(zhàn)，失律得罪，“命工部侍郎錢若水、御史中丞魏庠、知雜御史馮拯按劾之”③《宋會要輯稿·兵八》。。值得注意的是，宋代在相當程度延續(xù)了唐代御史臺主導雜治的傳統(tǒng)，眾多要案的審理均于臺獄雜按，斷以極刑，最終敕裁寬宥，以長流發(fā)落。上述傅潛得罪，真宗令潛詣行在，“至，則下御史府，命（工部侍郎）錢若水同劾按，一夕獄具”④《宋史·傅潛傳》。。咸平四年，夏人寇清遠軍，營于積石河，張繼能與楊瓊、馮守規(guī)在慶州逗遛，“不時赴援，致陷城堡，又焚棄青岡砦，特詔下御史府，免死，長流儋州”⑤《宋史·宦者一·張繼能傳》。。崇寧年間，黃宰上封事論丞相蔡京，“京怒，逮赴御史獄，長流海島”⑥《延祐四明志·人物考上·先賢·黃子游》。。御史臺獄主導長流案件審判的習慣，在南宋得以延續(xù)。建炎元年八月，“以御史鞠治陳仲、余大均、洪芻、王及之等，皆在圍城中，誘致內(nèi)人為妾，及因抄札金銀自盜入已，論當棄市”⑦《宋會要輯稿·刑法六》。。此外，南宋出現(xiàn)大理寺審理內(nèi)侍贓罪判處長流事例。乾道三年，內(nèi)侍陳瑤、李宗回交結(jié)鎮(zhèn)江軍帥戚方，“付大理究贓狀”⑧《宋史·陳俊卿傳》。。后經(jīng)尚書左仆射兼樞密使葉颙諫言，孝宗乃詔陳瑤“除籍笞背免涅長流循州。李宗回除籍編置筠州”⑨[宋]楊萬里撰：《楊萬里集》卷119《行狀·宋故尚書左僕射贈少保葉公行狀》。。因史料闕載，陳瑤贓污案是否啟動雜治程序，以及大理寺與御史臺審理此案的具體差異，目前尚無法詳查。

群臣集議是形成長流裁斷的接續(xù)步驟。遇詔獄重案，皇帝多召集群臣討論，參議人員范圍往往限于五品以上文武常參官?！俺⒐佟敝^“常朝日常赴朝參者也?！雹狻顿Y治通鑒》卷224“代宗大歷元年二月丁亥”。唐制：“文官五品以上及兩省供奉官、監(jiān)察御史、員外郎、太常博士日參，號常參官?！?《新唐書·百官三》。宋代常參官概念在繼承唐、五代舊制的基礎(chǔ)上有所厘革，據(jù)《宋史·禮志》記載：

正衙門則日見，群臣百官皆在，謂之常參，其后此禮漸廢。后唐明宗始詔群臣毎五日一隨宰相入見，謂之起居，宋因其制。皇帝日御垂拱殿。文武官日赴文德殿正衙曰常參……至元豐中官制行，始詔侍從官而上，日朝垂拱，謂之常參官。?《宋史·禮志十九·賓禮一》。

北宋常參官參議長流案件事例，主要集中于太宗、真宗、徽宗等朝。南渡以后，集議事例相對稀見?！端问贰けR多遜傳》：太平興國七年盧多遜案經(jīng)群臣雜治，“獄具，召文武常參官集議朝堂。”太子太師王溥等七十四人針對審判結(jié)論奏議如下：

謹案兵部尚書盧多遜，身處宰司，心懷顧望，密遣堂吏，交結(jié)親王，通達語言，咒詛君父，大逆不道，干紀亂常，上負國恩，下虧臣節(jié)，宜膏鈇鉞，以正刑章。其盧多遜請依有司所斷，削奪在身官爵，準法誅斬。秦王廷美，亦請同盧多遜處分，其所緣坐，望準律文裁遣。①《宋史·盧多遜傳》。

對照《宋會要》所錄王溥等奏議遠比《盧多遜傳》所記詳實，不僅概括盧多遜與秦王廷美結(jié)構(gòu)情節(jié)，并征引《賊盜律》“謀反”條律文，對于緣坐人等的處置意見，則明確表述為“中書吏趙白、廷美涓人樊德明并請?zhí)帞?，臣等謹具議定以聞”②《宋會要輯稿·禮制八》。?？梢姡端螘嫺濉匪涀嘧h，當與案件卷宗原文更為接近，后經(jīng)史官節(jié)略，遂成本傳文字。

群臣集議程序在多宗詔獄案件中有所反應，并對刑罰的最終裁斷具有重要影響。咸平三年傅潛獲罪當斬，“百官議論如律，上封者皆請正典刑。詔特貸其死焉”③《宋會要輯稿·兵八》。。咸平四年閏十二月，楊瓊等獄具，罪當死，“詔五品以上集議，兵部尚書張齊賢等請如律，上特赦之”④《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50“真宗咸平四年閏十二月”。。重和元年六月己卯，朝奉大夫前知峽州王寀、資政殿學士劉昺生酬倡詩謗訕悖道，妖訛不道?！霸t寀伏誅，昺長流瓊州。”⑤《皇宋十朝綱要》卷18“徽宗皇帝”。《宋史·劉昺傳》則明確記載了兩名集議人員的身份信息，“事敗，開封尹盛章議以死，刑部尚書范致虛為請，乃長流瓊州”⑥《宋史·劉昺傳》。。

君主敕裁減死是形成長流裁斷的最終環(huán)節(jié)。唐宋之際，長流不在五刑“常流”之列，司法實踐中所適用的長流裁判，大多源自死刑減等?！端涡探y(tǒng)》規(guī)定的刑等計算，減死者當入流罪，止于三千里。然“常流”不足以懲惡，遂有“長流”施于罪臣。上述理念在宋代長流事例中屢見不鮮。如《盧多遜削奪官爵配隸崖州制》：“尚念嘗居重位，久事明廷，特寬盡室之誅，止用投荒之典。實汝有負，非我無恩?！雹摺端卧纵o編年錄校補》卷2“太宗皇帝”?！断鲓Z傅潛張昭允官爵詔》：“責帥之文，舊章斯在。訪于群議，合寘嚴誅。念其逮事先朝，屢經(jīng)驅(qū)策，特從寬典，俾貸微生。”⑧《宋朝大詔令集·將帥·貶責·削奪傅潛張昭允官爵詔》。咸平四年，楊瓊得罪，百官議請依照律斬首，“帝念其舊勞，故宥其死?！雹帷端螘嫺濉ぢ毠倭摹贰Ｐ腿晡逶率迦?，通判睦州葉居中減死長流，“自陳有母親陳氏年老見病，別無依倚。又自緣攧?chuàng)p腰腳，見求醫(yī)將理，待罪乞賜寬宥，故有是詔”⑩《宋會要輯稿·刑法六》。。重和元年六月己卯，王寀、劉昺以謗訕悖道、妖訛不道罹禍，劉昺終以長流貸死。對此，詔敕特別強調(diào)“非故屈法宥奸，蓋所以體天道之貴生，視斯民之覿德。故茲詔示，可出榜朝堂，布告在位，咸使聞之”?同注⑩。。建炎元年八月一日，詔余大均、陳仲、洪芻長流貸命，高宗認為“王及之等所犯當戮，有司之法如此。但朕新政，重于殺士夫，故有是命”?同注⑩。。上述六例中減死長流的理由大致包含議功念舊、孝親哀矜、慎殺止刑、新政布德等施刑理念，更是最終確立長流裁判的關(guān)鍵所在。

二、宋代長流之體系構(gòu)造

宋代繼承前代“長流”除名、發(fā)遣、從坐、敘復等基本構(gòu)成要素，又在實踐中不斷加以完善，逐步形成以流配為中心，附加決杖、刺面、從坐、籍沒等從刑的復合刑罰體系。與此同時，受宋代折杖與配隸的影響，宋代長流實際行用與唐代存在顯著差異。

（一）除名

除名是判處長流的先決條件，其目的在于褫奪罪人出仕以來所有官爵，以便發(fā)遣、管束和服役，實踐中又有“削籍”“削官”“削奪官爵”“削奪在身官爵”“追毀出身以來文字”等變通表述?！端涡探y(tǒng)·名例律》：“諸除名者，官爵悉除，課役從本色?！笔枳h曰：“若犯除名者，謂出身以來官爵悉除”①《宋刑統(tǒng)》卷2《名例律》“以官當徒除名免官免所居官”。?！跋骷笔邱輮Z罪臣公職身份，降為庶民的行政處分，唐代已有此類措施，貞觀元年十二月，利州都督李孝常等謀反，長孫順德坐與交，“削籍為民”②《新唐書·長孫順德傳》。。元和元年三月，收復東川，乃詔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劉辟“可削奪在身官爵”③《舊唐書·韋皋附劉闢傳》。。五代之際，削籍處分得以長期適用。開運元年十二月“乙酉，前登州刺史張萬迪削奪官爵處斬”④《舊五代史·晉書九·少帝紀三》。。廣順三年十二月辛未，鄴都留守侍衛(wèi)親軍都指揮使王殷“削奪在身官爵，長流登州。巳而殺之，徙其家屬于登州”⑤《新五代史·雜傳第三十八·王殷傳》。。宋代常以削籍作為流刑、配隸、安置、勒歸、禁錮之前置處罰。長流人除名之后，往往附加勒停見任處分，隨即履行發(fā)遣程序。

（二）發(fā)遣

宋代實行“折杖法”以后，四等流刑分別決脊杖二十，配役三年；或決脊杖二十、十八、十七，配役一年，流犯得免遠徙：“諸配流囚決訖，二十日外居作，量以配所兵校防轄?！雹薷呙魇浚骸短焓チ钭g注》，元照出版有限公司2017年版，第488頁。司法實踐中，宋代流刑逐步與配隸接軌，長流人發(fā)遣實行差使防援制度。北宋編敕規(guī)定了流人配送、監(jiān)管制度，對于長流人犯之發(fā)遣、遞送等事，當一體行用：

配送罪人，須分明置歷管系，候到配處，畫時具交割月日，回報元配之處。若經(jīng)時未報，即移文根問，若在路走失者，隨處根逐，元監(jiān)送人緊行捕捉。遂詔申明，前制仰逐處據(jù)所配罪人約度地里日數(shù)，移文會問，每年終具數(shù)聞奏，轉(zhuǎn)運使每半年一次舉行，指揮常切關(guān)防，不得曠慢。⑦《宋會要輯稿·刑法四》。

天圣《獄官令》規(guī)定：“諸遞送囚者，皆令道次州縣量罪輕重、強弱，遣人援送，明相付領(lǐng)。其臨時有旨，遣官部送者，從別敕?！雹喔呙魇恐骶帲骸短焓チ钭g注》，元照出版有限公司2017年版，第480頁。流犯須實施械禁，由居所州軍派員長解，沿途諸州防援遞押。宣和三年五月十五日，通判睦州葉居中長流瓊州，“今所在州軍枷項，差大使臣一員，禁軍二十人，將校二人管押前去，逐州交替”⑨《宋會要輯稿·刑法六》。。長流人達到流所之后，負責長解的使臣應將沿途諸州解送文書，申報尚書刑部。建炎元年八月一日，余大均、陳沖、洪芻長流沙門島，至登州交割，⑩《玉照新志》卷4。高宗“令吏部各差使臣一員，步軍司各差兵級一人，將校一名，防送前去。候到貶所，取逐州交管文狀，繳申尚書省”?《三朝北盟會編》卷112“炎興下帙十二”。。以上葉居中、余大均兩案中移送囚徒，明言“逐州交替”“逐州交管”，即《獄官令》所謂“明相付領(lǐng)”，指非由專使部送的一般情況下，沿途各州縣的援送人，采逐州逐縣交替押送犯人的方式，而不是一路從斷決處押送到配所。①高明士：《天圣令譯注》，元照出版有限公司2017年版，第483頁。如有司未能及時申報收管文狀者，于法有罰。紹興二十五年十二月，右承事郎康與之“坐事長流廣南”。②[宋]周必大撰：《文忠集》卷62《神道碑二·龍圖閣學士宣奉大夫贈特進程公大昌神道碑》。紹興二十六年六月四日，御史臺言勘會刑部供到：

至今經(jīng)涉年月，未見逐處申到收管文狀。望降指揮，下刑部并所屬監(jiān)司，嚴緊催督。如所在州軍故作緣故寄留，人不即押發(fā)，其當職官吏，并乞令監(jiān)司按劾，重作施行。從之。③《宋會要輯稿·職官七十二》。

（三）隨流

有學者指出：“宋代實施折杖法后，上述律文‘役滿及會赦免役者，即于配處從戶口例’、‘妻妾從之；父祖子孫欲隨者，聽之’以及流人身喪‘家口雖經(jīng)附籍，三年內(nèi)愿還者，放還’之規(guī)定，都已經(jīng)自然失效?！雹芪旱罱穑骸墩壅确ㄅc唐宋量刑制度的變化》，《齊魯學刊》2012年第6期，第45頁。其實并非如此，宋代司法實踐中仍存在親屬隨流事例?！端涡探y(tǒng)》規(guī)定，流人妻妾應隨夫從坐，“妻妾見已成者，并合從夫，依令犯流斷定，不得棄放妻妾”⑤《宋刑統(tǒng)·名例律》“犯流徒罪”。。至天圣年間，妻妾隨流定制有所松動，“如兩情愿離者，聽之”⑥同注①，第477頁。。與妻妾形成鮮明反差的是，流人父祖子孫依律不在強制隨流之列，“曾高以下及玄孫以上，欲隨流人去者聽之”⑦《唐律疏議·名例》“流犯應配”。。如子孫隨流，則被視作司法特例，往往史籍之中予以特別提示。咸平三年傅潛長流，“子內(nèi)殿崇班從范亦削籍隨父流所”⑧《宋史·傅潛傳》。。重和元年六月，資政殿學士劉昺長流瓊州，“聽其子隨逐”⑨《宋會要輯稿·刑法六》。。宋代長流親屬至從坐范圍及罰則，在特定條件下可能發(fā)生重大調(diào)整，此于《盧多遜削奪官爵配隸崖州制》可證：

一家親屬，并配流崖州，所在馳驛發(fā)遣，縱經(jīng)大赦，不在量移之限。朞周已上親屬，并配隸邊遠州郡。部曲奴婢縱之，余依百官所議。

此制并未區(qū)分盧多遜家屬親屬，妻妾父祖子孫等，當均在隨流崖州之列，且不得敘復量移。此外，大幅擴張從坐范圍，盧多遜服一年喪期以上親屬一并配隸邊遠州郡。據(jù)《宋刑統(tǒng)·名例》：“期親者，謂伯叔父母、姑、兄弟姊妹、妻、子及兄弟子之類。又例云，稱期親者，曾髙同。及孫者，謂嫡孫，眾孫皆是，曾玄亦同。疑是嫡孫，故別言孫。其子孫之婦，服雖輕而義重，亦同期親之例。曾玄之婦者非”，⑩《宋刑統(tǒng)·名例律》“請減贖”。本案從坐者甚眾，可見朝廷重懲盧多遜交結(jié)藩邸、指斥乗輿之志。

（四）籍沒

籍沒是宋代長流的附加刑之一。東漢已有籍沒之例，《后漢書·侯覽傳》：靈帝建寧初，中常侍侯覽以貪侈奢縱“籍沒資財，具言罪狀”?《后漢書·宦者列傳·侯覽傳》。?！端涡探y(tǒng)·賊盜》規(guī)定：謀反及大逆者，“若部曲、資財、田宅并沒官”?《宋刑統(tǒng)·賊盜律》“謀反逆叛”。。宋代長流為減死之刑，時常附加籍沒罪人田宅、奴婢、資財。其中尤以靖康元年王黼籍沒案最為典型。據(jù)《三朝北盟會編》記載：靖康元年正月二十四日，“王黼削奪在身官爵，長流衡州?！薄毒缚狄洝酚衷唬骸傲罹惺占疀]王黼、李彥等房廊住宅田土及戶絕田產(chǎn)給還”?《靖康要錄箋注》卷1。。

（五）免黥

此外，伴隨宋代配役制度的演進，長流之附加刑更趨繁雜，除沿用唐代附加決杖之慣例以外，增設(shè)“刺面”一項?！按堂妗庇址Q黥、墨、涅面、札面等，西漢文帝刑制改革之際早已廢除，至后晉時復行于世，天福三年八月，左街史韓延嗣毆撃致死人命，“徒二年半，刺面配華州，發(fā)運務(wù)收管”?《五代會要·議刑輕重》。。熙寧二年十二月，比部郎張仲宣犯枉法贓流賀州，真宗納蘇頌之言，以其情輕，特免杖與黥面。“自是，杖、黥之法鮮施于命官矣。”?《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18“神宗皇帝熙寧二年”。與優(yōu)崇衣冠原則相適應，長流犯官亦多免決黥面。宣和三年四月己巳，“前知睦州張徽言特貸命，免真決刺面，長流萬安軍”?《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卷141。。乾道三年八月三日詔，內(nèi)侍寄資武功郎陳瑤“特免追毀出身以來文字，除名，勒停，脊杖二十，不刺面，配循州收管”?《宋會要輯稿·職官七十一》。楊萬里《誠齋集·宋故尚書左僕射贈少保葉（颙）公行狀》曾記陳瑤免決涅面原委：“明日，大理寺上陳瑤具獄，其贓為錢二十萬，帝曰：‘此曹為奸，宜涅為城旦，屏之遠方?！嘣唬骸布俦菹峦榧檎呓匀?，可盡涅乎？愿敕賜自新?！墼唬骸跎?。’于是有詔，陳瑤除籍，笞背，免涅，長流循州。李宗回除籍編置筠州，詔免治行賂者乃必罰毋赦?！?。由此，免黥成為宋代長流與配隸的重要差別。

（六）敘復

宋代“敘復被責之久，該恩敘復舊官者，自有格法”?《朝野類要》卷五“降免”。。流人削籍之后，以百姓身份遣送至配所，可能面臨服役終老、逢赦量移，甚至復職敘用等多種選擇。宋代對于除名犯官敘用有明確規(guī)定，據(jù)《宋刑統(tǒng)》：除名者“六載之后聽敘，依出身法”?《宋刑統(tǒng)·名例律》“以官當徒除名免官免所居官”。。天圣《獄官令》亦有 “六載后聽仕”的規(guī)定。唐代“長流”創(chuàng)制之初，原有至死不回之意。然唐高宗上元元年八月壬辰改元赦文已有“長流人并放還”的規(guī)定，?《冊府元龜·帝王部·赦宥第三》。兩宋司法實踐中，長流人敘用之例不在少數(shù)，不僅“除名”之法律效力隨之終結(jié)，“六年聽敘”的限令亦無絕對拘束。至道三年四月，安遠節(jié)度行軍司馬胡旦“削籍，長流尋州”?《宋史·宦者一·王繼恩傳》。。咸平四年九月戊子，“以除名人胡旦為通州團練副使”，?《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49“真宗咸平四年九月戊子”。除名與敘用間隔僅四年有余。咸平三年春正月乙酉，忠武軍節(jié)度使傅潛長流房州，“五年，會赦，徙汝州。景德初，起為本州團練副使，改左千牛衛(wèi)上將軍，分司西京。”?《宋史·傅潛傳》。咸平四年閏十二月丁丑，張繼能長流儋州，景德二年“會赦，還，為內(nèi)侍省內(nèi)常侍”?《宋史·宦者一·張繼能傳》。。南渡前后，因時局動蕩，長流人敘復事宜多有擱置，宣和二年十一月方臘陷杭州，徽猷閣待制趙霆守杭州，中奉大夫張宛提點兩浙刑獄，二人皆挺身遁去，并詔貸死長流。紹興元年六月，責受雷州別駕趙霆復朝散大夫。同年十月丁卯，張宛敘用，“以明堂恩，還直秘閣。言者奏其罪，命乃寢”?《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48“紹興元年十月丁卯”。。若詔敕之中已對敘復事宜作出裁斷，責非有恩赦，不得敘用。大中祥符七年十月，殿中丞童靜專坐贓、冒蔭等事，“削籍，長流郴州，不得敘用”的嚴厲處分，?《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83“真宗大中祥符七年十月”。非逢特赦恩遇，長流人隨即喪失敘復可能。

三、宋代長流之地理布局

唐宋之際，長流的時空分布呈現(xiàn)較大差異。相比之下，宋代長流事例則呈急劇銳減趨勢，南渡以后，僅高、孝二朝殘存其事，且與編管、羈管等新興制度交織雜用。在空間布局層面，唐代長流區(qū)域集中于劍南、黔中、嶺南三道三十余州，受到時局變遷和疆域南移影響，宋代長流人主要發(fā)遣區(qū)域被擠壓至廣南東、西（循州、梅州、宜州、欽州、潯州、瓊州、儋州、崖州、萬安軍、昌化軍）二路。北宋時，長流里數(shù)的拘束效力逐漸松弛，長流京東、京西、荊南臨近諸路之例時有發(fā)生。需要明確的是，宋代以犯人的居住地為配流起算地點，“諸編配計地里者，以住家之所，諸軍以住營之所，各不得過里數(shù)三百里（三百里內(nèi)無州者，配以次最近州）”①《慶元條法事類·編配流役》。。由于宋代長流人多為京官罪臣，故地理遠近權(quán)以長流州、軍距離京城里數(shù)計算。

（一）廣南東、西路

廣南是宋代長流人最為集中的發(fā)遣區(qū)域。宋代廣南地區(qū)尚地處蠻荒，“南濱大海，西控夷洞，北限五嶺……山林翳密，多瘴毒，凡命官吏，優(yōu)其秩奉”②《宋史·地理六》。。上述區(qū)域環(huán)境險惡，體現(xiàn)了朝廷重懲罪臣的制刑初衷。更為重要的是，終宋之世，該區(qū)域一直為宋廷所有效掌控，故而成為安置長流人之核心所在。自太宗太平興國年間盧相長流崖州以降，直至孝宗乾道三年陳瑤長流潯州，廣南東、西二路一直是容留長流人犯的主要地區(qū)。《宋史·地理志》特別指出：“儋、崖、萬安三州，地狹戶少，常以瓊州牙校典治安南數(shù)郡，土壤遐僻，但羈縻不絕而已?！毕唐剿哪辏瑮瞽?、張繼能失律問罪，分別長流崖、儋二州。宋時崖、儋二州皆隸廣南西路，其中崖州又有新舊之別。熙寧六年，廢儋州為昌化軍，后改南寧軍，“地里東京七千二百八十五里”，③《元豐九域志·廣南路》。開寶五年，廢崖州為朱崖軍。次年，割舊崖之地隸屬瓊州，改振州為崖州，此為新崖州。南宋紹興六年，廢軍為寧遠縣，十三年復后改名吉陽軍，距“東京七千六百八十五里”④同注③。。二州皆以路途遙遠、環(huán)境險惡著稱，與“長流”在三千里以上放逐罪犯的本意最為契合?！稇c元條法事類》中，則將萬安、昌化、吉陽等，納入“遠惡州”范疇。⑤同注①。

（二）沙門島

五代時已有長流沙門島的事例，后漢乾祐三年正月庚戌，前永興軍節(jié)度副使安友規(guī)除名，流登州沙門島，⑥《舊五代史·漢書五·隱帝紀下》?！爸潦橇鞯侵萆抽T島始也”⑦《近事會元》卷5“沙門島”。。后周廣順二年，敕丘珣“杖脊二十，長流沙門島”⑧《冊府元龜·總錄部·詐偽》。。宋時“犯死罪獲貸者，多配隸登州沙門島”。沙門島隸屬登州蓬萊縣，《元豐九域志》：登州距“東京一千八百里”?！蹲x史方輿紀要》則確指沙門島位于登州府“西北六十里海中”⑨《讀史方輿紀要·山東七·登州府》。。由此，從地理遠近而言，沙門島并不在“三流”之列，甚至尚未達到二千里下限。卻因海島與世隔絕，口糧短缺，病患叢生，至者多死，成為宋代流配中最為嚴厲的刑等。北宋為充實邊防，時常遣送流人至此。太祖建隆三年七月丁卯，“索內(nèi)外軍不律者配沙門島”①《宋史·太祖紀一》。。宋代配隸長流沙門島者雖眾，但冠以“長流”名義者，目前僅見一例。高宗建炎元年八月一日，“余大均、陳沖、前諫議大夫洪芻各特貸命，除名，勒停，長流沙門島，永不放還”②《宋會要輯稿·職官七十》。。伴隨登州沒于金國，宋廷不再向沙門島發(fā)遣流犯。紹興元年十一月十二日刑部言：“乞應諸路人犯配沙門，權(quán)配海外諸軍。”沙門島作為接納配流人犯的歷史至此終結(jié)。

（三）京西、淮南、荊南

京西南路曾是北宋長流人安置地域之一。咸平三年正月，契丹犯塞，傅潛、張昭允失律得罪，“潛坐是削奪在身官爵，長流房州，昭允長流通州”③《宋會要輯稿·兵八》。。北宋房州隸屬?？弟姽?jié)度，“東北至東京一千五百里，東北至西京一千五百五十五里，西北至長安一千四百六十八里”④《太平寰宇記·山南東道二·房州》。。通州隸屬淮南（東）路，“西北至東京約二千里。西北至西京約二千四百五十五里。西北至長安約三千五百里”⑤《太平寰宇記·淮南道八·通州》。。荊湖南路也曾是宋代長流人安置地域之一，此路“東界鄂渚，西接溪洞，南抵五嶺，北連襄漢”⑥《宋史·地理四·荊湖南路》。，屬于尚待深入開發(fā)的區(qū)域之一。宋代向此路諸州軍遣送長流人的記載較為零星，目前僅見《續(xù)資治治通鑒長編》記大中祥符七年十月已未童靜專削籍長流郴州，以及《三朝北盟會編》記靖康元年正月二十四日，王黼長流衡州二則。其中，衡州距“東京二千七百一十里”，郴州距“地里東京三千五百里”⑦《元豐九域志·荊湖路》。。北宋以開封府、河南府為東、西二京，如按照地理遠近計算，則傅潛、張昭允、王黼三人放逐里數(shù)均未超出“常流”三千里上限，雖具“長流”之名，竟為“配隸”之實?？梢?，宋代“長流”已不再限于邊裔絕域之地，此為宋代長流性質(zhì)和類屬變化之重要表征。

四、宋代長流之性質(zhì)變革

（一）長流刑罰地位厘正

就刑罰屬性而言，長流隸屬“閏刑”畛域。中國古代“五刑”觀念由來已久。《隋書·經(jīng)籍志》記載：“夏后氏正刑有五，科條三千。”⑧《隋書·經(jīng)籍志》。中國古代法律體系中，以“五刑”為正刑，“五刑”之外的刑罰則為閏刑。⑨清人王明德認為：“按五刑正目，自漢景以后惟止笞、杖、徒、流、死而巳。是以名例特冠其例于首，以明刑之為法各有其正。雖云五者之外，仍有凌遲、梟示、戮尸等類，初非國之常刑，要皆因時或為一用者，終不可以五刑之正名。故止散見于律例各條中，或備著乎律例各條外，卒不得與五刑正目同儔而并列?？傄悦鞣蛐陶撸鞘ト怂盟?，固不容不為顯揭以垂世，更不容同其混跡而無分。此先賢定律明教，澄序篇章之大旨也。”參見[清]王明德撰：《讀律佩觿》卷四下“閏刑條目”，何勤華等點校，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135-136頁。故流刑為正刑，與流刑相關(guān)的長流、配隸、配流、配役、安置、充軍、發(fā)遣等，或為流刑之異名，或為流刑所衍生。唐五代以來長期行用的長流，至北宋建隆三年以準用前朝敕令的方式纂入律典，《宋刑統(tǒng)》援引開元二年八月六日敕和天寶九載九月十六日敕，在《雜律》針對“詐偽制敕及偽寫官文書印”和“選人冒名接腳”兩類犯罪①“盜用寶印符節(jié)”條準唐開元二年八月六日敕，“詐偽制敕及偽寫官文書印，并造意與句合頭首者斬。若轉(zhuǎn)將偽印行用，及主典盜，并欺罔用印，成偽文書者絞。并為頭首不在赦限，仍先決一百，其從并依律以偽造寫論，與偽寫同，并配長流嶺南遠惡處。并知情容止造偽人，仍各先決杖六十，雖會恩免罪，百日見在不首者，并依前科決。其印文古字，人難辨識，縱大小微差，點畫欠剩，但堪亂俗即坐?！眳⒁姟端涡探y(tǒng)》卷25《雜律》“盜用寶印符節(jié)”，吳翊如點校，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387頁。“詐假官”條準唐天寶九載九月十六日敕：“選人冒名接腳，實紊紀綱，比雖隄防，未全折中。如有此色，量決六十，長流嶺南惡處。” 參見《宋刑統(tǒng)》卷25《雜律》“詐假官”，吳翊如點校，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387頁。，設(shè)定決杖六十，長流嶺南遠惡的處罰措施。但是，但長流隸屬傳統(tǒng)五刑體系之外的閏刑范疇，又與服刑方式相對清晰的“常流”“加役流”存在一定差異，處于有名無實的尷尬境遇，“長流”之體系構(gòu)造與具體施行，仍在依循唐五代慣例的基礎(chǔ)上，不斷發(fā)生厘革和嬗變。

就刑罰功能論之，長流旨在完善減死規(guī)則。自西漢文景厘革刑制，“死刑既重，而生刑又輕”的固有缺陷長期困擾司法裁判，即使開皇年間復為五刑，死刑減等的討論與嘗試一直未曾中斷。貞觀年間曾復斷趾之法，又立加役之流，永徽年間創(chuàng)制的“長流”慣例，也以減少死刑適用為目的。然而，上述努力似乎未能在慎刑止殺與重懲罪人雙重目的之間求得平衡。張春海指出：“唐代曾經(jīng)過復斷趾舊例，立加役之流，創(chuàng)長流之法等諸多嘗試，積極探索死刑減等之有效路徑。流刑設(shè)置的烈度和等差沒有達到當時人們觀念中認可的程度,從而就使流刑的實際適用呈現(xiàn)出非常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雹趶埓汉＃骸墩撎拼呐潆`刑》，《史學月刊》2010年第8期，第39頁。作為一類訴訟慣例規(guī)則，在唐宋司法實踐中長期行用且又游離于律典之外的“長流”，在相當程度承擔了減死一等的刑罰功能。

從刑罰變遷考察，長流慣例催生配隸制度。自北周以降，流刑的發(fā)展路徑主要集中于里數(shù)與居作兩個方面。唐宋“長流”三等皆居役二年，加役流增加勞役一年，長流則側(cè)重于流放里數(shù)的大幅擴張。然而，上述改革與流刑作為死刑減等的初衷仍存在重大差異，除里數(shù)與勞役以外，增設(shè)附加刑成為增加流人痛苦的重要路徑。由此，決杖、黥刺、除名、勒停、禁錮、追毀出身以來文字等措施相繼成為流刑的附加措施，原有流貶里數(shù)和居役內(nèi)容也隨之發(fā)生實質(zhì)變動。最終，包括長流在內(nèi)的流刑規(guī)則的實踐與調(diào)試，對宋代配隸制度的形成與發(fā)達產(chǎn)生了直接影響。

（二）長流與配隸之抵牾

“長流”原本是與配隸、安置、罰鎮(zhèn)并列的刑罰，廣義上均可劃歸流刑范疇。開元十七年十一月丙申敕：“自先天以來有雜犯經(jīng)移近處流人并配隸屬磧西、瓜州者，朕舍其舊惡，咸與惟新，并宜放還。其反逆緣坐長流及城奴量移近處，編附為百姓?！雹邸秲愿敗さ弁醪俊ど忮兜谒摹贰ｉ_元二十四年十月詔：“兩京城內(nèi)及京兆府諸縣囚徒、反逆緣坐及十惡、故殺人、造偽頭首，死罪特宜免罪，長流嶺南遠惡處，其余雜犯死罪，隸配效力五年，流罪并放?！雹堋秲愿敗さ弁醪俊ど忮兜谒摹?。龍徳元年五月丙戌制：“長流人各移近地，已經(jīng)移者許歸鄉(xiāng)里?！雹荨杜f五代史·梁書十·末帝紀下》。作為流刑的變體，長流主要是在地里遠近層面增加刑罰的酷烈程度，因此，流放地域和里數(shù)成為中唐以后長流刑的核心因素。

伴隨宋初折杖法改革，“配隸”逐漸發(fā)展成為宋代重要的刑罰制度，出現(xiàn)流刑與配隸分野并進的立法格局?！端螘ば谭ㄋ摹づ潆`》：“國朝凡犯罪，流罪決訖，配投如舊條?！奔闯杏谩短坡伞妨鞫Ю铩⒘鞫灏倮?、流三千里和加役流，合為四等，而“長流”不在此“舊條”之列；杖以上情重者配隸，隨宜編發(fā)遠近州軍：

刺面、不刺面、配本州牢城，仍各分地里近遠，五百里、千里以上，及廣南、福建、荊湖之別。京城有配窯務(wù)、忠靖六軍等，亦有自南配河北屯田者。如免死者配沙門島、瓊、崖、儋、萬〔安〕州，又有遇赦不還者。國初有配沙門島者，婦女亦有配執(zhí)針者，后皆罷之。①《宋會要輯稿·刑法四·配隸》。

與長流相比，宋代“配隸”刑之內(nèi)涵更為復雜，長流與配隸在服役地點、服役方式和附加刑方面均存在若干差別。首先，服役地域之異。服役地點遠近的差異是配役與長流的根本區(qū)別。宋代配隸等次綜合考慮黥刺、決杖、里數(shù)、勞役等因素，且兩宋不同時期，配隸等次和區(qū)域亦存在顯著變化。②北宋仁宗皇祐中曾詔：“配隸重者沙門島砦，其次嶺表，其次三千里至鄰州，其次羈管，其次遷鄉(xiāng)?！眳⒁姟端问贰肪?01《刑法三》，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5018頁。按照唐宋時期慣例，長流者一般在三千里以上區(qū)域服役，而宋代所謂“長流”者于三千里州軍以下服役的現(xiàn)象不在少數(shù)。其次，服役內(nèi)容之異。推行“折杖法”以后，宋代徒、流犯流犯服役，在外州者，供當處官役。當處無官作者，“留當州修理城隍、倉庫及公廨雜使”。③高明士：《天圣令譯注》，元照出版有限公司2017年版，第4805頁。配隸者則或從事軍役，充邊戍守；或從事煮鹽、冶鐵、釀造、開礦等勞役。第三，附加刑罰之異。附加黥刑是宋代配刑的基本原則，《慶元條法事類》規(guī)定：“諸稱‘配’者，刺面?！雹堋稇c元條法事類·編配流役》。即宋代配隸以附加黥、杖刑為原則，而長流雖可附加決杖，卻往往免予黥刺。以上宋代長流與配隸之間的抵牾現(xiàn)象，實質(zhì)上反映了配隸日盛，長流漸衰的升降關(guān)系，以及長流為配役所吸納的轉(zhuǎn)變歷程。

（三）長流與編管之互文

然而，宋代長流與配隸并未混同，“編管”“羈管”時常作為“長流”之代稱，頻繁出現(xiàn)于宋代史乘、文集之中。《宋會要》《宋史》《東都事略》《九朝編年備要》《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等史乘著錄為“編管”或“羈管”的諸多事例，《誠齋集》《文忠集》《履齋遺稿》等宋人文集往往保留“長流”舊稱，南宋文人似乎更傾向于使用頗具古意的“長流”一詞記錄官吏降貶放逐。黃庭堅編管宜州是宋代最早以羈管指代長流的事例。據(jù)《東都事略》：徽宗崇寧二年二月，“庭堅嘗作荊南承天院記，部使者觀望宰相趙挺之意，以庭堅有幸災之言，坐除名，編管宜州”⑤《東都事略·文藝傳·黃庭堅》。?！痘食幠昃V目備要》亦作“編管宜州”⑥《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26“徽宗崇寧二年”。。《宋史·黃庭堅傳》作“復除名，羈管宜州”⑦《宋史·文苑六·黃庭堅傳》。。唯有淳熙七年正月十四日周必大《跋山谷萍鄉(xiāng)縣寶積禪寺記》錄作“長流宜州”⑧[宋]周必大：《文忠集》卷17《題跋四·跋山谷萍鄉(xiāng)縣寶積禪寺記》。。南宋以后，以“編管”指代“長流”例證更為常見。《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記紹興二十五年十二月，“（右承務(wù)郎康）與之送欽州、（右宣教郎徐）樗髙州編管”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70“紹興二十五年乙亥”。。《宋會要》所記略同，⑩《宋會要輯稿·職官七十》。周必大《文忠集·龍圖閣學士宣奉大夫贈特進程公（大昌）神道碑》則作“長流廣南”?[宋]周必大：《文忠集》卷62《神道碑二·龍圖閣學士宣奉大夫贈特進程公大昌神道碑》。。孝宗乾道三年八月，“內(nèi)侍寄資武功郎陳瑤特免追毀出身以來文字，除名，勒停，脊杖二十，不刺面，配循州收管”?《宋會要輯稿·職官七十一》。?！端问啡摹纷鳌皼Q配循州”，?《宋史全文·宋孝宗二》。唯楊萬里《誠齋集·宋故尚書左仆射贈少保葉公（颙）行狀》記“長流循州”。理宗景定二年四月，詔吳潛“居住循州”?《宋史全文·宋理宗六》。?！端问贰菨搨鳌酚涀鳌柏熓诨輬F練使、循州安置”①《宋史·文苑六·吳潛傳》。。而吳潛自作《循州上謝恩》則有“長流遠服，曲貸余生”②[宋]吳潛：《履齋遺稿》卷4《表書詞》。的描述。由長流到配隸，由配隸到編管，宋代長流性質(zhì)與功能的逐步轉(zhuǎn)化，成為中古時期訴訟慣例向訴訟制度厘革嬗變的歷史縮影。值得注意的是，宋代長流之法呈現(xiàn)出弱化里數(shù)、強調(diào)役作的雙重導向。南宋與長流互文的編管，目前僅見二千里、一千里、五百里、鄰州四類里數(shù)，長流三千里以上的舊例已徹底喪失約束效力。

與“長流”互文通用之編管、羈管，宋初即已成常制，是針對配隸犯官的變通措施。太祖乾德五年二月癸酉敕：“自后命官犯罪當配隸者，多于外州編管，或隸牙校?！雹邸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8 “太祖乾徳五年二月癸酉”。仁宗明道二年，上述規(guī)定編著為令。④《宋史·刑法三》。“羈管”最早見于《宋史·真宗紀》，天禧二年七月壬申規(guī)定：“流以下罪減等，左降官羈管十年以上者放還京師。”⑤《宋史·真宗紀三》。宋代流配以附加黥刺為原則，編管者則是“不文面而流”，⑥《居家必用事類全集》辛集“雜刑”。是一種編錄名籍，限制人身自由，接受監(jiān)督管束的方法，⑦郭東旭：《宋代編管法》，《河北大學學報》1992年第3期，第12頁。此與宋代長流免黥的司法實踐完全吻合。羈管則“謂寄留以養(yǎng)也”，⑧[元]徐元瑞：《吏學指南》，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00頁。在刑罰檔次上又重于編管。司法實踐中，又有所謂“安置”與“編管”、“羈管”并用，而其等次略輕。⑨其實，宋代“居住”“安置”“編管”“羈管”四者，為依次遞加關(guān)系，并非同一概念。前述建炎元年八月洪芻等八人流竄有差，“情重者長流海島，余編置嶺南”⑩[宋]李綱：《梁溪集》卷176《建炎進退志總敘三》。。此處編置，實為安置。據(jù)《宋會要》：“刑部郎中張卿材責授文州別駕，雷州安置。李彛責授茂州別駕，新州安置。王及之責授隨州別駕，南恩州安置。前大理卿周懿文責授隴州別駕，英州安置。胡思責授沂州別駕，連州安置?！?《宋會要輯稿·職官七十》。南宋時，伴隨羈管、編管、安置、移鄉(xiāng)等制日益發(fā)達，長流慣例逐漸為編管所替代。唐宋之際“長流”慣例的運行、嬗變與淡出，成為這一時期流刑與配隸發(fā)展完善的歷史縮影。

五、結(jié) 語

王摩詰詩云：“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贝司淝】勺鳛樗未L流運作與嬗變的絕佳注腳。北宋“長流”在沿襲前朝舊制的同時，逐步向“配隸”靠攏，放逐里數(shù)突破三千里下限之例時有發(fā)生；南渡以后，發(fā)配廣南、福建者，時人時常襲用“長流”舊稱，而其里數(shù)時與編管等次不侔。由于“配隸”之法不斷調(diào)整，發(fā)遣區(qū)域時有變化，主要以地理遠近作為界定依據(jù)的“長流”已與宋代“配隸”體系格格不入。南宋寧宗《慶元條法事類》之中，“長流”已完全被作為“配隸”替換措施的“編管”“羈管”所取代。元、明、清諸朝又立充軍、發(fā)遣等制，唐宋之際行用六百余年的“長流”舊例遂湮滅無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