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仲遠

（河西學(xué)院 甘肅 張掖 734000）

對于隋煬帝西巡，學(xué)界多有研究，其中西巡路線問題，觀點不一。其爭議源自于傳世文獻的不同記載?！端鍟奂o》記載的路線：京城—河湟谷地—大斗拔谷—張掖—京城；《資治通鑒》記載的路線：京城—河湟谷地—大斗拔谷—張掖—大斗拔谷—河徨谷地—京城。以上兩種史籍對于去路的敘述是相同的。至于返程，《隋書》沒有詳細記載，司馬光等認為是原路返回。另外，關(guān)于隋煬帝通過大斗拔谷這段記載，傳世文獻記載也不盡相同?！端鍟奂o》記載：

（六月）癸卯，經(jīng)大斗拔谷，山路隘險，魚貫而出。風(fēng)霰晦冥，與從官相失，士卒凍死者太半。丙午，次張掖。[1](P73)

《資治通鑒》卷181記載：

車駕東還,行經(jīng)大斗拔谷，山路隘險，魚貫而出，風(fēng)雪晦冥，文武饑餒沾濕，夜久不逮前營，士卒凍死者大半，馬驢什八九，后宮妃主或狼狽相失，與軍士雜宿山間九月，乙未，車駕入西京。如此則過大斗拔谷。[2](P5646)

從以上可知，隋煬帝西巡隊伍在通過大斗拔谷時，因氣候等原因，導(dǎo)致人畜大量死亡，釀成了所謂的大斗拔谷慘劇。只不過《隋書·煬帝紀》記載這場災(zāi)難發(fā)生在去路；而《資治通鑒》認定災(zāi)難發(fā)生在秋七月丁卯（初三）后自張掖返程途中。司馬光給出的解釋是：“帝紀在六月癸卯（初八日）。按：西邊地雖寒，不容六月大雪，凍死人畜，今從略記?！盵2](P5646)

由于上述文獻記載不同，嚴耕望、周偉洲、胡戟、于賡哲、閆廷亮諸位先生都有不同觀點。胡戟先生認為《資治通鑒》把大斗拔谷事件安排在返程雖然合情理，但缺乏資料支撐[3](P161)。周偉洲先生贊同帝紀的記載，認為大斗拔谷事件發(fā)生在去路[4](P72)。至于對隋煬帝沿什么路線返回，沒有回答。于賡哲和閆廷亮先生也認為大斗拔谷事件發(fā)生在去路，并進一步推斷隋煬帝不是原路返回，而是通過河西走廊回京[5]。嚴耕望先生認為隋煬帝往還皆經(jīng)大斗拔谷，且大斗拔谷事件發(fā)生在回程中[6](P519）。在以上結(jié)論中，筆者傾向嚴耕望等先生的觀點。

一、隋煬帝返程路線辨析

關(guān)于隋煬帝是否原路返回，胡戟、周偉洲先生都沒有給與回應(yīng)。于賡哲先生利用《隋書·樊子蓋傳》的材料來佐證煬帝返回時是從張掖向東沿河西走廊經(jīng)武威到京城。但正如閆廷亮先生所言，從這段材料看，煬帝在西巡途中確實接見過樊子蓋，但具體時間和地點較為含糊不清[7]?？梢娪谙壬鷥H是推測。閆廷亮先生進一步又利用了《涼州御山石佛瑞像因緣記》中的材料，這條材料曾記載隋煬帝到番和（今永昌縣）瞻仰御山瑞像寺，其中云：“駕還幸之，改為感通寺?！盵8]文中確有一“還”字。但是否這條材料就能證明以上結(jié)論？首先筆者認為因緣記的材料尚未有其它材料予以證明，屬于孤證。其次這條材料來自于孫修身等先生的錄文，筆者查原錄文，其中原碑文中并無“還”字，是孫先生根據(jù)《續(xù)高僧傳》的記載補錄，但是《續(xù)高僧傳》只是記載隋煬帝“躬往禮敬厚施”[9](P9001)，但其中并無“還”字，或有返程之意。可見孫先生補錄的“還”字還有待商榷？最后，雖然從《涼州御山石佛瑞像因緣記》和《續(xù)高僧傳》的記載而言，隋煬帝到過今金昌市永昌縣，但是否就能證明隋煬帝就此經(jīng)武威，渡河返京的呢？顯然不能。綜上，隋煬帝從河西走廊回京，目前還是沒有確切的材料來予以證明。

既然以上結(jié)論不能成立，那是否隋煬帝是經(jīng)湟水谷地原路返回呢？

眾所周知，漢唐以來，從關(guān)中到河西走廊，主要走的是自漢以來南北兩條絲綢之路。北道大致的走向為沿著涇河上溯，通過涇川，平?jīng)觯搅P山，直達武威，再入張掖。南道則沿渭河向西而走，過寶雞至天水，經(jīng)隴西，渭源，到臨洮又分兩道，或北上蘭州，過烏鞘嶺進入河西走廊?；蛭鞅毙?，經(jīng)青海之樂都，西寧，自俄博——扁都口穿越祁連山到張掖。

《元和郡縣圖志》記載：“煬帝躬率將士出西平道討吐谷渾，還此谷，會大霖雨?！盵10](P10221)又《隋書·楊玄感傳》記載：“及從征吐谷渾，還至大斗拔谷，時從官狼狽，玄感欲襲擊行宮?！盵10](P1615)以上兩處材料明確用記載了返程時經(jīng)過了大斗拔谷。大斗拔谷即今甘肅民樂縣東南甘、青兩省交界處的扁都口隘路，將河西走廊與青海高原直接連接起來?？梢?，隋煬帝必是原路返回。雖然于賡哲先生認為《元和郡縣圖志》是唐后期作品，可能是受到《楊玄感傳》影響，但是此結(jié)論僅為推測。再者，對于大斗拔谷事件，帝紀遠比《楊玄感傳》記載更詳細，為什么《元和郡縣圖志》只會受到《楊玄感傳》寥寥數(shù)語的影響，而不是帝紀呢？于理不通?？梢娨陨蟽蓷l史料應(yīng)來自于不同的史源。

既然隋煬帝是原路返回，也意味著大斗拔谷事件發(fā)生在返途中。這不僅從上述兩條史料中證明，而且從事件前后邏輯關(guān)系中得到推斷：如果“大斗拔谷”事件的遭遇發(fā)生在隋煬帝大軍西巡的去路，礙于“士卒凍死者大半”的慘狀，隋煬帝還會選擇原路返回，再次經(jīng)歷鬼門關(guān)嗎？那只有一種可能，災(zāi)難發(fā)生在回程途中。另外，《資治通鑒》把帝紀所記載的六月癸卯發(fā)生大斗拔谷事件安排到七月丁卯，即回程中，不是隨意為之，而是有本所依，即參考了唐代趙毅《大業(yè)略記》的記載。雖然《隋書》卷24《食貨志》大斗拔谷事件發(fā)生在去的路線，但正如閆廷亮先生所言，《隋書·食貨志》在史料的編排上往往以類相從，或突出各自的重點情節(jié)，不講究時間上的先后。故而《食貨志》的記載不太可信[11]。

綜上，隋煬帝從河西走廊回京，到目前還沒有明確史料證明。相反，隋煬帝原路返回，有史料可以互證。既然隋煬帝原路返回，大斗拔谷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問題也迎刃而解，即發(fā)生在返回途中。

二、求“龍種”之說

隋煬帝從青海到張掖東的途中，滅吐谷渾，置西海等四郡，發(fā)天下罪徒移此屯田，接見高昌、伊吾等西域27王及使者。從這些活動來看，征服吐谷渾、震懾西域的目的已達到。為什么還要舍近求遠，經(jīng)湟水谷地返京，而不是選擇更便捷的路線？即：張掖—武威—蘭州—隴西—長安。要解決這一問題，還是要回到文本本身。史籍記載：

秋七月丁卯置馬牧于青海渚中，以求龍種，無效而止。九月癸未。車駕入長安。[1](P74)

秋七月，置馬牧于青海，縱牝馬二千匹于川谷以求龍種，無效而止。[2](P5646)

《隋書》記載“求龍種”是在秋七月丁卯，即在六月二十一日設(shè)觀風(fēng)行殿舉行盛宴招待高昌王麴伯雅、伊吾吐屯設(shè)等后；《資治通鑒》記載“求龍種”的時間很寬泛，是秋七月。并把大斗拔谷事件列在“求龍種”之后。可見“求龍種”是隋煬帝西巡活動中的最后一項重要事情，發(fā)生在煬帝返程途中。

在青海求龍種，并不是隋煬帝別出心裁，而是來自于一種傳說。此說見于《魏書》、《梁書》、《周書》、《北史》、《隋書》、《舊唐書》、《新唐書》、《通典》等。以上諸書記載大同小異。其中《魏書》載：“青海周回千余里，海內(nèi)有小山，每冬冰合后，以良牝馬置此山，至來春收之，馬皆有孕，所生得駒，號為龍種，必多駿異。吐谷渾嘗得波斯草馬，放入海，因生驄駒，能日行千里，世傳青海驄者是也。”[12](P2240)中唐詩人呂溫《蕃中答退渾詞二首》其中云：“明堂天子朝萬國，神島龍駒將與誰？”關(guān)于青?！褒埛N”之說，無論正史，還是詩詞，都屢有記載?？梢姶苏f影響之久，流布之廣。隋煬帝對此不可能一無所知。以煬帝之性格，再度以當(dāng)時周邊形勢，隋煬帝完全有可能為求“龍種”，親自再赴青海。

隋煬帝即位之初“求海內(nèi)嘉木異草，珍奇異獸，以實園苑”[2](P5618)，可見煬帝對于“珍奇異獸”頗感興趣。派往河西的裴矩也曾用“胡中多諸寶物，吐谷渾易可并吞”之語勸誘隋煬帝[1](P1580)，其中裴矩所講的胡中寶物其中應(yīng)該包含有“龍種”。

大業(yè)四年（608）二月，煬帝派遣崔君肅前往西突厥。處羅可汗在見崔君肅時非常傲慢，接受詔書時也不肯起身，崔君肅以利害告知。處羅跪接詔書，并遣使與崔君肅一道向隋朝貢汗血馬[2](P5637)?？梢娞幜_知道隋煬帝喜汗血寶馬，借以獻馬之機，希望得到隋朝的支持。《劍橋中國隋唐史》這樣評價隋煬帝，他“畢竟是一位美好事物的鑒賞家，一位有成就的詩人和獨具風(fēng)格的散文家，他可能有點像政治美學(xué)家，這種人的特點可用以下的語言來表達：‘的確，自欺欺人也許是一個規(guī)律，因為帶有強烈的藝術(shù)成分的政治個性具有一種炫耀性的想象力，它能使其個人的歷史具有戲劇性，并使一切現(xiàn)實服從野心勃勃的計劃。’”[13](P107-108)隋煬帝可以說是一位具有浪漫主義的政治美學(xué)家，他不僅要擁有吐谷渾“龍種”，而且要它服務(wù)于野心勃勃的計劃中。因而求得“龍種”，當(dāng)然可以滿足隋煬帝一己之私，但是對于提升隋王朝的軍事實力才是重中之重。

當(dāng)時隋王朝所面臨的的形勢也是非常嚴峻的，東有契丹、室韋，南有蠻夷，北有突厥，西邊面臨吐谷渾。在隋文帝后期，高麗強盛了起來，開始破壞藩臣之禮，嚴重威脅著東北邊疆的穩(wěn)定。在隋文帝時也在著手解決這個問題，但由于種種原因沒有實現(xiàn)，所以隋煬帝繼位之后，準備集中力量解決高麗問題。在結(jié)束了西巡之后，隋煬帝馬上開始了他的征服遼東計劃。遠赴遼東作戰(zhàn)，除了要大量兵力之外，還需數(shù)量巨大的軍馬。雖然隋王朝的統(tǒng)治地區(qū)物產(chǎn)豐富，經(jīng)濟繁榮，但隋朝的大部分地區(qū)為農(nóng)耕區(qū)。中原的自然環(huán)境不宜于培養(yǎng)和繁殖優(yōu)良馬種。處于祁連山以南和黃河上游谷地，比較適合牧馬。居住于此的吐谷渾人就以養(yǎng)馬著稱，史稱吐谷渾“出良馬”[14](P5297),其中青海驄就是其培育的善馬。杜甫曾用“腕促蹄高如踣鐵”，“走過掣電傾城知”等詩句稱贊青海驄[15](P2255)。唐太宗時，楚元運上言：“吐谷渾良馬悉牧青海，輕兵掩之，可致大利?！薄叭デ嗪Ｈ铮拘c左驍衛(wèi)將軍梁洛仁不欲戰(zhàn)，頓軍遲留不進，吐谷渾遂驅(qū)青海牧馬而遁?！盵14](P5298)可見唐太宗也曾揮軍吐谷渾，想擁有其良馬。但吐谷渾不愿將良馬輕易讓出。正是吐谷渾人對優(yōu)良馬種的壟斷，反而增加了其神秘性，正史中所記載的“龍種”是其最好的注解。

隋煬帝不僅喜良馬，而且通過貢賜往來獲取大量戰(zhàn)馬。大業(yè)三年七月，隋煬帝宴請啟民可汗，“諸胡駭悅，爭獻牛馬羊駝數(shù)千萬頭?！盵2](P5632)大業(yè)五年（公元609年），隋場帝親統(tǒng)大軍，隨帶文武官員，進兵西平（今西寧），陳兵講武，進擊吐谷渾，“伏允遁逃，部落來降者十萬余口，六畜三十余萬。”[1](P1844)隋煬帝也曾親自參與祭祀馬神，希冀戰(zhàn)事的順利。大業(yè)八年（612年），隋煬帝第一次進攻高麗?！耙松缬谀仙８伤?，類上帝于臨朔宮南，祭馬祖于薊城北。”[2](P5660)

按道理求“龍種”，培育優(yōu)良馬種是一個長期的過程?！段簳酚涊d從“每冬冰合后”，來年的春天，“馬皆有孕”。為什么周期較長“求龍種”活動，很快“無效而止”，活動會倉促結(jié)束呢？我們推測，既然求“龍種”和隋煬帝返程是同時發(fā)生，因而返程途經(jīng)大斗拔谷時“士卒凍死者大半”，損失“馬驢十八九”的災(zāi)難事件，導(dǎo)致求“龍種”活動“無效而止”。古人常用五行的觀念記錄和解釋“災(zāi)異”現(xiàn)象，以此來說明天人之間的關(guān)系?！端鍟吩涊d：

大業(yè)四年，太原廄馬死者太半，帝怒，遣使案問。主者曰：每夜廄中馬無故自驚，因而致死?！钡哿钗渍咭曋Ｎ渍咧蹖⒂羞|東之役，因希旨言曰:“先帝令楊素、史萬歲取之，將鬼兵以伐遼東也?！钡鄞髳?，因釋主者?！逗榉段逍袀鳌吩唬骸澳嫣鞖猓蜀R多死。”是時，帝每歲巡幸，北事長城，西通且末，國內(nèi)虛耗，天戒若曰，除廄馬，無事巡幸。帝不悟，遂至亂。[1](P669)

隋煬帝巡游，“常以僧、尼、道士、女官自隨”[2](P5649)。由于大斗拔谷事件的發(fā)生，與隋煬帝隨行的巫覡或神職人員可能會隨時提醒他這是上天的警告，因而很快就停止了求“龍種”的重要活動。

三、結(jié)語

隋煬帝西巡是他若干重要巡守活動中的一次。這次西巡返程路線，史籍記載是原路返回。返回路線的設(shè)定與青海湖求“龍種”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隋煬帝對于“龍種”的渴求，除了滿足私欲之外，更重要的是要加強隋王朝的軍事力量，實現(xiàn)他開疆拓土，征服四夷的大業(yè)。

［1］魏征.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

［2］司馬光.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1956.

［3］胡戟.隋煬帝西巡［A］.胡戟文存——隋唐歷史卷［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0.

［4］周偉洲.吐谷渾史［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85.

［5］于庚哲.中國古代對高原（山）反映的認識及相關(guān)史事研究［J］.西藏研究，2005（1）：7；閆廷亮.大斗拔谷事件及其相關(guān)問題探析［J］.歷史教學(xué)，2007（6）：31.

［6］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河隴積西區(qū)［M］.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出版社，1985.

［7］閆廷亮.大斗拔谷事件及其相關(guān)問題探析［J］.歷史教學(xué)，2007（6）：31.

［8］孫修身，黨壽山.《涼州御山石佛瑞像因緣記》考釋［J］.敦煌研究，1983（0）：103.

［9］釋道宣.續(xù)高僧傳［M］.佛陀教育基金會印，900.

［10］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M］.北京：中華書局，1983.

［11］閆廷亮.隋煬帝西巡河西述論［J］.青海民族學(xué)院學(xué)報，2008（4）.

［12］魏收.魏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13］崔瑞德.劍橋中國隋唐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0.

［14］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15］彭定求.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