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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探花

        2018-03-29 09:56:40王松
        長城 2018年2期

        王松

        中山村不是村,連城中村也不是。中山村的居民很少有人知道,中山村當(dāng)年不叫中山村,是叫中山門新村,叫新村,就是另外一個意思了。其實最早也不叫中山門新村,而是叫中山門工人新村,叫工人新村,顧名思義,應(yīng)該就清楚了。五六十年代,把新建的工人聚居區(qū)叫工人新村。能在工人新村里居住的工人,一般都在國營企業(yè)的大廠工作。當(dāng)年這一帶叫中山門,在這里新建了一個工人聚居區(qū),叫中山門工人新村,叫來叫去,就叫成了中山門新村,再后來又叫來叫去,就叫成了中山村。所以,當(dāng)年這中山村的居民,就大都是國營大廠的職工。當(dāng)然也有例外。探花的父母,就不在國營大廠上班。

        當(dāng)年探花的出生,始終是一個謎。探花的母親懷孕時,已經(jīng)超過預(yù)產(chǎn)期一個月仍不見動靜。探花就像一只神秘的小動物,不動聲色地蝸居在母親的肚子里,讓人猜不透究竟在想什么。當(dāng)時街上的黃四嬸曾斷言,超月的孩子將來只有兩種可能,要么會成大器,要么會壞大事。但探花的母親已去醫(yī)院,讓醫(yī)生檢查過了。那時還沒有“B超”一類的儀器,探花的母親讓一個很有經(jīng)驗的老中醫(yī)給摸了一下脈象,據(jù)這老中醫(yī)說,探花的母親懷的應(yīng)該是一個女孩。探花的母親就想,如果是個女孩,將來又能壞多大事呢?

        但探花出生時,卻發(fā)生了一件讓誰都沒想到的事情。

        探花的母親原本是可以去醫(yī)院分娩的,但一天下午,探花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就在她母親的肚子里亂動起來。當(dāng)時她母親正在街上的自來水管旁邊洗一條床單,猛然感到一陣劇烈的腹痛。她原想站起來往回走,但身子剛一起,就一頭栽倒在地上。等黃四嬸領(lǐng)著一干女人聞訊趕來時,就發(fā)現(xiàn)探花母親的羊水已經(jīng)破了。這時再送醫(yī)院顯然已來不及,黃四嬸只好指揮著幾個女人將探花的母親小心地抬回家來。據(jù)說為探花的母親接生是一個非常復(fù)雜而又艱難的過程。探花用力動了幾下之后,似乎又改變了主意,并不打算真的出來了。可是黃四嬸認為羊水已破,這小東西再不出來也不行了,于是就命人將探花母親的兩條腿用力朝兩邊扒開,一邊竭力將探花母親的產(chǎn)門擴大,一邊命幾個女人用力按壓探花母親的肚子。但黃四嬸的這種方式并沒奏效,里面的探花似乎打定了主意,就是不肯出來。這時黃四嬸就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了。黃四嬸已生過六個孩子,有著豐富的臨盆經(jīng)驗,她預(yù)感到,這樣相持下去恐有不測,于是就使出了最后一招,索性將手伸進產(chǎn)門去掏。但黃四嬸剛剛伸進兩根手指,突然“呀”地叫了一聲就趕緊把手抽出來。事后她告訴街上的人,當(dāng)時她不知弄疼了這個胎兒的哪里,她竟然狠狠地在她的手指上給了一下。這件事一直讓街上的人們困惑不解,這個胎兒在母親的腹腔里既沒牙齒也沒指甲,可以說沒有一點鋒利的地方,她又是怎么給的黃四嬸這一下呢?但黃四嬸的右手指尖確實破了一個很小的傷口,雖然只流了一點血,卻始終無法愈合。后來這傷口就漸漸開始潰爛,直到爛了整根手臂,又蔓延到全身。

        到那一年的夏天,黃四嬸就死了。

        據(jù)探花的母親說,“探花”這個名字還是黃四嬸給取的。當(dāng)時黃四嬸并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大禍臨頭,還跟街上的眾人開玩笑。她說,這小丫頭,是我把手探進去,生給掏出來的,就叫她探花吧。眾人聽了覺得這名字有趣,也有理。于是,探花從此就叫了探花。

        探花開始引起街上人們的注意,是十一歲那年。

        當(dāng)時探花的母親還在一家街辦的小鐵廠工作,每天用沙罐從煉鐵爐往下抬鐵水。探花曾去這個鐵廠看過,她始終想不明白,母親整天抬來抬去的這些被燒得通紅的劣質(zhì)鐵水究竟能鑄出什么有用的東西來?出事是在一天下午,當(dāng)時探花的母親和轱轆的母親一起抬著一罐沉重的鐵水從小高爐上下來,然后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朝前走著。就在這時,轱轆的母親突然被腳下的一個鑄件絆了一下,探花的母親沒防備,也跟著向前一個趔趄,于是沙罐里的鐵水猛地晃了幾晃就飛濺出來。探花的母親走在后面,她立刻意識到出事了。因為她看到,這些濺出的鐵水在落到地上之前曾飛到轱轆母親的后腰上。轱轆的母親是一個高大魁梧的女人,腰和臀部都很健壯,這些鐵水在濺到她的后腰,又從后腰流到臀部的一瞬,她的腰和臀部立刻出現(xiàn)了一道可怕的溝壑,接著就冒起一縷青煙,散發(fā)出一股類似烤肉的焦糊氣味。與此同時,探花的母親感到自己的腳下也有些異樣。她連忙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些落到地上的鐵水正像一條小溪洶涌地流淌著,而自己則正站在這湍急的溪流當(dāng)中。她看到自己的褲管和鞋子已經(jīng)著起了火,腳后跟和小腿上的皮肉也已經(jīng)蕩然無存,露出了里面白花花的筋骨和粗大的血管。探花的母親這時才感到一陣難忍的劇痛,接著慘叫一聲就癱倒下去。這兩個女人立刻被送去了醫(yī)院,但轱轆母親的傷勢實在太重了,她的腰部已經(jīng)露出了椎骨,臀部也已被燒得面目全非,待送到燒傷科的急救室時,醫(yī)生們看了也都束手無策。于是,轱轆的母親就這樣在醫(yī)院躺了兩天,因全身臟器衰竭而死。

        探花的母親雖保住性命,兩只腳卻已徹底喪失了功能。

        探花的父親出事是在這一年夏天。那是一個晚上,外面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探花剛剛照顧母親躺到床上,突然就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她立刻不安起來,想起當(dāng)初母親出事時也曾有過這樣的感覺,接著就想到了父親。探花的父親是在一家耐火器材廠工作,平時由于要開會,還要忙各種事情,所以經(jīng)常很晚回來。探花想,父親會不會出什么事?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探花連忙去打開門,就見父親的幾個同事抬著一塊門板進來。門板上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正是父親。父親的幾個同事將門板小心地放到地上,其中一個面皮干黃的中年男人走過來對驚魂未定的探花母親說,真是沒想到的事啊,今天下午我們的游行隊伍剛一上街,他們的人就沖過來,他們顯然早有準備,手里都拿著大刀和木棒,我們雖然人多卻手無寸鐵,所以就吃了虧。這時探花已經(jīng)看到,在父親的脖頸處有一道深不見底的傷口,從喉管里冒出的血沫已經(jīng)干硬,被雨水淋成了黑紫色?!案牲S面皮”重重地嘆息一聲說,不管怎么說,他很英勇,也死得其所啊。這時探花已認出來,這個“干黃面皮”叫馬大勇,是父親參加的這個工人組織的頭目。探花曾聽父親說過,這個馬大勇過去并不叫這名字,好像叫馬大祿,后來在廠里向眾人宣布,從此要讓自己勇敢起來,所以才改名叫馬大勇。他還有一個弟弟,叫馬大敢,是一所中學(xué)里的校醫(yī)。這時馬大勇又對探花的母親說,你放心,今后廠里會照顧你們,如果有事只管來找我。他這樣說罷,就帶上幾個人匆匆走了。

        探花在這個晚上整整忙了一夜。她端來一盆溫?zé)岬那逅?,把父親臉上和身上的血跡擦凈,又找來一卷紗布將父親脖頸上的傷口小心翼翼地包扎起來。母親在一旁流著淚對她說,不用包了,已經(jīng)沒用了。探花卻似乎沒聽見,始終繃緊嘴唇,默默做著這一切。她又為父親換上一身他平時最喜歡穿的深藍色中山裝,圍了一條灰色圍巾,這樣一來那些包在脖頸上的白紗布也就被遮掩起來。探花做完這一切,外面的天色就已亮起來。她先把父親的遺體安放好,又讓母親躺下休息,就去殯儀館為父親辦理火化手續(xù)。后來街上的人聽說了此事,都感到很意外。沒有人會想到,探花這樣小的年紀竟然就為父親做了這些事情。

        探花這時并不知道,轱轆的父親也在這次一起出事了。但轱轆的父親并沒被送回來,據(jù)說是因為尸體破損太嚴重,就直接拉去殯儀館了。探花在這個上午為父親辦好一應(yīng)的火化手續(xù),剛從殯儀館里出來就遇到來認尸的轱轆。轱轆是和他繼母一起來的。其實嚴格地說,那個年輕女人還不能算是轱轆的繼母,只是轱轆的父親在幾個月前從街上撿回來的。

        轱轆的父親那天和幾個人一起去街上辦事,無意中發(fā)現(xiàn)在公廁的門口蹲著一個女人。當(dāng)時這女人看上去還算干凈,只是已經(jīng)蹲不住,好像隨時都會癱倒。轱轆的父親朝這女人看了看就走過去,問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這女人抬起頭看了轱轆的父親一眼,張張嘴卻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轱轆的父親當(dāng)即斷定這女人是餓壞了,于是想了想,就拉起她走進旁邊的一家包子鋪。這女人果然是餓壞了,一口氣竟然吃了一斤菜餡兒大包子。轱轆的父親擔(dān)心她被撐壞,就將另一斤包子裹起來拿到手里,對她說,歇歇吧,過一會兒再吃。于是,這女人就跟著這一斤菜餡兒大包子來到轱轆的家里。后來的事情就有了兩種說法,一種是這女人吃了另一斤菜餡兒大包子之后,當(dāng)天夜里就和轱轆的父親睡到了一起。而另一種說法則是,轱轆的父親看著這女人吃完了包子,就問她家在哪里,準備送她回去,但這女人卻只是搖頭,始終不肯說出家在哪,再問就低著頭啜泣。轱轆的父親一看心就軟了,只好先讓她留下來。于是那天夜里,這女人就主動爬到轱轆父親的床上。轱轆的父親最終也沒問出這年輕女人究竟是哪里人,于是她的身世也就成了一個謎。不過街上的人都猜測,她應(yīng)該是江南一帶的人,因為她說話很奇怪,總把炒菜說成是燒菜,而且經(jīng)常在轱轆面前自稱是姆媽。

        在這個上午,探花在殯儀館的門口看到轱轆和這個年輕女人時感到有些奇怪,她問,你們來這里干什么?轱轆看著探花,臉上笑了一下。轱轆的笑就像皮膚一樣永遠長在臉上。據(jù)說他出生時,臉上就掛著這樣一層血淋淋的笑,把當(dāng)時在場的一個老護士長嚇了一跳,她說還從沒見過笑著出來的孩子。

        這時,探花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她看看轱轆,又轉(zhuǎn)過頭去看看那個年輕女人。果然,那女人的兩眼已經(jīng)哭得紅腫了。她告訴探花,她和轱轆是來看轱轆父親的。探花沒再說話,就和他們一起又走進殯儀館。那時的殯儀館還很簡陋,存放尸體沒有冰柜,只有一間類似醫(yī)院太平間的停尸房,里面擺放著一些窄窄的木床,看上去很像今天洗浴中心里的按摩床。探花和轱轆跟著那個年輕女人走進來,在殯儀員的引領(lǐng)下來到一張木床跟前。這張木床上蒙著一塊臟兮兮的白布,從上面凸起的輪廓能看出是一個人形。但探花發(fā)現(xiàn),這個人形的輪廓有些可疑,似乎脖頸比正常人要長一些。就在這時,殯儀員伸手將白布單掀起來說,仔細看好,是不是這個人?轱轆的父親與探花的父親是在一起做工,又住在同一條街上,所以探花立刻就認出這具尸體正是轱轆的父親。與此同時,她也看清楚了,轱轆父親的頭顱和脖頸已經(jīng)分離開,在兩者之間有一個兩寸多寬的縫隙。探花看到,這顆頭顱上的表情仍很生動,似乎是在某一個瞬間突然被凝固,但由于面部肌肉已經(jīng)僵硬,就顯得有些夸張。那個年輕女人沒有心理準備,立刻驚得“哦”了一聲就慢慢癱軟下去。

        事后街上的人才聽說,這其實只是一個意外。在那場混戰(zhàn)中轱轆的父親實在太驍勇了,憑著一雙赤手空拳幾乎所向披靡,三四個手持刀棍的壯漢都無法靠近。后來一個被他打得暈頭轉(zhuǎn)向的小個子無意中將手里的大刀用力一揮,正好砍在他的脖頸上。這把大刀很沉,也很鋒利,在砍過來的一瞬只聽“嚓”的一響,接著就見轱轆父親的頭顱隨之輕飄飄地飛起來。據(jù)說在將轱轆父親的尸體送來殯儀館時,其實頭顱和脖頸是重新對在一起的,以為這樣會用熱血粘住,不料在搬動時又脫落開了。

        在這個上午,探花發(fā)現(xiàn),轱轆雖然兩眼一直盯住父親的脖頸,但臉上卻一直在笑。這時那個年輕女人已被殯儀員攙扶到外面去了。殯儀員臨走時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給整容,你們只能自己想辦法了。他這樣說罷,看了看這兩個只有半人高的孩子,又嘆息一聲說,不過……還是算了吧,就算整了容也要拉去燒,沒啥意思了。

        探花真正引起街上人們的注意,是因為轱轆。

        轱轆的一只手有些問題,比正常人多一根手指。這根多余的手指是長在小指的外側(cè),看上去很勻稱,于是學(xué)校的同學(xué)就給他取了個綽號,叫“小糞叉”。轱轆為此從不肯把這只手露出來,即使夏天也要戴一只手套。一天在操場做課間操,轱轆剛把手伸出來,他身邊一個矮胖的同學(xué)突然跳起來把他的手套打掉了,操場上頓時響起一片哄笑。轱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連忙從地上揀起手套又戴在手上。這時那個矮胖同學(xué)一邊歪嘴笑著一邊走過來。這矮胖同學(xué)姓黃,大家都叫他“黃鼬”?!包S鼬”走到轱轆跟前,看著他,突然一伸手又把他的手套打掉了,立刻又招來周圍的一片哄笑。當(dāng)時并沒有人注意,探花正在不遠處把頭歪起來,看著“黃鼬”。她這樣看了一會兒,就轉(zhuǎn)身朝學(xué)校外面走去。

        出事是在中午放學(xué)的時候。探花背著書包走進轱轆他們班的教室,她先是不動聲色地環(huán)顧了一下,然后就朝“黃鼬”走過去。這時“黃鼬”正趴在桌上,用一支圓珠筆專心致志地畫著什么。探花來到他跟前,瞇起一只眼朝他看了一陣,突然從書包里拽出一把半尺多寬的菜刀,掄起來“砰”的一聲就砍在他的課桌上。探花這時雖然只有十一歲,力氣還不是很大,但這一刀也砍得非常兇狠,不僅掛著呼呼的風(fēng)響,刀刃也深深地嵌進桌面,離“黃鼬”那只握著圓珠筆的手僅差不到一寸。

        “黃鼬”正饒有興趣地畫著一個手持大刀的小人兒,突然看到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呼”地飛過來剁在自己手邊,立刻嚇得一縮手就從椅子上跳起來。他看見探花,一下有些茫然?!包S鼬”和探花住在一條街上,自然認識探花,但他不明白探花為什么會突然拎著一把菜刀這樣來砍自己。探花的臉上仍沒有表情,她對“黃鼬”說,你不明白嗎?那我就告訴你,你以后再敢碰轱轆的那只手套,看見嗎,我就會這樣。探花說著從課桌上拔出菜刀,“砰”的一聲又剁下去?!包S鼬”立刻嚇得臉色慘白,兩眼也像金魚似的鼓起來。這時轱轆他們班的班主任劉老師已經(jīng)聞聲趕來。劉老師看到探花正手持著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在教室里的課桌上剁來剁去,立刻大驚失色,趕緊撲過來要奪她手里的刀。但探花的動作比劉老師更快,眨眼間就已將菜刀轉(zhuǎn)移到另一只手上,她把頭歪起來,看了看劉老師,就拎著菜刀轉(zhuǎn)身走了。

        探花在這個中午的舉動讓劉老師感到很憤怒,她認為這樣一個剛上四年級的小女生竟然敢拎著一把切菜刀跑來她的班里行兇是對她極大的蔑視和侮辱。她想,這次一定要將這個小女生的氣焰打下去,否則她后面還說不定會鬧出什么更大的亂子。

        于是,劉老師下午來找探花的班主任畢老師。畢老師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她聽了劉老師的話卻并沒感到太意外。畢老師比劉老師執(zhí)教要早,因此也更有經(jīng)驗。她一向把自己的班治理得井井有條。比如教室的墻壁上,總是貼滿花花綠綠的標語和宣傳畫,而且這些標語和宣傳畫過幾天就要更換一次。再比如全班的學(xué)生經(jīng)常在畢老師的帶領(lǐng)下去公園觀察樹木和花草,有時還要去動物園看一看動物。當(dāng)然,所有這一切都是需要花錢的,而這些錢就來自于班里的班費。畢老師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讓班里的同學(xué)繳納一次班費,少則2角3角,多則5角6角。這點錢在今天看來當(dāng)然微乎其微,但那時卻是一個六口之家一天的生活費。班里的同學(xué)雖然不堪重負,卻從沒有人敢向畢老師提出異議。

        畢老師不久前又在班里斂過一次班費,這次是5角。當(dāng)時畢老師這樣宣布之后問大家有沒有什么問題。探花就舉手站起來。她問畢老師,是不是一定要繳這5角錢。畢老師覺得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問題,就說,當(dāng)然一定要繳。探花說,如果我家里沒錢呢?畢老師問,為什么沒錢?探花看看畢老師,似乎覺得這也是一個很奇怪的問題,但她沉了一下,還是對畢老師說,現(xiàn)在她的家里連吃飯都已成問題,她的母親還要去醫(yī)院看病。畢老師聽了很認真地點點頭,說,但是,班費還是一定要繳的。這時探花就慢慢歪起頭,盯住畢老師看著。畢老師覺得探花的眼神有些奇怪,就問,你還有什么問題?探花說,我們上個月剛繳過3角錢,現(xiàn)在為什么又要繳?畢老師想想說,你昨天剛吃過飯,難道今天就可以不吃了嗎?可是,探花說,我們班里究竟干什么需要這么多的班費呢?畢老師把手朝墻壁一揮說,這些標語,還有宣傳畫,難道不是錢嗎?探花說,寫標語的彩紙是2分錢一張,買十張也不過2角錢。畢老師說,還有這些宣傳畫呢。探花說,宣傳畫是1角2分錢一張,十張是1元2角。畢老師說,還有……還有你們?nèi)ス珗@的門票呢。探花說,公園門票是3分錢,全班一共是1元5角。可是……畢老師想想說,動物園呢,難道你們?nèi)游飯@的門票就不算了嗎?探花說,動物園的門票是5分錢,全班是2元5角。畢老師的臉已經(jīng)漲紅起來,張張嘴,竟一時語塞。她抬手看看腕上嶄新的“五·一”牌手表,轉(zhuǎn)身“嗵嗵嗵”地走到講臺上,“啪”地一拍桌子說,下課!

        這以后,畢老師果然沒再提繳班費的事。后來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把畢老師找去談了一次話。這個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曾做過財務(wù)主任,所以對財務(wù)的事很清楚。他問畢老師是否經(jīng)常向?qū)W生收錢。畢老師立刻更正,不是收錢,是收班費。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一聽就笑了,說收錢和收班費還不是一回事?畢老師很認真地說,當(dāng)然不是一回事,班費是取之于學(xué)生,用之于學(xué)生。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點頭說,如果每月收二十多元,一年可就是二百多元呢。畢老師聽了迅速看一眼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臉上立刻有些不自然,她試探地問,是不是哪個學(xué)生說什么了?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笑笑說,這倒不是。然后在將畢老師送到辦公室的門口時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忽然又問,現(xiàn)在幾點了?畢老師抬手看了一下表。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立刻開玩笑地說,這么新的大手表,一定不少錢吧?接著“嗯嗯”了兩聲,又說,再給你提個建議吧,要愛惜自己的財物啊,那么新的自行車放在操場上日曬雨淋,多可惜,最好還是推到樓道里來。畢老師愣了一下,剛要說什么,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回去了。于是當(dāng)天下午,畢老師就把探花叫到辦公室。畢老師和藹地對探花說,我剛知道你家里的情況,既然這樣,以后你就不要再繳班費了。探花聽了看著畢老師,沒有說話。畢老師想想又說,學(xué)雜費也不用繳了,你家的經(jīng)濟狀況符合國家規(guī)定,我已向?qū)W校提出申請,今后可以免掉你的學(xué)雜費。畢老師這樣說罷,還伸手在探花單薄的肩上輕輕拍了一下。

        在那個下午,轱轆的班主任劉老師有些奇怪,她不明白,為什么畢老師對探花這樣惡劣的行為竟然無動于衷。她提醒畢老師,這件事的影響很壞,后果也很嚴重,探花不僅用菜刀砍壞了那張課桌,也讓黃又強同學(xué)受了驚嚇。劉老師所說的黃又強也就是“黃鼬”。劉老師說,黃又強患有很嚴重的癲癇癥,平時不能受一點刺激,他這天中午一回到家里立刻就栽到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而且渾身不停地抽搐,幸好當(dāng)時他父母在家,立刻把他送去了醫(yī)院,否則后果就不堪設(shè)想了。畢老師先是耐心地聽劉老師說完,然后才心平氣和地告訴她,這件事她已聽說了。畢老師說,最初的起因是這個叫黃又強的學(xué)生拿別人取笑。劉老師立刻說,不管起因是什么,她也不該采取這樣極端的方式。如果全校的學(xué)生誰遇到什么不高興的事就拎著菜刀跑來砍人,那會成了什么樣子?劉老師說,不行,這件事一定不能就這樣算了!畢老師看看劉老師,問,不這樣算了,你說怎樣辦?劉老師突然一愣,就不再說話了。劉老師的愛人是區(qū)教育局副局長,不久前剛被送去“五七干?!眲趧痈脑?。

        探花的父親出事以后,家里的確很困難。

        探花的母親雖已喪失勞動能力,但兩只手還能做些事,于是就想去找自己工作過的煉鐵廠問一問,是否能有可以在家里做的加工活兒,這樣也能有一點收入。探花的母親出工傷以后沒向廠里提過任何要求,所以她想,這點事廠里應(yīng)該答應(yīng),但她行動不便,就讓探花替自己去一下。

        探花在一個下著小雨的中午來到煉鐵廠。讓她沒想到的是,她來到廠長室,竟看到街辦事處革委會的黃主任坐在這里。黃主任叫黃天良,是“黃鼬”的父親。中山村的人都知道,黃主任過去是鋼廠工人,由于不適應(yīng)高強度的體力勞動就經(jīng)常不去上班,后來索性歇了長期病假,再后來就當(dāng)上了街辦事處的革委會主任。黃主任當(dāng)上主任以后權(quán)力很大,管著中山村的幾條街道。但探花還不知道,原來黃主任也兼著煉鐵廠的廠長。在這個中午,黃主任正坐在辦公桌前端著一個鋁飯盒吃飯。他吃的是熬帶魚,弄得滿屋都是甜絲絲的腥氣。這時他看到探花進來,把手里的一根魚刺又用力啃了幾下扔到地上,然后吮著手指問,你來干什么?探花站在門口沒說話,只是將身上的塑料雨披脫下來,小心地卷在手里,又用袖子抹了一下額上的雨水。黃主任的鼻孔里“哼”一聲說,我正要找你呢。他說著就把飯盒“啪”地扔到辦公桌上。

        黃主任這樣生氣自然是有原因的,他的兒子“黃鼬”至今還躺在醫(yī)院?!包S鼬”的癲癇癥雖然已被止住,但只要一看到閃著金屬光澤的刀具立刻就會抽成一團。醫(yī)生說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絕對不能出院,社會上難免刀光劍影,他如果再受刺激就不是癲癇的問題了,恐怕會有生命危險。

        這時黃主任冷笑一聲,對探花說,看來革命的血統(tǒng)論確實有道理啊,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的兒子會打洞。你父親活著時就愛舞刀弄槍,現(xiàn)在輪到你了是不是?黃主任說著臉色就更難看了,瞪著探花說,你究竟跟我兒子有多大仇,怎么能拎著一把大菜刀來砍他?探花面無表情地看著黃主任,仍然不說話。黃主任更惱火了,對探花說,你不用這樣看我,我是在問你話,你那天如果真用菜刀砍了我兒子的手指怎么辦?你想過后果嗎?黃主任忿忿地說,我兒子正在學(xué)吹嗩吶,已經(jīng)可以登臺表演了,將來說不定還要到部隊去吹,到更大的地方去吹,他的手指真被砍掉一根怎么辦?你負得起這個責(zé)任嗎?!“黃鼬”的確會吹嗩吶,每遇學(xué)校有什么活動,他都要上臺去給大家吹一段樂曲。他吹嗩吶時的樣子更像一只黃鼬,兩眼瞪得很圓,兩腮也鼓得像是快要爆裂開。

        探花看看黃主任,就抖開手里的塑料雨披穿在身上,轉(zhuǎn)身準備走了。黃主任立刻叫住她說,你等等。探花就站住了,慢慢轉(zhuǎn)過身。黃主任問,你今天來干什么?探花說,沒事。

        黃主任很疑惑,你冒雨來這里,沒事?探花說,嗯,已經(jīng)……沒事了。黃主任說,說吧,我聽聽。

        黃主任說著就又坐回到辦公桌前,似乎很大度地對探花說,雖然你對我兒子做了那樣的事,但我不跟你計較。探花遲疑了一下,就把來意對黃主任說出來。黃主任很認真地聽了之后,點點頭,嘴里長長地“唔”了一聲說,你是不是認為,你母親受傷,應(yīng)該由廠里負責(zé)?探花看著黃主任說,我母親是工傷。黃主任說,工傷又怎么樣,她是自己抬鐵水不小心才把自己燙了,這跟廠里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你母親以為這樣來找廠里,廠里就會給你家錢嗎?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社會主義國家是不養(yǎng)寄生蟲的,更不允許不勞而獲!探花說,我母親沒要求不勞而獲,她只是想,能在家里做一點可以做的加工活兒。黃主任微微一笑說,好啊,好啊好啊,在家里做加工活兒,你母親這個想法很有創(chuàng)意啊。探花睜大兩眼,看著黃主任。黃主任點點頭說,這樣吧,我先跟廠里的幾個領(lǐng)導(dǎo)研究一下,看是不是在你家里砌一個頂吹式的氧氣小高爐,這樣鑄出鋼錠來,你們母女就可以直接加工了,要么再安一臺拔絲機,或者裝一個壓滾兒,干脆從你家直接出盤條就行了。黃主任說得像真事一樣,這樣說完,又沖著探花眨眨眼,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見。探花沒再說話,慢慢歪起頭,看了看黃主任,就轉(zhuǎn)身從辦公室出來了。黃主任又在屋里叫住她,說,你不用這樣看我,我知道你這孩子的心思很深,不過我警告你,以后再做什么最好先想想,可別闖出大禍來不好收拾!探花又回頭朝黃主任看一眼,就轉(zhuǎn)身走進雨里。

        兩天以后,黃主任來到探花的家里。黃主任的態(tài)度很嚴肅,對探花的母親說,你家的情況我都知道了。但是,黃主任又說,現(xiàn)在的當(dāng)務(wù)之急還不是解決你家的經(jīng)濟困難,而是如何管教探花的問題。這孩子已經(jīng)越來越成問題了,她簡直不像這個年齡的孩子,經(jīng)常說大人話,干大人事兒,甚至讓人捉摸不透?,F(xiàn)在這孩子最讓人擔(dān)心的是,她只要恨上誰就非得干點兒什么,而且不計后果。黃主任說到這里,問探花的母親,探花在外面都干了什么,你知不知道?探花的母親說,不清楚。黃主任立刻批評探花的母親說,這怎么行,你可不能因為家里的經(jīng)濟有困難就放松對孩子的管教,培養(yǎng)革命接班人的問題可是一個原則性的大問題。黃主任對探花的母親說,如果家里再不認真管教,街辦事處可就要出面管教了。黃主任這樣說著歪起嘴一笑,我們可有的是辦法。

        他這樣說完“哼”了一聲,就起身走了。

        黃主任是在幾天以后出的事。

        黃主任出的這件事很蹊蹺,別說他自己,就連當(dāng)時在場的鄰居也都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當(dāng)時是一個下午,黃主任下班回到家里。中山村都是平房,居民平時用煤球爐子燒水做飯,冬天也可以取暖。在這個下午,黃主任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爐子滅了,就準備重新點爐子。其實這時已經(jīng)有一個可疑之處。黃主任每天早晨臨出門時,為防止下雨把爐子澆濕,總要將爐子搬到一間用磚和油氈搭起的小棚子里。但在這個下午,黃主任回來時發(fā)現(xiàn),這只爐子卻不知為什么跑到了院子里,而且爐膛里的煤灰似乎也被人動過。黃主任當(dāng)時還是麻痹大意了,并沒在意這些,一邊跟鄰居閑聊著就把引火紙和木柴放進爐膛里。也就在這時,黃主任忽然聞到一股異樣的氣味,這種氣味很好聞,但又一時想不起是什么味道。這個異常的氣味仍沒引起黃主任的注意。接著,他就劃著一根火柴扔進了爐膛。事后據(jù)黃主任回憶,當(dāng)時只是一瞬間的事,他突然感覺眼前紅光一閃,接著就是“轟”的一聲爆響。

        后來據(jù)急救室的醫(yī)生說,黃主任真的很萬幸,他當(dāng)時雖然伏身在煤球爐子的跟前,卻并沒把臉直沖爐膛,所以從里面轟然而出的火焰也就只燒到了他的頭頂,否則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但即使如此,黃主任的頭頂也被燒得很嚴重。據(jù)一個看見情況的鄰居說,那股莫明其妙的火焰噴出來時,黃主任頭頂上的頭發(fā)只是一閃就不見了,接著整個院子里就彌漫起一股燒豬毛的臭味兒。最后經(jīng)醫(yī)生確診,黃主任的頭皮以及皮下組織都已在瞬間被燒焦,而且深達顱骨,所以唯一的辦法只能做植皮手術(shù)。黃主任的植皮手術(shù)持續(xù)了將近六個小時。據(jù)說這是一個非常復(fù)雜的系統(tǒng)工程,要先從他的屁股上取下皮膚組織,然后再移植到頭頂上去。由于燒傷面積太大,而且按醫(yī)學(xué)慣例,取皮的創(chuàng)面也有限制,醫(yī)生就不得不從他的兩側(cè)屁股各取下一塊皮膚,再弄到頭頂拼接起來。

        黃主任在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月,再出來時就已經(jīng)完全變了樣子。他的頭頂看上去很怪異,似乎被扣了一只肉色的膠皮碗,上面皺巴巴的很不自然。但是,在他頭頂?shù)乃闹軈s仍長著茂盛的頭發(fā),而且不知為什么,這些頭發(fā)被燙過之后,卷曲成很好看的波浪形狀。黃主任一出院立刻就著手調(diào)查此事。他對街上的人說,他很清楚,這絕不是一起偶然的意外事故,大家每天都點爐子,而且都用廢紙和木柴引火,有誰見過廢紙和木柴會在瞬間噴出這樣的大火來?所以,他據(jù)此判斷,這顯然是一起有預(yù)謀的人為事件。

        黃主任從街辦事處抽調(diào)出幾個人,組成專案組專門調(diào)查此事。調(diào)查很快就有了結(jié)果。根據(jù)專案組對現(xiàn)場的勘查,發(fā)現(xiàn)這只肇事的煤球爐子果然有問題。在爐膛底部有一堆玻璃碎片,經(jīng)過將這些碎片重新拼對,竟然是一個罐頭瓶子,且在這些碎片上還殘留著汽油的氣味。這樣一來事情就清楚了。專案組的人分析,當(dāng)時的情形應(yīng)該是這樣的,在出事的那個下午,曾有人偷偷來過黃主任的家里,先把一個裝了汽油的罐頭瓶放到爐膛的底下,而且為掩飾還特意在上面蓋了一些爐灰。汽油的揮發(fā)性極強,因此可以想象,爐膛里很快就充滿了汽油的氣體。這樣等黃主任點爐子時,剛將火柴扔進爐膛立刻就引起爆燃。但接下來的問題是,這個裝了汽油的罐頭瓶又是被誰放進爐膛的呢?專案組推測,能干出這樣的事來,這個人一定不是一般人。但有一點,黃主任可以肯定,此人應(yīng)該對他懷有刻骨的仇恨。黃主任作為街辦事處的革委會主任,深知自己得罪過很多人,而對他懷恨在心的更是大有人在。他在心里認真排查了一下,果然就想到一個有重大嫌疑的人。

        黃主任想到的是,探花。

        黃主任一想到探花,連自己也大吃一驚。他簡直無法相信,這樣一個只有十多歲的小女孩怎么會干出這種可怕的事。但不管怎樣說,黃主任還是堅定地把目標鎖定在探花身上。經(jīng)專案組調(diào)查,在那個出事的下午,果然有人看見探花曾在黃主任家的附近出現(xiàn)過,且手里還拿了什么東西。但是,當(dāng)專案組找到探花時,探花的反應(yīng)卻讓人大感意外。她表現(xiàn)得異常冷靜,回答專案組的詢問也對答如流,顯得既自然又很輕松,而且說的每一句話都言之有據(jù),讓人抓不到一點把柄。探花承認自己在出事的那個下午曾去過黃主任的家里,但她說,她是和幾個同學(xué)一起去的,因為黃主任的兒子黃又強同學(xué)那天下午在學(xué)校突然又不舒服,老師讓幾個高年級的同學(xué)把他送回家。探花說,她曾經(jīng)用菜刀把黃又強嚇出病來,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她這次也就更加熱心地幫助他,送他回到家,還主動把他扶到床上,安頓好,然后才和幾個同學(xué)一起回學(xué)校的。關(guān)于探花說的這些話,專案組的人不僅從那幾個一起送黃又強回家的高年級學(xué)生那里得到證實,就連“黃鼬”自己也說確有其事。據(jù)“黃鼬”說,他當(dāng)時雖然已經(jīng)昏昏沉沉,可仍清楚記得,探花將他送回來之后,還出去為他買了一個很大的西紅杮。他說,如果有人看到探花的手里拿了什么東西,那就應(yīng)該是拿的這個西紅杮。但黃主任對這些話卻不以為然,他覺得即使這些都是真的,也恰恰說明探花的嫌疑更大,因為她在送自己兒子回來的這段時間里,剛好有機會做她想做的事情。

        可是盡管如此,黃主任卻找不到任何確鑿的證據(jù)。

        于是,黃主任就在一天上午來到學(xué)校,找到探花的班主任畢老師。畢老師當(dāng)然認識黃主任,連忙對他說,黃又強同學(xué)并不是自己班的學(xué)生,如果有什么事,還是去找他的班主任劉老師。黃主任說他已經(jīng)找過劉老師了,他現(xiàn)在來找她,并不是為他兒子黃又強的事。畢老師聽了感到奇怪,問,那是為什么事?黃主任說,是關(guān)于楊探花的事。黃主任問,楊探花是不是你班里的學(xué)生?畢老師說,是。黃主任就點點頭,對畢老師說,他已從劉老師那里得知,上一次因為楊探花用菜刀恫嚇他兒子的事,劉老師曾來找過畢老師,但畢老師當(dāng)時的態(tài)度卻令人遺憾,不僅不配合甚至還對楊探花采取了包庇的態(tài)度。黃主任問畢老師,你為什么要這樣包庇一個學(xué)生呢,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攥在了她的手里?畢老師一聽臉立刻紅起來說,我一個當(dāng)老師的,會有什么把柄在學(xué)生手里?黃主任又點點頭說,沒有就好。然后就告訴畢老師,他這次來找她,是為另外一件事,也就是不久前自己被燒傷的這件事。黃主任這樣說著,下意識地用手摸了一下自己植過皮的頭頂。黃主任說,現(xiàn)在這件事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了,的確跟楊探花有關(guān)系,只是還沒掌握確鑿的證據(jù)。我這次來,是想讓學(xué)校警告一下這個楊探花,如果今后再有類似的事情發(fā)生,一旦抓到證據(jù),就要新賬老賬一起算了。

        黃主任這樣說罷,用力看一眼畢老師說,你明白嗎?

        直到三十年后,“黃鼬”才說出他父親黃主任被燒傷這件事的真相。“黃鼬”是在他父親黃主任突發(fā)心臟病,臨咽氣時對他說的。他告訴父親,當(dāng)年出事的那個下午,他確實曾感到身體不適,也確實是被探花等幾個學(xué)生送回家的,但是,這其中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細節(jié)他一直沒說出來?!包S鼬”說,其實那個裝有汽油的罐頭瓶是他放進爐膛的?!包S鼬”對他父親說,那次出事以后他是因為害怕,沒想到事情竟會鬧得如此嚴重,更沒想到會把父親燒成了這樣,所以才一直沒敢把這件事的真相說出來?!包S鼬”說,他當(dāng)時把那個罐頭瓶放進爐膛其實只為跟探花打一個賭。那天中午放學(xué)時,探花站在學(xué)校門口,手里擺弄著一個形狀古怪的玻璃瓶子。這顯然是一個酒瓶子,看上去非常精致,瓶口上的金屬蓋子是擰上去的,上面還有一些好看的花紋。探花把這個瓶子舉到大家面前,讓每個人都聞一下,猜里面是什么東西。當(dāng)時有說是煤油的,也有說是柴油的,還有說是白醋的?!包S鼬”覺得好奇,也湊過去伸著鼻子聞了聞,他一聞就斷定,是汽油。他告訴大家,他父親過去的工作經(jīng)常使用汽油,所以對這種東西很熟悉,汽油揮發(fā)出來的油氣很厲害,遇到一點火星立刻就會爆燃。這時在一旁始終沒說話的探花卻忽然搖搖頭,說汽油雖然容易揮發(fā),但變成油氣之后畢竟是氣體,氣體是不可能被火星點燃的?!包S鼬”聽了不服氣,說氣體當(dāng)然能點燃,否則進汽油庫為什么不許穿帶鐵釘?shù)钠ば?,就是為了防止在地上蹭出火星?!包S鼬”這樣說完扭頭就走了,他覺得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常識,他不明白,探花是真的不懂還是故意裝不懂。但他剛走出不遠,探花就從后面追上來。探花叫住他說,她可以跟他打個賭?!包S鼬”一聽就站住了,問她打什么賭。探花說,汽油的油氣不要說火星,就是火柴也不可能點燃,如果能點燃,她就讓“黃鼬”摘一次轱轆的手套,而且可以舉起他那只有六根手指的手隨便給大家看?!包S鼬”一聽就興奮起來,立刻說好,打賭就打賭。但探花看看他,又問,如果不能點燃呢,又怎么說?“黃鼬”眨眨眼說,你說怎么說就怎么說。探花想想說,如果油氣不能點燃,你就給轱轆買一雙手套?!包S鼬”立刻表示同意。

        于是,探花就告訴“黃鼬”,他可以把她的汽油倒進一個罐頭瓶,再把這個罐頭瓶放進他家的爐膛里,這樣只要劃一根火柴就可以知道結(jié)果了。在這個中午,“黃鼬”家的火爐剛好已經(jīng)熄滅,于是“黃鼬”就把火爐弄到院子里,又找來一個罐頭瓶,倒了些汽油放進火爐的爐膛底下,然后在探花的建議下,又特意撿了些大塊的爐灰架在罐頭瓶的瓶口?!包S鼬”做完這一切,就拿出火柴,小心地劃了一根扔進爐膛里,果然沒任何反應(yīng)。這根火柴在爐灰上靜靜地燃燒了一陣,很快就熄滅了。“黃鼬”還不死心,又劃著一根火柴扔進去,還是沒反應(yīng)。探花說不用再試了,還是去給轱轆買手套吧。也就在這時,“黃鼬”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當(dāng)時他的心里只顧盤算著給轱轆買手套該去哪里弄這筆錢,卻忘了把那個裝汽油的罐頭瓶從爐膛里拿出來。

        “黃鼬”對臨終的父親黃主任說,事后他曾經(jīng)很認真地想過這件事,他認為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揮發(fā)的油氣確實可以燃燒,只不過當(dāng)時爐膛里的濃度不夠,所以才沒能點燃,而當(dāng)他父親黃主任再點爐子時,爐膛里已經(jīng)聚集了足夠的揮發(fā)性氣體,所以立刻就發(fā)生了那樣的爆燃。還有一種可能是,在他父親黃主任點爐子時,有一些火星從爐灰的縫隙掉進了那個罐頭瓶里,這一來就不僅僅是油氣了,汽油遇到明火自然會劇烈地燃燒,所以才發(fā)生了那樣一場意外。

        “黃鼬”的父親黃主任躺在床上,聽了兒子的這些話,臉上立刻現(xiàn)出驚愕的神情。他這時已經(jīng)因為心力衰竭而在艱難地捯氣。他看著兒子“黃鼬”,似乎想說什么,但喉嚨里只發(fā)出“嗝兒”的一聲,又睜大兩眼看了看“黃鼬”,身子一挺就狠狠地咽氣了。

        就在黃主任來學(xué)校找畢老師時,探花卻在想著另一件事。

        探花覺得應(yīng)該去找馬大勇。探花忽然想起來,在馬大勇送父親的尸體回來的那個晚上,臨走時曾對她和母親說過,今后如果有困難可以去找他。探花想,馬大勇現(xiàn)在已是耐火器材廠的領(lǐng)導(dǎo)了,為什么不能去找他呢?于是,探花就在一天上午去了耐火器材廠。

        探花來到耐火器材廠時,一走進廠區(qū)就遇到朱有才。朱有才過去曾跟探花的父親學(xué)過電工,還學(xué)過電氣焊,說起來也算探花父親的徒弟。只是因為他生性怯懦,膽小怕事,所以探花的父親并不喜歡他,但朱有才卻很有師徒之情,探花的父親出事以后,他曾去探花的家里看過幾次,且每次去都要帶一些吃的或用的東西。探花曾聽父親說過,朱有才三十多歲還沒結(jié)婚,不知為什么,好像所有的女人都不喜歡他,所以他平時就住在廠里的單身宿舍。但中山村是一個愛傳閑話的地方,街上的人早有議論,說轱轆的父親出事以后,朱有才曾去幫那個年輕的南方女人修過電子管收音機,后來還修過一次電燈,從那以后就經(jīng)常去看她。甚至還有人說,曾看到朱有才和那個南方女人一起去勸業(yè)場的天華井影院看電影。探花聽到這些話偷偷問過轱轆,是否真有此事。轱轆卻只是搖搖頭,沒說有也沒說沒有。

        在這個上午,朱有才一看到探花就站住了,問探花來廠里干什么。探花告訴他,是來找馬大勇的。朱有才又問,找馬大勇有什么事?探花就把來意告訴了朱有才。朱有才聽了卻搖搖頭,似乎有些不以為然。他說,馬大勇……會管你家的事嗎?探花說,他過去這樣說過的。朱有才“哼”一聲說,廠里的人都知道,他的話不能信,他過去說過很多話,可哪句兌現(xiàn)了?朱有才這樣說罷嘆口氣,又搖了搖頭。顯然,他的心里很清楚,探花如果不找馬大勇也沒有別的辦法,于是又沉了一下說,他現(xiàn)在,好像……還沒來。探花看看朱有才,忽然覺得他的表情有些古怪。

        馬大勇果然還沒來,他的辦公室鎖著門。朱有才走到窗子跟前,踮起腳尖扒著玻璃朝屋里張望了一下,然后回頭問探花,你今天,一定要找到他嗎?探花疲憊地說,是啊……一定要找到他。好吧,朱有才想想說,你跟我來吧。探花問,你知道他在哪兒?朱有才點頭,“嗯”一聲說,應(yīng)該知道。他這樣說罷找來一輛自行車,就帶著探花從廠里出來。

        探花很快驚異地發(fā)現(xiàn),朱有才竟帶著她來到中山村。她問朱有才,馬大勇怎么會在這里?朱有才并不回答,將車子一拐就朝轱轆的家騎來。這時探花的心里就已經(jīng)有了預(yù)感。她曾經(jīng)見過幾次馬大勇來找那個南方女人,有時還拎來一些花花綠綠的食品。探花一直搞不懂,馬大勇既然可以來轱轆的家慰問,為什么就不能來自己家看看呢?此時朱有才已將自行車騎到轱轆家的門口。

        果然,探花一眼就看到了馬大勇的那輛自行車。馬大勇騎的是一輛德國產(chǎn)的老式“鳳頭牌”自行車,這種車在當(dāng)時并不多見,據(jù)馬大勇自己說,他是花三十八塊錢從一家委托商店買的“查抄物資”,但也有人說,他是在一次帶人去抄家時私自留下來的。這時朱有才已從自行車上下來,他朝轱轆家指了指,意思是告訴探花,馬大勇就在這里,然后就掉轉(zhuǎn)車把準備走了。但是,也就在這時,轱轆家的門卻自己打開了,馬大勇從里面走出來,一邊走著一邊對跟在身后送出來的那個南方女人說,不用送了,以后再有什么困難只管跟廠里說,組織上只要能解決的就一定幫你解決。他這樣說罷一抬頭,發(fā)現(xiàn)站在門口的朱有才和探花,于是朝他們說,你們,怎么在這里?

        朱有才一見馬大勇,立刻低下頭,把目光避開了。馬大勇盯住朱有才問,你來這里找我,有事嗎?朱有才連忙說,不不,是……楊師傅的女兒要找你。他說罷就趕緊推起自行車,頭也不回地匆匆走了。這時馬大勇才把臉轉(zhuǎn)向探花,看著她問,找我有事?探花點頭說,有事。探花說,你說過的,如果我家有困難可以來找你。馬大勇似乎愣了一下,然后說,對對,你家如果有什么困難,當(dāng)然可以來找我。他這樣說著回頭看一眼身后的那個南方女人,就拉起探花走出了轱轆家的院子。

        轱轆的父親出事以后,街上的人對這個南方女人確實有些議論。這女人很愛化妝。中山村街上的女人大都是家庭婦女,還有一些是企業(yè)職工,平時的習(xí)慣都是素面,倘若哪個女人在臉上撲一點粉,立刻就會讓人覺得很刺眼。但街上的人不得不承認,這個南方女人確實很會打扮自己,只要在臉上隨便涂抹點什么就會顯得很出眾。后來經(jīng)馬大勇介紹,她去街上的新生副食店上班,從此就更愛打扮自己了。

        朱有才卻看不慣這個女人這樣打扮自己。一天晚上,朱有才來找這南方女人。朱有才對這女人說,你去副食店上班只是賣油鹽醬醋,沒必要把自己弄成這樣。這女人看看他說,賣油鹽醬醋怎么了,難道賣油鹽醬醋就一定要蓬頭垢面嗎?朱有才說,倒不是蓬頭垢面,如果商店里的售貨員都把臉涂抹成你這樣子,那就別賣東西了。朱有才說這些話時聲音并不大,語氣也很平和,但這女人卻立刻惱怒起來,她質(zhì)問朱有才,你是我什么人?你有什么權(quán)利來管我?朱有才仍然心平氣和地說,我不是管你,只是給你提一點建議。這女人冷笑一聲,用帶有南方韻味的普通話說,我如果不接受你的建議呢?朱有才就不再說話了,只是很認真地看著這女人。這女人立刻從朱有才的眼神里讀懂了他的意思。這女人雖然有了一份副食店的臨時工作,但生活仍很拮據(jù),而朱有才每月領(lǐng)了薪水,幾乎要拿出一半給這女人。這女人讀懂了朱有才的眼神就更加惱火起來,她隨手將那盒“美人牌”粉盒摔到地上,粉盒立刻在地上“咕嚕?!钡乩鲆粭l憤怒的白線。這女人大聲說,你不用這樣看我,隨便你怎么樣!

        朱有才沒再說話,只是點點頭就轉(zhuǎn)身走了。

        發(fā)生這件事的第二天上午,馬大勇就在廠里找到朱有才。當(dāng)時朱有才正在拆除一條廢舊的廣播電線。馬大勇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只是聲音不大地問他,前一天的晚上是不是去了十段街?馬大勇說的十段街,也就是轱轆家的這條街。中山村一共有十二條街,分別是從一段街到十二段街。馬大勇的意思很明顯,他是在告訴朱有才,朱有才跟那個南方女人吵架的事他已經(jīng)知道了。朱有才并沒立刻回答,他覺得馬大勇有些明目張膽了。馬大勇是個有家室的男人,他老婆雖然身體不好,但也給他生了一兒一女。他這段時間經(jīng)常往那個南方女人的家里跑,已經(jīng)招來一些議論,現(xiàn)在竟然又來當(dāng)面問自己這樣的話。朱有才認為,這個馬大勇實在是太過分了。他原想告訴他,自己去沒去那個南方女人的家里跟別人沒有任何關(guān)系,因為自己現(xiàn)在還是單身,而那個女人也是單身,所以他跟她來往是正當(dāng)?shù)?,任何人都無權(quán)干涉。但是,朱有才只是把這些話在心里鏗鏘有力地說了一遍,嘴唇并沒有動。

        馬大勇卻似乎已經(jīng)聽到了,臉色立刻難看起來。馬大勇說,好啊,你欺負一個女人,你真有本事啊。

        朱有才又將剛才那番話在心里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了一遍,然后就低下頭,用眼角看一下馬大勇,喃喃地說,我沒欺負她,我只是……勸了她幾句……

        馬大勇說,你勸她什么,你有什么資格去勸她?

        朱有才就低著頭,不再說話了。

        馬大勇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馬大勇說,我跟你說這件事不光是為那個女人,也是為你,你這樣跑到她家里去大吵大鬧,影響很不好。他這樣說著忽然又顯得有些委屈,搖搖頭說,我已經(jīng)聽到了,現(xiàn)在很多人在背地里說我一些很難聽的話,其實我不過是熱心腸,好管一些閑事罷了。

        朱有才仍然沒說話,低頭收起工具,扛上梯子走了。

        探花幾天以后又來找馬大勇。

        這天早晨,馬大勇正從那個南方女人的家里志得意滿地出來,一抬頭,發(fā)現(xiàn)探花正站在面前,立刻有些不悅。他覺得這個小女孩兒總是神出鬼沒的,就像個幽靈。探花并不說話,只是慢慢歪起頭,瞇起一只眼看著他。探花的這個神態(tài)讓馬大勇有些不自在,他定了定神問,你有什么事?

        探花說,沒什么事,我是來給轱轆拿書包的。

        馬大勇沒聽懂,說,拿書包?拿什么書包?

        探花說,轱轆要去上學(xué),當(dāng)然要用書包。然后又不動聲色地說,他昨晚沒回來,你不知道嗎?

        馬大勇更不自然了,他沒想到探花這樣一個小女孩兒,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于是尷尬地朝旁邊挪了一步,意思是讓她過去。可是探花卻并沒有立刻要走的意思,仍然瞇起一只眼看著馬大勇。馬大勇臉上的慍色立刻更沉了,他問,你……還有什么事嗎?

        探花說,你幾天前答應(yīng)過,要為我家想辦法。

        想辦法,想……什么辦法?

        探花說,現(xiàn)在,我家每月只能領(lǐng)到15元勞保金。

        馬大勇聽了好像才想起來,很認真地“嗯嗯”了兩聲,然后翻起眼皮考慮了一下說,這個事我已經(jīng)想過了,我看就按郭轱轆家的方式給你家解決一下吧,你覺得怎么樣?

        探花仰起臉看著馬大勇,沒聽懂他的意思。

        馬大勇又做出很認真的樣子,但表情有些古怪地說,我已經(jīng)為你母親找好了一份工作,也是去那家新生副食店,是蹬三輪車給他們拉菜,工作很輕閑,只要去蔬菜配發(fā)站拉些黃瓜、茄子、西紅杮,一天就可以掙6毛錢,一個月可就是18塊呢,再加上她從煉鐵廠領(lǐng)的那15塊勞保金,就是33塊,這樣你家的平均生活費就已經(jīng)達到16塊5,16塊5啊,這就已經(jīng)是相當(dāng)高的生活水平啦。馬大勇這樣說著,似乎連自己都興奮起來。

        探花仍然面無表情地仰起頭看著馬大勇,并沒說話。

        馬大勇立刻不笑了,看著她問,怎么,你還不滿意嗎?

        探花說,看來,你不是真想給我家解決困難。

        小孩子,不許這樣亂說話!馬大勇沉下臉,用訓(xùn)斥的口氣說。

        探花說,我母親的兩只腳都已經(jīng)被鐵水燒壞了,你不知道嗎?

        馬大勇的嘴里“嘖兒”的一聲,搖頭說,這我就沒辦法了。

        探花看著馬大勇,點點頭說,我……明白了。

        探花已聽朱有才說過,當(dāng)初打死她父親的那伙人已經(jīng)跟馬大勇的人聯(lián)合起來,也就是說,馬大勇的人現(xiàn)在跟當(dāng)初那些人都已成為自己人。探花沒再看馬大勇,也并沒去拿書包,轉(zhuǎn)身走了。

        一天夜里,朱有才突然來到十段街。他這天晚上剛好上夜班,所以身上還穿著特制的電工服。這種電工服不僅可以防電弧,為便于攀爬還有些像運動服的款式,看上去很輕便。朱有才顯然正在廠里安裝電線,手里還拎著兩只鐵鞋。所謂鐵鞋,也就是兩只巨大的環(huán)形鐵鉤,為防止滑脫,也為了絕緣,鐵鉤上還套了一層厚厚的黑膠皮,用的時候只要把兩只腳伸進鐵環(huán)的腳蹬,就可以很輕松地爬到電線桿上。朱有才在這個晚上來到那個南方女人的門口時,他無意中看到了轱轆。自從轱轆的父親去世,探花的母親就經(jīng)常讓他去自己家住。轱轆在這天晚上又睡在探花的家里。轱轆在這個深夜回來是要取自己的書包。他來到門口敲了好一陣,才見那個南方女人開門出來,可是她并沒讓轱轆進去,只是將書包拿出來遞給他,又掏出幾個零錢就把他打發(fā)走了。而所有這一切,都被躲在暗處的朱有才看在眼里。朱有才等轱轆走遠,就踮著腳尖來到窗前。窗子上掛著厚厚的窗簾,將里面遮得很嚴。朱有才仄起耳朵聽了聽,屋里果然傳來那個南方女人說話的聲音。這樣一個夜晚,轱轆又不在家,這個南方女人會跟誰說話呢?朱有才想到這里,回頭朝四周看了看。他發(fā)現(xiàn)在轱轆家的門前剛好有一根電線桿,就套上鐵鞋,輕輕攀爬上去。朱有才只爬到這根電線桿的一半就已從門上面的窗戶看清了屋里的一切。他的兩眼立刻圓睜起來,呆呆地朝屋里看著。

        他這樣看了一陣,就慢慢從電線桿上下來,朝黑暗里走去。

        馬大勇是在第二天上午出的事。在這個上午,沒有人想到會出這樣的事。當(dāng)時朱有才正在馬大勇的辦公室屋頂上拉一根電線。其實這只是一根很普通的電話線,但為了保險起見,朱有才還是特意在外面包了一層塑料封套,固定時又使用了低壓線專用的絕緣瓶。就在這時,馬大勇也爬到屋頂上來。朱有才抬頭看了他一眼。馬大勇先是被他看得有些心虛,接著就突然惱火了。他只朝屋頂上的電線看了幾眼就沖著朱有才大嚷大叫起來,說朱有才工作是如何的粗心,拉電線如何不規(guī)范,一旦遇到雷雨天氣他的辦公室就有可能出危險等等。馬大勇這樣在屋頂一嚷,就如同是在舞臺上當(dāng)眾表演,引得廠區(qū)里從這里經(jīng)過的很多人都仰起頭朝上看。朱有才是一個對自己要求很嚴的人,工作上一向精益求精,他決不允許別人對自己的工作有半點微詞。然而盡管如此,朱有才還是耐心地向馬大勇解釋,說自己這樣拉線是嚴格按照電工規(guī)程,如果馬大勇不放心可以去查《電工手冊》。但馬大勇一聽卻更加惱怒起來,指著朱有才的鼻子說,你讓我去查《電工手冊》嗎,如果你每做一件事我都要去查《電工手冊》,還要你這電工干什么?他一邊這樣說著,嘴里還發(fā)出“嘁”的一聲。也就是這一聲“嘁”,終于讓朱有才忍無可忍了。

        朱有才感覺積聚在心里的怒氣終于要爆發(fā)出來了。

        他朝著馬大勇一步一步走過來。由于是在屋頂,朱有才為了不將瓦片踩破,每一步都邁得很輕,但即使如此那些瓦片還是在他的腳下發(fā)出“嘎吧嘎吧”的聲響。馬大勇似乎從朱有才的臉上看出了什么,本能地向后倒退一步說,你……要干什么?可是已經(jīng)晚了。朱有才突然伸出手,一拳朝他的臉上打過來。事后據(jù)在下面看到的人說,當(dāng)時朱有才的這一拳是用左手打的。朱有才是左撇子,他左手的力氣要遠遠大于右手,所以這一拳也就打得很重。馬大勇還沒反應(yīng)過來,身體就立刻飛起來,與此同時嘴里發(fā)出一聲尖利的嚎叫,他的這聲嚎叫很嘹亮,也很刺耳。

        接下來就發(fā)生了一件更嚴重的事情。馬大勇的這間辦公室過去曾是工人組織的指揮部,在這個指揮部的門前豎著一桿印有“工人鐵血兵團”字樣的大旗,而在旗桿的頂端,則模仿當(dāng)年工農(nóng)紅軍旗幟的樣子特意安裝了一支長矛樣式的鐵槍頭。馬大勇這樣手蹬腳刨地飛過來,不偏不倚剛好落到這支鐵槍頭上,而且不知怎么還在空中翻了個身,這樣一來鐵槍頭也就正好扎在了他的胸口上。在落到這支鐵槍頭上時,雖然槍頭已插進他的胸口,卻插得并不太深,所以他也就沒有立刻致命。

        馬大勇只覺胸口一陣劇痛,又隨著旗桿搖動了一陣才漸漸停下來。他這時才意識到了自己的危險處境。他看著正在自己胸膛下面獵獵飄揚的旗幟,感覺到這支鐵槍頭正在一點一點地朝自己胸口的深處扎進去。他很清楚,倘若這支鐵槍頭一直這樣扎下去很快就會將自己的身體扎透,于是他立刻停止了嚎叫,竭力讓自己的整個身體都安靜下來,就這樣保持著一種平穩(wěn)的姿態(tài)懸在槍頭上。

        這時廠里的很多人都已聞訊趕來。大家看到馬大勇像個風(fēng)向標似的被插在旗桿頂上,都感到莫明其妙,搞不清他是如何被弄上去的。當(dāng)即有人搬來木梯,準備爬上去救援。但剛剛將這架木梯靠到旗桿上,立刻就發(fā)覺不行,木梯只要輕輕一碰旗桿,旗桿立刻又劇烈地抖動起來,馬大勇隨之呻吟一聲,槍頭就又“噗哧”地朝他胸口里插進去一截。此外還有一個更棘手的問題,這根旗桿實在太高了,木梯根本無法夠到桿頂。這時又有人提議,索性將旗桿從地上拔起來,再慢慢放倒,這樣馬大勇自然也就落地了。可是大家研究了一下,認為這個辦法也不可行。如果將旗桿從地上貿(mào)然拔起,一旦控制不住就會瞬間傾倒,這樣一來馬大勇即使沒被扎死也會被摔死。最后眾人經(jīng)過商議,還是采取了一個相對保險的辦法,有人去開來一輛吊車,先將旗桿吊著穩(wěn)定住,然后大家再齊心合力地把旗桿從地上輕輕地拔出來。但就在旗桿被拔出的一瞬,還是由于用力過大,旗桿又猛地抖動了一下,馬大勇立刻在旗桿頂上發(fā)出一聲慘叫。此時的這根旗桿就像是被涂了一層鮮紅的油漆,這油漆看上去很黏稠,也很柔軟,正在陽光下洶涌地向下流淌著,閃爍出溫潤的光澤。

        大家看著胸口被插進一根旗桿的馬大勇,一時都有些不知所措。倘若將旗桿硬生生拔出來,顯然不行,這樣肯定會讓馬大勇立刻送命。而如果不拔,他這個樣子又無法送去醫(yī)院。最后,大家只好找來一根繩索,將他牢牢地固定在旗桿上,然后就像抬著一只獵物似的將他抬去了醫(yī)院。醫(yī)院的外科急診醫(yī)生畢竟見多識廣,說這是典型的貫穿傷,當(dāng)即就采取了相應(yīng)措施,先將旗桿的兩端鋸掉,然后不知用的什么特殊手段就將這截旗桿從馬大勇的身上拔下來。但這樣拔出以后,馬大勇的胸口留下了一個直徑比雞蛋稍大一些的圓洞,而且這圓洞很恐怖,幾乎可以從身體的這一邊看到那一邊。一個人在胸口開出這樣一個圓洞,自然無法承受,所以馬大勇很快就只剩了一絲絲游氣。到了晚上,馬大勇示意讓旁邊的人回避一下,只留下朱有才,然后費力地說,我想……問你一件事。

        朱有才這時已被戴上手銬。他并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馬大勇。

        馬大勇說,我只問你,昨晚的事……是誰告訴你的?

        朱有才仍沒有說話,只在嘴角掠過一絲淡笑。

        馬大勇說,明白了。說完,就咽了氣。

        南方女人畢竟是個聰明女人。馬大勇死后,她心里清楚,這件事絕非偶然。

        幾天后的一個中午,南方女人在街上攔住探花。她對探花說,我早發(fā)現(xiàn)了,你這個孩子很可怕。這時探花剛放學(xué),正背著書包低頭走在路邊。她聽到這南方女人說話就站住了,然后慢慢抬起頭。南方女人又說,你不用這樣看我,我已經(jīng)觀察你很久了,你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孩子,你心計太深了,而且懂得很多大人的事情。探花眨眨眼,仍然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南方女人說,好吧,我現(xiàn)在只問你一句話,你是怎樣知道我的事的?探花慢慢歪起頭,斜睨著一只眼,說,我還知道你的很多事。南方女人一愣,你……還知道什么?探花說,有些事,你不要做得太絕。

        探花這樣說著,扭頭朝遠處看了看。南方女人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才發(fā)現(xiàn)轱轆正朝這邊走過來。轱轆的臉上仍然掛著那樣一層厚厚的憨笑,鼻孔的旁邊還有一抹明顯的血跡。這時轱轆抬起頭,看到南方女人時似乎遲疑了一下,然后就站住了,用手背將臉上的血跡抹了一下,但這一次仍沒抹凈,反而拉出一條長長的血線,一直通向耳廓。探花看到,在不遠的一叢灌木后面,“黃鼬”和幾個孩子正探頭探腦地朝這邊看著?!包S鼬”發(fā)現(xiàn)探花已經(jīng)看到自己,立刻有些驚慌,頭一縮就不見了。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南方女人就悄悄走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轱轆是第二天中午才發(fā)現(xiàn)這件事的。他在這個中午放學(xué)回來,用鑰匙開門時突然感覺不對,屋里發(fā)出一些空洞的回聲,待打開門一看,才發(fā)現(xiàn)屋里已經(jīng)空空蕩蕩,幾乎所有值一點錢的東西都已被那個南方女人搬去賣了。那個南方女人的確很能干,做了這樣大的事情街上竟沒人察覺。

        這件事立刻在街上被傳為奇聞,同時也成為一起很嚴重的政治事件。這時雖然社會上很亂,但街道的戶籍管理制度很嚴格,如果誰家來了外地親友,無論住多長時間都要去派出所申報臨時戶口。但這樣一個來歷不明的南方女人在十段街上住了這么久,而且還有了臨時工作,卻從來沒有辦過任何臨時居住的手續(xù),且說走就又這樣輕而易舉地走了。“黃鼬”的父親黃主任認為,這在戶籍管理上不能不說是一個很大的疏漏。

        “黃鼬”也很懊悔。據(jù)他說,其實那個南方女人走的那天晚上,他曾經(jīng)看到過她,如果他當(dāng)時就識破她的意圖,并將她牢牢盯緊,是絕不會讓她就這么溜掉的?!包S鼬”經(jīng)過分析,認為轱轆跟這件事應(yīng)該也有關(guān)系。那個南方女人在臨走前一定要做各種準備,而在準備時就不可能不露出一點馬腳。轱轆和她住在一起,怎么會一點都沒察覺?于是一天下午放學(xué)時,“黃鼬”就走到轱轆的面前,對他說,你不要再裝模作樣了。

        轱轆正收拾書包,聽了“黃鼬”的話慢慢抬起頭,看看他。

        “黃鼬”又“哼”一聲說,你瞞得過別人,可瞞不過我。

        轱轆似乎沒聽懂“黃鼬”的話,只是沖他笑笑。

        “黃鼬”說,那女人的事,你怎么會不知道?

        轱轆仍然沖“黃鼬”一下一下地笑著。

        轱轆的反應(yīng)讓“黃鼬”惱火起來,他在轱轆面前一跳說,你,還笑?!

        轱轆看著“黃鼬”,嘴動了動,還在笑。

        “黃鼬”鼓起眼說,我說話,你沒聽懂嗎?!

        轱轆還在笑,笑容像被膠水粘在臉上。

        傻瓜——傻瓜!傻瓜!傻瓜?。∩倒希。?!“黃鼬”的額頭暴起青筋,他兩腳一跳沖轱轆喊起來。接著他又使勁沖轱轆嚷著說,我在問你話!你,你聽到?jīng)]有???!

        轱轆卻似乎打定主意,一層笑容仍然牢牢地粘在臉上。

        “黃鼬”終于忍無可忍了。他的臉色越來越黃,肚子也越脹越大,似乎里面充滿了怒不可遏的氣體。他認為轱轆一直沖自己這樣傻笑是在故意嘲弄自己,同時也是一種輕蔑,于是又吼了一聲,你傻笑什么?我……看你再敢笑?!接著就像一只老鼠似的猛地往起一跳,兩眼又用力向上一翻,然后就仰身朝后倒下去。

        在最初的一刻,當(dāng)時在場的班主任劉老師并沒當(dāng)一回事。劉老師以為“黃鼬”不過是不小心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但她立刻就意識到,事情遠比她想的要嚴重得多?!包S鼬”這時躺在地上已經(jīng)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牙齒也咬出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音。劉老師這時才想起“黃鼬”患有嚴重的癲癇癥,于是連忙跑去找來一輛平板車,又從學(xué)校里叫來幾個男老師,就一起將“黃鼬”送去了附近的醫(yī)院。

        “黃鼬”這次果然又犯了癲癇,而且比前幾次都嚴重。據(jù)醫(yī)生說,他這次發(fā)病又是因為精神受到強烈的刺激。醫(yī)生責(zé)備說,上次已經(jīng)提醒過你們,這孩子的癲癇癥如果這樣反復(fù)發(fā)作是很危險的,不僅會影響智力發(fā)育,搞不好還會危及生命,一旦出現(xiàn)這樣的惡果將是不可逆的。這時聞訊趕來的黃主任就將班主任劉老師拉到診室外面,質(zhì)問她這究竟又是怎么回事,是誰又讓他兒子受到這樣的刺激。劉老師想了一下,卻不知該怎樣回答。她想告訴黃主任,這次是他兒子黃又強自己把自己刺激成這樣的,可是想了想,又覺得這樣說似乎不太像話。于是就只好把當(dāng)時的詳細情況對黃主任講了一遍。黃主任聽了立刻勃然大怒。他認定自己的兒子這次犯病又與轱轆有直接關(guān)系,于是當(dāng)即來到學(xué)校。

        這時轱轆和探花還等在學(xué)校里。探花看看天色已晚,就勸轱轆先回去。但轱轆不肯,一定要等劉老師回來。探花對轱轆說,你要明白,這件事你沒有任何責(zé)任,“黃鼬”是在罵你時自己氣成這樣的,你連碰都沒碰他,這跟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也就在這時,黃主任怒氣沖沖地來到學(xué)校。黃主任由于氣憤連植過皮的禿頭頂都變得紫紅起來,周圍一圈卷曲的頭發(fā)也都亂蓬蓬地奓起來,看上去一副怒發(fā)沖冠的樣子。他徑直來到轱轆的面前,瞪著他問,這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轱轆抬起頭看看黃主任,臉上仍然傻笑著,沒說話。

        但黃主任畢竟不是他兒子“黃鼬”,他立刻走上來,“啪”地就在轱轆的臉上摑了一巴掌,喝道,傻笑什么你?我在問你話呢!

        轱轆看著黃主任,臉上仍還在傻笑。

        黃主任“啪”地又摑了一掌說,你還笑?!

        轱轆趔趄了一下,臉上仍然還在笑。

        黃主任甩手又是一掌,看你還敢笑?!

        轱轆仍在笑。

        “啪”的又一掌,你還笑?!

        轱轆還在笑。

        又一掌,你笑?!

        轱轆還笑。

        接著又一掌,又是一掌……

        教室里頓時響起一串“啪啪”的聲音。

        黃主任越打火氣越大,也似乎越打越熟練。他先是只用掌心一下一下重復(fù)地打著,但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樣不科學(xué),也不連貫,因為每打一下手還要回來一次,于是索性就調(diào)整了打法,改用掌心和手背輪番交替,這樣一來一往就“噼噼啪啪”地連貫起來,給人的感覺也酣暢了許多。轱轆的臉很快就被打得紅腫起來。轱轆原本很瘦,這樣一腫兩頰就顯得很飽滿,同時也使他的笑顯得更充實,表情也似乎更古怪。黃主任這樣打了一陣終于累了,那只手也已經(jīng)有些麻木,于是停下來,一邊揉著手一邊恨恨地說,我看你還能這樣笑多久?!

        他這樣說著無意中一回頭,發(fā)現(xiàn)探花正站在自己的身后。

        探花歪起頭,正盯住他的這只手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

        就在這天夜里,轱轆突然流起了鼻血。

        自從那個南方女人走后,探花的母親考慮到轱轆獨自在家沒人照顧,就讓他搬過來住。但轱轆并沒搬過來,只是還像過去,偶爾來這邊睡一晚。這天晚上轱轆幸好又睡在探花的家里。他由于兩頰仍很紅腫,一直仰在床上,但睡到半夜時,突然感覺有一股溫?zé)岬囊后w正汩汩地流進喉嚨,這液體似乎很黏稠,也有一點腥甜。轱轆起初以為是在做夢,只是下意識地一口一口吞咽著,但他很快就發(fā)覺不是夢了,因為有一口咽得不順暢,嗆了一下,于是猛一咳嗽就醒過來。這時探花和母親也都已驚醒了。探花來到轱轆的床前,一看他這樣子立刻嚇了一跳,只見轱轆的鼻孔里仍在不斷向外淌血,枕頭上也已紅了一片。她連忙問轱轆,這是怎么回事?探花的母親也拄著拐杖過來,先是仔細看了一下轱轆,然后回頭對探花說,去弄些涼水來,拍到他的鼻梁上,這樣也許能把血止住。但探花去打來一盆涼水,在轱轆的鼻子上拍了好一陣仍不見效,鼻血反而流得更加洶涌起來。探花的母親這才感覺事情嚴重了。雖然是在半夜,還是讓探花去街上把馬大夫請過來。

        馬大夫叫馬大敢,是馬大勇的弟弟,在附近的育紅中學(xué)當(dāng)校醫(yī)。馬大夫的醫(yī)術(shù)雖不太高明,平時在學(xué)校只是給學(xué)生發(fā)一些預(yù)防流行病的小藥兒,但十段街一帶的人都很信他,平時誰有頭痛腦熱都請他給看一看。不過這個馬大夫的架子很大,一般的老人或孩子很難請得動。據(jù)馬大夫自己說,其實他的專業(yè)是婦產(chǎn)科,所以最擅長的是給年輕女人看病。探花在這天深夜來請馬大夫。馬大夫的家是在街拐角,他獨自住在一間有些破舊的平房里。探花來到門前用力敲了一陣,里面沒動靜。探花想,自己這樣敲門,馬大夫應(yīng)該聽到了,他不做聲一定是因為吃不準來請他看病的是什么人。于是探花就在外面大聲說,馬大夫開門啊,我姐姐病得很重呢!這句話果然有效,屋門很快就打開了。一股氣味從屋里轟然而出,探花被嗆得噎了一下,不由得向后倒退了一步。馬大夫披著衣服走出來,一看是探花立刻就沉下臉。馬大夫知道,這個叫探花的女孩并沒有什么姐姐,于是“哼”一聲說,我剛患了很嚴重的流感,去哪就會傳染的。馬大夫這樣說罷看看探花,突然又愣了一下。他發(fā)現(xiàn)探花正歪起頭,斜睨起一只眼睛朝自己看著。馬大夫?qū)μ交ㄔ缬卸?,知道她不是個簡單的小女孩兒,于是又想了想,點頭說,好吧,你等我一下。他這樣說罷回去收拾了一下,就和探花一起出來。

        馬大夫畢竟是個醫(yī)生。他在這個深夜來到探花的家里,先為轱轆簡單檢查了一下,又詳細問了白天的情況,立刻斷定說,他這樣流鼻血是被黃主任打壞的。馬大夫這樣說完看了看探花,又看了看探花的母親,他說,他當(dāng)然知道這樣說意味著什么,黃主任是街辦事處的革委會主任,平時在街上沒人敢惹。但是,別人怕他,他不怕他,這件事該是怎樣就是怎樣。馬大夫說,這孩子就是因為白天被黃主任打了,所以現(xiàn)在才這樣流血不止??墒?,探花的母親問,他當(dāng)時為什么沒流血呢?馬大夫說,這就是醫(yī)學(xué)方面的問題了,人的鼻腔里血管很豐富,不僅有很多毛細血管,也有一些大血管,黃主任打他的臉時,很可能是震動了哪根大血管,當(dāng)時只是有些滲血,到了夜里就突然破了。

        馬大夫還是有些辦法的。他并沒讓轱轆吃什么藥,只用兩根手指在他臉上的幾個穴位按壓了一陣,又讓他吸了一些什么藥粉,鼻血就漸漸止住了。

        第二天早晨,探花沒去上學(xué)。她從家里一出來就徑直去了街辦事處。辦事處傳達室的人不認識探花,見這樣一個背著書包的小女孩兒直挺挺地往里闖就過來攔住她,問她要找誰。探花說找黃主任。傳達室的人說黃主任正開會。探花說,開會也要找,我有很重要的事。傳達室的人一聽就樂了,說,你這樣一個孩子,找黃主任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探花說,這你不用管,我一定要見黃主任。傳達室的人有些不耐煩了,說,哪兒的孩子,快去快去!探花倒退一步,斜睨了這個人一眼,突然沖里面大聲喊起來,黃主任,黃天良!你把郭轱轆給打壞啦,他的鼻子一直在流血,你快去看看吧!探花的嗓音很尖細,極具穿透力,她這樣一喊立刻就驚動了整個辦事處。很多人都來到院子里,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傳達室的人一下慌了手腳,連忙氣急敗壞地說,你別這樣喊了,黃主任……真的在開會!

        正說著,就見黃主任從里面匆匆地走出來。黃主任的臉色很難看,但還是沖探花笑了笑,走到她面前和藹地說,你有事可以進去找我,怎么在這里大嚷大叫?說著就帶探花來到一間辦公室。一進來,黃主任立刻沉下臉說,你究竟有什么事?

        探花仰起臉看看他說,你昨天把郭轱轆打壞了,他夜里一直在流鼻血。

        黃主任的鼻孔里“哼”一聲,冷冷一笑說,我把他打壞了?你根據(jù)什么說是我把他打壞的呢?

        探花說,是大夫說的。

        黃主任問,哪個大夫?

        探花說,街上的馬大夫。

        街上的馬大夫?黃主任又“哼”地一笑說,那個馬大夫也算是大夫?

        探花說,郭轱轆現(xiàn)在還躺在床上,你應(yīng)該送他去醫(yī)院。

        黃主任伸手撓了撓植過皮的頭頂,又捋了一下腦后卷曲的頭發(fā),搖搖頭冷笑一聲。

        探花盯著黃主任說,怎么,你不認為郭轱轆是被你打壞的嗎?

        黃主任說,我當(dāng)然不這樣認為,換句話說,就算他是被我打壞的,也是罪有應(yīng)得。下一次,我不光讓他流鼻血,還要讓他別的地方也流血呢!他這樣說著臉色忽然一變,又和藹地說,好了好了,我還要去開會,這件事就這樣吧。他說罷就伸出手,原想摸一摸探花的頭,或拍一拍她的肩膀,但就在這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探花正歪起頭,斜睨著一只眼盯住他伸出來的這只手看著。

        于是,黃主任趕緊又把手縮回來了。

        事后黃主任對街上的人說,其實,他已經(jīng)預(yù)感到自己的這只手要出事了。

        黃主任的這只手是在“黃鼬”出院那天出的事。在那個中午,黃主任先將“黃鼬”從醫(yī)院接回來,又把他在家里安頓好,然后就騎著自行車出來。當(dāng)時黃主任騎的是一輛嶄新的“飛鴿牌”自行車,這種“飛鴿牌”自行車在當(dāng)時算得上是著名品牌,而且是極難買到的“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產(chǎn)品。黃主任在這個中午騎著這輛自行車來到街上,心里還在想著兒子“黃鼬”的事情。他原打算去煉鐵廠那邊看看,但忽然又改變了主意,想起要去藥店,為兒子買一些抗癲癇的藥,于是就將自行車一轉(zhuǎn)朝藥店的方向騎來。也就在這時,他的前輪不小心在一個坑凹處顛了一下。其實這個坑凹并不大,也不深,但由于黃主任沒注意就還是顛得猛了一點。也就是這樣一顛,黃主任突然聽到右車把發(fā)出很奇怪的一響。起初他并沒在意,以為是哪根螺栓松動了,接著就意識到是出了更嚴重的問題,因為他感覺到右邊的車把突然軟下去,似乎已經(jīng)禁不住自己的按壓。他連忙將身體朝左邊傾斜,試圖把重心移到左邊的車把上來,但這時再想保持平衡卻已經(jīng)來不及。黃主任像是突然被誰打了一槍,兩手向前一伸就一頭栽下去。當(dāng)時正是中午,吃過午飯的人們都來到街上閑走,所以很多人目睹了這個驚險的場面。據(jù)看見的人說,黃主任的身體不僅靈活,柔韌性也很好,他從車把的上面向前栽去時反應(yīng)相當(dāng)機敏,在離開車的一瞬,兩只腳還用力在腳蹬上踏了一下,這就使他增加了一些向上和向前的沖力,因此在身體騰空而起時,也就贏得了一些調(diào)整姿態(tài)的時間,可以充分地完成一個空中翻騰一周半的動作。不過即使如此,黃主任還是受了傷。他在落地的一瞬感覺身體仍有些傾斜,就本能地伸出右手想在地上支撐一下,也就是這一下,他聽到自己右手的掌心里發(fā)出很清脆的“嘎吧”一響。黃主任立刻意識到,自己的這只手出問題了。

        在這個中午,黃主任很快被街上的人送去醫(yī)院。他先是被送到外科急診室,因為他頭頂那塊植過皮的地方不知在哪兒劃了一下,一直流血不止。但外科的急診醫(yī)生看了卻說,這里的傷口還不要緊,要緊的是傷者的這只右手。醫(yī)生說,他懷疑黃主任的這只右手已經(jīng)斷了。于是黃主任立刻又被轉(zhuǎn)去骨科急診。經(jīng)過X光檢查,黃主任的這只右手果然傷得很重。據(jù)骨科急診的醫(yī)生說,這種骨傷很罕見,它是掌骨骨折,也就是說,這只手已從掌心折斷了,而且肌肉和韌帶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傷。醫(yī)生擔(dān)憂地說,這只手很可能要殘廢了。

        黃主任很長時間以后,仍感到心有余悸。待黃主任冷靜下來,再仔細回想,又覺得這件事有些蹊蹺。這輛“飛鴿牌”自行車剛剛買了不到半年,就算鋼質(zhì)不好,在車把這種關(guān)鍵部位也不應(yīng)該如此容易就發(fā)生斷裂。黃主任當(dāng)即又把那根折斷的車把找來,仔細觀察了一下它的斷口。這一看就看出了問題。斷口顯然是在承受巨大壓力時才發(fā)生斷裂的,但如果再仔細觀察就不難發(fā)現(xiàn),在斷口的另一側(cè)還有一個不大的切口,而且這切口很整齊。這也就是說,它很有可能是被什么人做了手腳。這個發(fā)現(xiàn)立刻讓黃主任怒不可遏,他沒想到竟會有人在暗中下這樣的黑手。但黃主任這一次接受了教訓(xùn),他沒再大張旗鼓地宣揚此事,而是在暗中不動聲色地進行調(diào)查。

        這樣查了幾天,黃主任就拎著這根折斷的車把來到學(xué)校。

        當(dāng)時是一個上午,學(xué)校正在上課。黃主任“砰”的一聲將教室的門推開,對正在講臺上的班主任畢老師說,你出來一下。畢老師先是吃了一驚,然后立刻認出這個人是“黃鼬”的父親黃主任,于是就客氣地說,現(xiàn)在正上課,有什么事請等一下再說。不行!黃主任將纏滿繃帶的手一揮說,就要現(xiàn)在說!他這樣說著索性徑直來到講臺上。

        黃主任不僅右手被石膏和繃帶包裹起來,頭上也纏滿了紗布。他來到講臺上先向下面環(huán)顧了一下,立刻就看到了坐在角落的探花。這時探花也正看著黃主任,她的目光先在黃主任的臉上停留了一下,然后又轉(zhuǎn)向他那只纏滿繃帶的右手。探花的這個眼神立刻讓黃主任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判斷,他回頭對畢老師說,我要跟你談一件很重要的事。畢老師這時已感覺出黃主任來者不善,就點點頭說,好吧。

        然后,畢老師就和黃主任一起走出教室。

        教室里的學(xué)生立刻都把耳朵伸向外面。先是黃主任對畢老師說,這一次這事兒,我看你怎么處理!畢老師立刻提醒黃主任,讓他說話輕一點,說現(xiàn)在正是上課時間,不要影響別的班的同學(xué)上課。黃主任聽了卻立刻大聲吼叫起來,他說,你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嗎?你還讓我說話輕一點兒?我今天沒帶專政指揮部的人來,就已經(jīng)是對你們學(xué)??蜌饬?!他的聲音立刻響徹整個樓道,連教室的門窗玻璃都被震得嗡嗡直響。黃主任又惡狠狠地說,這一次的事他不會再輕易放過,他上次已經(jīng)警告過畢老師,如果再發(fā)生類似的事,而且被他抓到證據(jù),他就要新賬老賬一塊兒算。黃主任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掌握了確鑿的證據(jù)。

        畢老師聽到這里才說,到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黃主任說,你們學(xué)校真不知道嗎?

        畢老師說,不知道。

        黃主任“嗯”一聲,說,好吧。然后就把自己的右手如何受傷這件事,告訴了畢老師。

        畢老師聽過之后想了想,問黃主任,可是,你又怎么肯定,這件事就一定是我班里的學(xué)生干的呢?

        黃主任立刻盯住畢老師,反問道,你又怎么能肯定,不是你班里的學(xué)生干的呢?

        畢老師覺得黃主任這樣反問,似乎在邏輯上有些問題,但一下語塞,竟說不出話來了。

        黃主任冷笑一聲說,這一次,你不會又想包庇你的學(xué)生吧?

        畢老師說,這不是包不包庇的事,我們也要講證據(jù)。

        黃主任說,好吧,如果你要證據(jù),現(xiàn)在就可以給你。他這樣說著,就將那根折斷的車把舉到畢老師眼前。

        畢老師看了一眼這根車把,問,這又能說明什么問題呢?

        黃主任指著車把上的斷口說,你看這里,還有這里,這顯然是被人做過手腳的。

        畢老師說,我已經(jīng)看到了,可你又根據(jù)什么說,做手腳的就一定是我的學(xué)生呢?

        黃主任又冷笑一聲,說,咱們明說吧,你的意思就是,這個事,不可能是你的學(xué)生楊探花干的,對不對?這當(dāng)然不會是她干的,諒她也沒有這樣的本事!

        畢老師看看黃主任,一時搞不懂他究竟要說什么。

        黃主任這時才告訴畢老師,他經(jīng)過幾天的暗中調(diào)查已經(jīng)徹底搞清楚,他的這根車把確實被人用鋼鋸鋸過,但是干這件事的卻另有其人。在出事的那個中午,他去醫(yī)院接他兒子黃又強時,是把自行車放在自己家門口的,他走的時候忘了推進去。有看見的人說,在他回來之前,曾有兩個十多歲的男孩去過他家附近,而且還在他那輛自行車的跟前轉(zhuǎn)了很長時間。黃主任對畢老師說,現(xiàn)在這兩個男孩都已經(jīng)找到了,而且經(jīng)過反復(fù)盤問,他們也都已承認,確實用鋼鋸條鋸過這輛自行車的車把。當(dāng)黃主任問他們?yōu)槭裁匆@樣干時,他們是這樣回答的,他們說,有人告訴他們,這種“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的“飛鴿牌”自行車用的材料跟普通自行車不同,為堅固起見,在車把的鋼管里還套有一根銅棒,而且是紫銅棒。這兩個男孩承認,他們都已染上吸煙的嗜好,所以就想弄些銅棒去賣,然后買煙抽。但是,他們又說,他們在那個中午帶著鋼鋸條來到黃主任家的門口,圍著這輛自行車轉(zhuǎn)了好一陣卻無從下手。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車把的鋼管比別處要厚,鋸起來也不太好用力。這時他們忽然想起來,告訴他們這件事的人還曾說過,右車把的底下應(yīng)該薄一些。可是當(dāng)他們費了很大勁好不容易將右邊車把鋸?fù)笗r才發(fā)現(xiàn),里面竟然是空的,根本就沒有什么紫銅棒,于是他們就趕緊跑掉了。黃主任說到這里看著畢老師問,你想知道,告訴這兩個孩子紫銅棒這件事的人是誰嗎?

        畢老師沒說話,但事情已經(jīng)很明白了。

        對,黃主任用力點點頭說,就是她。

        但畢老師仍有些不相信。她覺得楊探花雖然跟同齡的孩子不太一樣,可是如果做這種事,應(yīng)該還沒有這樣深的心計。況且,她這樣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報復(fù)!黃主任說,當(dāng)然是報復(fù)!

        黃主任這樣一說,畢老師才突然意識到,就在不久前,黃主任曾因為他兒子黃又強的事來到學(xué)校一連摑了郭轱轆幾十個嘴巴,致使郭轱轆的鼻子當(dāng)天夜里大出血。這件事一下在學(xué)校傳得沸沸揚揚,幾乎盡人皆知。畢老師想到這里就沒再說話。

        這時黃主任又問畢老師,要不要把那兩個孩子找來作證?

        畢老師說,不必了。

        黃主任說,好吧,如果這樣,就說明你已經(jīng)相信我的話了?

        畢老師點點頭,但立刻又說,當(dāng)然,我們還要調(diào)查一下。

        這一次,學(xué)校還是對探花做出了很嚴厲的處理,讓她蹲班,降到下一年級。就這樣,暑假以后,別的同學(xué)升入育紅中學(xué),而探花則仍留在小學(xué)六年級,且降到了轱轆的班里。

        探花剛到那個班時,“黃鼬”就主動來找她。“黃鼬”這時已是副班長,見到探花竟表現(xiàn)出異常的熱情。他自從上次癲癇發(fā)作出院后就更加地胖起來,皮膚白白嫩嫩的,說話的神態(tài)似乎也跟過去不一樣了,兩個眼睛總是瞪得很大,好像對什么事都很驚訝。他先是把探花拉到一邊,說他父親摔斷手這事不能怪她,學(xué)校也更不應(yīng)該讓她蹲班?!包S鼬”忿忿地說,學(xué)校怎么能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呢。然后又說,其實探花蹲班是她的班主任畢老師的主意,探花曾經(jīng)為班費的事去學(xué)校檢舉過她,所以她對這件事一直懷恨在心。接著“黃鼬”又代表全班對探花的到來表示歡迎,并告訴她,在他的建議下,劉老師已經(jīng)同意為探花開一個歡迎會?!包S鼬”說,他還特意為探花寫了一首嗩吶曲,叫《歡迎新同學(xué)》,準備在歡迎會上為大家演奏。于是幾天以后,班里果然就在“黃鼬”的主持下為探花舉行了一個歡迎會?!包S鼬”在歡迎會上也真為大家吹奏了他的《歡迎新同學(xué)》?!包S鼬”這時的演奏技法已經(jīng)很純熟,演奏也更有韻味,一支小嗩吶吹得抑揚頓挫、熱情洋溢,將歡迎新同學(xué)的喜悅心情充分表達出來。

        這次歡迎會之后,班主任劉老師也跟探花談了一次話。

        劉老師說,你來這個班,別再給我惹事了。

        劉老師說,這一段,你惹的事已經(jīng)夠多了。

        探花聽了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劉老師。

        劉老師應(yīng)該屬于那種漂亮女人。那時有一個很奇怪的現(xiàn)象,人的外表似乎與家庭出身有直接關(guān)系。比如工人出身,無論男女,一般都很高大,四肢也很發(fā)達;農(nóng)民出身,膚色就有些發(fā)暗,臉上的皺褶似乎也多;資本家出身的人往往都有些油頭粉面;而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人,看上去則很白凈,也有些斯文。沒有人能搞清楚這究竟是什么道理。當(dāng)時有一個很著名的哲學(xué)論斷,簡單地說可以概括成這樣幾句話——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內(nèi)因是變化的根據(jù),外因通過內(nèi)因而起作用。如果將這個哲學(xué)論斷拿到這里來檢驗,似乎就產(chǎn)生了悖論。因為人的樣貌作為內(nèi)因,是自然屬性,而作為外因的家庭出身則是社會屬性,社會屬性的外因反過來決定自然屬性的內(nèi)因,這似乎令人費解,也本末倒置。直到很多年后,生物遺傳工程學(xué)在基因圖譜測序這個概念中才說明了這其中的道理。由此可見,遺傳工程學(xué)不僅解決了人類在生物學(xué)意義上的問題,同時也解決了在社會學(xué)意義上的問題。

        劉老師的父母當(dāng)年都是大學(xué)教師,家庭出身當(dāng)然屬于知識分子,所以她的外表就很文靜,甚至有些大家閨秀的樣子。那時每到做課間操,按學(xué)校規(guī)定,每個班的班主任都要站到自己學(xué)生隊伍的前面。這時班里的學(xué)生就經(jīng)常趁這個機會偷偷看劉老師。她臉上的皮膚不僅白皙,也很有光澤,尤其在陽光下顯得更加好看。這時有的女生心里就會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能長成劉老師的樣子該有多好。這時由于中學(xué)的師資力量匱乏,國家就決定從小學(xué)抽調(diào)一些業(yè)務(wù)水平高、有一定教學(xué)經(jīng)驗的中青年教師充實到中學(xué)來。

        于是,劉老師就被抽調(diào)到育紅中學(xué)來教語文。

        也就在這一年臨近暑期時,中山村的十段街上突然發(fā)生了一件事。當(dāng)時探花和轱轆都沒意識到,這件事,后來竟改變了他們兩人的命運。

        事情是出在馬大夫的身上。在一個下大雨的深夜,馬大夫的那間舊平房由于年久失修突然倒塌了。這時馬大夫已是育紅中學(xué)“教育革命領(lǐng)導(dǎo)小組”的組長,負責(zé)學(xué)校的全面工作,因此這件事也就一下成為一個很嚴重的事件。據(jù)說那天夜里,馬大敢組長的房子出事前沒有任何征兆,當(dāng)時馬組長正睡在床上,還沒搞清發(fā)生了什么事就被埋在廢墟里。由于是在這樣一個深夜,又電閃雷鳴又風(fēng)雨交加,所以盡管這倒塌的聲音很大,街上并沒有人聽到。幸好這時轱轆從附近經(jīng)過。轱轆在這個晚上原本是睡在探花的家里,看到外面下雨,想到自己家的窗子還沒關(guān),就連忙趕回家去。轱轆在經(jīng)過馬組長家時,由于天色很黑并沒注意到有什么異常。但就在這時,他突然隱約聽到一點聲音。這聲音很虛弱,而且時斷時續(xù),好像是有人在艱難地呼救。轱轆起初以為是風(fēng)雨中的幻覺,但回頭朝黑暗中看去,才發(fā)現(xiàn)馬組長家的房子竟然已經(jīng)坍倒在泥水里,那個呼救的聲音正是從廢墟里傳出來的。轱轆的反應(yīng)還是很快的,他立刻意識到被埋在廢墟里的應(yīng)該是馬組長,于是顧不得多想就撲過去在廢墟的上面用手扒起來。轱轆那只六根手指的手在這個黑夜里充分地發(fā)揮了作用,由于多一根手指,所以在扒開泥土或抓取東西時效率也就大大提高。他顧不得兩手已被廢墟里的鐵釘和木屑扎得鮮血淋漓,就那樣一下一下用力扒著。但他這時畢竟只有十六歲,身體還沒有完全長成,所以盡管用盡全身的氣力也只能扒開一些磚頭瓦片,大的木梁卻仍牢牢地壓在那里。轱轆迅速地想了一下,就繞開這些木梁,從側(cè)面向底下掏去。也就在這時,他忽然感覺自己的手觸到一個柔軟的東西。轱轆被嚇了一跳,試著用手捅了捅,發(fā)現(xiàn)它微微動了一下。這時轱轆才看出竟然是一個人,而且身上只穿了很少的衣服。他連忙伏下身去,將壓在上面的東西用力朝旁邊搬開。這個人終于艱難地從木梁底下鉆出來,然后就搖搖晃晃地朝大雨的深處走去。雨水打在這個人的身上,立刻將泥土洶涌地沖刷下去。轱轆借著黑暗中微弱的光線發(fā)現(xiàn),這個人的皮膚竟然很白。關(guān)于這個細節(jié),轱轆事后只對探花一個人說起過。他告訴探花,這個人從廢墟里鉆出來時渾身都是泥水,已經(jīng)看不出本來的樣子,他起初以為是馬組長,但看看背影,好像又覺得不對,因為她走路的樣子不像男人,身上穿的也不是男人的內(nèi)衣。

        也就在這時,轱轆突然聽到廢墟底下又傳來呼救聲,他立刻聽出,這一次才是馬組長。被埋在底下的馬組長顯然也已聽到外面有人來救自己,便越發(fā)拼命地大呼小叫起來。但這樣一來他也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馬組長這時是被壓在破碎的屋頂下面,由于全身被緊緊卡住,也就并沒有感覺到疼痛。但他此時還不知道,一根斷裂的木棍從底下翹起來,已經(jīng)深深地扎進他大腿的內(nèi)側(cè)。這時他這樣一叫,全身稍一用力,插進肉里的鋒利木茬就將一根大血管扎破了。馬組長先是以為自己小便失禁,只覺一股濕乎乎的熱流從兩腿間流淌出來,但接著就感覺不對了。馬組長畢竟曾是一個醫(yī)生,有著職業(yè)的敏感。他突然發(fā)覺這股熱乎乎的東西在腿上流動時有些黏稠,于是艱難地抽出一只手摸了一下,這一摸才發(fā)現(xiàn),竟然是血。馬組長這時才真正意識到了自己的危險。人的身體里總共不過4000毫升血液,馬組長迅速地在心里估算了一下,照自己腿上的傷口這樣流血的速度,用不了多久身上的血就會流干。于是他立刻就不再做聲了,一邊盡量讓自己的全身放松下來,一邊伸手從旁邊的廢墟里拽出一根粗布帶子,又小心地抽出另一只手,用這根帶子一點一點地勒緊腿上的傷口。

        這時外面的轱轆也已經(jīng)筋疲力盡。由于雨越下越大,轱轆感到自己在廢墟上已經(jīng)有些站立不穩(wěn),而且他發(fā)現(xiàn),這些磚頭瓦片和破爛的木梁還在不斷地往下坍塌。轱轆知道,倘若再這樣坍塌下去里面的馬組長就沒有多大希望了。轱轆立刻想到應(yīng)該去叫人,但這時已經(jīng)這樣晚了,又去哪里叫人呢?就在這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在廢墟里有一個洗臉盆,于是立刻拿到手里,又從旁邊抽出一根木棒就用力地敲擊起來。這急促的敲擊聲立刻刺破雨夜響徹整個十段街。人們聽到這奇怪的聲音都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于是紛紛冒雨跑出來,才發(fā)現(xiàn)轱轆正渾身是泥地站在雨里。

        人們將馬組長從廢墟里扒出來時已是后半夜。這時的馬組長看上去就像一只土鱉,渾身上下灰突突的,一條大腿也已被鮮血染得通紅。但他對傷口的及時處理還是起到了關(guān)鍵性作用。事后他對街上的人說,他這一次完全是自己救了自己。他說,倘若再換第二個人就沒命了。

        馬組長突然出了這種事,不僅轟動了十段街,也讓育紅中學(xué)的很多人都大感意外。人們都搞不懂,馬組長在升任育紅中學(xué)“教育革命領(lǐng)導(dǎo)小組”的組長以后,上級早已為他重新安排了住房,據(jù)說還是教育界最好的三室一廳單元宿舍,可是在這樣一個下著大雨的夜里,他怎么會莫明其妙地又跑回過去那間舊平房去住呢?馬組長自己是這樣向人們解釋的,他說這間平房的條件雖然差一些,但畢竟離學(xué)校很近,出事的這天夜里是因為學(xué)校開會很晚,天又一直下雨,所以才住到這邊來的。他說,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結(jié)果那晚就出了這樣的事情。

        馬組長腿上的傷口確實很嚴重。據(jù)醫(yī)院的醫(yī)生說,是扎破了一根動脈血管,幸好處理及時,才沒造成太嚴重的后果。

        一天早晨,馬組長正在學(xué)校里指揮著幾個老師張貼動員“上山下鄉(xiāng)”的標語,探花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他面前。這時的探花已經(jīng)十七歲,不僅個子長高了,人也漂亮起來,尤其是那雙細長的眼睛,兩個眼角還微微上挑,給人的感覺越發(fā)好看。她先是瞇起一只眼盯著馬組長,并不說話。馬組長對探花的這種表情早有耳聞,但他想不出她為什么要這樣看自己,于是皺一皺眉說,馬上就要上課了,你在這里干什么?

        探花朝馬組長看著,說,你不該這樣說話。

        馬組長有些奇怪地問,我……怎樣說話了?

        探花說,那天夜里,是郭轱轆把你挖出來的,你怎么能說是自己救了自己?

        馬組長似乎明白了,但只是“哦”了一聲。

        探花又說,你應(yīng)該做的,是在全校大會上表揚郭轱轆。

        馬組長一聽就笑了,問,是郭轱轆讓你來這樣說的嗎?

        探花說,當(dāng)然不是,你應(yīng)該知道,郭轱轆不是這樣的人。她盯住馬組長,又說,其實那天夜里,郭轱轆完全可以只救別人。

        馬組長突然聽出探花的話里有話,眨眨眼試探著問,你的話我不太懂,能不能說得,再具體一點?

        探花又重復(fù)說,他完全可以只救別人。

        馬組長問,你說的別人……是指誰?

        探花說,你當(dāng)然知道,我指的是誰。

        馬組長沉吟了一下,又問,郭轱轆對你說什么了?

        探花沒再說話,只是看了馬組長一眼就轉(zhuǎn)身走了。

        不久以后,學(xué)校就公布了這屆畢業(yè)生的下鄉(xiāng)插隊名單。讓人沒想到的是,其中竟然有郭轱轆。郭轱轆的家里只有他一個孩子,按當(dāng)時的“上山下鄉(xiāng)”政策,獨生子女是不應(yīng)該走的。就在學(xué)校公布名單的當(dāng)天下午,探花來找劉老師。這時的劉老師已經(jīng)更加受到學(xué)校的重用,不僅負責(zé)初三年級的全面工作,還經(jīng)常跟著馬組長去外面參加各種會議。這自然讓一些政治條件比她好的老師感到不滿。他們認為學(xué)校如此重用一個家庭出身不太說得過去的老師,是沒有任何道理的,也讓人感到不能理解。甚至還有人提出質(zhì)疑,雖然劉老師的教學(xué)水平確實還可以,在各種場合發(fā)言也有一些口才,尤其是寫發(fā)言稿,不僅來得快也很能緊跟形勢,但與她同等水平的老師也不乏其人,學(xué)校為什么只器重她呢?

        在這個下午,探花來到教師辦公室時,劉老師正埋頭趕寫一篇文章,面前的桌子上攤滿各種翻開的學(xué)習(xí)材料。探花站在她面前,靜靜地等了一會兒。劉老師無意中一抬頭,發(fā)現(xiàn)了她,皺一皺眉問,你怎么在這里,又有……什么事?

        探花說,這批插隊,學(xué)校為什么讓郭轱轆走?

        劉老師看看她問,怎么,他不該走嗎?

        探花說,他當(dāng)然不該走,他是獨生子女。

        劉老師一聽笑了,說,這是學(xué)校決定的。

        探花說,可你是他的班主任,你應(yīng)該說話。

        劉老師放下手里的筆,做出很耐心的樣子說,我說話也沒用,我已經(jīng)說過了,這件事是學(xué)校決定的,學(xué)校這樣決定,自然有學(xué)校的道理。

        探花盯著劉老師,突然說,看來,郭轱轆那天夜里真不該救你。

        劉老師似乎沒聽懂,眨眨眼問,你說……哪天夜里?

        探花慢慢歪起頭,斜睨起一只眼,看著劉老師,看了一陣,說,你不知道是哪天夜里嗎?接著又說,你們這樣做,是怕郭轱轆把那天晚上的事,說出去吧?

        劉老師立刻盯住探花,剛要說什么。

        探花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

        就在這時,“黃鼬”的奶奶突然死了。

        “黃鼬”的奶奶是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身體一直很好。當(dāng)時街上經(jīng)常召集家庭婦女開會,大家到一起就唱革命歌曲。“黃鼬”的奶奶嗓音很洪亮,也很有穿透力,無論有多少女人唱歌總能聽出她的聲音。但一天傍晚吃飯時,她一口涼粉卡在喉嚨里竟被噎死了?!包S鼬”的奶奶突然出了這樣的事,自然讓“黃鼬”一家很難接受?!包S鼬”的父親黃主任在悲痛之余,就準備把喪事辦得隆重一些。但立刻有人提醒他,說現(xiàn)在正提倡移風(fēng)易俗,尤其是黃主任這樣的身份,倘把喪事辦得過于鋪張恐怕影響不好。這時“黃鼬”就想出一個大膽的創(chuàng)意。“黃鼬”這時也已經(jīng)十六歲,不僅身材魁梧起來,唇邊也有了毛茸茸的胡須。他已是街辦事處文藝宣傳隊的骨干,主奏樂器是嗩吶,偶爾也吹笙管笛簫或擔(dān)任樂隊指揮。他把街道上的這支文藝宣傳隊拉來家里,專門組織了一個小樂隊,圍在他奶奶的尸體旁邊,一支接一支地吹奏革命歌曲,《山丹丹開花紅艷艷》《八月桂花遍地開》《唱得幸福落滿坡》《革命人永遠是年輕》……這些歌曲都是他奶奶生前最喜歡唱的,所以這樣一演奏,他奶奶的音容笑貌也就似乎又浮現(xiàn)在大家的眼前。小樂隊的演員們都是街辦事處里的工作人員,這時來黃主任家里為這樣的喪事表演,一個個也就格外賣力,演奏忽而激昂高亢,忽而深情悠揚,就這樣把革命的樂曲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演奏下去,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黃家請來了一個專吹紅白喜事的響器班子。街上的人們還從沒見過這樣操辦喪事的,感到很新奇,于是就都來黃家伸著頭看熱鬧。

        但就在這時,探花突然來到黃家。探花低聲對“黃鼬”說,別再吹了。“黃鼬”不解,問為什么?探花朝左右看看,才低聲告訴“黃鼬”,他這樣帶著這些人沖著他奶奶的尸體吹奏革命歌曲,已經(jīng)引起街上人們的議論。有人說,沖著一具死尸演奏革命歌曲,這是不嚴肅,甚至是很嚴重的政治問題,要去有關(guān)部門舉報。這時黃主任也走過來。黃主任聽了探花的話才恍然意識到,這種做法的確欠妥,于是連忙讓那些人收起樂器走了。

        這件事讓“黃鼬”很感動?!包S鼬”對探花說,這一次多虧她提醒,否則他的家里就真會有麻煩了。“黃鼬”很真誠地說,今后探花有什么事,只管說話。

        接著沒過多久,就在劉老師的身上發(fā)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當(dāng)時在育紅中學(xué)的女老師里,劉老師不僅人漂亮,也很精神。比如她的衣服,雖然在款式上沒有太大新意,但洗后總要精心熨燙出一些折痕,這些折痕恰到好處,既能將衣服撐得更有型,看上去也增加了一些挺括的線條。正因如此,她這次出了這樣的事才更加令人難以置信。

        事情是發(fā)生在一天上午,當(dāng)時劉老師正在班里上課。事后據(jù)劉老師對醫(yī)院的醫(yī)生說,她在那個上午并沒感覺身體有什么異常,由于剛剛過了生理周期,渾身上下還有一種說不出的輕爽。但就在這節(jié)課上到一半時,卻突然出了問題。當(dāng)時她正給學(xué)生講一首很著名的詩詞:“……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就在這時,講臺下面的座位上突然傳來“啪”的一響。這聲音雖然不大,但在寂靜的課堂上還是顯得格外清脆。劉老師冷不防被這聲音嚇了一跳,剛要朝那邊看去,卻猛然感覺自己的底下有些異樣,先是濕乎乎的,接著就有一股熱流“呼”地涌出來。劉老師起初以為又來了例假,但再想想,又覺得不對,例假剛過去幾天,不可能這樣短的時間就又來。于是她連忙將自己收縮了一下,想先忍一忍,等下課以后再去衛(wèi)生間看個究竟??删驮谶@時,那個清脆的聲音又“啪”的一響。劉老師的注意力稍一分散,底下“呼”地又涌出一股。這時劉老師就意識到事情有些嚴重了。她感覺底下流出的東西已經(jīng)無法控制,如果照這樣流下去很快就會難以掩飾。她這時穿的是一條已經(jīng)洗得有些發(fā)白的綠軍褲,而這種衣料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只要沾一點點濕立刻就會將顏色變深,而且看上去非常顯眼。劉老師偷眼朝自己的兩腿間看了看,發(fā)現(xiàn)襠部果然已洇出些顏色,但讓她感到奇怪的是,這顏色并不紅,看上去倒有些像水。劉老師搞不懂,自己的底下怎么會突然流出這樣奇怪的東西。于是她急中生智,連忙站到講臺后面將自己的下半身遮擋起來。也就在這時,那個清脆的聲音又“啪”的一響。劉老師稍一分神,感覺底下隨之又“呼”地流出一股,與此同時,她朝那聲音看去,才發(fā)現(xiàn)竟然是“黃鼬”?!包S鼬”這時也正在看著劉老師,臉上掛著奇怪的笑。劉老師斷定剛才的聲音就是“黃鼬”弄出來的,但她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樣弄出的這個聲音,更不明白這聲音怎么會與自己的底下有關(guān)。劉老師的心里頓時生起一股怒火,她想,無論這聲音是如何弄出來的,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黃鼬”是故意這樣做的,而且很可能知道這樣做會給自己造成什么樣的生理反應(yīng)??墒莿⒗蠋熡指悴欢包S鼬”是班干部,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劉老師想到這里就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必須盡快離開教室了。因為她感覺底下已開始洶涌起來,與此同時,她也發(fā)現(xiàn),原來“黃鼬”是在用兩只手拍自己的大腿。“黃鼬”就這樣看著劉老師,兩只手在大腿上“啪”地一拍,“啪”地又一拍。他每這樣拍一下,劉老師就感覺自己的底下隨之洶涌一下。劉老師這時已顧不得多想,她連忙從講臺上下來倉皇地逃出了教室。盡管她出去時竭力將自己的兩腿夾緊,還是被底下的很多學(xué)生發(fā)現(xiàn)了。

        這當(dāng)然一下就成了一個爆炸性的新聞。

        劉老師這樣一個年輕漂亮的女老師,竟然在課堂上講著課尿濕了褲子。大家在興奮之余又紛紛猜測,在劉老師的身體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特別的事情。據(jù)說劉老師那天換了褲子后,整整哭了一個中午。下午就去了醫(yī)院,想看一看自己的泌尿系統(tǒng)究竟出了什么問題。醫(yī)生為她仔細檢查了一下,卻并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當(dāng)劉老師將上午發(fā)生的事情詳細說了一遍,醫(yī)生聽了也感到奇怪。醫(yī)生說,由于尿路感染或神經(jīng)中樞出了問題,小便失禁的情況也是有的,與外界刺激也會有一定關(guān)系,但像劉老師說的這樣,學(xué)生坐在下面一拍大腿,站在上面講臺的老師就會憋不住尿,這種事好像還從沒聽說過。然后醫(yī)生又讓劉老師仔細回想一下,是不是喝了什么不干凈的水。醫(yī)生這樣一問,劉老師才突然想起一件事。劉老師一向很愛喝水,因此水杯也就很考究,是一個造型別致的玻璃瓶。劉老師每次上課之前或課間的時候都要喝一些綠茶,這樣給學(xué)生講課才不會感到口干。劉老師想起來,在今天早晨快要上課時,“黃鼬”曾經(jīng)去過教師辦公室。當(dāng)時劉老師是回去取什么東西,剛好看到“黃鼬”正站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好像在擺弄那個水杯。劉老師感覺奇怪,還問了他一句,說你在這兒干什么?“黃鼬”的表情立刻有些不自然,說沒什么,他是來取粉筆的,發(fā)現(xiàn)這個水杯很漂亮就過來看看。劉老師聽了也沒在意,端起杯子匆匆地喝了幾口就去上課了。這時劉老師想,會不會是這天早晨,“黃鼬”在自己的水杯里偷偷放了什么東西?

        劉老師想到這里就立刻趕回學(xué)校,但劉老師并沒有立刻去找“黃鼬”。她想起早晨回辦公室取東西時,還曾看到兩個外班的學(xué)生在整理作業(yè),于是就把這兩個學(xué)生找來。劉老師先是不動聲色地問他們,這個早晨是否在辦公室里還看到別的什么人?這兩個學(xué)生想了想,說看到了,當(dāng)時黃又強也在。劉老師聽了點點頭,又問,你們看到他在干什么?兩個學(xué)生說,當(dāng)時他們也這樣問他,他說是來給老師取粉筆的。劉老師聽了沉吟一下,又讓他們想一想,黃又強在拿了粉筆之后,是不是還干了什么。這時其中一個學(xué)生突然想起來,說確實看到了,黃又強的手里拿著一個小玻璃瓶,好像還在劉老師的辦公桌前擺弄了一陣。

        劉老師聽了立刻意識到,自己的猜測沒有錯。于是,她當(dāng)即就去班里,把“黃鼬”叫到辦公室。

        讓劉老師沒想到的是,“黃鼬”竟然很痛快地就承認了此事。他的解釋讓劉老師大感意外。他告訴劉老師,他之所以這樣做,只是想搞一個科學(xué)實驗。劉老師聽了感到很奇怪,問他要搞什么科學(xué)實驗?“黃鼬”說,這是一個關(guān)于蛤蟆尿的實驗。劉老師更加不解,說用蛤蟆尿能做什么實驗?“黃鼬”說,有人告訴他,蛤蟆尿有一種很神奇的功效,只要在一個人喝的水里滴上幾滴,你站在他面前一拍大腿,他立刻就會憋不住尿。“黃鼬”說,他聽了之后不相信,于是就去水邊捉來幾只蛤蟆,又將每只蛤蟆攥出一些尿灌進一個小玻璃瓶,然后就在這個早晨偷偷放進劉老師的水杯。所以,“黃鼬”說,他在課堂上拍大腿并不是故意搗亂,而只是想看一看劉老師身上的反應(yīng)。劉老師聽了立刻驚得目瞪口呆,她簡直無法相信,“黃鼬”在課堂上這樣莫明其妙地拍大腿,竟然是在拿自己做蛤蟆尿的實驗,而且他在說這件事時,竟然還這樣地神情自若,好像只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劉老師想想問,這件事……是誰對你說的?

        “黃鼬”笑笑說,這就不能告訴你了。

        劉老師看著“黃鼬”,沉下臉說,你現(xiàn)在如果把這個人說出來,就說明你只是一時糊涂,被別人利用了,否則我就只能認為你是故意捉弄老師,或者說得更嚴重一點,是有意破壞教育革命。劉老師說到這里頓了一下,問,這個人,是不是楊探花?

        “黃鼬”說,你不要再問了,我不會說的。

        劉老師點點頭說,看來,果然是她了。這時劉老師的眼淚就流下來,說,黃又強啊,你從上小學(xué)就在我的班里,我一直這樣培養(yǎng)你,讓你當(dāng)班干部,還讓你當(dāng)班長,我究竟哪一點對不起你了?你為什么要這樣跟我作對呢?

        “黃鼬”面無表情地說,我已經(jīng)說過了,我并沒想跟你作對,我只是做一個實驗。

        好吧,劉老師點頭說,既然這樣,你就去搞你的實驗吧,班干部也不要再當(dāng)了。

        “黃鼬”聽了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看了劉老師一眼就轉(zhuǎn)身走了。

        關(guān)于蛤蟆尿這件事,劉老師最終也沒搞清楚究竟是不是探花對“黃鼬”說的。但這件事在學(xué)校傳開以后,立刻在老師們的中間引起恐慌。那段時間,幾乎每個老師都是杯不離手,即使上課也要將杯子帶到講臺上去。

        轱轆一直懷疑這種蛤蟆尿是否真有這樣神奇的功效。后來他去農(nóng)村插隊時,曾在一條母狗的身上做過類似的實驗。這是村里生產(chǎn)隊長家的一條母狗,雖然品種很一般,只是條菜狗,但很漂亮,看上去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貴氣質(zhì),似乎不太像農(nóng)村的狗。轱轆一天下午把它騙來集體戶,先喂了它一些用肉湯浸過的咸菜,等它渴得口干舌燥,就端來一盆放了蛤蟆尿的水讓它喝。起初這條漂亮的母狗并沒顯出有什么異常,喝過水之后似乎反而更斯文起來。但過了大約十幾分鐘,奇跡就出現(xiàn)了,轱轆站在它的面前,只要一拍大腿,它立刻就會“嘩”地尿出一股尿水。再到后來,索性就不用拍大腿了,它的上下好像通了氣,只要上面喝一口,底下立刻就會尿出來。當(dāng)天晚上,生產(chǎn)隊長就發(fā)現(xiàn)這條狗的排尿系統(tǒng)出了問題。他當(dāng)然不知道這倒霉的畜牲是被轱轆灌了蛤蟆尿,以為是患了尿崩癥,于是就將它殺掉剝皮吃肉了。直到很多年后,轱轆才在馬組長這里找到了答案。這時的馬組長已是一個很有名氣的私人掛牌老中醫(yī),專治梅毒、淋病和尖銳濕疣。據(jù)他說,早在岐黃時代蛤蟆尿就是一味很名貴的藥材,不僅利尿,還具有補腎功效,但同時也有很大的毒副作用,倘若使用不當(dāng)確實會導(dǎo)致尿崩。馬大夫說,他當(dāng)初也是在一本破舊的藥典上偶然看到的,后來曾在十段街上與人閑聊時,說起過此事,不料他說得無心,卻有人在一旁聽得有意。

        所以,馬大夫說,他這些年每當(dāng)想起這件事,就仍對一個人心懷愧疚。

        劉老師這一次真的因為這件事氣壞了。她在撤掉“黃鼬”班干部職務(wù)的同時,還向?qū)W校提出建議,要讓“黃鼬”跟郭轱轆他們這批一起去農(nóng)村插隊。但學(xué)??紤]了一下,覺得下鄉(xiāng)插隊畢竟是一件很光榮的事,不能作為懲罰人的手段,就沒有同意。不過馬組長還是在一次全校大會上宣布,給“黃鼬”一個警告處分。馬組長最后很嚴厲地宣稱,今后不管誰,哪怕他一向表現(xiàn)很好,哪怕是學(xué)生干部,只要做了有損于教育革命的事,學(xué)校決不姑息!馬組長這樣宣布之后,原本還想讓“黃鼬”上臺表個態(tài),一來承認自己的錯誤,二來也向劉老師表示一下道歉。但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黃鼬”已經(jīng)背著書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馬組長和劉老師并不知道,就在這幾天,“黃鼬”和探花正在十段街上幫著拆除馬組長坍塌的那間舊平房。這本來是街道辦事處的事,但那段時間街道辦事處的人手緊張,于是探花就主動向黃主任提出,她和黃又強一起來幫忙。其實清理這堆廢墟并不費事,但探花對“黃鼬”說,這畢竟是馬組長的家,還是應(yīng)該仔細一點,看有沒有什么重要的東西被埋在里面。“黃鼬”覺得探花的話很有道理,就去提醒他父親黃主任。黃主任這時才意識到,馬組長這時已經(jīng)不是醫(yī)生,是育紅中學(xué)的領(lǐng)導(dǎo),于是就叮囑來清理廢墟的人,讓大家多加注意,尤其在清理到廢墟的下面時,一定要看清楚有沒有什么特別的東西。

        當(dāng)清理到廢墟的最底下時,從床上的被子和枕頭的擺放還能依稀看出當(dāng)時的痕跡,在房屋坍塌的一瞬,馬組長顯然正睡在床上,可是細心的人又發(fā)現(xiàn),盡管床上的被子是一條,而枕頭卻是并排擺放著兩個。馬組長的老婆已經(jīng)死了很多年,他一直是單身生活。當(dāng)然,一個單身男人的床上并排放著兩個枕頭也并不能說明什么問題,關(guān)鍵是在床上還發(fā)現(xiàn)了幾件衣服。這些衣服雖然都已辨不出顏色,但從款式上還是能看出顯然不是男人的。接著就又發(fā)現(xiàn),在角落里還有一只被壓扁的坤式提包。而更讓人感到吃驚的是,在這只坤包里竟然還有一小盒包裝精致的避孕套。這一來就讓當(dāng)時在場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覷了。

        接下來就發(fā)生了一件更讓馬組長和劉老師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學(xué)校處理“黃鼬”的第二天上午,“黃鼬”突然拉著一輛平板車來到學(xué)校。學(xué)校傳達室的人立刻出來攔住他,看了看車上裝的都是一些莫明其妙的破爛東西,就問他這是要干什么?!包S鼬”并不說話,只是面無表情地低頭拉著車硬要往學(xué)校里闖。傳達室的人連忙擋住去路,說這輛平板車不是學(xué)校的,按規(guī)定外面的車一律不準進校?!包S鼬”聽了放下車,問傳達室的人,你知道這車上拉的是誰的東西嗎?

        傳達室的人說,不管誰的,也不能進去。

        “黃鼬”突然大聲說,這是馬組長的東西!

        傳達室的人一聽不禁愣了一下,朝車上看了看,還有些不太相信,你說是……馬組長的東西?

        “黃鼬”問,你還不讓進嗎?

        “黃鼬”似乎是故意這樣大聲說的,不僅嗓音洪亮,也底氣十足。這時正是課間操時間,很多學(xué)生和老師都從樓里出來。大家一見立刻都圍過來,好奇地伸著頭朝這輛平板車上看?!包S鼬”更加理直氣壯起來,他朝左右看看,好像是對周圍的人說,我這是學(xué)雷鋒做好事,幫馬組長把他的東西送來學(xué)校,如果你們不讓進就算了,我還拉回街辦事處去,交給那邊的人就是了。他一邊這樣說著一邊拉起車就走。

        傳達室的人一見慌了,趕緊過來攔住他,說,等一等,你先……先等等,這車上裝的……真的沒有別的什么特別的東西嗎?

        “黃鼬”說,有沒有特別的東西,你該去問馬組長。

        傳達室的人又朝車上看了看,就只好讓“黃鼬”進來了。

        “黃鼬”在這個上午拉著這輛平板車徑直來到樓前,就將車上的雜物和幾個大包袱卸下來,又一樣一樣地打開,抖落出里面的東西都攤在地上。包袱里是一些衣服,由于是從廢墟里扒出來的,浸過的泥水已經(jīng)干硬,看上去就更加顯得破爛不堪。這時政教主任也已經(jīng)聞聲趕來。政教主任撥開人群擠進來,一見“黃鼬”正像一個擺舊貨攤兒的小販似的蹲在地上擺弄著一堆亂七八糟的爛東西,立刻厲聲問他,黃又強,你這是在干什么?!

        “黃鼬”慢慢抬起頭,翻翻眼皮說,我是來送東西的。

        送東西?你、你給誰……送東西?

        馬組長,這些都是馬組長的東西。

        政教主任也感到困惑了,他看看“黃鼬”,又看了看地上這些奇怪的東西,想了一下問,你既然送來,為什么擺在這里?就在這時,一個女老師突然在旁邊“咦”的一聲。政教主任立刻回頭看看她,問怎么回事。這個女老師指指地上的一件衣服,似乎想說什么,又立刻把話咽回去了。這時大家才注意到,這顯然是一件女式襯衣,盡管已被泥水浸成土灰色,但仍能看出是的確良的衣料。這種衣料在當(dāng)時還很少見,且這件襯衣的款式也有些與眾不同,衣領(lǐng)很大,也很尖,看上去很洋氣。政教主任立刻明白了這個女老師的意思。他也想起來,劉老師就曾經(jīng)穿過一件這樣的襯衣。接著另一個女老師又用手指了指旁邊的一條褲子。這條褲子依稀還能看出熨燙過的折痕。就在這時,政教主任發(fā)現(xiàn)“黃鼬”的手里正擺弄著一只坤包,他覺得這只坤包也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于是一把抓過來,打開里面翻弄著看了看。這時圍在旁邊的幾個女老師也已經(jīng)看到包里的東西,臉一下都紅起來。

        那時還沒有“婚外戀”這種說法,男女之間不太正當(dāng)?shù)氖虑橐话惚环Q為“亂搞男女關(guān)系”,或者叫“生活作風(fēng)問題”。無論什么人,只要一沾這種問題就是一件很嚴重的事。中山村曾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長得并不太好看,就住在十段街的附近,好像是哪個單位的領(lǐng)導(dǎo),每天一早一晚都有一輛很漂亮的小轎車接送她上下班。但一天上午,她突然站在一輛卡車上被押回來。當(dāng)時她站在車廂的前面,脖子上掛了一串花花綠綠的爛鞋,兩根胳膊被站在兩邊的工人糾察隊員撅到后面,看上去就像是一架怪異的飛機。街上的人立刻過來把這輛卡車圍住,大家一看她脖子上的那些爛鞋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這時一個年齡與她相仿的女人就跳上車去開始揭發(fā)她,這個女人顯然是那個男人的妻子,將事情的所有過程都原原本本地當(dāng)眾講出來,甚至連床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沒有放過。站在車下的人們聽了先是默不做聲,接著就突然憤怒地喊起口號。也就在那天夜里,這個女人就把自己吊在了家里的門框上。

        “黃鼬”將馬組長的東西拉來學(xué)校之后,盡管老師們都諱莫如深,但局里還是很快就知道了這件事,于是派下一個調(diào)查組來到學(xué)校。調(diào)查組的組長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干部,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大家都叫他羅主任。羅主任一來到學(xué)校,立刻就展開了對馬組長和劉老師這件事的調(diào)查。他先將“黃鼬”拉來的那些東西一件一件仔細地檢查了一遍。查過之后,才將馬組長找來談話。馬組長起初并不買羅主任的賬,拒絕回答一切問題。他提醒羅主任,自己是育紅中學(xué)“教育革命領(lǐng)導(dǎo)小組”的組長,還有很多重要的工作,而且這時已進入動員“上山下鄉(xiāng)”的攻堅階段,所以沒時間跟羅主任扯這些無聊的事。羅主任聽了并不動聲色,只是告訴馬組長,他這樣找他談話也是一項重要工作,而且這項工作是上級交待下來的,所以,希望他能配合。馬組長一聽羅主任這樣說,態(tài)度才有些緩和下來,他說這件事很顯然,一定是有人故意栽贓陷害。他說,其實那些扒出來的東西已經(jīng)沒有任何價值,即使還有一些價值他也完全可以自己去取,可是這個叫黃又強的學(xué)生卻將這些破爛拉來學(xué)校,還故意當(dāng)眾一樣一樣地展示,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又是誰指使他這樣干的?馬組長“哼”一聲說,這件事顯然是幕后有人指使。

        羅主任問,你估計會是什么人指使的呢?

        馬組長說,我也一直在調(diào)查此事,現(xiàn)在學(xué)校正在動員這一屆畢業(yè)生下鄉(xiāng)插隊,這當(dāng)然會讓很多人不高興,甚至還會得罪一些人。所以,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用這種事來陷害我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這時,羅主任忽然問,可是那天夜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馬組長支吾了一下說,這……就是我個人的私事了。

        不,羅主任搖頭說,就算是你個人的私事,你也應(yīng)該向組織說清楚。

        馬組長說,好吧,退一步講,即使是……

        羅主任又打斷他說,不要退一步講,該怎樣講就怎樣講。

        馬組長張張嘴,不再說話了。

        羅主任的調(diào)查組很快就回局里去了。最后沒有任何結(jié)論,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但不久以后,馬組長還是被調(diào)走了。據(jù)說是去了一個很偏遠的學(xué)校,靠近市郊,衛(wèi)生條件也很差。馬組長到那里仍然擔(dān)任校醫(yī),同時也兼管衛(wèi)生工作。接著沒過多久,劉老師也被調(diào)到學(xué)校的器械室管器械了。據(jù)“黃鼬”說,劉老師在臨去器械室之前,曾找探花談過一次話。劉老師問探花,如果當(dāng)初她說服馬組長,不讓郭轱轆去農(nóng)村插隊,是不是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這些事了呢?探花聽了只是靜靜地看著劉老師,沒說任何話。

        這時已經(jīng)畢業(yè)在即?!包S鼬”原本對探花說,他已跟他父親黃主任說了,先安排他和探花去那間街辦的煉鐵廠工作,等以后有了機會,再讓他和她一起進國營單位。但探花沒同意。探花這時已在學(xué)校報了名,準備跟郭轱轆一起去農(nóng)村插隊。探花對“黃鼬”說,如果他真想為她做點事,等她走了以后,就幫她照顧一下母親吧。

        “黃鼬”聽了點點頭,很認真地說,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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