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中 宇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里仁》篇中記載:“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何有”為春秋戰(zhàn)國時常用語。魏何晏等《論語集解》注:“何有者,言不難也?!盵1]36孔子的話一般闡釋為:能夠用禮讓來治理國家嗎?這樣的話治國有什么困難呢?如果不能用禮讓來治理國家,拿禮來做什么?歷代注本對“禮讓”二字語焉不詳,也存在一些歧誤,需要進一步考察。
南朝皇侃已偏重于“讓”,《論語義疏》引江熙的話說:“人懷讓心,則治國易也?!盵2]90北宋邢昺疏:“云‘何有’者,謂以禮讓治國,何有其難?!盵1]36南宋朱熹承襲皇侃、邢昺,也主要闡釋“讓”。宋以后,大致依邢昺訓為“謂以禮讓治國”。楊伯峻、錢穆、楊逢彬等均不注“禮讓”,譯文都直接保留“禮讓”二字。今“禮讓”為一詞,偏正結(jié)構(gòu),“禮”為修飾成分,其核心意義是“讓”。大概皇侃、邢昺、朱熹所處時代,“禮讓”也已成詞或習用結(jié)構(gòu),主要表示“謙讓”意義,所以他們闡釋也偏重于“讓”。但這頗讓人生疑,孔子論“為國”,即治理國家,這是非常復雜的工程,僅僅依靠“謙讓”就可以“為國”?尤須指出的是,如果回溯到春秋時期,“禮讓”還沒有成為一個詞或相對穩(wěn)定的短語,甚至沒有二字連用的習慣。在《論語》中,“讓”一共出現(xiàn)7次,除了以上《里仁》篇中的2次,其他5次如下:
子禽問于子貢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學而》)
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八佾》)
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泰伯》)
曰:“夫子何哂由也?”曰:“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先進》)
子曰:“當仁,不讓于師。”(《衛(wèi)靈公》)
這5處“讓”都是單獨為詞。進一步查閱先秦儒家文獻及其他文獻,如《尚書》《周易》《周禮》《儀禮》《禮記》《詩經(jīng)》《左傳》《孟子》《荀子》《墨子》《莊子》等,都不見“禮讓”連用之例。以《左傳》為例,“禮”出現(xiàn)462次[3]392,“以禮……”格式也出現(xiàn)21例,“讓”出現(xiàn)49次,卻無一例“禮讓”連用。所以《里仁》篇中的兩處“禮讓”,為春秋戰(zhàn)國及其以前罕見的“孤例”。
在先秦以及兩漢整理的文獻中,以禮治國的論述十分常見。例如:
故人之命在天,國之命在禮。(《荀子·強國》)
禮之于正國也,猶衡之于輕重也,繩墨之于曲直也,規(guī)矩之于方圜也。(《禮記·經(jīng)解》)
故治國不以禮,猶無耜而耕也。(《禮記·禮運》)
子曰:禮者何也?即事之治也。君子有其事必有其治。治國而無禮,譬猶瞽之無相與!倀倀乎其何之?譬猶終夜有求于幽室之中,非燭何見?(《禮記·仲尼燕居》)
夫臣勇多則弒其君,子力多則弒其長。然而不敢者,惟禮之謂也。禮者,所以御民也。轡者,所以御馬也。無禮而能治國家者,嬰未之聞也。(《說苑·修文》)
夫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辨訟,非禮不決;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宦學事師,非禮不親;班朝治軍,蒞官行法,非禮威嚴不行;禱祠祭祀,供給鬼神,非禮不誠不莊。是以君子恭敬、撙節(jié)、退讓以明禮。(《禮記·曲禮上》)
在這些文獻中,“禮”是治理國家必需的禮儀制度、法規(guī),在治理國家中的地位極高,不可或缺。但在大量論以禮治國的文獻中,都不見論及“讓”。“讓”與國家的關系,一般見于讓天下、讓國,如《論語·泰伯》篇中泰伯“三以天下讓”。在《泰伯》篇以及類似“讓國”故實中,均沒有提到“禮”。這些文獻中“讓”并不是“為國(治國)”,而是不爭“為國”的權(quán)位。由此來看,以“為國”而論,必需的是“禮”,“讓”并非“為國”的必備要素,因而論以禮治國都不論及“讓”。先秦文獻僅《里仁》篇例外,即使在《里仁》篇中,孔子最后問“如禮何”,而不是“如禮讓何”或“如讓何”,可表明這一章論述的核心是“禮”,不是“讓”。而從皇侃、邢昺、朱熹,直到現(xiàn)代譯為“禮讓”,都已偏于“讓”,這就偏離了這一章論述的核心,當然不符合孔子原意。
在“三禮”中,集中敘周代官制、權(quán)責、相關法令等的《周禮》,最初名為《周官》,其中“讓”僅出現(xiàn)9次。在《儀禮》中,“讓”共出現(xiàn)46次。漢代編成的《禮記》,“讓”出現(xiàn)最多,共73次。由此大致可以判斷,“讓”本質(zhì)上是一種態(tài)度,在表示態(tài)度或者儀式性的文獻中出現(xiàn)更多,如《儀禮》《禮記》?!岸Y”包括制度、“儀禮”等,但在西周乃至春秋時期,卻更側(cè)重其深層的“禮制”,包括官制、法令等,具有規(guī)范性和強制性,這才是“為國”的核心。這些帶有強制性的制度、法令與“讓”不具有直接關聯(lián),所以在敘周代官制、權(quán)責、相關法令等的《周禮》中,“讓”出現(xiàn)的次數(shù)還不及《儀禮》中的五分之一,不及《禮記》中的八分之一,大大少于《儀禮》《禮記》。由于從西周到春秋、戰(zhàn)國,再到秦、漢,政治制度及官制發(fā)生了劇烈而深刻的變化,所以西周禮制直接治理國家的作用不斷弱化、虛化,而它的“儀式性”卻在不斷增強。與之相應,從《周禮》到《儀禮》《禮記》,表示態(tài)度與儀式性的“讓”出現(xiàn)的次數(shù)隨之大幅增多。
現(xiàn)在略考察《周禮》中9例“讓”的用法。在《周禮·地官·司救》中,“讓”出現(xiàn)3次:“司救掌萬民之邪惡、過失,而誅讓之,以禮防禁而救之。凡民之有邪惡者,三讓而罰,三罰而士加明刑。恥諸嘉石,役諸司空。其有過失者,三讓而罰,三罰而歸于圜土?!币陨?例“讓”均作“責讓”?!罢D讓”指言辭嚴厲的批判、譴責。兩處“三讓”均指多次譴責或問責?!墩f文》:“讓,相責讓。從言襄聲?!薄缎栄拧罚骸霸懾熞赞o謂之讓?!痹谙惹匚墨I中,“責讓”義頗為常見?!吨芏Y》中另外6處“讓”表示與今相近的“謙讓”?!吨芏Y·秋官·司儀》論“司儀”的權(quán)責:“司儀掌九儀之賓客擯相之禮,以詔儀容辭令揖讓之節(jié)”,其中就出現(xiàn)5處“讓”。司儀原本負責接待賓客以及相關禮儀,所以這5處“讓”,乃是“禮制”之下司儀職官的具體態(tài)度及行為。另1例見于《周禮·地官·司徒》:“大司徒之職……而施十有二教焉。一曰以祀禮教敬,則民不茍。二曰以陽禮教讓,則民不爭。三曰以陰禮教親,則民不怨?!彼就绞俏髦軙r主管財賦等的最高官職,掌管天下土地、戶籍等,其職能廣泛,因此還要負責對人民的“教化”。這里“教讓”,只是按照禮制管理諸多事務中的一個具體問題。而“禮”,則是治理天下的根本依據(jù)。由此可以判斷,在周代以禮治國的環(huán)境下,“讓”只是禮制之下的具體態(tài)度與儀式,它的重要性遠低于“禮”。因為那個時代,“禮”作為官制、法令制度還沒有弱化、虛化或者“儀式化”,而是天下的根本大法。“讓”作為一種儀式化的態(tài)度,還不足以與“禮”并提。這恐怕是先秦文獻除了《里仁》篇,再也找不到“禮讓”連用的原因。直到周代以后,“禮”的作用趨于弱化、虛化、“儀式化”,“禮讓”才逐漸連用,且其意義偏重于“讓”。由此來看,要還原周代“禮讓”的意義,就不能把“禮讓”作為一個整體。所以“能以禮讓為國乎”解作“能夠用禮制和謙讓的態(tài)度來治理國家嗎”,更接近春秋時期語言實際,也比保留“禮讓”不譯合理。
盡管《里仁》篇中的“禮讓”為先秦文獻中僅見,但由于《論語》的各種傳本在這里并無歧異,所以歷代并沒有認為“讓”為衍文。不過,現(xiàn)代闡釋通常把“禮讓”作為一個整體,例如通行的楊伯峻《論語譯注》譯為“能夠用禮讓來治理國家嗎”,錢穆《論語新解》譯為“若能以禮讓來治國”。考慮到大量先秦文獻中“禮讓”幾乎沒有連用的習慣,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根本沒有成為一個詞或習用短語,且現(xiàn)代漢語“禮讓”一詞的核心意義是“讓”,與本章論述重點仍在“禮”而非“讓”不符,無疑必須進行適當調(diào)整。
《論語》中“禮”共出現(xiàn)74次,其中論以禮治國的章節(jié)不少。例如:“子曰:‘上好禮,則民易使也?!?《憲問》)依照禮制管理,猶如今天所說依法治國、依法管理,不是只憑主觀好惡,人民自然就會聽從官府。再如:“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八佾》)即便是國君,對待大臣也不能無“禮”,也需要以禮法進行管理,才能建立起君臣的理想關系?!秾W而》篇的“禮之用和為貴”是一個很重要的命題:“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jié)之,亦不可行也。’”這一章論“禮法”與“和諧”的關系。有子的意思是,禮法的作用,以達到和諧為可貴,過去圣明君王治理國家,可寶貴的地方就在這里。大事小事都按照禮法行事,有一些地方就行不通。為和諧而和諧,不用禮制來加以約束、節(jié)制,也不可行。禮法具有強制性,這看似與和諧存在矛盾,但和諧卻是禮法追求的效果和最高目標,在儒家看來本質(zhì)上是統(tǒng)一的。完全以禮法來約束,不是所有事情都行得通。但為和諧而和諧,一團和氣,沒有禮法的底線,更行不通。所以治國應該是以禮法為依據(jù),但需要剛、柔適度,以實現(xiàn)和諧為最終目的?!墩撜Z》論“禮”及“為國”,強調(diào)道義、禮法等對于穩(wěn)定發(fā)展的重要性,但除了《里仁》篇的孤例,都不論及“讓”,更沒有討論“讓”對于治理國家的具體作用。
《顏淵》篇“子貢問政”章,討論著名的“足食”“足兵”“民信”問題。原文是:“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迂曉唬骸夭坏靡讯ィ谒谷吆蜗??’曰:‘去兵?!迂曉唬骸夭坏靡讯?,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睔v代對這一章的闡釋,存在一些不明確也不準確的地方。首先需要指出,這一段討論“足食,足兵,民信”,其涉及的主體是“官府”,即官府要儲備充足的糧食、積累充足的軍備、取得人民的信任。也就是說,這一段討論的主題是“為政”,主體是“官府”,它的主題不是“化民”,主體不是“民”,是討論官府作為的,不是討論民眾修養(yǎng)的。其次,以此為前提,可知“去兵(去掉軍備)”指官府“去兵”,民不可能“去兵”,其對應的是前面提出的正常狀況下“足兵”。宋邢昺說:“以兵者兇器,……財用之蠹也,故先去之?!盵1]106就是說軍備占用了很多財稅,在非常時期應先去掉。軍賦在周代是一個單獨的稅種,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官府應首先免除軍賦,減少或停止軍備。同理,“去食”也應指官府“去食”,其對應的是前面提出的正常狀況下“足食”?!白闶场睔v代注本均指官府儲備充足的糧食,則“去食”就應是停止儲備糧食,所涉行為主體也是官府。也就是如果免除軍賦還不足以應對特殊情況,則需要官府減免田稅,停止或暫緩國家的糧食儲備。
這樣闡釋的第一個證據(jù)是楊樹達的疏證?!吨芏Y·地官·均人》載:“兇札則無力政,無財賦,不收地守、地職,不均地政?!编嵭嵥巨r(nóng)(眾)云:“兇,謂兇年饑荒也;札,謂疾疫死亡也。越人謂死為札?!边@一段意為:發(fā)生饑饉疫病的兇年就免除徭役,免除賦稅,不征收山林川澤稅和各種從業(yè)稅,沒有“均地政”的工作。《周禮》是敘西周官制及法令制度的文獻,也就是說,發(fā)生“必不得已”的情況,免除徭役和賦稅以有利于民眾生息是周代的政治和經(jīng)濟制度。楊樹達在其《論語疏證》“去食”下引《周禮》中這一段文字為疏證。[4]282楊逢彬先生評價《論語疏證》說:“這書把三國以前所有征引《論語》或者和《論語》的有關資料都依《論語》原文疏列,時出己意。”[3]403楊逢彬先生指出了《疏證》的特點:多列材料而少評價,猶如春秋筆法,委婉而傾向性非常清晰。楊樹達引《周禮·地官·均人》為注,顯然以《周禮》為依據(jù),指“去食”為免除百姓賦稅、官府不征收儲備糧食。錢穆也在某種意義上提供了一些佐證。他說:“去食……此不僅指為政者發(fā)倉廩以拯民言,亦兼指為政者教民取舍言?!盵5]289錢穆認為“去食”指“為政者發(fā)倉廩以拯民”,雖然比較周代制度還不算準確、全面,但他指出“去食”涉及的行為主體是“為政者”,這是值得肯定的。當然,錢穆所稱“亦兼指為政者教民取舍言”,還是偏離了這一章的“為政”主題,毫無疑問是受到宋以來“從化”“教化”論的影響。
魏何晏等《論語集解》引孔安國注,“民無信不立”訓為“治邦不可失信”[1]106,與“子貢問政”章的主題與論述主體還是吻合的。但南朝皇侃已提到孟子的舍生取義,論述主體開始轉(zhuǎn)向“民”[2]305。宋代邢疏、朱注進一步提及對民“從化”[1]106“教化”[6]134,逐漸偏離了“子貢問政”的主題。邢疏、朱注以后,對“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漸有斷章取義之嫌,即把這一章討論的主題與主體,由“為政”與官府,轉(zhuǎn)移到“教化”、民眾,把官府的擔當、責任,轉(zhuǎn)移到民眾的承擔或者修養(yǎng)?,F(xiàn)代主要譯注本如楊伯峻《論語譯注》《辜鴻銘講論語》等多延伸皇侃及宋儒以來的“不當轉(zhuǎn)移”,把“去食”譯為“去掉糧食”,辜鴻銘干脆譯為“去掉口糧”[7]209。這樣闡釋嚴重背離儒家精神且不合邏輯。首先,查遍《論語》及儒家典籍,都找不到孔子要官府去掉民眾口糧或糧食這樣的論述,它與儒家“民惟邦本”(見《尚書·五子之歌》)的政治理想嚴重背離。儒家這一理想后來孟子闡述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下》)。無法設想秉持這樣主張的儒家,會建議去掉民眾口糧。其次,不合理。那個時代,民眾的口糧原本并不是官府供給,官府如何去掉口糧或糧食?所以“去食”的主語若是官府,那么官府能做的只能是免除賦稅、停止糧食儲備或者以儲備糧食賑濟民眾,“食”必須指官府的儲備糧,而非民眾的口糧。因為與“去食”對應的是前面的“足食”,“足食”所涉主體是官府,意為“(官府)使糧食儲備充足”,歷代闡釋均沒有異議,那么與之對應的“去食”所涉主體當然只能是官府,而官府能做的,決不是去掉口糧或糧食。
現(xiàn)在進一步討論“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白怨沤杂兴馈钡年愂鲋黧w,也就是語法意義上的主語,不是承前就是蒙后省略。從皇侃以降的闡釋來看,一般傾向于蒙后省略,“自古皆有死”的主語應為后面一句的“民”。這也多少是“去食”闡釋為去掉糧食或口糧的原因:既然“自古皆有死”的陳述主體是“民”,那么“去食”的陳述主體也只能是“民”。“去食”的陳述主體前面已經(jīng)進行了討論,不管是從與“足食”對應還是儒家的“民惟邦本”思想來看,它的陳述主體都不可能是“民”。如果“去食”的陳述主體是官府,那么,“自古皆有死”的陳述主體也可能為承前省略的“官府”,延伸指官員,這是第二種可能性。第三種可能是,“自古皆有死”陳述主體既包括官員,也包括民眾,即“所有的人”。順便指出,在《論語》中,“民”是一個集合概念,指群體,同時又通常指下層或普通民眾。“人”通常表示個體,多指身邊、周圍親近的人,同時又可指士大夫以上的人。[3]460-461在這一章的語境中,官員可屬于“人”,老百姓則屬于“民”。很顯然,單獨討論“自古皆有死”,很難從上述三種假設中得出答案,需要繼續(xù)考察“民無信不立”,以獲得更充分的語境。
單獨看“民信”或“民無信”,可以解釋為人民有(無)信仰,或者人民(不)講信義?;寿?、邢昺、朱熹等傾向于從“民”需要講信義角度進行闡釋,所以才斷章取義提出舍生取義、“從化”“教化”之說。針對“子貢問政”,孔子回答“足食,足兵,民信之矣”,這個語境非常充分,討論的主題、涉及的對象,都非常清晰。而且“民信”后面帶有賓語“之”,因而“信”只能闡釋為“信任”,不能闡釋為“講信義”,否則無法帶賓語“之”,所以這句應譯為:(官府)儲備充足的糧食,積累充足的軍備,人民就信任官府了,歷代注本都沒有分歧。“足食”“足兵”“民信之”是與下文的“去兵”“去食”“民無信”一一對應的,所以“民無信不立”只能闡釋為:人民不信任官府,官府是立不起來的?;寿?、邢昺、朱熹等脫離上下文語境,孤立闡釋“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本為大忌?,F(xiàn)代主要注家如辜鴻銘、楊伯峻、楊逢彬、劉毓慶等對這兩句的闡釋大都不信從皇侃、邢昺、朱熹的“教化”說,如楊伯峻譯為:“自古以來誰都免不了死亡。如果人民對政府缺乏信心,國家是站不起來的?!盵8]124
現(xiàn)在回到“自古皆有死”的陳述主體。楊伯峻確定“自古皆有死”的陳述主體為“誰”,即“所有的人”,不只是“民”,也不只是“政府官員”,與本文上述第三種假設吻合。這是符合孔子原意的。問題是,既然“去食”可能指官府免賦稅、賑濟民眾,為何還要說“自古皆有死”?似乎只有老百姓失去糧食(口糧),下文才需要提及“自古皆有死”。其實不然,因為在當時的生產(chǎn)力條件之下,在發(fā)生極端災禍的情況下——如《周禮》中提及的天災與嚴重疾疫同時發(fā)生,官府免賦稅、濟民眾都只能減輕人民的痛苦,自古以來,無論中外,都沒有政府能保證極端條件下人民沒有傷亡乃至大量傷亡。但是,官府積極盡力的態(tài)度和作為,足以取信于民,國家也足以站立起來??梢哉f,對“去食”及“民無信不立”的闡釋發(fā)生如此巨大反差,關鍵之處恰恰就在于對“自古皆有死”的闡釋。這里必須指出,孔子說“自古皆有死”,其根本立足點在于子貢所說的“必不得已(而去)”的極端條件,而非“去食”。皇侃說:“言人若不食,乃必致死。”[2]305朱熹從皇侃注:“民無食必死?!盵6]135把“去食”闡釋為“人若不食”已誤,又把“自古皆有死”與“去食”作為直接甚至唯一的因果關系立論,經(jīng)邢昺、朱熹進一步發(fā)揮,歷代都承襲這一思路。但現(xiàn)代學者注意到其中的矛盾,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例如,現(xiàn)代主要注本“去食”后都使用句號,在語義上拉開“去食”與“自古皆有死”之間的距離。楊伯峻等都沒有譯“食”為“口糧”而改譯為“糧食”,留有闡釋空間,似乎有所考慮。
基于上述討論,“去食”若譯為“免除賦稅,不征收儲備糧食”,不但更符合西周政治、經(jīng)濟制度和儒家“民惟邦本”的主張以及本章討論“為政”(而非“化民”)主題的語境,而且后文按目前主要注譯本譯為“如果人民對政府缺乏信心,國家是立不起來的”,前后文意也極為順暢、協(xié)調(diào)。但如果“去食”闡釋為去掉口糧,就會與“如果人民對政府缺乏信心,國家是站不起來的”尖銳矛盾。因為在“必不得已”的極端情況下還要去掉口糧,民眾已瀕于餓死,如何信任官府?
“子貢問政”章的“足食”“足兵”以及“去兵”“去食”,均涉及當時的財賦與經(jīng)濟政策,所以不妨通過《論語》中的相關論述,進一步考察儒家的經(jīng)濟主張?!额仠Y》篇記載:“哀公問于有若曰:‘年饑,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對曰:‘盍徹乎?’曰:‘二,吾猶不足,如之何其徹也?’對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何晏等注:“鄭曰:‘盍,何不也。周法,什一而稅謂之徹。徹,通也,為天下之通法?!薄翱自唬憾^什二而稅?!盵1]106朱熹注:“大率民得其九,公取其一?!视腥粽埖珜P袕胤?,欲公節(jié)用以厚民也?!盵6]135徹,指十分抽一的稅率;二,指十分抽二的稅率。這一章大意為:魯哀公向有若詢問道:“年成不好,國家財用不夠,這種情況怎么辦?”有若回答說:“為什么不實行10%的田稅呢?”哀公說:“實行20%的田稅,我還不夠,怎么能實行10%的稅率呢?”有若回答:“如果百姓豐足,君上怎么會不豐足?百姓不豐足,君上怎么會豐足?”何晏等《論語集解》所引鄭玄所說的“周法什一而稅”,表明周初制定的最重要的經(jīng)濟制度,是低稅率制度。這種制度到了春秋后期,由于禮崩樂壞,各諸侯國已經(jīng)不守周禮(法),在經(jīng)濟方面就是肆意加重人民負擔。從魯哀公說“二,吾猶不足”,就可知當時各諸侯國的暴斂已經(jīng)達到何種程度。
孟子說子夏、子張、子游等人原本想推有若為孔門傳人(《孟子·滕文公上》),可知有若在孔門中的地位,他的建議必定來自孔子的主張。《說苑·政理》記載:“魯哀公問政于孔子,對曰:‘政有使民富且壽。’哀公曰:‘何謂也?’孔子曰:‘薄賦斂,則民富;無事,則遠罪,遠罪則民壽?!唬骸羰牵瑒t寡人貧矣。’孔子曰:‘《詩》云:愷悌君子,民之父母。未見其子富而父母貧者也?!笨苫プC。以前說孔子把“克己復禮”作為最重要的政治理想和追求,大多指責孔子的復古、保守。實事求是地分析,孔子主張恢復禮制,恢復秩序,以低稅率刺激和促進經(jīng)濟發(fā)展,比之于春秋時期普遍性不守秩序、紛爭不斷、肆意加重人民負擔,導致社會無休止的惡性循環(huán),無疑具有進步性。當然,在那樣一個較為混亂的時代,孔子也沒有設計出比“周禮”更先進的政治、經(jīng)濟制度或?qū)で髮χM行必要的調(diào)整、改進,缺乏因時而變的勇氣,確實具有保守的一面,但這也是時代的局限性。
《先進》篇記載:“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贝笠鉃榧臼媳戎芄€富有,而冉求又為他搜刮聚斂,附從季氏強征田賦增加季氏的財富,孔子說:“冉求已不是我的弟子,你們可大張旗鼓批判他?!比角?,字子有,通稱“冉有”,林語堂認為是“最為實際的政客”,“最后孔子把他逐出了師門”[9]151??组T十哲“政事”科即為冉有、季路。冉求擅長理財而少“仁”,孔子對他為季氏加征賦稅、增加人民負擔非常不滿,鼓動弟子公開聲討冉有之罪并批判他??鬃与m然對弟子要求很嚴格,說話也很嚴厲,如斥責宰我“朽木不可雕也”,但對冉有這樣憤怒,直接宣布“非吾徒也”,十分罕見,原因就在于他認為冉有不但沒有勸說或影響季氏施惠于民,反而不惜改變周典,不惜增加民眾負擔,附從季氏為其斂財。
儒家政治最為強調(diào)的是德治?!稙檎菲d:“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宋邢昺疏說:“此章言為政之要?!疄檎缘隆?,言為政之善,莫若以德。”[1]15以德治國,就會得到百官和老百姓真誠擁護,就像眾星環(huán)繞北極星一樣?!稙檎菲州d:“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笨鬃诱J為,與以政令、刑罰治國相比,以德、以禮治國毫無疑問是最好的選擇。在《公冶長》篇中,孔子以春秋時期著名賢相子產(chǎn)之德,說明為君治理國家的正道:“子謂子產(chǎn):‘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yǎng)民也惠,其使民也義?!弊赢a(chǎn)所稱的“君子之道”,核心是“其養(yǎng)民也惠,其使民也義”,即以民為本的德政?!额仠Y》篇載:“季康子問政于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钡抡母揪褪侨收?,反對嚴刑峻法和濫用殺戮,強調(diào)以德化民??鬃右浴帮L行草偃”為喻,說明德政的效力。這是儒家基本的為政理念,也是和法家的一個根本性區(qū)別。
德治、仁政是為政理念、方向,具體治國或管理,則要依靠“禮”。如《先進》篇孔子說“為國以禮”,《為政》篇孔子說“齊之以禮”,《八佾》篇孔子說“君使臣以禮”等。楊伯峻認為《論語》中的“禮”,指“禮意,禮儀,禮制,禮法”[8]303。記載周代“禮儀,禮制,禮法”的文獻,當時主要有《周禮》《儀禮》。《周禮》最初名為《周官》,漢代劉歆、鄭玄等都認為是周公所作,《隋書·經(jīng)籍志》也說:“《周官》蓋周公所制官政之法?!钡吨芏Y》成書時間以及作者,從漢代以來一直存在爭議,除周公說之外,尚有西周說、春秋說、戰(zhàn)國說、周秦之際說、劉歆偽造說等[10]9-20。清紀昀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十九《周禮注疏》下說:“夫《周禮》作于周初,而周事之可考者不過春秋以后,其東遷以前三百余年,官制之沿革,政典之損益,除舊布新,不知凡幾。其初去成康未遠,不過因其舊章,稍為改易,而改易之人,不皆周公也。于是以后世之法竄入之,其書遂雜?!奔o昀認為《周禮》盡管“不盡(周初)原文”,也有后世資料“竄入”,但主要仍為周初檔案文獻。劉起釪認為:“《周禮》成書有一個發(fā)展過程。第一步只是一部官職匯編,至遲成于東周春秋時代,……全書的補充寫定當在戰(zhàn)國時期。到漢代整理圖書時,又有少數(shù)漢代資料摻進去了,但不影響這部書原是周代的舊籍?!盵11]650順便指出,目前學術界認為《尚書》也寫定于戰(zhàn)國中期[12]168。許多重要典籍的寫定時間大致在春秋后期至戰(zhàn)國時代,一個根本的原因在于其時漢字與書寫方式、材料等都已高度成熟,與甲骨文時期只能零星記載不同,與西周金文的厚重不易也不同,而此前片段、簡略的檔案或文獻,需要進一步潤色、增飾而成大著。因此即便《尚書》《周禮》等不斷增補、最終定本于戰(zhàn)國時期,但其所據(jù)文獻、所涉內(nèi)容則早在戰(zhàn)國、春秋之前。《周禮》所敘多為西周官制及其法令制度。周武王建立周王朝在位僅五年,成王年幼,周公旦為周初實際執(zhí)政者,因此周代官制及其法令制度的核心、方向性部分,如德治、仁政等出于周公的可能性很大。因為周初統(tǒng)治者需要吸取商朝暴虐滅亡的教訓,人民需要休養(yǎng)生息,因此只有周初才具備制定厚德寬仁、減輕賦稅的政治環(huán)境。
但西周的官制及法令制度到了春秋后期,歷經(jīng)數(shù)百年,已經(jīng)很不適應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這也就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法家逐漸興起、各國都在嘗試變法的根本原因。紀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十九《周禮注疏》說:“時移世變,不可行者漸多,其書遂廢?!薄吨芏Y》的職官設置、法令制度等越來越不適應新形勢的要求,這就必然導致其法制作用弱化、虛化?!秲x禮》的作者,一說出于周公,一說出于孔子及其門徒。《儀禮》主要是把部落、民間的習俗等上升到制度層面,如有關冠、婚、射、聘、覲等禮儀,比之于《周禮》,它更強調(diào)儀式化??鬃右仠Y“克己復禮”(《顏淵》),既然孔子稱“復禮”,則其中的“禮儀,禮制,禮法”必定來自于孔子之前?!墩撜Z》中孔子最為推崇的周代圣賢,除了文王、武王,就是周公。因此孔子所“復”之“禮”,至少大部分依據(jù)的還是西周文獻或民間的傳承,盡管也有孔子及其門徒增寫的一些資料。比較而言,《儀禮》雖然也不完全適應春秋后期的各種社會關系,不過它更為柔性,彈性更大,更強調(diào)儀式性而非法令的強制性。
孔子沒有更多考慮改革周代政治、法令制度等歷經(jīng)數(shù)百年之后的不適應性??鬃咏鉀Q春秋時期社會矛盾的辦法不是提出新的政治改革方案,而是繞開它,試圖恢復周初的德治、仁政,以推行儀式化也相對柔性的禮儀制度來恢復社會秩序。例如《子罕》篇記載:“子曰:‘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拜下,禮也;今拜乎上,泰也。雖違眾,吾從下?!痹撜抡摷爱敃r大臣面見君上需磕頭兩次,以示尊重。但孔子時期已經(jīng)有人認為這樣的禮儀太繁瑣,只在進入正廳后磕頭一次,孔子認為這是倨傲的表現(xiàn),他堅持遵從禮儀要磕頭兩次。記載這類繁瑣禮儀的章節(jié)在《論語》中數(shù)量不少,孔子希望通過強化儀式的約束性來恢復社會秩序。這在孔子生活的春秋后期,隨之就要進入矛盾更尖銳的戰(zhàn)國時代很難實現(xiàn),所以《憲問》篇中記載“晨門”說孔子“知其不可而為之”。盡管如此,儒家強調(diào)以德治國、以禮治國、低稅率經(jīng)濟制度等——這是西周尤其是周初基于休養(yǎng)生息的需要制定的禮制的基本指導思想,即“禮義”,孔子認為還沒有過時,它成為儒家為政的基石。雖然儒家以恢復周初“禮制”為路徑,由于過于擔心改革的劇烈震蕩而缺乏因時而變的勇氣,尤其是過度強調(diào)“禮”的儀式化,對中國社會影響深遠,但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仍然是最具民本思想的政治選擇,具有時代的進步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