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海宇
春
過了年,冰雪融化,寒氣不再逼人。春風(fēng)頻繁地刮起來,“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這把神奇的剪刀果然名不虛傳,它剪開了春的帷幕,楊柳似乎瞬間就有了朦朦朧朧的綠,鳥兒一改嚴(yán)冬的孤寂,也活泛起來,它們在銜泥筑巢,加緊生兒育女,嘰嘰喳喳叫個不休。
妮兒已經(jīng)上了二年級,她有兩年沒有見到媽媽了,媽媽的樣子在她腦海中似乎有點模糊,媽媽本來說好春節(jié)回來的,偏偏沒有回來,沒有兌現(xiàn)她的承諾。媽媽說公司臨時有了任務(wù),不能回家陪她過年了,讓她不要想她,她給她掙錢,買好吃的,買花衣服,她不是還想要一輛滑板車嗎,她也給她買。電話中媽媽的條件越開越多,她卻不想聽了,她直接掛了電話。媽媽的電話打過來,爺爺奶奶讓她接,她也不接,噘著嘴,眼睛里全是淚珠兒。奶奶說,你看看你,就這么點出息呀,哭什么哭,她不疼你,咱不稀罕,還有奶奶呢,再說她又不是不回來了。妮兒說,她最好永遠(yuǎn)別回來了,我就當(dāng)沒有這個媽了。爺爺聽了既好笑又好氣,這個機(jī)靈的小大人,他實在沒有想到妮兒能說出這樣成熟的話來,也許是電視劇看多了。他生氣的是兒媳婦,不回來就別哄孩子,讓孩子空盼望,快過年了突然來了句“不回來了”,這不是成心讓孩子難受嗎。
奶奶也覺得兒媳婦做得過分了??伤苷f什么呢?她對老伴兒說,看來這個兒媳婦注定是留不下了。老伴兒說,她說得怪好,可我壓根就沒指望她能留下來,外地人,能靠譜嗎?再說她這么年輕,你能拴住人家的心?再嫁也是遲早的事兒,我就希望她能多給妮兒一點母愛,讓妮兒知道她還有個媽媽,我就滿足了。黑夜中,奶奶的眼睛濕了。她想起她那英年早逝的兒子,如果兒子健在,兒媳婦也不至于大過年都不回來。還記得兒子出車禍的那年,妮兒才6歲,還不會哭,不懂得悲傷,她在葬禮的現(xiàn)場跑來跑去,根本無法體會到失去父親對她意味著什么。親朋好友們看著這個沒爹的孩子,都忍不住偷偷流淚。葬禮之后,兒媳婦對二老表了態(tài),說不管怎么樣,她都要把妮兒撫養(yǎng)成人,還表示她絕不會改嫁的,就算改嫁也要等妮兒十八歲以后,請二老放心。表態(tài)歸表態(tài),行動才最重要,這一點妮兒的爺爺早就看透了。自從兒子去世后,妮兒的媽媽就去南方打工了。這一去就是兩年多,電話是常打的,有時電話中,妮兒的媽也會流淚,她說她是真想妮兒呀。她說她快回來了,讓妮兒等她,沒想到等來等去,等了這么個結(jié)果。對妮兒來說,這個年過得并不怎么開心。過年的時候,媽媽果然給她郵寄了漂亮衣服和一大堆零食,還有一輛粉紅色的高級滑板車,奶奶把這些拿給妮兒時,妮兒用手一推,說我不要,拿走,誰稀罕她的東西。奶奶回頭對老伴說,看看,這可不是我攪事兒,孩子大了,什么不懂?我看呀,這當(dāng)媽的心里壓根就沒有她,這能怪誰呢。
媽媽沒有從南方回來,小燕子卻從南方飛回來啦。一對兒燕子在妮兒家房梁的第二根檁子上筑了巢,它們整天忙碌著銜泥,孵卵。不多久,新筑的燕巢就多了四只可愛的小雛燕,它們渾身長著又軟又細(xì)的絨毛,十分可愛。雛燕們時常伸著肉乎乎的小腦袋叫,發(fā)出尖細(xì)的聲音,四張黃黃的尖嘴總是張得老大老大,兩個老燕子輪番去外面捉蟲子,捉回的蟲子直接嘴對嘴塞給小雛燕,小雛燕瞬間就安靜了。妮兒很喜歡這一窩燕子,她早就把它們視為一家人了。一放學(xué),妮兒就仰著脖子瞅望它們,一望就是老半天,她覺得最可愛的還是小燕子,四個小燕子叫什么名字呢?它們的媽媽一定知道的,沒有名字怎么喂食呢?那豈不是亂套了嗎?妮兒看它們一個個餓得嗷嗷直叫,恨不得自己也能長出一雙翅膀去田野里捉蟲子,然后叼回來喂它們。她時常和爺爺奶奶說這一窩燕子是她的,她拿出一把麥粒放在屋內(nèi)的大桌上,她說,老燕子,老燕子,你們趕快把麥粒叼去喂你們的孩子吧,看它們都餓成什么樣子了。麥粒紋絲不動。她問爺爺,燕子為什么不吃大桌上的麥粒。爺爺說,燕子最喜歡吃的不是麥粒,是小蟲子呢。這可把妮兒給難住了,她上哪兒去弄小蟲子呢?爺爺讓她別總是管燕子,燕子自有燕子的活法,這是自然規(guī)律,別總想著喂它們食兒,就算是捉來蟲子喂它們,它們也不一定會吃呢。它們在外面捉蟲子,這叫自食其力。但凡自食其力的人都值得尊敬。盡管妮兒對“自食其力”這個成語還不是太理解,但這一點也不影響她對燕子勤勞秉性的理解,她覺得燕子真?zhèn)ゴ蟆?/p>
爺爺是個老高中生,他每天都要檢查妮兒的作業(yè)。語文和數(shù)學(xué)他都要兼顧,深諳培養(yǎng)小學(xué)生學(xué)習(xí)習(xí)慣的重要性。讓爺爺欣慰的是妮兒很聽話,在他的悉心指導(dǎo)下,妮兒做作業(yè)特別認(rèn)真,看著妮兒的語文小字寫得雖然稚拙,卻不失工整俊秀,就說不出的高興。星期天,除了寫作業(yè),妮兒還喜歡和村里一群年齡相仿的孩子玩。她們有時一起去野地里仰天瘋跑,去追逐一只斷了線的花風(fēng)箏;有時去河邊掏螃蟹或者提茅針,抑或用塑料袋子捉一種細(xì)小的白眼魚;有時又爬到村子?xùn)|邊一棵老槐樹上鉤槐花。一天下來妮兒常常把自己弄成一身泥,晚上回來見她這般模樣,奶奶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常常黑著臉數(shù)落她,說她都上二年級了,還整天不知好歹,就知道瘋玩,簡直不像個閨女的樣子,這樣下去可怎么行?小心長大說不到婆家。妮兒用手抓抓自己的小黑長辮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兩腮的酒窩里充滿了狡黠和不屑一顧的頑皮。她說,誰要找婆家?開什么國際玩笑?我才不找呢,我將來要到大城市去,我要去掙錢,養(yǎng)家,養(yǎng)你們,讓你們享福。奶奶聽了心里那個樂呀,簡直沒法說出口。這實在是個小人精,這都從哪里學(xué)的?此時的奶奶終于和顏悅色起來,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暖意。
妮兒漸漸長高了。奶奶在妮兒生日那天給她買了輛兒童自行車。妮兒第一次騎車不免緊張,奶奶就手把手教她,在后面幫她扶著,妮兒剛開始總是騎不穩(wěn),車把不是向左歪就是向右斜,學(xué)了兩天才漸漸找到了平衡。后來,奶奶偷偷松了手,她照樣也能往前騎行了,騎行了約一丈之遠(yuǎn),猛回頭發(fā)現(xiàn)奶奶不在車后,便“哇哇哇”地叫起來,一臉夸張驚恐的表情,于是停下,抱怨奶奶不該松下,眼里噙滿了淚水。奶奶快步走近她說,看看你,真沒出息,都學(xué)會了還哭。說著復(fù)又緊緊扶住童車。以后的幾天,妮兒雖然學(xué)會了騎車,可她一個人還是不敢獨行,總是讓奶奶陪著她練習(xí),奶奶只得氣喘吁吁跟著跑。直到油菜花兒開了,騎行漸熟的妮兒才敢單獨上路。油菜花真是壯觀,那是鋪天蓋地的金黃色,馥郁的濃香在空氣中微微發(fā)酵。蜜蜂在菜花里飛來飛去,發(fā)出嗡嗡嗡的鳴響,蝴蝶也忽左忽右穿梭其間,一片熱鬧非凡的景象。油菜地邊是一條剛修好的鄉(xiāng)間水泥路,妮兒就在這條并不寬闊的田間鄉(xiāng)道練習(xí)騎車,她從東騎到西,又從西騎到東,她仿佛變成了一只巨大的蝴蝶,輕盈飛快地在花海中翩翩起舞,她要駛向廣闊的天地,她的翅膀便是那兩個圓圓的車輪。
這個春天,妮兒學(xué)會了騎車,就像房梁上的四只小雛燕學(xué)會了飛翔。
媽媽還是隔三差五打來電話。媽媽說,今年過年一定回去看她。
夏
收完麥子,蟬的鳴叫鋪天蓋地卷土而來。
終于放暑假啦,妮兒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她要跟著爺爺趕集賣瓜了。爺爺家種了一畝多牛角酥香瓜,由于今年的雨水足,瓜兒豐收了。早上天灰蒙蒙亮,一家人就起床去瓜園摘瓜。爺爺騎著三輪車馱著奶奶慢悠悠地向瓜田駛?cè)?,妮兒呢,她不愿意坐車,揉著剛剛睡醒的眼睛跟在三輪車后面。到了瓜地,爺爺奶奶每人挎著一個竹籃子,他們彎著腰,順著瓜垅,一垅一垅負(fù)責(zé)摘瓜。那些成熟的香瓜多半還沾著晨露和泥塊,就被收摘了。妮兒坐在地頭,面前放著一個大水盆,她把香瓜漸次拿到水盆里,聚精會神地洗起來。這些成熟的香瓜長得極不規(guī)則,有的粗,有的細(xì),有的長,有的短,仿佛有生命的孩子,她這是給孩子“洗澡”呢,這讓她覺得無比有趣。她把洗好的香瓜一排溜地擺在干凈松軟的麥秸上,不大一會兒,就洗出了好幾排整齊的瓜陣。爺爺看到了,直夸妮兒手巧,說這“樓”蓋得有水平。妮兒一點也不覺得她是在“蓋樓”,她覺得她更像學(xué)校里做廣播體操的總指揮,她現(xiàn)在正給學(xué)生們排列站隊呢。有早起的鄰居下地干活,看到妮兒在洗瓜,他們會責(zé)怪爺爺,這么小的孩子,不該讓她下地干活。還對妮兒說,看看我們家孩子誰誰還在家睡懶覺呢,哪有小孩子家這么早下地干活的?不像話。妮兒卻不以為然地笑了。妮兒說她可不想成為睡大覺的小懶豬,她最喜歡洗瓜了。說著沖著鄰居伸出舌頭,做個五官錯位的鬼臉。那鄰居反而不好意思了,回家保準(zhǔn)奚落自家的孩子,說你看看咱莊妮兒,人家才八歲,就知道幫爺爺干活啦,你呢,就知道睡,也不學(xué)著點。
爺爺騎上三輪車趕集賣瓜,妮兒是要跟上的。爺爺給她戴上草帽,一方面遮陽預(yù)防紫外線,另一方面也可以在瓜攤前用來扇風(fēng)乘涼,一舉兩得。還別說,戴上草帽的妮兒還真像個小大人呢。祖孫倆兒趕集去得早,太陽剛出來,泛著紅彤彤的柔光,還沒那么熱。爺爺騎著三輪車,三輪里馱著洗好的幾大袋子香瓜,妮兒坐在爺爺身邊的“副駕駛”上,祖孫倆便向集市趕來。到了集市,太陽就升高了,暑氣開始彌漫,爺爺腦門上早就聚集了厚厚的汗珠兒。他們就在集市邊的飯攤上吃早餐,先叫一籠小籠包子,再叫上三根油條,每人一碗胡辣湯。有時候,爺爺也給她額外加一份豆腐腦兒和兩個油糕。她每次和爺爺趕集都吃得特別多,她覺得集上的東西比奶奶做的好吃多了。由于大部分人都外出打工了,集市上的人并不多,顯得稀稀拉拉,頗為冷清。賣瓜時,爺爺負(fù)責(zé)打秤,爺爺?shù)暮竦涝诟吒呔锲鸬某訔U子上體現(xiàn)出來,總比別家瓜農(nóng)給的分量足。妮兒掌握著盛錢的提包,負(fù)責(zé)收錢找錢,儼然一個小掌柜。由于他們家的瓜不打農(nóng)藥,施的是農(nóng)家肥,就不愁賣不出去,往往不到晌午,一車子香瓜就被傾售一空。祖孫倆賣完了瓜,爺爺?shù)媒o妮兒買一根冰棍和一瓶冰鎮(zhèn)汽水,這是祖孫倆的約定。那次,爺爺問她還想要什么,她說再買兩條大鰱魚吧,奶奶愛吃魚。趕集回來,爺爺對奶奶說,這不,這是你寶貝孫女給你買的魚,趕緊做去吧。說著把魚遞給老伴兒。奶奶別提多高興啦。她擰了一下妮兒的小臉蛋兒,說小家伙知道疼人了,不簡單。奶奶瞇著眼睛笑。“這可是俺妮兒給俺買的魚呀?!彼耆吮阏f。
下雨了。妮兒站在自家走廊上,看大滴的雨點砸在廊前水中,冒著叮咚水泡。這雨下得可真是急呀,她剛才還在外面用面筋粘知了呢,雨說來就來,幸虧她回得及時,妮兒為自己慶幸一番。過了一會兒,雨越下越大啦,天地間瞬時暗了下來。泥土的腥味充斥著妮兒的鼻子,她的思緒一下子跑遠(yuǎn)了。這樣的場景她似乎也經(jīng)歷過,也許是五歲,也許是四歲,她記不準(zhǔn)了。媽媽在下雨的窗前給她打一件毛衣,窗外烏云密布雷聲大作,她聞著泥土的腥味,當(dāng)她說了句“雨是烏云撒下的尿”的時候,媽媽一下子給驚住了,她一下子摟住了妮兒,驚訝地朝著她的小臉上親了幾口,說我們家的妮兒是出口成章的詩人呀,太棒啦,你是怎么想出來的?她受寵若驚般一下子木在那里,傻了。詩人是什么人,她當(dāng)時并不知曉,后來她上一年級了,知道了寫“床前明月光”的李白,李白是詩人,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是有詩人的,她是個詩人嗎?可媽媽偏偏說她是詩人。她也許真算得上一個詩人。媽媽現(xiàn)在不說她是詩人了,媽媽說話根本就不算話,就連媽媽的樣子她也懶得去想了。
太陽出來啦,雨卻沒有停,這讓妮兒覺得神奇。這太陽雨她還是頭一回見到呢,她頓時歡呼起來,“太陽雨,太陽雨,太陽雨……”,她喋喋不休報告給奶奶。奶奶卻嫌她吵。吃完午飯,斷斷續(xù)續(xù)的雨才停下來,天空沒有了太陽。村子的西邊有一片幾百平米的低洼處蓄了一片明晃晃的“水潭”,“水潭”并不深,只到人的腳脖子,于是妮兒和一群小伙伴相約去了“水潭”玩。這群孩子光著腳丫子在水中蹚來蹚去,腳板兒踩在水中的硬地上,水中毛茸茸的青草扎著腳心,涼涼的,滑滑的,癢癢的,真是好玩至極。奶奶站在遠(yuǎn)處喊她趕緊“上岸”,說小心著涼了。她堅決不從,就站在那里蹚水,奶奶在邊上干著急,氣得跺腳,拿她沒辦法。晚上睡前,奶奶發(fā)現(xiàn)她的衣褲全濕透了,要過來擰她的耳朵,她這才趕緊求饒,說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奶奶說,還有下次,你看看你像什么,簡直是只調(diào)皮的猴子,一個姑娘家也不怕人家笑話。爺爺說,我覺得俺孫女不錯,猴子有什么不好的,人還是猴子變的呢。奶奶說,你就慣著她吧。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妮兒就喊著頭疼,奶奶用手摸著她的小腦袋,才發(fā)現(xiàn)燙得厲害。這可忙壞了老兩口,在奶奶滿嘴的嘮叨里,爺爺請來了鄉(xiāng)村診所的醫(yī)生。醫(yī)生過來給妮兒量了體溫,高燒竟然到了三十九度五,說只能打針了。妮兒怎么也不愿意打針,說怕疼。奶奶說,你也知道怕疼?你昨天蹚水怎么沒想到怕疼?現(xiàn)在倒知道怕疼了,不聽話的小妮子,你說說,你怨誰。爺爺讓老伴兒少說兩句吧,說孩子都病成這樣了。爺爺告訴妮兒打針一點都不疼的,就像蚊子叮咬一樣,不疼的,一下就完事了。不管怎么安慰都不頂事兒,妮兒依舊哭喊不止。最后,沒辦法只好來硬的,哭著的妮兒被奶奶牢牢摁住,到底還是挨了一針。又吃了點發(fā)汗的感冒藥。妮兒渾身依舊軟軟的,沒有力氣,覺得發(fā)困。醫(yī)生囑咐爺爺奶奶,說讓孩子睡一覺也好,等醒來退燒了,就不用再打針了??粗鴮O女躺在床上均勻地呼吸,守在旁邊的老兩口免不了又相互抱怨一番。
妮兒終于見到了媽媽,原來媽媽是個漂亮的媽媽。媽媽燙了的頭發(fā)像方便面一樣蓬松有力。她的表情帶著歉意的溫柔,明亮的眼睛是那樣閃閃發(fā)光,她像明星一樣涂著鮮艷的口紅,她身上穿著藍(lán)底碎花的棉布裙子。腳下還穿有一雙古怪的高跟鞋。這一切是那么陌生,分明又是誘惑和驚喜。她們母女相見時,媽媽一下子把她摟住了,媽媽輕輕叫著:妮兒,妮兒,我的好妮兒,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媽媽身上的香水味道真好聞呀。她原本還想說媽媽的不守信用,奚落媽媽的不是,可這會兒她怎么都開不了口,她無法拒絕來自媽媽身上的味道,這味道使她倍感舒坦和安全,她沉醉了,她多么希望就這樣一直躺在媽媽的懷里。她仰著臉看著媽媽的臉,那是又白又細(xì)的皮膚。她想說很多很多話,卻不知從何說起。終于這久違的溫暖使她產(chǎn)生無邊無際的委屈,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哭了很久,很久。她開始抬頭重新打量媽媽的面容,這時,她發(fā)現(xiàn)媽媽的五官開始模糊了,一點都看不清,慢慢地她發(fā)現(xiàn)那人根本不是媽媽,竟然是奶奶。她此刻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嬰孩,被奶奶摟在懷里,奶奶正拍著她低聲唱著兒歌呢:毛娃睡,毛娃乖,毛娃不睡眼睜開,買饃的咋不來,別把毛娃餓起來。她突然又覺得好笑,毛娃?我什么時候成了毛娃啦。 ?妮兒醒來了,果然是躺在奶奶的懷里。奶奶抹去她眼角的淚水說,別哭了,別哭了,咱不用打針了,你已經(jīng)退燒了。妮兒說,我餓了。奶奶問她想吃點啥,她想了一會兒說,糖包。我要吃糖包。
秋
終于開學(xué)了,妮兒升上了三年級。
三年級的教室明顯空蕩下來,原本五十幾個學(xué)生座位的教室,現(xiàn)在只有三十來個同學(xué)報名,一下子少了將近二十人。校長喜憂參半,喜的是學(xué)校人數(shù)少了,教學(xué)任務(wù)會輕松些。憂的是,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年,學(xué)校將面臨沒有生源的殘酷現(xiàn)實。妮兒的許多同學(xué)都跟著父母去了外地城市上學(xué)。說真的,妮兒也想去媽媽所在的城市讀書,但是,電話里媽媽總說不方便,總讓她再等等。媽媽說她還沒有條件接妮兒過去,說等妮兒上初中一定把她帶在身邊,因為那時妮兒大了,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妮兒似乎也無所謂了,因為媽媽的承諾總是無法兌現(xiàn)。即便是哪天媽媽真回來把她接走,她也鐵定了心不去。
一場秋雨一場涼,幾場秋雨之后,天晴了。晴朗的秋天不再炎熱,天空真藍(lán)呀,沒有一絲兒的云彩渣兒,這樣干燥的晴天,無疑對秋收是個重大利好。爺爺家里還有十多畝耕地,種的是玉米和黃豆,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成熟,正是收割季節(jié)。上學(xué)的妮兒卻幫不上忙,晌午放學(xué)后見爺爺奶奶都在地里干活還沒回來,妮兒竟然學(xué)著奶奶的樣子做起飯來,她想做一頓南瓜稀飯。她先把早就洗好的大半塊南瓜放在案板上切成幾塊,然后丟進(jìn)大鍋里,又放了半碗麥仁兒進(jìn)去,在兌水環(huán)節(jié)她犯了難,她不知道要兌多少水才合適,她苦思冥想了好久終于明白了,他們家一共就三口人,每人一碗,那就兌三碗水吧,再說大鍋的箅子上還要餾饃呢,佐菜是一家人常吃的豆瓣醬,也需要放在箅子上餾一餾的,這下總該夠吃的了。她很為自己的聰明得意,于是蓋上鍋蓋,燒起鍋來。妮兒是會燒鍋的,這是她在廚房常干的活。耳濡目染,她知道只要鍋蓋周圍冒出滾滾的水蒸氣,說明鍋里水開了,再燒一會兒飯才能熟。妮兒今天特別興奮,這可是她頭一次做飯呀,今天她要給爺爺奶奶一個大大的驚喜,想著今天爺爺奶奶回來能吃上熱飯,心里美滋滋的,竟然邊燒鍋邊小聲唱起歌來。妮兒燒鍋填柴的功夫還算嫻熟,火燒得很旺。不多久,鍋蓋子的周圍果然冒出許多白色水蒸氣來。她趕緊打開鍋蓋兒,用手捏一下饃饃,發(fā)現(xiàn)饃饃還有點硬,是沒熱透的樣子,于是又蓋上鍋蓋兒燒起來。在二次燒柴的時候,妮兒有點走神,不知怎的,她想起了老師講的一個凄美的童話,那便是《賣火柴的小女孩》,想起了饑寒交迫的冬夜,又冷又餓的賣火柴的小女孩實在是太可憐了,不行,我要給她多加點柴,多加點柴,于是她源源不斷往灶門里添柴,添柴……也許妮兒的思緒走得太遠(yuǎn)了,直到灶門前的柴燒光了,她才回到現(xiàn)實,意識到她這是在做飯,不是在烤火。這時她發(fā)現(xiàn)鍋蓋周圍再也沒有冒出水蒸氣來,她聞到了一股燒焦的糊味。她知道,這下完了。這時,爺爺奶奶剛好回來了,奶奶趕緊打開鍋蓋兒,發(fā)現(xiàn)箅子下面已經(jīng)燒干燒焦,稀飯黑乎乎的,一鍋慘不忍睹的景象。她的這一特殊“杰作”讓奶奶又好氣又好笑。爺爺呢,故意皺著眉頭,卻也掩飾不了他內(nèi)心的笑欲,結(jié)果還是笑了出來。爺爺說,不錯,不錯,俺家妮兒會知道做飯了,這就很不簡單,管它好壞呢。妮兒此刻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她想解釋,想說那個童話,可早就憋得一臉通紅無法出聲,聽爺爺這么說,才總算緩過神來。奶奶不免在如何做飯上又詳細(xì)交待一番,妮兒都默默記在心里。她想,做飯有什么難的呢,她打算明天再做一頓。
自從那個秋收晴朗的午后,妮兒終于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學(xué)會了做飯。
豐收之年并沒有增收,爺爺說,秋糧的價錢太低了。除掉成本留在手頭里的錢所剩無幾。爺爺說這話的目的妮兒是懂的,爺爺希望她能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跳出農(nóng)村,有本事有能力的人誰會種地呢?整個秋收下來,奶奶的腿疼病又犯了,貼膏藥總不見好,醫(yī)生過來打針吊水,中藥西藥吃了一大堆,漸漸才有點起色。奶奶的腿疼病讓妮兒做飯的手藝有所提高,雖然是煮粥、餾饃這樣簡單的做飯,但足以讓爺爺奶奶對妮兒豎起大拇指了。這才是個多大的孩子呀!奶奶常對爺爺說。
八月十五過后,月光依舊皎潔。民間的戲班子如期而至。早些年,這些地方小戲還頗有規(guī)?!,F(xiàn)在呢,年輕人都外出務(wù)工了,場面不免蕭條一些,主要觀眾就是老人和孩子。聽到鑼鼓響起來,外村的也會陸續(xù)來些人聽?wèi)?。開戲時,雖沒有當(dāng)年人潮攢動的壯觀場面,還是有百十來號人圍著聽?wèi)?,這些上了年紀(jì)的老人,他們愿意在民間的戲文里回望往昔,悲喜交加,頗有抱團(tuán)取暖的味道。爺爺奶奶也喜歡聽?wèi)?,可妮兒不喜歡聽?wèi)?。爺爺奶奶去聽?wèi)颍粋€人留在家里實在有些害怕,于是也跟了去聽?wèi)?。那晚妮兒從頭到尾聽了一場泗州戲,這出戲是什么名字,妮兒并不知道,但確定那是一出苦情戲,這出戲講述了舊社會晚娘心狠手辣虐待非親子女的故事,隨著劇情高潮的臨近,那悲切略帶沙啞的唱腔感動了在座的觀眾。有一段懷念親娘的唱腔高亢悠揚(yáng),把親娘的好、親娘的暖和親娘的愛表達(dá)得淋漓盡致,如怨如訴,情感層層推進(jìn),情緒肝腸寸斷。月上中天,清輝如水,全場鴉雀無聲。小小的妮兒竟然也留下了眼淚,她想起了遠(yuǎn)方打工的媽媽,媽媽好久都沒有來電話了,也不知她現(xiàn)在怎么樣,她怎么就那么忙呢?她的媽媽雖然有時不守信用,可如果沒有媽媽給她郵寄衣服,她也許不會穿得這么體面。媽媽幾年沒回來不錯,但是媽媽每個月都會給這個家寄錢,可見她并沒有拋棄這個家。不管怎么樣,她是媽媽的女兒這一事實是不能改變的。
冬
冬天,河里結(jié)了薄薄的冰。西北風(fēng)呼嘯而過,遠(yuǎn)處的電線發(fā)著嗚嗚響聲。妮兒照樣每天去上學(xué),她從不缺課??炜荚嚵耍瑢W(xué)校老師對學(xué)生要求特別嚴(yán)格,老師讓大家好好學(xué),加油干。還說你們的爸媽成天在外打工,多辛苦呀!你們?nèi)绻疾缓?,真對不起他們。妮兒對老師的話記得特別牢。
每天放學(xué)回來,妮兒就趴在大桌子上寫作業(yè)。這個習(xí)慣已經(jīng)養(yǎng)成,爺爺很欣慰。媽媽老早就來了電話,說今年過年一定回去,再忙也必須回去看妮兒。媽媽用了必須,可見今年過年一定會回來了。這讓妮兒再次萌生強(qiáng)烈的盼頭。
妮兒晚上跟爺爺奶奶睡。一張大床鋪兩個被窩,爺爺單獨一個被窩,她和奶奶一個被窩,她睡在奶奶的腳頭。妮兒說她這是給奶奶暖腳呢。奶奶不干了,佯裝生氣的樣子說:到底是誰給誰暖腳?你瞧瞧你的腳跟冰渣子一樣涼,每次讓你多穿點,你總是不聽,凍病了,挨針了,你就老實了。妮兒一聽,咯咯咯地笑起來,她回敬說奶奶太小氣,冬天的腳不涼就不叫腳啦,正?,F(xiàn)象,正?,F(xiàn)象。奶奶讓她少貧嘴。每天晚上睡覺前,奶奶多半都會給妮兒用熱水燙燙腳,說這樣才能睡得香。冬天的鄉(xiāng)下天黑得早,一家人早早就躺在了被窩里,這是妮兒最幸福的時刻,她總是纏著爺爺給她講故事,爺爺給她講過的故事有“王小砍柴”“兄弟仨分家”“三個臭皮匠”“屋漏的故事”等等。奶奶不會講,就說謎語讓她猜,妮兒常常在猜謎語的過程中安然睡去。
臘八節(jié)的上午變天了,彤云密布。天空紛紛揚(yáng)揚(yáng)飄起了雪花?!巴?,下雪啦,下雪啦!”寫完作業(yè)的妮兒報告在廚房里包餃子的爺爺奶奶,她想出去玩。奶奶不許妮兒去室外瞎逛,她覺得外面太冷了,她讓妮兒到廚房里來,這里有暖爐。他們家今天準(zhǔn)備包的餃子是羊肉餡的,據(jù)說吃羊肉是可以御寒的。呆在廚房里的妮兒幫著奶奶搟餃子皮,爺爺奶奶負(fù)責(zé)包餃子,一家人分工有序,倒也其樂融融。他們漫無目的地嘮著閑話,奶奶說到他們屋后的一家鄰居,小夫妻剛結(jié)婚還不到兩年,就散伙啦,這都什么事兒,說從前也沒有這么多離婚的,都是這些年外出打工給學(xué)壞了。家里建著樓房,父母年輕還能幫著給他們帶孩子,小兩口在外打工掙的全是自己的,多幸福,真是不知好歹,離哪門子婚呀。爺爺問奶奶說這離婚總得有個原因吧。奶奶說沒什么原因,據(jù)說是兩人性格不合。不知怎么的,妮兒突然又想起了媽媽,媽媽也在外面打工,爸爸不在了,她想離婚也離不成,但是媽媽會不會離開她呢,也許媽媽早就有了心里人,不然為什么兩年都不回來?妮兒想到這里,情緒一下子低落下來。此刻,奶奶才發(fā)現(xiàn)實在不該說這個話題的,覺得觸碰了孩子的敏感心。說實話,爺爺也覺得妮兒的媽媽好久沒有打電話了,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心情也頗為煩躁。到了晚上,從未給兒媳婦主動打過電話的奶奶還是給妮兒的媽媽撥了一個電話,而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生硬的聲音:對不起,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隨后是一連串聽不懂的英語……
媽媽的電話打不通,也許是沒電了。爺爺安慰老伴兒和孫女,讓明天再打,也許就接通了呢。第二天,電話依然沒有打通。奶奶索性不再撥打,她在心里說:心真狠!孩子都不要了。妮兒快要期末考試了,奶奶可不想影響妮兒的情緒。她安慰妮兒,媽媽也許工作太忙了,也許是手機(jī)丟了,所以才打不通的。還說她有預(yù)感,媽媽今年一定會回來看妮兒的。妮兒倒顯得滿不在乎的樣子,說愛回不回,誰稀罕!奶奶知道妮兒說的話是氣話,心里也是五味雜陳,她覺得這個兒媳婦這回注定真的是留不住了。爺爺沉默無語,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悶煙。
今年的雪從臘八開始下,只是零零星星不成規(guī)模,到了臘月中旬,大雪終于飄飄揚(yáng)揚(yáng)下得理直氣壯了。厚厚的雪覆蓋遠(yuǎn)處的田野、村莊、河流,空間白茫茫一片,近處的樹木和屋脊上都壓著雪,似乎白胖了許多。外出打工的年輕人都陸續(xù)回來,訴說著一年的辛勞與收獲。妮兒的媽媽依舊沒有回來,一股寒涼之氣籠罩著這個家。臘月十九日妮兒去學(xué)校拿回了通知書,期末考得不錯,是全班第三名,爺爺奶奶也很高興,要獎勵妮兒呢。奶奶偷偷扭過頭,眼圈兒紅了。
放寒假了,妮兒卻顯得并不興奮。
轉(zhuǎn)眼到了臘月二十三過小年,就在這一天,奇跡發(fā)生了。
那是一大早,妮兒剛起床,正用木掀鏟除院子里的冰雪呢。也許是雪太厚了,媽媽走進(jìn)院子時,顯得悄無聲息。妮兒不經(jīng)意抬眼望去,一下子發(fā)現(xiàn)了像是從天而降的媽媽,妮兒兩只眼瞪得大大的,頓時傻了。只見媽媽穿著大紅的羽絨服,腳上穿著黑色的長筒皮靴,打著卷兒的長發(fā)上戴一頂?shù)S色的毛線帽子。媽媽手里拉著一個碩大的行李箱,她胸口一起一伏,口鼻中吐著白氣,顯然是異常激動的結(jié)果。媽媽看到了妮兒,她沒有說一句話,眼淚瞬間涌了出來。她伸開了雙臂,妮兒撲了過來。媽媽摟著妮兒一個勁兒地說:你怎么這么瘦,你怎么這么瘦?
還是媽媽道出了實情,她的手機(jī)確實丟了。雖然后來又買了一個,但她想到馬上就要回家了,就沒有打電話回來,再說也想給他們一個驚喜呢。奶奶為此批評了媽媽,說你都三十好幾的人了,還這樣不成熟,也不想想我們的感受,我們都老了,說著奶奶不爭氣的眼睛又濕了。
這個冬天妮兒被媽媽的氣息包圍了,她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喊著:媽媽,媽媽,嚷著晚上跟媽媽一起睡。媽媽給她梳頭。給她扎辮子。還給她抹香噴噴的搽臉膏,這搽臉膏是媽媽專門從南方給她買的。
等過完春節(jié),媽媽打算把她帶到大城市上學(xué)。妮兒說爺爺奶奶年紀(jì)大了,需要有人照顧。妮兒也不知道要不要去,她說她還想再考慮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