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夢軒

摘 要： 在審美活動中，我們的身上往往背負著太多經(jīng)驗的、理性的亦或是社會約定俗成的觀念枷鎖，所以每當站在被感知的對象面前時，我們總喜歡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就給予這個對象一個指向性的強加——或是企圖依賴前人的觀念、或是想要迎合理性的某條戒律。而丑，這個美學中的異端，又是審美的常態(tài)①的特殊產(chǎn)物，不同于“美”對于自然和文明的高聲贊頌或欲蓋彌彰，天然地給審美埋下一些異化的種子，使審美進行一次扎扎實實的感性反思。

關(guān)鍵詞： 丑 美 莊子 無用之用

一、審“丑”之美

觀現(xiàn)今的丑，我們發(fā)現(xiàn)它往往被誤解成為一種貶義的象征，相貌難看被我們形容成貌丑，品行惡劣令人羞恥我們形容是德丑。追根溯源，最早是鮮有這樣約定俗成的丑意識的，或者說某種程度上早先的人們默認的是一種美丑不分的審美標準，這點我們通過追溯到原始神話里面的一些神人形象就得以看出——開天辟地的盤古、煉石補天的女媧、結(jié)繩記事的伏羲，根據(jù)記載，這些神人形象都并不符合我們當今美的標準，他們或頭上有犄角、或軀體過龐大、或面容似野獸……而比起對外形精美的刻畫，當時的人們似乎更多地愿意去塑造的是一些良好的人格品質(zhì)——勇敢、勤勞、善良等等，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比起形而上的美丑更重要的是一種自內(nèi)噴薄而出的精神力和生命力。這也就逐漸形成了一種內(nèi)在品德的強大足以戰(zhàn)勝徒有其表外在美的審美價值取向。這時候所謂美丑（至少從外形上來說）已經(jīng)沒有那么重要了，以至于我們在后來的《山海經(jīng)》中也能夠發(fā)掘很多奇形異狀的風流仙人，形體殘缺或者面容可怖儼然被當成是精神有所長的特殊典型了。

《淮南子·精神訓》：“是故視珍寶珠玉猶石礫也?！闭鋵氈橛衽c石礫不作高下之分，美丑也并沒有被嚴格地界定，兩者相生相成，丑既不是陪襯，更不是次要的。中國文化視美猶丑，視丑如美是有據(jù)可考的。特別是在道家思想中常常提倡的“齊萬物，一死生”思想里，美丑也被一并等量齊觀，這樣視角下的審美倒是有一番脫塵絕俗的意味了。

道家這種“丑”的美學發(fā)軔于莊子的美學主張。和孔子提倡的“美善”有區(qū)別的是，莊子主張“美真”，以真為美，那么真是什么？天地有大美而不言②，真就是存在于天地而不言的大美，是悠然無拘的自然之道，在莊子這里已經(jīng)不講求孔子儒家那套功利、政治的字眼，他真正想去求索的是“體道為美”和“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所以，在中國早期丑藝術(shù)的代表作《莊子》中，莊子強調(diào)“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美丑不是以經(jīng)驗給予評判的，是用生命相會相悟的，書中提及的丑的形象也比比皆是——《養(yǎng)生主》的右?guī)?、《人間世》的支離疏、《大宗師》的子輿、《達生》的佝僂丈人、《至樂》的支離叔和《德充符》中的王駘、申徒嘉、哀駝它、趾支離無脹以及甕鴦大瘓（溜）。莊子以這些看似“丑態(tài)百出”的畸人形象為例，明確地提出了“支離其形”有助于養(yǎng)身、全年的看法，在這些形全之人與畸人的對舉中，我們能夠明顯感覺到莊子不言自明的情感傾向：“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③?！蓖庑蔚膬?yōu)劣終究不能成為美丑的衡量，而內(nèi)在的德行和精神力才是真正使事得以成功、物得以順和的關(guān)鍵。

二、無用之大用

不難看出，在這些觀念的影響下，中國的審丑意識具有渾然天成的獨到之處，無用之用的價值轉(zhuǎn)換和美丑的辯證關(guān)系不言而明。美丑既可以是對立的，也可以是相互轉(zhuǎn)化的。這也就說清楚了一個哲理，普通的美和丑并不能夠失缺彼此而單獨成就自己的存在，莊子這樣的視角引導(dǎo)人們從世俗觀念的反面入手，探索世俗習慣背后一層層被成見所遮蔽了的真理，意欲重新喚起人們所本應(yīng)該具有卻不斷在世俗社會中丟失的判斷能力和反思能力，使隱蔽在傳統(tǒng)功利價值之后的真理價值呈現(xiàn)出來。無用之用，乍看之下仿佛是一個悖論，莊子卻不這么認為，以散木為例，世俗之人喜愛從功利角度出發(fā)，將“人”作為主體，以功利價值來評判散木，散木就被草草界定成無用之散木。莊子不以為然，物之“無用之才”才是它真正的“大用”所在，反之“有用”卻成為使物罹難的禍患，如若我們不借助“人”主體先入為主的世俗觀念，便能夠慢慢發(fā)掘事物更多的審美價值。所以在莊子看來，往往在“人”為主體的功利價值體系下，所被捧奉的“有用”不過是有“小用”，而被判定為有“小用”的事物正因為“小用”而使自己不巧地被提前消費或損耗，真正的生命價值被蠅頭小利般的有“小用”無端浪費，作為代價的是生命的不完滿和生命力的不完善。散木之“大用”由此對比而生，散木的延年益壽和旺盛的生命力成為了一種圓滿境界達成的象征，也恰恰是對因“小用”而作為工具被生生消耗之木被賦予世俗“有用”的反諷。莊子深諳世人只知“有用之用”而昧于“無用之用”，從審物延伸至審人，為了滿足功利的實用性需要，去遮蔽自己原來的本性、去磨耗自己原有的個性、去委屈自己理應(yīng)挺拔的姿態(tài)……正是持有這樣扭曲的價值標桿，終將難以避免地成為成“小用”之材，并止步于此。這樣的人生形態(tài)恰恰不是美好的，反倒有一種不自由的委屈求全之態(tài)，迎合世俗所謂的美的標桿最終的結(jié)果并沒有達成美的結(jié)局，那么這樣美的標桿從本質(zhì)上講并不是美，而是對自然之態(tài)的扭曲。從這個層面上看，真正的美并不是觀外形量其用，而是順遂自然、隨性而為，大瓠、大椿樹在實用主義為主導(dǎo)的功利觀中因其大而無所可用，莊子卻在尊重物之為物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大瓠、大椿樹“用大”之妙，“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于江湖④”？大瓠何不可作為腰舟而自在浮游于江湖之上；“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xiāng)，廣漠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⑤”？大椿樹又何不可逍遙地完滿自己的生命居于寬廣之地。大鵬不會因為現(xiàn)實需要而折損自己豐滿的羽翼，豐滿的羽翼并不是要做成浮水用的船槳來渡人過河，而是要伸展翱翔于九天之上，人更應(yīng)該有這樣的鴻鵠之志?！盁o用之用”在莊子看來是一個十分超然的人生境界，也向人們展開了一個全新的精神境界，“這是一個精神世界，是物能保持自身的意義的王國。一個逗留于斷裂之中成就自身的精神王國，同時也就是對豐滿、完備的世界，對物的自身意義的保持和尊重。⑥”無邊無際的逍遙給“物”的呈現(xiàn)和深層的價值提供了廣袤的天地。從畸人形象到“濠梁之辯⑦”，莊子借千奇百怪的“丑”和自然之物對世俗價值體系和實用功利主義價值觀進行不斷地消解，反襯出了他對自然本真的崇尚和尊重。這種異于常理的思維顛覆和對自其然而然的執(zhí)著追尋，使我們在天地之間四海之內(nèi)得以看見自然的生機和宇宙的無限。

三、不美之大美

世人強調(diào)“形全”，而莊子卻反反復(fù)復(fù)描摹如此多的殘丑形象，字里行間不斷在強調(diào)對形骸的“去”（離形去知⑧）和“忘”（坐忘⑨），這對世俗觀念里面的“形全”、“完備”大有沖擊，卻并不是對人身體健全的漠視和反對，恰恰相反地體現(xiàn)了莊子對形體乃至精神問題更加深入的思考。在莊子看來，想要達到“全德”的境界，軀體是必須要被超越的，形軀在莊子這里是一個不得不“舍”和“忘”的障礙，對此，他曾說：“且夫聲色有五：一曰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二曰五聲亂耳，使耳不聰；三曰五臭熏鼻，困焌中顙；四曰五味濁口，使口厲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飛揚。此五者，皆生之害也?！毖邸⒍?、鼻、舌都是人軀體的組成部分，在常人看來，這些器官更是我們來觀賞、傾聽、細嗅和品味世界的媒介，正是因為擁有這些完備的五官臟器才能夠感受世界的五光十色和馨香甘飴，但莊子卻另辟蹊徑，說青赤黃白黑擾亂了人的眼睛，宮商角徵羽侵擾了人的耳朵，酸甜苦辛咸敗壞了人的味覺……對莊子來說，身體是產(chǎn)生欲望的源泉，并不斷催生新的渴望，不僅侵擾了人的心智還讓人的精神不斷松弛，于是，人在源于身體的欲望驅(qū)使中，開始了無限制的對外物、名利的汲汲追求，渴望獲得滿足。莊子深諳這些，為了反抗這些欲望的侵蝕，他苦尋一條世人都尚未明白的道路——“支離其形”，所謂“支離其形”并不是對于人本能欲望的反抗和磨滅，而是對形有所忘之后開闊境界的追尋，他說：“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圣人則以身殉天下。故此數(shù)子者，事業(yè)不同，名聲異號，其于傷性以身為殉，一也。⑩”身體、形軀都是身外之物，若為精神自由故，皆可拋，能夠擺脫“形”的概念，擺脫隨“形”而來的種種桎梏，則可通達至徳的境界。因此，不論是形全之人還是形殘之人都需要“忘形”，形軀本就是自然賦予的，“種有幾，得水則為繼，得水土之際則為鼃嬪之衣，生于陵屯則為陵，陵得棲則為鳥足。鳥足之根為齊糟，其葉為蝴蝶。蝴蝶胥也化而為蟲，生于竈下，其狀若脫，其名為鴝掇。鴝掇千日化而為鳥，其名為乾馀骨。乾馀骨之沫為斯彌，斯彌為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黃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孕，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又反入于機。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11}”莊子點明了一個十分有用的道理，興趣作為萬物生存存在的形式，出于自然最終也將消泯于自然，那么過分糾結(jié)于外貌美丑的想法就是一場徒勞?？梢钥闯?，在莊子眼里，世人所一貫持重的身軀完備樣貌美觀都只是自然造化的一部分，是自然的設(shè)定和賦予，并不應(yīng)當成為作高下比較、優(yōu)劣之分的資本，既然是“天與之”、“道與之”、“自然與之”的結(jié)果，便是沒有什么需要去細分和差別的，那么個體就應(yīng)該學會順應(yīng)自然、委運時順，不讓過多的世俗和偏頗之見濁染了內(nèi)心，卻使內(nèi)心之德為了形殘形全之事而支離破碎不堪。

王國維說：“充滿意志的人生是一個痛苦的無縫之環(huán)，只有藝術(shù)能帶給人片刻的小憩?！痹谕鯂S看來，人生本來就是充斥著不美好的種種之丑，更充斥著因為有意欲滿滿而追尋功利而造成的不圓滿，好在藝術(shù)是不需要貶丑揚美的，莊子對于“痛苦的無縫之環(huán)”的反抗通過具體的丑人、丑物的意象來承載，將鏗鏘的反抗和磅礴的顛覆之力通過丑陋的形式發(fā)出，“審美感受雖不同于單純的感官知覺，而伴隨有理性、精神的作用，但這種理性、精神的作用卻又不是抽象的思考，更不是利害得失的盤算，而是一種超功利的直觀{12}”，不美其美并不是莊子的無心之舉，散木、畸人，這些莊子擅用的意象最大的共同點就是丑，“丑總是一種歪曲{13}”，這種“歪曲”其實是對人實際目的的違背，現(xiàn)實社會條條范范的種種束縛讓我們更加渴望這樣的自由?！俺蟆弊鳛槊赖牧硪环N更高級的類型，一種反和諧的形式，一種不協(xié)調(diào)的狀態(tài)，打破了了美約定俗成的所謂秩序，悖于習慣、悖于愉悅，莊子寫“丑”就是想要沖破這無理的條框，我們不得不承認這些千奇百怪的“丑”給我們帶來的沖擊和震撼，比起審“美”來說，審“丑”天然地帶有一種否定的辯證的排他性姿態(tài)躍入我們的視野。作為一直被種種形式美所遮蔽的另一個審美維度，它帶著一種否定性的審美思路出現(xiàn)，引導(dǎo)人們像莊子一樣藉由眾多的“丑”態(tài)建構(gòu)出真實的、忠于自己順于自然的美學真諦。

注釋：

①王慶衛(wèi).丑的軌跡：理性視閾中的非理性變奏.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5月，緒論第1頁.

②莊子·知北游.

③莊子·德充符.

④莊子·逍遙游.

⑤莊子·逍遙游.

⑥高利民.莊子無用之用的另一種解讀.復(fù)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4）：108.

⑦莊子·秋水.

⑧莊子·大宗師.

⑨莊子·大宗師.

⑩莊子·駢拇.

{11}莊子·至樂.

{12}李澤厚，劉綱紀.中國美學史——先秦兩漢編.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5：254.

{13}黑格爾.《美學》第一卷.商務(wù)印書館，1979：23.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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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李澤厚，劉綱紀.中國美學史——先秦兩漢編.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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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戰(zhàn)國]莊周（著）.[清]王先謙（集解）.莊子，上海古籍出版社.

[5]徐克謙.莊子哲學新探.中華書局，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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