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楊翎 劉本才
(1.華東師范大學中國文字研究與應用中心,上海 200241;2.南京林業(yè)大學人文學院,江蘇南京 210037)
“泐濉”是水族人民對本民族文字的自稱,水語和漢語之間存在同源關系,“泐”語源上與古代漢語的“勒”有關,即“刻寫、刻劃”之意,如《禮·月令》“孟冬,命工師效功,物勒工名,以考其誠?!彼衷从诤螘r尚無明確的說法,根據(jù)目前水字材料,最早發(fā)現(xiàn)水書文獻是在明代,參考水書文字中存在借古漢字甲骨文、金文的形體的特點,可以推知水字使用歷史應該相當久遠。水字是一種拼盤文字,按照文字來源可以分為自造字、借漢字和新造字,在這三類文字中都存在一種文字現(xiàn)象:表示同一個意義的文字,在讀音不變、意義不變的前提下,異體字形可能會出現(xiàn)字向互為倒置的情況,這種現(xiàn)象稱為“反書”。以往研究將水字中的反書分為狹義和廣義兩種,狹義反書是以漢字為對象,指水字借入漢字時字向與借入的漢字字向不同,最大的不同體現(xiàn)為字向的倒置或斜置,廣義的水書現(xiàn)象以水字全體為對象,包括自源字、借源字和拼合字,泛指在水字系統(tǒng)中出現(xiàn)的文字意義、讀音相同,而字向不同的文字。
水字中的反書現(xiàn)象歷來是水學中討論的一個熱點,甚至因為這種現(xiàn)象,水字被稱作“反書”。目前專門討論反書現(xiàn)象的文章有兩篇,分別探討水書中反書現(xiàn)象的成因和反書的特征。韋宗林《水族古文字“反書”的成因》中的反書是狹義上的反書,指的是與漢字寫法方向有所不同的水字中的借漢字,作者認為:“反書的原因,歸結來說,是水家那倔強的民族精神和原始自然宗教的神秘色彩所致。具體地說:是文字本身的異體性、民族壓迫的逆反性和文字載體的神秘性這三個主要因素所導致的?!保?]文章從文字本體、民族關系和文字載體三個方面討論水字“反書”成因,對水字“反書”成因做了一個較為系統(tǒng)的論述,但是其論證過程需要更細致。高慧宜《水族“反書”特征探究》中的反書是廣義的反書,包括水字中借源字和自造字中與“正書”寫法在方向上不同的文字,在反書別義上也持有較為寬松的態(tài)度,認為反書可以分為別義反書和非別義反書,提出“水書長期以來沒有發(fā)展成為一種完備的文字體系,缺乏文字的規(guī)范機制,形成了以借源字的反書為主,自源字的反書為輔的別具特色的水書‘反書’[2]?!蔽恼虏粌H系統(tǒng)歸納了水字的“反書”現(xiàn)象,而且對反書的在水字系統(tǒng)中的地位進行了提升,只是按照慣例而言,文中的“別義反書”不應該屬于“反書”之列。我們這篇文章中使用慣例的概念判斷,不把有別義作用的反書形式看作反書的內容。
對于反書成因這一問題的探討,學者在相關文章中稍有提及,主要有兩種不同的看法。一種認為水字反書與古時民族壓迫有關,一種認為水字反書成因應該從文字體系內部尋找。第一種觀點試圖從外部尋找水字反書的成因,依據(jù)材料為水族民間故事,結合相關史實進行推斷,這種方法和材料主觀臆測成分居多,其科學成分有待提高。第二種觀點為水字反書研究提供方法論,反書現(xiàn)象成因要從文字體系出發(fā)尋找,這種方法是較為客觀和科學的。
水書按照文字的不同可以分為兩大類:一種是水族古文字寫成的水書,一種是用漢字寫成的水書。古時候的水書與傳承者之間的關系密切,若是某個水書先生去世,他生前使用的水書也將會一并隨葬或銷毀,因此水書傳抄本甚多,而母本少見。民國以來由漢字書寫成的水書增多,漢字版水書也是由水書先生傳抄水字版的古代水書而來。使用漢字代替水字最直接的原因是水書先生對漢字的掌握較水字更為熟練,使用漢字書寫更為便捷。水族古文字傳抄本在數(shù)量上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后者目前僅僅見到少量。
水書的格式一般較為固定,從右向左翻頁,封面有水書用途名稱、抄寫人或者抄寫時間,這三者不一定同時出現(xiàn)。水字的寫法順序一般為從上到下、從左到右。水書內容分為若干條目,每一條目記錄一個吉兇判斷、時辰選擇,不同條目之間意義上的關聯(lián)性不大。每一條目首先列年、月、日、時、方等名詞,然后判斷吉兇,其后也有的給出相關的圖畫、卦象解釋。
水字的主要功能外在化體現(xiàn)為水書典籍的書寫,水字書寫水書,水書保存水字資料,從這個角度講水字和水書之間有互相依存的關系,水字的性質與水書的性質之間也自然會產生聯(lián)系。
水書的內容按照表現(xiàn)形式可以分為文字、圖畫、符號和卦象四部分,水書以之作為基本構成要素。圖畫可以為文字內容作注釋,圖畫與文字共同構成卦象,文字解釋卦象,三者是構成水書的有機組成部分,缺一則不成其為水書。以《中國水書》為材料進行分析,不同地域和家傳的水書最大差別體現(xiàn)在象形字、圖畫和卦象的不同,而不同地域、不同書目的組成結構、布局方式是一致的。水族流傳的水書應該同出一源,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地理位置的變化,在表現(xiàn)形態(tài)上發(fā)生了些許變化。
水書中圖畫內容較為固定,主要涉及偶像形象、二十八宿的代表動物形象以及受本地區(qū)人們推崇的動植物的圖像形象,如蝴蝶、蜻蜓、虎等。圖畫表現(xiàn)風格既有工筆細描,也有粗狂寫意,總體而言具有樸拙的特點。圖畫會穿插在水書中,用來注釋或者用作裝飾。水書中的古文字單字字數(shù)較少,主要為表示天干地支的字、表示吉兇意義的字和表示年、月、日、時等時間單位的字。水書中存在的符號用來表示吉兇意義或者表示區(qū)分的意義,沒有與固定的語音結合,在水書中發(fā)靈活發(fā)揮作用,或者表示形式上的區(qū)分、隔開,或者表示吉兇的意義,符號較為固定,為數(shù)不多,多重復使用。
卦象是水書中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在水書中的呈現(xiàn)形態(tài)多樣,也是水書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卦象是水書基本要素的有序結合,文字、圖畫和符號按照一定的順序組合排列構成卦象,常見的組合模式有以下四種類型。
1.圖畫、文字的結合
這種類型主要有兩種組合模式:第一種組合模式為中間是圖畫,文字以圖畫為核心,按照有序的角度方向延伸排列,有時最外圍也有圖畫的分布;第二種組合突出圖畫的主題地位,文字置于圖畫中分布。
2.文字、符號的組合
這種類型主要有四種組合模式:第一種組合方式為用一個符號圍起來的文字作為核心,周圍有序布置文字,文字按照不同角度延伸排列;第二種組合方式是用符號圍成的文字貫穿成一個四邊形,中間再用不同的符號連接起來;第三種組合方式為圖畫文字和符號的組合。第四種為以一個加注圓圈符號的文字為中心,文字以之為核心,按照不同的角度延伸排列。
3.文字、圖畫、符號的組合
這種類型主要有三種組合模式:第一種組合模式以由符號圍成的文字為核心,外圍按照有序的角度有文字延伸排列,最外圍有圖畫排列,其間散布有表示吉兇的符號;第二種組合模式以抽象化的圖畫圍成的文字為核心,有符號和文字的規(guī)則排列于四周;第三種組合方式稍為復雜,以由圓圈圍成的符號為核心,符號有三種幾何體符號和一類表示吉兇的符號,外圍按照一定順序排列有文字和圖畫;第四種組合方式文字、圖畫和符號平行排列。
4.圖畫文字和借漢字的組合
圖畫文字和借漢字都是水書中的文字,實際上這是單純由文字構成的卦象,從視覺表現(xiàn)上來看,圖畫文字和借漢字有較明顯的區(qū)別,故列為圖畫文字和借漢字的組合。常見的圖畫文字和借漢字的組合模式主要有兩種:第一種組合方式為中間為圖畫文字,表示星宿的意義,在圖畫文字的周圍按照有序的方向排列借漢字;第二種組合方式為中間為借漢字,四周分布有其他形式的水族文字。
在文字、符號、圖畫和卦象這幾個水書基本構成要素中,根據(jù)水書先生的描述,圖畫和卦象地位較高,不能隨意改動,“水書先生大多數(shù)認為,他們會嚴格以師父的書為藍本來抄寫,由于燈光不好等原因可能會抄錯,但是像這些圖片不會亂畫[3]。”陳昌槐先生描述的水書文體特點中有一部分是對卦象特點的表述,如“八卦方位輻射式”“宮掌圖”“劃段”和“陰陽(正倒)形式”[4]。
水書的卦象在表現(xiàn)形態(tài)上呈現(xiàn)對稱性的特點,軸對稱、中心對稱和旋轉對稱三種都存在。對稱特點一方面是原始圖畫的遺留,一方面也體現(xiàn)出了水族傳統(tǒng)的心理審美追求。在卦象里出現(xiàn)的文字,書寫方向按照不同的角度延伸出去,文字排序以卦象的需求來安排,可見水書中的文字應用非常靈活,不拘泥于某種特有的固定的模式。
從內容上來看,水書可以分為兩種類型:白書(普通用書)和黑書(秘密用書)。白書服務于人們正常的日常生產生活活動,水族傳統(tǒng)生活中所遇的大小事件,不管是農業(yè)、商業(yè)還是與生命相關的結婚、生子、喪葬、病老等,都可以向水書尋求良辰吉日、卜問吉兇禍福。黑書以“鬼”為主要內容,用來捉鬼、收鬼和拒鬼等,巫術成分濃厚。黑書應用的活動多為人不齒,使用黑書的先生不多,所以水書的主要功能是用來歷算日子和占卜禍福。近來調查發(fā)現(xiàn),水族沒有明顯的白書和黑書的專門分類,而是同一本書會有不同的念法,其中有的念法得到的效果如同黑書,有的念法得到的效果如同白書,“水書其實并不分有‘黑書卷’和‘擋書卷’,同一個條目,用在吉的方面便稱‘吉書’,用在兇的方面就是‘兇書’了,不具體分[5]?!睔v算和占卜歷來屬于專業(yè)的活動,只有受過正規(guī)訓練的人才能進行。
水書歷算和占卜的方法依據(jù)理論較為復雜,“水書記錄的內容,主要是根據(jù)天干地支、陰陽五行、日月五星、七元歷法、周易九星八卦、九宮八卦以及二十八宿的運轉周期進行年、月、日、時、方等時空吉兇的推算,并用歌訣或事物兆象的形式標明吉兇所屬[6]?!边@些理論的復雜性表現(xiàn)在內容和形式兩方面。內容方面表現(xiàn)為嘗試通過特定的理論來參透宇宙運行規(guī)律以及人生經驗中的禍福吉兇,是一個涉及宇宙運行規(guī)律、生活各方面經驗以及如何在兩者之間建立合理性聯(lián)系的龐大體系。形式方面體現(xiàn)在通過用數(shù)量有限的固定的符號來表示所要闡述的理論,通過看似簡單的形式記錄復雜的意義,相同的文字符號出現(xiàn)在不同的語境下可能代表不同的意義,這種意義需要靠經驗和記憶來補充。
水書中歷算和占卜的文字以條例的形式組織排列,每一條例往往會牽涉到所占卜的事項、吉兇、時辰、方位等因素,因此一條簡單的條例如果應用到實踐中,往往需要大量的解釋才能明白,水書先生的記憶和水書的記錄兩者對于水書傳承都有著關鍵的意義,不能偏廢其一。離開水書的記錄,水書先生對某項條例解釋的記憶可能會發(fā)生錯亂,但若沒有水書先生的記憶,水書的記錄條例雖然在文字字面意思方面易懂,但是實際內涵比較難懂,一個文字之后往往是一段歌訣,如果沒有記憶輔助,則難以指導于實踐,水書的功能也將不復存在。
水書是水書先生用來從事歷算、占卜活動的依據(jù),每位水書先生都會擁有自己的水書,“水書是水書先生資格的一個重要憑證和依據(jù),只有結合水書文本和水書知識,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水書先生”[3]65,由于水書涉及內容廣泛,不同水書先生擁有的水書內容也往往不同。水書的傳承方式有家傳和師徒相傳,由父輩將水書傳給自己的子孫后代,在一些情況下也可以選擇師徒相傳,師父教給愿意學習且有條件學習水書的人水書內容,不僅水族人可以學習水書,其他民族的人也可以學習水書。
水書在水族中地位頗高,水書內容具有秘傳性的特點,一般群眾接觸不到水書。水書沒有印刷版本,由水書先生手抄而來。水書傳抄主要受到兩方面的影響:一是水書先生的水書版本以及水書先生的指導,二是抄寫者個人的文化水平、性格特點等。目前發(fā)現(xiàn)最早的手抄本是明代時期的水書,水書流傳過程中在文字方面往往會發(fā)生變化,出現(xiàn)異寫、反寫、省寫、繁寫的字體變化或者抄寫者書寫風格的變化,每個水書先生都會有自己的水書。因此,水書的秘傳性和水書先生的變異書寫形成一種矛盾,很難找到文字完全相同的水書版本。
水書流傳已有一段歷史,自明代至民國,傳抄活動一直在持續(xù)。水書傳抄中的變化除了上文提到的字體變化和字體風格變化以外,還有漢字使用率的提高,包括用漢字注釋、用漢字代替原先的水字。水書傳抄活動中也會改寫一些語句的順序、修改原有字詞或者補充一些字詞。
水書主要應用于農事、經濟以及日常生活等的歷算、占卜,歷史上水族人民幾乎大大小小的一切生產、生活活動都會通過水書來定奪。水書由水書先生專用,即便在水書先生的家里,水書也一般只由水書先生一人專門保管與使用,旁人難以接觸。學習水書,需要特殊的拜師儀式,一般為父子相傳,也有水書先生另外招收徒弟。水書學習要經歷一個較長的時間,少則幾年,長達數(shù)十年。水書先生的數(shù)量不多,但是影響力較大,服務于一方百姓。水書的這些使用特點和傳授特點,一方面體現(xiàn)水書在水族人民生活中的地位之高,另一方面體現(xiàn)出水書的保守性和隱秘性的特點。
反書成因問題是進行反書現(xiàn)象研究的一個基礎性問題,解決好這個問題對于把握水字的研究方向具有重要的意義。我們認為,反書作為一種文字現(xiàn)象,從文字學本體出發(fā),以豐富的水字材料為依據(jù),在多重文字學視角下進行研究,是較為合適的態(tài)度和方法。
“六書”對世界文字而言具有普適性,屬于表意體系的民族文字基本都可以按照“六書”結構來分析概括,從這個角度而言,“六書”也可以用來衡量表意文字系統(tǒng)的發(fā)展程度,水字中使用的“六書”造字法主要有象形、指事、會意,并有少量假借和形聲字,水字的表意手段較為簡單,表音手段發(fā)展不成熟,水字總量少,記錄有限的語言,是一種處于早期發(fā)展階段的文字。
“六書”和水字的交融是水字造字法和水字材料的基礎,可見水字體系是一個開放、包容、發(fā)展的系統(tǒng),既能夠借鑒外來民族文字到本民族文字體系中,又有表意體系文字的基礎,具有創(chuàng)造新文字的基礎。水字包容性和發(fā)展性的異寫變化的實現(xiàn)方式主要有漢字化、繁化。
1.漢字化
水字體系中有漢字的成分,在水字發(fā)展的過程中,漢字化的過程也在持續(xù)進行。具體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用漢字作注;文字向漢字形體的靠近或者用漢字代替已有的水字;用漢字書寫經書。
(1)用漢字作注。水書依靠書本和口授傳承,在字句難懂的地方可以作注,注釋所用的文字有水字和漢字,例如在《土居》一則中有用漢字注釋“忌不做鬼、不安葬,成事招舌”。
(2)文字向漢字形體的靠近或者用漢字代替已有的水字。水字中借漢字時會改寫漢字形體,這是水書主動向漢字靠近的表現(xiàn),如位移、變形、增筆等,水字借用漢字時對漢字形體的改寫不是絕對的,水書中可以見到與未改寫的漢字形體,水書中在表示同一意義時,在不同的地方使用不同來源的文字,如表示時辰的“時”可以用“”和漢字形體的“時”來表示,表示季節(jié)的“夏”可以用“”和漢字形體的“夏”來表示,表示方位的“方”可以用“”和漢字形體的“方”來表示。
(3)用漢字書寫經書。水書中漢字化表現(xiàn)最明顯之處為經書全篇用漢字書寫,這是相當晚近的事情。隨著水書應用范圍的廣泛和水書先生對漢字熟練程度的提高,開始使用漢字抄寫經書,在《中國水書》中可以發(fā)現(xiàn)幾種完全由漢字書寫的篇目。
2.繁化
水字中存在繁化文字書寫的狀況,繁寫與簡寫是一組異體字組中最為直接的形態(tài)差異,體現(xiàn)了文字發(fā)展過程中繁化與簡化的兩種發(fā)展張力,在此我們擇其中繁化的一面進行敘述。水字中繁化的方法主要有:加點()、加短線()、加部件()、加曲線()以及以上手段的某幾種綜合運用()等。繁化手段中存在兩類較為特殊的情況,加圓圈或者顏色于文字,如(水)、(子)、(亥),在水書中也見文字涂朱現(xiàn)象的存在,加圓圈和顏色不改變原有文字的意義,一方面可以看作形體繁化現(xiàn)象,一方面可能是為突出文本的某種功能或作為文本的某種標識。
水字的包容性和發(fā)展性的特點允許水字中可以出現(xiàn)多種異體,從文字性質上而言,反書首先是一種異體字,它的存在是未經過縝密規(guī)范化的文字系統(tǒng)中自然而然出現(xiàn)的文字現(xiàn)象。水書作為一種拼盤文字,一直處在自然發(fā)展狀態(tài),沒有經歷過自上而下的文字規(guī)范運動,隨著時間的推移、使用范圍的擴大和傳播人數(shù)的增多,它特有的包容性和發(fā)展性的特點是反書存在的基本原因之一。
水書是一個有機系統(tǒng),存在文字要素和非文字要素,非文字要素主要體現(xiàn)為圖畫因素和符號因素。這兩個因素在水書中有不同表現(xiàn)。
1.圖畫因素
水字在文字形態(tài)和文字書寫的篇章上含有原始圖畫的基因,在使用顏色、文字的排列和格式方面表現(xiàn)出與原始圖畫相似的特點。
(1)文字添加顏色。成熟的文字體系以線條形式的基本筆畫為文字體系的基礎,顏色的運用在初始早期文字中常見,學界把文字系統(tǒng)中應用顏色的現(xiàn)象歸因于文字淵源物原始圖畫的殘留。水書中使用的顏色有紅色、紫色、藍色和黑色,將顏色涂在文字上面形成塊體顏色存在狀態(tài)。水書中顏色的作用主要有三種:表示吉兇的意義;作為標記使用;作為一種裝飾。
(2)文字排列方向多樣。水書中文字的書寫格式和誦讀方式一般是從左到右、從上到下,也存在特殊情況。受水書中卦象和其他因素的影響,一部分文字的書寫排列方向與常規(guī)排列方向不同,與常規(guī)文字的排列方向形成不同角度的傾斜表征。文字的排列方向可以延伸不同的角度方向發(fā)散出去,文字旋轉方向與正常的文字排列方向可以存在0°~360°的變化。其中一個富有特色的表現(xiàn)為鏡面式的文字排列。在同一頁面中,以頁面的中間部分為分隔,文本分為上下兩部分,上部篇章與下部篇章以中間形成的虛化分隔處為對稱軸,上下文本呈現(xiàn)方式以鏡面呈現(xiàn)為特點,文字的書寫方向正好相反。
表面上看來水書中文字的排列方向不同,在實際誦讀中也可以按照文字的反方向進行,表示與文字順方向時不同的意義,這是水書獨具特色之處。水書中同一條目可以有不同的讀法,“同樣的條目,順讀和倒讀的讀音迥然不同,用法上也各異……同樣的條目,順讀和倒讀的讀音迥然不同,用法上也各異[5]。 ”
(3)格式方面也有圖畫因素。水字中一些文字的表現(xiàn)形態(tài)是夸張的,體現(xiàn)為刻意拉長文字形體、文字組合雜糅等。水書篇章中常見圖畫格式的注釋,用以說明與本篇章相關的事項或者純粹用作頁面裝飾,一般畫在頁面的空白之處。水書中的圖畫以動物形象為主。
2.符號因素
符號是文字的重要源頭之一,水書中也使用符號來表示相關的意義。水書中常見的符號為圓圈、短線條。圓圈的表現(xiàn)形式為三種,一種為中間對分,一半涂色一半空白,第二種為圓圈內為全白或全黑。圓圈以單獨形態(tài)出現(xiàn),或者重復形態(tài)出現(xiàn)。這類圓圈在文字體系中可以表意,也可以不表意。表意多為吉兇的含義,意義與語言中的音義沒有固定的組合,尚不能看作真正意義上的文字。短線條的表現(xiàn)方式為將一個頁面用線條分為幾個不同的部分,在其上劃上方位不一的對稱性線條,用來卜算。這種符號含有豐富的意義,結合整個篇章形式可以用語言描述出來,但是與語言的音義不是固定的一一對應關系,完全作為一種符號來使用。
水書作為一個有機體對水字的重要影響,所包含的圖畫因素本身也是水字的特性之一。水字是一種早期文字,文字體系發(fā)展尚未成熟,殘留有圖畫成分,水書中含有的圖畫對水字的圖畫性特點起到一個良好的維持作用,使得水字體系中水字形態(tài)的表示方法更加多變。水書中的符號因素對水字也有重要影響,水字作為符號的觀點也會加強,強調意義的傳達。在水書中圖畫因素和符號因素的作用下,水字作為早期文字,不重視形體的固定和不變,主要發(fā)揮表意功能也在情理之中。水書的非文字因素為水字的反書現(xiàn)象提供了存在的語境基礎。
3.避復、書寫風格等書寫追求
水書源自圖畫和符號,本質而言屬于人的思想的外化體現(xiàn),將思想轉為文字形體時,會受到主觀心理狀態(tài)的影響,表示同一個意義的文字形體可以表現(xiàn)出不同的寫法,當文字體系進一步發(fā)展,使用文字愈加熟練,在此基礎上會出現(xiàn)更多的文字追求,如避復、書寫風格等書寫追求。
文字學上的避復是指在某個特定范圍中,若一個文字同時出現(xiàn)兩次,則在文字的形態(tài)上會出現(xiàn)變化,以避免出現(xiàn)重復文字形態(tài)的文字現(xiàn)象。水字體系總字數(shù)不少,但是常用的文字較少,在同一篇章中出現(xiàn)重復用字的現(xiàn)象較多,避復是水書中常見現(xiàn)象。避復的手段在于改寫水字,通過添筆、省筆、改變文字書寫方向以及使用通假字等手段實現(xiàn)。其中改變文字的書寫方向中存在反書現(xiàn)象。
文字學上的書寫風格范圍較為廣泛,根據(jù)不同的文字載體、書寫工具、書寫者和書寫目的等都可以形成不同的字體特色,在文字的形體、文字書寫順序和文字排列等方面都可能形成不同的特點。這里的水字書寫風格我們限定在書寫者視角下形成的文字形體的特色。書寫者對書寫風格的形成有著根本動力作用,水字以傳抄為主,在數(shù)量相當可觀的水書中,存在不同的文字書寫風格,反書成為其中一種重要的書寫風格。
古漢字、彝文、壯文等民族文字系統(tǒng)中也存在反書現(xiàn)象,唯獨“水書”因其存在反書現(xiàn)象而被轉稱為“反書”,并且著力從民族史的關系上進行解讀的做法并不科學。綜上所述,從文字學本體的角度出發(fā),反書實質上是一種異體字,其存在的根本原因在于水字所處的發(fā)展階段,水字是一種早期文字,文字未經過自上而下的大規(guī)模的人為有意統(tǒng)一規(guī)范活動,存在異體字是正常的文字學現(xiàn)象,水字包容性和發(fā)展性的文字特質也允許反書現(xiàn)象存在。水字所處的文字環(huán)境是由文字、圖畫、符號和卦象四者有機結合構成的水書,水書中非文字的因素促成著反書的存在,而個體的書寫風格追求也是反書存在的重要原因。
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早期文字材料發(fā)現(xiàn)的增多,早期文字的研究受到重視,文字早期發(fā)展階段的諸多特征得以揭示,成熟文字系統(tǒng)中的多種“反?!钡奈淖脂F(xiàn)象(如合文、圖畫文字)也重新得以深入研究。
早期文字本質特征在于文字制度不成熟,在發(fā)揮記錄語言的功能時不能做到與語言單位一一對應。早期文字符號體態(tài)方面有象形特征,文字書寫時形態(tài)不拘泥,在文字書寫方向、文字形體、位置排列、顏色應用等方面有多種變化方法。
與成熟文字系統(tǒng)的文字制度和符號體態(tài)特點相比,早期文字的文字制度特點和符號形態(tài)特點與當時使用文字的社會環(huán)境和文化風俗關系更為密切,通過早期文字研究當時的社會狀態(tài)是了解歷史的重要途徑之一。對于包括反書在內的早期文字現(xiàn)象,我們首先要樹立正確的文字觀,才能保證解讀文字及其所蘊含的社會涵義研究工作沿著正確的方向展開。
系統(tǒng)觀在理解水字性質的問題上有關鍵的指導意義。水族古文字的性質在大量的水書典籍材料的分析中才能明確,水字與水書是一個有機整體,離開水書空談水字的性質難以解釋清楚水字作為一種文字系統(tǒng)的特點。水字是記錄水書的工具,然而水書中不只有水字成分,還保留了圖畫殘余。在水書由圖畫、文字、卦象和符號構成的文字環(huán)境中,對水字的表現(xiàn)形式有重要影響,也是水字一直處于文字發(fā)展早期階段的重要原因。
漢字的借入對水字的發(fā)展有重要影響。水字借入漢字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漢字發(fā)展在書體上經歷了古文字和隸楷階段,水字中借入了處于這兩個階段的漢字。水族古文字受到漢字的影響的歷史時期較長,這種習慣一直沿用至今,但是水字發(fā)展始終未能成熟,水族古文字一直停留于早期文字狀態(tài),與漢字的影響有重要關系。漢字作為中央王朝的正統(tǒng)工具,吸引了少數(shù)民族前來學習,水族文化體系也受到漢字文化體系的重要影響,最直接的表現(xiàn)為水族借入了大量的漢字。在民國時期的水書中,用漢字給水書注釋成為常態(tài),可見漢字已經融入水族的文化當中,成為記錄水族文化的重要工具。
水族自造字由其特殊的文字形體和原始性質保留了水族文化的重要信息,而且主要應用于占卜、歷算這類神秘性的活動,水字在文字制度、符號體態(tài)和應用范圍上的特點鞏固了水字早期性質。在解決文字記錄語言的矛盾問題上,水字沒有采取本民族自造字聲化發(fā)展的道路,沒有向內尋求自造字體系的不斷完善,而是向外學習漢字,以至于最終用漢字的使用成為主流,有些經書的傳抄本完全使用漢字書寫。
關于借字所源的文字體系代替本民族自造文字的體系在文字發(fā)展史上還有其他案例,可見在達巴文、納木依文等少數(shù)民族文字早期文字中,這些文字在初始早期階段受到其他民族文字的影響,逐漸被放棄使用。在文字發(fā)展史上,當一個民族的文字與借入的民族文字在發(fā)展程度上相差較大時,如果發(fā)展程度更加成熟的文字再加之以強大的政治、經濟、文化為后盾,發(fā)展程度原始的文字很可能會被借入的成熟民族文字體系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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