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居家過日子,他只是微笑,從不表達自己的意見。
我的母親卻特別能說。母親絮叨的時候,父親自然煩,就去擔水,把水缸擔滿之后,就澆庭院里的絲瓜葫蘆,總之是不讓自己閑著。他覺得勞動才是大事,這樣便有足夠的理由使他免聽母親的閑言碎語。母親知道他的用心,很是生氣,對我們說,你們的父親是個十足的大壞蛋,他懂得怎么折磨人。
母親總能從我們身上找到缺點,不停地管教。我們非常不耐煩,逆反之下學會了頂嘴。母親求助于父親,埋怨他不盡父親職責,不給她撐腰。父親搖頭一笑,他總覺得孩子不是管出來的,是長出來的,樹大自直。母親就不依不饒,逼著他發(fā)威。經不住母親的糾纏,他終于發(fā)威了,但不針對具體的人,只是暴跳起來,鍋碗瓢盆一頓亂摔,一片破碎。這既是為了震懾我們,也是為了裝腔作勢。母親和我們一道,不敢吭聲。
沉默的父親多技藝,他有一般山里男人所沒有的能力。
父親很會爬樹。山里的樹不剪枝,就瘋長,能長到幾丈高。村前就有三株,一棵核桃,一棵柿子,一棵香椿。收獲時,只有父親能爬上去,別的男人只好在樹下嘆息。核桃、柿子自然歸公,香椿就例外了,它屬于能征服它的人。每年三月,香椿發(fā)芽,樹高冠闊,一樹碧綠鮮嫩,讓站在樹下的人垂涎欲滴。男人們想爬上去,采折珍奇,以快朵頤,更重要的是博取婦人歡心與敬重。然而一個個無功而返,無奈之下,大罵爹娘。父親最后登場。他把竹竿和籃子拴在繩子的一頭,另一頭綁在腰間,就開始爬樹。他的身姿像貓,前腿伸后腿蹬,轉眼的工夫就爬進了樹冠。婦人們一片驚呼,這個男人可真是了不得!父親解下腰間的繩子,把竹竿和籃子拉上來,不緊不慢地作業(yè)。不一會兒,樹底下就有了一大片嫩香椿。一見到收獲如此之多,婦人們變歡呼為憤怒,因為她們此時省悟到,香椿長在樹上,算是公有,即便是誰也吃不到嘴里。然而一旦有人采到,就屬于他個人,就有了獨占的喜悅,這真是不能容忍。她們開始嫉恨父親,認為他是村里最自私的人。
香椿采凈,父親下樹。看著婦人們那一雙雙不友好的眼睛,父親搖頭一笑,開始撿拾他的所得。他按照在場的人數,把香椿分成均等的份數,他只拿了屬于自己的那份,淡然離開。婦人們拿到了香椿,望著父親的背影,覺得他是村里最好的男人。
后來,村里人選父親做了村支書,因為他們覺得父親就像長在高處的香椿,不采下來,任其變老而廢,的確可惜。父親當村支書之后,更是沉默寡言。只要是他認為對的事情,他便埋頭去做,別人都不好意思不隨他做。
到了我上高中的時候,由于我要住校,家里添了一筆不小的開銷,而他又不忍心從村里多拿一分一厘,就斷然放棄了村支書的職務,做了挖煤的窯工。鄉(xiāng)親們?yōu)榇烁械叫耐?,覺得做好人所承受的是比別人多得多的重擔,他們真心希望他的后代能有大好前程。我考上大學之后,鄉(xiāng)親們自發(fā)地吹起嗩吶,擂起牛皮大鼓,把我送到山外的車站,那個陣勢就像自家在辦送親迎娶的大事。
現在看來,父親的沉默寡言反倒成就了他的人生。因為不善言說,所以就專心做事,久而久之,就變成了習慣,就變成了品格。
(本文有刪改)
【高考微充電】凸凹,先鋒詩人、實力作家,是我國創(chuàng)作最活躍的實力派作家之一,已被收入《中國青年作家名錄》《中國藝術家名人錄》。2001年12月,凸凹作為北京市區(qū)縣文藝界的唯一代表出席了第七次全國文代會,受到了江澤民、朱镕基等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親切接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