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祥
蘇軾為唐宋八大家之一,嘉祐二年(1057年)進士及第,仕宋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朝,任翰林學士、侍讀學士、禮部尚書等職,并先后出任多地知州。不僅政績卓著,而且著述豐富,文名熾盛,開豪放詞一代新風,散文、詩詞、書畫等無不精絕。蘇軾一生命運多舛,遭受新黨和舊黨的輪番打擊,然而在宦海沉浮中愈挫愈勇,始終樂觀放逸,寵辱不驚,無論仕途如何,始終具有濃烈的家國情懷和“百姓情結”。
天資穎異,聰明睿智,篤志向?qū)W,又有堪稱名師的父母傾心栽培,蘇軾少年時便聲名遠播,聞名鄉(xiāng)里?!氨裙?,博通經(jīng)史,屬文日數(shù)千言,好賈誼、陸贄書。既而讀《莊子》,嘆曰:‘吾昔有見,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p>
至和、嘉祐年間,蘇洵帶著他的兩個兒子蘇軾、蘇轍一同來到京師汴梁(今河南開封),謁見翰林學士歐陽修等京中耆儒名流。歐陽修將蘇氏父子所做的22篇文章呈給朝廷,朝廷將這些文章刊印出來,士大夫們爭相傳閱,一時間,京師文人學士寫文章,都不約而同地仿效蘇氏文風。父子仨嶄露頭角,“蘇旋風”席卷京師。
嘉祐二年,蘇軾和弟弟蘇轍一同參加了禮部主持的省試,雙雙金榜題名,進士及第。這一年,蘇軾20歲,蘇轍18歲。宋仁宗趙禎聞報,欣喜異常,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興沖沖地對皇后說:“朕今日為子孫得兩相矣!”
這次科考的主考官是文壇領袖歐陽修,點檢試卷官為詩壇宿將梅堯臣,策論的題目是《刑賞忠厚之至論》。當時,兩人正銳意推動詩文革新,蘇軾清新灑脫的文風,使他們不由眼前一亮,頗受震動。據(jù)宋人陳善《捫虱新話》:“東坡省試論行賞,梅圣俞(梅堯臣)一見,以為其文似孟子,置在高等。”歐陽修看到這張試卷,更是贊嘆不已,以為無出其右,應毫無疑問列為第一。斷言說:“此人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由于試卷采用糊名制,尚不知作者為誰,歐陽修猜可能是自己的門生曾鞏所作,因為怕遭人物議,躊躇良久,大筆一揮,判為第二名。后來揭去糊名條子,才知道文章作者是蜀中蘇軾,蘇軾自此更加名震京師。歐陽修在寫給梅堯臣的信中說:“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弊源搜苌龀烧Z:出人頭地。這時候的蘇軾,真可謂少年得志,獨步天下。
宋神宗年間,啟用王安石為參知政事,大刀闊斧地推行變法,史稱“熙寧變法”,與此同時,蘇軾的許多師友,包括當初賞識他的歐陽修在內(nèi),因反對新法與王安石政見不合,相繼被排擠出朝廷,呂惠卿、章惇、蔡確、曾布等一大批新人受到重用。昔日備受榮寵的皇帝“第一椽筆”(蘇軾)剛到官衙報到,便被颼颼的冷風吹得找不到北,著著實實嘗到了坐冷板凳的滋味。
以王安石為首的變法派權臣牢牢把持著朝廷大權,在神宗的鼎力支持下,銳意推行新法,在全國范圍內(nèi)掀起了轟轟烈烈的改革運動,財政方面主要有均輸法、青苗法、市易法、免役法、方田均稅法、農(nóng)田水利法;軍事方面主要有置將法、保甲法、保馬法等,在朝野引起劇烈震蕩。
蘇軾堅定地站在了舊黨陣營。王安石太了解蘇軾那支椽筆的威力了,更對他的“明星效應”心存忌憚。有這樣一個旗幟性人物站在敵對營壘呼風喚雨,新法焉有暢行之日!面對變法派的圍攻,蘇軾自知已無法在京師立足,便退而自保,請求外任。
元豐二年(1079年)3月,蘇軾由徐州再調(diào)任湖州,依例要向朝廷上表謝恩。于是,蘇軾作《湖州謝上表》,這本是例行公事之舉,無非是贊頌“皇恩浩蕩”,謙稱自己乏政績可陳,表示必感恩圖報、努力工作之類。講完這些官話之后,蘇軾覺得意猶未盡,便又在后面捎帶幾句牢騷話,暗含譏諷:“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
文中“其”為蘇軾自稱,說自己“不適時”,實則暗諷變法派逆天妄為;說自己不“生事”,實則暗指“新進”人物“生事”。
這句話大有深意。王安石變法期間,保守派和變法派斗爭相當激烈,勢不兩立,兩派領袖分別是兩位丞相:司馬光和王安石。司馬光曾寫長信給王安石,指斥他“生事”,于是“生事”成了攻擊變法的習慣用語;“新進”則是蘇軾在《上神宗皇帝書》中對王安石為實行變法起用新人的用語,因而成為對變法派干將的蔑稱。
變法派干將們早就想拿蘇軾開刀,正苦于找不到把柄,蘇軾的《湖州謝上表》正好為他們提供了“子彈”。
御史李定、舒亶、何正摘引“新進”、“生事”等語上奏神宗,指斥蘇軾“愚弄朝廷,妄自尊大”。
7月28日,蘇軾于湖州任上被捕,8月18日,關進御史臺監(jiān)獄。司馬光、范鎮(zhèn)、張方平、王詵、蘇轍、黃庭堅等一大批大臣、名士受到牽連。
他們又從蘇軾的詩作中尋章摘句,斷章取義,抓住一點,不及其余,誣稱蘇軾大逆不道,蓄謀已久。監(jiān)察御史臺里過4個月潛心篩查,從蘇軾的詩中找到了“罪證”,便上書奏劾:“至于包藏禍心,怨望其上,訕瀆謾罵,而無復人臣之節(jié)者,未有如軾也。蓋陛下發(fā)錢(指青苗錢)以本業(yè)貧民,則曰‘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課試郡吏,則曰‘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陛下興水利,則曰‘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鹽堿地)變桑田;陛下謹鹽禁,則曰‘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月食無鹽;其他觸物即事,應口所言,無一不以譏謗為主?!?/p>
他們甚至誣稱蘇軾的《王復秀才所居雙檜二首·二》影射誹謗神宗。詩云:“凜然相對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蓖醌暽献嗾f:“陛下飛龍在天,軾以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蟄龍,非不臣而何?”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三人成虎。盡管神宗原本頗為信賴倚重蘇軾,在這伙人的輪番蠱惑下,也漸漸產(chǎn)生了疑惑,但對此等低劣的小兒科類牽強附會,也非常反感,反詰道:“詩人之詞,安可如此論?彼自詠檜,何預朕事?”李定、舒亶、王珪等不依不饒,必欲以大逆不道罪,將蘇軾處以極刑。
蘇軾在押期間,其長子蘇邁每天去監(jiān)獄送飯,父子約定:平時只送蔬菜和肉食,如果萬一有死刑判決的壞消息,即改為送魚,以便早有心理準備。忽一日,蘇邁因銀錢用盡,需找人去借,便將送飯一事委托一位遠親,匆忙之中忘了將父子約定之事告訴他。這位遠親知道蘇軾愛吃魚,便做了一條熏魚送進去。蘇軾見魚,大驚失色,以為自己死期已到,眼含熱淚,飽蘸濃墨,揮筆寫下《獄中寄子由二首》。
名士蒙難,天下忠義正直之士紛紛不顧個人安危,挺身而出,仗義相救。宰相吳充慷慨直言:“陛下以堯舜為法,薄魏武固宜,然魏武猜忌如此,猶能容禰衡,陛下不能容一蘇軾何也?”罹患重疾躺在病榻上的曹太后語重心長地勸告神宗:“昔仁宗策賢良歸,喜甚,曰:‘吾今又為吾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蓋軾、轍也,而殺之可乎?”昔日的政壇老對頭、已罷相退居金陵的王安石上書大呼:“安有圣世而殺才士乎?”連與蘇軾形同水火的“新進”章惇,也一反常態(tài),為蘇軾仗義執(zhí)言,甚至為此事不惜與宰相王珪翻臉。
神宗趙頊終于動了惻隱之心。12月29日,神宗頒布詔書,將蘇軾貶謫黃州,任團練副使,并特別申明,不準擅離該地,無權簽署公文。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大致相當于掛名的縣人武部副部長,有職無權,且被監(jiān)視居住。
蘇軾后來在寫給文彥博的一封信里,敘述了自己蒙難給家人帶來的凄慘狀況:“某始就逮赴獄,有一子稍長,徒步相隨,其余守舍皆婦女幼稚。到宿州,御史符下,就家取書。州郡望風,遣吏發(fā)卒,圍舟搜取,長幼幾怖死。既去,婦女恚罵曰:‘是好著書,書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悉取焚之。”
遭遇牢獄之災,險些丟掉腦袋,又禍及家人,蘇軾難免失意落寞,但卻依然不失其逸宕放達的本色。從《初到黃州》“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的詩句中,我們讀到了他那坦蕩胸懷和對生活的無限熱愛。在謫居黃州期間,他寫下了千古流傳的《赤壁賦》《后赤壁賦》和《念奴嬌·赤壁懷古》等不朽名作。閑暇之余,帶領家人在城東的一塊坡地開墾耕耘,春種夏鋤,其樂融融,遂有“東坡居士”的別號。
元豐八年(1085年)三月,神宗駕崩,太子趙煦即皇帝位,是為哲宗,年僅9歲,由祖母太皇太后(英宗皇后)垂簾聽政。高太后在神宗時就強烈反對變法,一旦大權在握,遂全面廢止新法,將以王安石為首的新黨人物盡皆貶逐,重新啟用司馬光為相,昔日被貶逐的舊黨人物紛紛粉墨登場,彈冠相慶。史稱“元祐更化”。
朝廷“翻燒餅”,蘇軾迎來了命運的轉(zhuǎn)折。蘇軾很快被重新起用,駛?cè)肷w快車道。先是被任為朝奉郎、知登州;4個月后,以禮部郎中被征召還朝;半個月后,升為起居舍人;3個月后,升為中書舍人;沒過多久,再又升為翰林學士、知制誥,知禮部貢舉;元佑二年,又兼皇帝侍讀。
元祐八年(1093年)九月,太皇太后病死,哲宗趙煦親政,朝廷又迎來了新一輪“翻燒餅”。
趙煦素對元祐舊臣早年對他的冷落心存怨恨,對太皇太后的種種壓抑更是耿耿于懷,甫一親政,便降詔召回章惇等新黨舊臣,任命章惇為宰相,全面恢復神宗時各項新法,大力打擊元祐大臣,改元紹圣,史稱“紹圣紹述”。
此時的蘇軾剛剛由揚州調(diào)任定州知州。蘇軾先遭新黨打擊,又被舊黨排擠,此時也沒擔任什么要職,但由于名氣太盛,樹大招風,在這一輪朝廷“翻燒餅”中竟成為重點“照顧”的對象,被“紹述”的狂風推向了新一輪一貶再貶、顛沛流離的生涯。
然而,無論被流放到多么艱苦險惡的地方,遭到多么嚴酷沉重的打擊,也無論生活多么艱難困苦,他都不悲觀,不頹唐,愈挫愈勇,歷久彌堅,一以貫之地保持著他那獨特的“蘇式”樂觀向上、豁達雄豪和奮發(fā)昂揚。貶謫生涯的坎坷與艱辛,不但沒能絲毫削弱他的詩興和創(chuàng)作激情,反而為他那支如椽詩筆注入了無盡的動力和絢麗的色彩。
紹圣元年(1094年)六月,蘇軾被貶為寧遠軍節(jié)度副使,惠州安置。他揮筆寫下《食荔枝二首》,以“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做嶺南人”而大尋開心。更有《縱筆》一首,廣為流傳——
白頭蕭散滿霜風,
小閣藤床寄病容。
報道先生春睡美,
道人輕打五更鐘。
這首詩傳到汴京,宰相章惇一聲冷笑:“蘇子瞻尚爾快活耶!”遂傳令再給蘇軾換個地方待著,看他還能不能快活得起來。
紹圣四年(1097年),一葉扁舟將62歲的蘇軾送到了遙遠的海南島。又貶瓊州別駕,居昌化。昌化,故儋耳地,非人所居,藥餌皆無有。初僦官屋以居,有司猶謂不可,軾遂買地筑室,儋人運甓畚土以助之。
置身于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之中,每日面對萬頃滔天海浪,蘇軾依然樂觀曠達,壯懷激烈,吟出了“九日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的壯麗詩句。他把儋州當成了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在這里辦學堂,營學風,興教化,以致許多人不遠千里,追至儋州,追隨其治學修身。當?shù)刂两裆写娴臇|坡村、東坡井、東坡田、東坡路、東坡橋、東坡帽等等,昭示著這里歷代百姓對蘇軾的緬懷與景仰。
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宋哲宗駕崩,徽宗繼位,蘇軾才得以離開海南島,移居廉州,改任舒州團練副使,又移至永州。同年四月,朝廷頒行大赦,復任蘇軾為朝奉郎。北歸途中,于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八月在常州溘然長逝。
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時,揮筆寫下《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堪稱是對其一生的生動寫照——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帲瑲w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作者系解放軍西安通信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