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本刊記者 吳爽 周彩麗 攝影 | 周少凱

“中國缺少課堂文化?！边@是馮恩洪在中華大地上聽了近5000堂課后的直觀感受。

馮恩洪是全國著名教育專家。在任上海市建平中學校長時，他首創(chuàng)并踐行“規(guī)范+選擇”“合格+特長”的辦學理念，創(chuàng)建了集團化發(fā)展的“建平模式”，在中國教育改革理論和實踐兩方面都頗有建樹。2017年陳至立同志為他頒發(fā)“教育領軍人物”獎、入選“中國當代教育名家九十人”，引起海內外媒體的廣泛關注，被稱為“構筑跨世紀教育工程的人”。

自2003年辭去建平中學校長職務后，馮恩洪走進全國各地的學校，對課堂改革進行悉心指導。他立志要讓“優(yōu)質教育進入尋常百姓家”，其實現(xiàn)的重要途徑就是根植于教育最基本的細胞——“中國好課堂”。

要素引領“中國好課堂”

2018年的第二天，馮恩洪來到河北省某縣，對那里進行課改的十七所學校的課堂“問診開方”。

在一所鄉(xiāng)鎮(zhèn)中學，馮恩洪聽了一堂數(shù)學課。執(zhí)教的是一位任教三個多月的新老師，講授的是完全平方公式及其應用。老師在黑板上板書完全平方公式的展開式，請幾位學生總結規(guī)律后，全班背誦她總結出的規(guī)律口訣，然后讓學生做題；又用計算面積的方法推導完全平方公式，強調重點，再次做題。

點評環(huán)節(jié)，馮恩洪對老師說：“你在上一堂堪比父母年齡的課。”馮恩洪解釋，這是20世紀數(shù)學課的上法，老師講得太滿，沒有激發(fā)學生的思考與合作。

這節(jié)課應該怎么上？“先預習，發(fā)現(xiàn)來自學生的有價值的問題，根據(jù)學生提出來的問題和教學目標的關系，進行多重設計；組織學生合作解決問題，當各組代表對同一個問題有兩種以上不同見解時，老師進行引導解決；最后當堂練習，檢測目標達成度?！?/p>

問題與合作，是馮恩洪定義的好課堂三個要素中的兩點。

課堂由什么組成？

“顯而易見是問題，問題是教學的起點，問題反映學生‘在這里’，學習目標反映孩子們應該到達‘那里’。教師的教學設計不應只是鉆研教材的結果，而要根據(jù)‘在這里’和‘到那里’的距離進行設計，這才是以學生發(fā)展為本的教學。不知道來自學生的問題，不知道學生在哪里，課堂只能是演繹推理的教學，只能是滿堂灌的教學，必然是低效或無效的教學?！?/p>

問題怎么來？

“針對學生，通過有效預習，新知識可以分成兩部分，學生看得懂的新知識和學生看后起疑的新知識?？春笃鹨傻男轮R就是問題?！彼缡墙忉尅?/p>

合作是在問題基礎上進行的?！懊鎸τ兴季S挑戰(zhàn)性的問題，老師對學生進行分組，一個人不能解決的問題，組內合作探討，在合作的過程中發(fā)揮學生的主觀能動性。老師要適時進行角色轉換，從教班變成教組，從個人教群體變成團隊教團隊；同時，學生也從個學變成群學?！?/p>

注入問題與合作的課堂與傳統(tǒng)講授式課堂有何不一樣？馮恩洪校長用“中國好課堂”骨干數(shù)學老師李玲上的一堂課，做了精彩詮釋。

那堂課的教學內容是關于平行四邊形的性質。李玲先在平行四邊形內部畫了一條對角線，問學生被對角線分割的兩個三角形的關系。書上沒有這一內容，學生不會，于是李玲讓他們合作探討。6分鐘后，9個小組全部得出結論：兩個三角形全等。李玲又畫了一條對角線，再次討論被對角線分割的兩個三角形的關系。這一次學生很快得出答案。

這時李玲提高音量，降低語速，問學生：“既然在同一個平行四邊形里我們兩次發(fā)現(xiàn)三角形全等，把兩個結論疊加起來，哪一組能有重大發(fā)現(xiàn)？”學生開始了新一輪的討論，用自己的舊知識，推導出“平行四邊形對角線平分”。

“新的知識不是老師教給學生，而是在老師引導下自己學會的。老師不與學生爭搶話語權，學生能做的事讓學生自己去做，老師不替代；經過啟發(fā)學生能做的事仍然讓學生自己去做，這才是優(yōu)秀老師的真本事。發(fā)揮學生潛能的課堂才是最精彩的課堂。”問題與合作的作用正在于此。

作為中國好課堂的第三個要素，合適——是極易被忽視的一個元素。

馮恩洪認為：“課堂是由教材、教師、學生三個基本因素組成的。教材是相同的，學生卻是有差異的。同一間教室里，有差異的學生拿著無差別的教材，這就形成了一對矛盾。讓每一個有差異的學生都實現(xiàn)發(fā)展，課堂需要‘合適’。”

馮恩洪曾收到一條短信：你叫馮恩洪，我叫馮恩山；你出生在天津，我也是天津人；你是搞教育的，我是管教育的，你的教育搞得風生水起，我的教育改革舉步維艱。面對兄弟的困境，有道德良知的兄長不會置之不理。

把教育上升到道德的高度，促使馮恩洪第二天到達天津。他請一所學校的教導處做了幾件事：第一，把學校高三年級594名學生的數(shù)學和英語的單科成績，從第一名到第594名，按分數(shù)自高而低排列；第二，把每科學生均分成五段，每20%是一段；第三，算出每一段的平均分。

經過分析，該校居于第一段的學生的數(shù)學平均分是118分；居于最后一段的學生的平均分是41分。118分的最近發(fā)展區(qū)是135分，41分的最近發(fā)展區(qū)是70分?！白層胁町惖膶W生都得到發(fā)展，是在最近發(fā)展區(qū)里實現(xiàn)的。給有差異的學生無差別的教育，進校時40分，兩年以后也只變成41分。這就是不控制合適點的結果。41分的學生用四個月的時間就可能提升到70分，第五段學生也能夠實現(xiàn)發(fā)展，只是由于認識和管理的誤區(qū)被耽誤了?！瘪T恩洪強調，要精準控制合適，給每一個有差異的學生設置“伸出手來夠不到，跳起來能夠得著”的目標，才能讓每一個學生都得到發(fā)展。

三個要素的載體是課堂，馮恩洪認為，老師敢不敢、能不能、會不會用三個要素引領課堂，在合適的前提下，聚焦教學中問題的產生與過程解決設計，決定一個老師的專業(yè)高度和發(fā)展前景。

標準引領“中國好課堂”

聽完那所中學的數(shù)學課，馮恩洪走出教室，問學校校長，“這位老師的父母也是老師吧？”

大家驚訝他判斷之準。

馮恩洪解釋，這位新老師的講授法成熟老派，沒有多年的教齡很難達到，而這所學校的老師們普遍年輕化，這只能是長輩影響的結果。

如果把被馮恩洪指導的老師當成學生，馮恩洪是一位知道學生“在哪里”的老師。如何讓學生“到那里”，他帶領的中國好課堂團隊有三招：專家團隊上門指導，請能上出“中國好課堂”價值取向的老師進行示范，帶老師走出本地去聽課觀摩。

馮恩洪曾在貴州銅仁二中聽了一位覃姓老師的數(shù)學課，45分鐘的課，老師講了41分鐘，學生講了4分鐘。馮恩洪評價“這是一位功底扎實、敬業(yè)愛崗的老師上的一節(jié)60年前的數(shù)學課。”

第二天馮恩洪準備離開貴州時，覃老師找上門，“我知道課要怎么上了，請您留下來再聽我講一堂課。”

原來，馮恩洪前一天的評價把老師刺激得一夜沒睡。他認真思索馮恩洪的話，搜索馮恩洪的文章，看“中國好課堂”項目校老師的講課視頻，重新設計了自己的教學內容和環(huán)節(jié)。

馮恩洪退了機票，帶著銅仁市60位市、區(qū)教研員，數(shù)學骨干教師跟他一起去聽了這堂課。課堂完全“翻轉”了，老師講了4分鐘，學生講了41分鐘，最關鍵的是學生一反常態(tài)，在課堂上迸發(fā)出無限的生機與活力，贏得一致好評。

“覃老師課堂轉變的關鍵是教師解放了思想，把學生放在學習的中心，真正釋放了學生的潛能，也因此贏得了學生精彩的回報。教師的優(yōu)秀完全依托學生的精彩而呈現(xiàn)?！刂杏袝?，目中有人’，就是‘中國好課堂’指導團隊，對課堂教學行為的最高標準?！瘪T恩洪說。

有些老師對自己課堂的問題不自知，好課堂團隊通過搭建學習平臺，讓他們了解什么叫“好課堂”；有些老師不知道如何上好課，好課堂團隊就示范給他們看。

2017年12月23日、24日，馮恩洪牽頭在貴州舉行“建立學生發(fā)展為本的新型教學關系”鐘山語文特級教師峰會，把江蘇、浙江、上海三地的10名語文特級教師請進貴州，更有名師同臺獻課。一聽一比較，與會老師明白了差距，也有了改進的思路和方向。

馮恩洪深知，要讓中國好課堂所到之處的學校，課堂能夠得到轉變，對課堂進行標準化規(guī)范必不可少。因此，馮恩洪經常帶“中國好課堂”項目學校中比較成熟的老師，到一些學校進行示范。用當?shù)氐膶W生、上當?shù)氐慕滩?，采用不同的理念、注入不同的元素，看看會有何不同?/p>

2014年3月，馮恩洪帶著河北邯鄲的語文教師牛衛(wèi)國到云南省昭通市，展示執(zhí)教公開課《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老師帶著學生讀一讀，議一議，背一背；最后一步，讓學生用創(chuàng)意的形式展示這節(jié)課的內容。

公開課前，馮恩洪心里也沒底：山區(qū)的孩子底子怎么樣？八百多人的會場，冷場了怎么辦？

到了創(chuàng)意展示環(huán)節(jié)，第一組一個小男孩起身，把同小組其他五名同學桌面上的圓珠筆一把捋過來，用橡皮筋扎成一副“快板”。他一面打著快板，一面朗誦這首詩，在場所有人都叫絕。接著，第二組一名同學站起來，邀請他們小組的三名同學，用男女生二重唱的形式展示這首七律。第三組同學借用了一首流行歌的曲調，配上這首詩詞內容唱了出來……

在之后的說課環(huán)節(jié)，這個班的語文老師激動不已：“我沒有想到，我的學生也能做到這些，這節(jié)課讓我大開眼界?！?/p>

無論是指導，還是示范，馮恩洪緊抓兩點：在課堂中注入三要素——問題、合作與合適；強調一個核心——激發(fā)學生的潛能。

為讓老師更好地把握這些，馮恩洪有更細微的建議。他提出老師必做的“310100”：“3”是了解三種理論——最近發(fā)展區(qū)理論、學習共同體建設理論和多元智能理論，通過閱讀相關書籍來更新觀念；“10”是指用心打磨，上出自己本專業(yè)領域的10節(jié)好課；“100”則是指主動聽100節(jié)同事的課，并積極反思，“如果我上這節(jié)課，我吸取哪些經驗，修正哪些不適”。

如何讓老師快速走進“中國好課堂”，馮恩洪有如下建議：重視課前三項準備——組織學習共同體，培養(yǎng)學生發(fā)現(xiàn)問題的能力，指導學生有效展示的能力；課中注意四個維度——問題設計、小組合作、展示生成、教師導學；教學的五步基本流程——激趣導入，發(fā)現(xiàn)最好的問題，設置導學路徑，組內討論組間展示，檢測反饋。

“‘中國好課堂’團隊在實際操作中，只注入要素，不提供模式?！瘪T恩洪認為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模式，只要把握了要素與核心，老師可結合自己學校的具體校情，創(chuàng)造適合自己的模式?！啊袊谜n堂’要做的是通過價值引領，實現(xiàn)課堂標準輸出，最終建立中國課堂的ISO9001（國際質量體系認證）標準體系?！?/p>

價值引領“中國好課堂”

馮恩洪看上去不像72歲的人。他身材高大，染了黑發(fā)，似乎總是精力充沛，給老師做指導，站著講幾個小時，已然常態(tài)化。

實際上他近來身體不太好。此次來好課堂實踐學校，女兒因擔心他，一路陪著。自去年9月離家，他輾轉多地指導課堂，歸家之日稀少。每年去各地指導課堂的飛行記錄達一百多次。

動力來自哪里？馮恩洪答：“讓優(yōu)質教育進入尋常百姓家?！?/p>

馮恩洪早在1996年提出教育集團化，其初衷就是讓優(yōu)質教育惠及普通家庭。后來建平中學建了13個校區(qū)，由1400多名學生發(fā)展到近2萬名師生。2003年，組織找馮恩洪談話，希望他連任建平中學校長、建平教育集團總校長，他微笑著遞上辭呈，從此走進大江南北的一間間教室，投入到對課堂的研究中去。

馮恩洪去的大多是偏遠地區(qū)的學校，他說“水泥地辦公的學校，也有國家的希望”，這是他的情懷和使命使然。到2018年初，馮恩洪在中國大地上累計聽了近5000節(jié)課。聽課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的教學方法和課堂組織形式根深蒂固，甚至還存在“只要學不死就往死里學，提高一分干掉千人”這樣的功利主義教育價值觀。他深刻感受到，教育沒有跟上社會的發(fā)展。

“今天的世界，有別于工業(yè)時代的批量生產，信息時代的教育更加強調個性和創(chuàng)意。教育的目標也從雙基、三維，發(fā)展到‘核心素養(yǎng)’，從理念到實踐都需要緊密適應時代需求和個性發(fā)展。而在基礎教育階段，學生的學習生涯由大約16800節(jié)課構成，沒有課堂的質量就談不上教育的發(fā)展。改變課堂是‘中國好課堂’義不容辭的責任?！?/p>

到2014年，馮恩洪指導、幫助了1399所學校，200多萬學生，他引以為豪。朋友打趣他，“中國有3億青少年，200萬算什么?！庇谑牵?014年，馮恩洪匯集包括22名專職老師、60多名兼職老師的專家團隊，推出“中國好課堂”項目，從一個人變成一群人推廣好課堂。

“中國好課堂”的成效有很多數(shù)字可以證明。馮恩洪作為首席專家負責的重慶領雁工程，課改推行三年后，西南大學作為第三方評估，對重慶項目學校的老師、學生進行問卷調查，幾乎覆蓋重慶100所農村學校，最后結果出爐：生均提高幅度達36.14%。評估結果上報，被作為繼續(xù)教育的典型經驗推廣?！爸袊谜n堂”團隊指導云南省楚雄市的16所高中，楚雄的高考成績從云南省第八上升到第一?！爸袊谜n堂”團隊指導河北、內蒙古、海南、廣西、湖北、上海、四川、云南、貴州等省市自治區(qū)的項目學校，無論是學生的成績還是綜合素質，都有極大的提高。

分數(shù)、成績是最簡易的評價、衡量效果的方式，但馮恩洪及中國好課堂團隊的價值取向并不在此。

馮恩洪說，“教育有兩個目的，第一是眼前目的，第二是長遠目的。眼前目的是幫助學生升入高一級的優(yōu)質學校，長遠目的幫助學生獲得社會職業(yè)，成就幸福人生。成就幸福人生需要三種能力——發(fā)現(xiàn)問題的能力，合作探究、解決問題的能力，有效表達的能力，中國好課堂指導的每節(jié)課都在發(fā)展這三種能力?！?/p>

易縣第一小學是馮恩洪指導了三年的學校。校長邢成君最初以試點的形式，讓學校無經驗的年輕老師接受“中國好課堂”團隊的指導。形成一定的經驗以后，課改便在學校全面鋪開，因為邢成君看到了變化：曾經沉悶的課堂活起來了，曾經課堂上沉默的、被動接受知識的孩子開始主動思考，自信表達。而這種轉變在“中國好課堂”項目校都會發(fā)生。讓農家孩子有這樣的轉變，是馮恩洪的驕傲；讓課堂有這樣的改變，是“中國好課堂”團隊的追求。

未來，馮恩洪及“中國好課堂”團隊，在構筑充滿時代特質課堂文化的道路上，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完善和落實，有更遠大的目標需要一一實現(xiàn)。

“抓住課堂這個基本細胞，努力創(chuàng)造適合學生的教育，影響并帶動整個教育有機體的良性發(fā)展，最終實現(xiàn)優(yōu)質教育進入尋常百姓家”，是馮恩洪及“中國好課堂”的夙愿和使命。